在周向阳家谈形势
(1989年9月6日)
(在《理想与信念的破灭》第7部分,有一篇笔者与人大教师周向阳对话记录,里面介绍了年轻学者、中共预备党员、博士生周向阳的情况。下面是第二次访谈记录。)
上午,在门口遇到刘君山,他告诉我,周向阳回来了,他这次是接妻子去北京。
周向阳与妻子结婚后,一直是两地分居,每年只有寒假和暑假夫妻才能相聚,比牛郎和织女每年多一次相会的机会。现在孩子已经两岁多,夫妻终于要结束两地的分居生活,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了。
我和刘君山约好一道去周向阳家看望他。我们到了他家,见周向阳和妻子都在。问周向阳何时走,他说,东西已经装了集装箱运走,但妻子每天要去学院参加政治学习,不准请假,学完才准离开。周又说,集装箱运到北京后,十天之内必须提走,过期就按规定罚款。
我和刘君山最关心的是北京的情况,所以问周向阳,北京最近情况如何?
周向阳说,也和这里一样:每天学习,不准迟到,不准早退。每人在会上要表态,要写出思想小结,要人人过关。
我说,真没想到,又倒退到五十年代去了。我比他们两个青年学者年纪大。他们俩都是五十年代生人,没有经历五十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也不知道那时要经常写思想汇报,以及如何向党交心。
周向阳说,目前这种搞法,我看和文化大革命时期性质差不多——同样是践踏人的尊严,侮辱人的人格!连七八十岁的老教授也不放过。人家那么大年纪,平日就深居简出,连研究生都很难见到,这次也强迫人家要参加学习。他们拄着拐杖,来到会议室,用哆哆嗦嗦的手,写小结,实际上是写思想汇报,交待六四前后自己的言行。然后再把小结交给系上的小姑娘——党总支副书记。这不是侮辱人吗?把一个老教授当成了什么人?
是啊,邓小平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莫非就是这种“尊重”法?不过,正像一位老教授所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近半个世纪的磨难中,已经骨头被煨趴了,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了。这实际上是整个民族的悲哀。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我问:
“听北京回来的人讲,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常有人失踪?”
“有。”周向阳用肯定的口气讲,“人大哲学系有两个博士生就失踪了。一个叫陈宣良,研究西方哲学的。他的那本《理性主义》,在青年学生中影响比较大。还有一个叫远志明,他在报刊上经常发表文章,有一本叫《沉重的主体》的书,是他写的,在读者中也很有影响。”
周向阳提到的这两个哲学博士,我都有印象。1988年7月,我到北京参加《文化:中国与世界》讲习班,曾经听陈宣良博士讲过课,他的课题叫“存在主义哲学”。他当时也就三十岁左右,体魄健壮,有点像个篮球运动员。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黑格尔哲学是专制主义的理论”这种说法。他说,存在主义是对理性主义的反动。显然,他对理性主义哲学和存在主义哲学都有较为深入的研究。至于远志明,我虽然没见过其人,但他的文章,及他的《沉重的主体》一书却令我心仪和钦佩!就在昨天,我还读了他前一个时期写的一篇谈论《君王论》的文章,题目叫《民心为本,大智所用》。该文指出,统治者在民心和人性方面应该重视历史经验和教训。
“为什么要抓远志明呢?”我问。
“他是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的副校长,特聘教授。”
是啊,有了这一条,政府就可以对他下手了。
“据说邓小平把文化精英看成是‘动乱妖精’?”
一直沉默的周妻说,这些靠枪杆子打天下的农民领袖,是从来都不把知识分子放在眼中的。他们所说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必须像那几个文化知识界的投机分子那样,对他们言听计从,即使他们杀了几百上千的人,你也站出来说杀得好,干得对,表示支持,表示拥护。不然,你再有知识,再是难得的人才,他也不会尊重你,不仅不尊重你,而且还要侮辱你,迫害你;倘若你还敢讲真话,敢仗义执言,他还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把你抓起来,甚至杀掉你!
真没想到,周向阳的妻子看问题是这样尖锐,这样一针见血。在大学老师中,也算是看问题有水平的。周向阳见我们很关心北京秘密处决的事,他说:
“我也是听别人讲,晚上十二点以后,用警车把人拉到卢沟桥方向,在那里处决一些运动骨干。凡是烧过军车,抢过军用品,那怕是拿过一件军服,一旦查实,立即就判处死刑,也包括大学生在内。”
大家听了,都不再讲话,陷入恐怖的沉默之中。还是周的妻子恨恨地说,这简直和国民党当年对进步人士的迫害一模一样。
周向阳接着说,现在北京对大学生和研究生查得特别严。有个北大的研究生,暑假回到贵州的天柱县乡下。到家刚住下,村支部书记就带着联防小分队和民兵队长,前去搜查,然后告诉他,不准到处走动,不准乱讲,外出要请假。完全把他当成了过去那些所谓“地富反坏分子”。他在家里呆了几天,全家都为他提心吊胆,也不知他到底犯了多大错误。他简直没想到,自己的家乡竟然是这个样子,觉得实在没法呆不下去了,就提前返校。从天柱坐汽车到贵阳,一路上就搜查了三次。第三次特别仔细,连他的日记都打开翻阅,看到里面有几页记的是天安门广场的情况,就要没收。这个研究生争辩说,日记是个人稳私,受法律保护,你们无权没收!但那些公安人员哪听他这一套,他们非常粗暴地说,你不愿意交出来,就进公安局,先审查你半个月,弄清你的问题再说!停车检查时间太长,起码一两个小时,旅客纷纷提出抗议。那些检查人员背着枪,他们对旅客的抗议装没听见。最后,这个研究生没办法,只好把日记交出去了。他回到学校以后,非常气愤地讲了一句:“我现在真正认识到什么是法西斯统治了!”
周君山说,我有个朋友,最近从四川秀山老家回来。他告诉我,有个从北京回秀山原藉过暑假的大学生,到家之后,他父母都很高兴,便决定把亲朋好友及儿子的中学同学请到家里吃一顿。他父母准备好一桌酒席,刚吃了几口酒菜,县公安局的摩托车和警车就开到他家门口,杀气腾腾地走进屋,问:
“你们今天要干什么?”
“老同学两年不见,在一起吃顿饭。”那位从北京回来的大学生回答。吓坏的父母赶忙站起来向公安民警敬烟、倒茶。一位负责人模样的人说,你们聚在一起,不准聚众闹事,不准煽动演说,不准传播北京的谣言……最后警告大家,如果不听招呼,有违背上级指示精神的言行,将以反革命论处!”
“不是已经取消反革命罪了吗?”我问。
“我的朋友是这样介绍的。估计讲的是以动乱分子的罪名论处。”
周妻说,我们学院里政治系的主任老赵,五七年打成“右派”,在法国的老婆和他离了婚。平反以后,当了系主任,有了女朋友。学潮和六四事件以后,女朋友逃到美国,这次他又要挨整,真是一辈子倒霉!为什么遭整?头几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时,有人举报他,说他在讲课时提到匈牙利事件,他说那是匈牙利人民争取独立,反对苏联统治,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的爱国民主运动,定成“反革命事件”显然是颠倒黑白。这次清查运动,省公安厅的一位副厅长在会上点了他的名,说他在课堂上向学生传播美国之音的广播内容。还有一条是,说他和“中国民联”有联系,而“中国民联”是在美国的一个所谓“反动组织”。
老赵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很是紧张,他亲自跑到省公安厅去找那位厅长。门卫拦住他,问他进去找谁?他说找副厅长。问他是哪个副厅长?他说是开会点他名的那位副厅长。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去坦白交待。门卫打电话,请示领导,同意他进去。
老赵被领进一间办公室,几个处长听他坦白交待。他却讲他当年为了建设新中国,毅然离开法国,离开有钱的妻子,只身回到中国,专心教书;并且和美国的“中国民联”没有任何联系;也没向学生传播美国之音的广播内容。几个处长听了他的辩解之后,让他先回学校,调查期间,不要到任何地方去,有问题随时找他。
调查情况如何?“中国民联”的事否定了。原来是老赵接到过一个从四川打来的电报,落款写的是“中国民联”。公安机关得到学校保卫部门提供的材料,误以为老赵与美国那个“中国民联”有联系。实际上,是一个叫“中国民间艺术联合会”的群众组织给他发的电报,通知他去开会。发电报时为了省几块钱,把“中国民间艺术联合会”缩写成“中国民联”,结果害了不少人!关于传播美国之音的举报,现在已派人到乡下去找学生取证。如果证明他确实在学生中传播过美国之音的内容,那么他就有可能被定罪。
“会定什么罪呢?”我自言自语地讲。
“恐怕要定为‘煽动学生闹事’,‘颠覆政府’之类的罪名。”刘君山讲。
看来,在各个高校都安插一些公安机关的耳目,他们专门搜集高校教职工政治思想方面的材料,不然他们怎么会连赵主任的一封电报落款都了解这么仔细?
周向阳的妻子说,不仅党委一班人,就连组织部、宣传部,各系党总支,都负责监视老师和同学们的言行,他们经常开会研究师生的思想动态。此外,还有个别奴性十足的左派分子,你比如我们学院的朱鹏,那么大年纪,在大会上登台亮相,自我表白,说他对党的感情是多么深,一生是多么热爱党,对动乱又是多么深恶痛绝,好像他就是平息动乱的英雄……大家在台下听了,都轰他,说他“恬不知耻”,真是什么样的货色都有。在系里组织的政治学习会上,要求大家人人发言,我只说了两句话: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这就是我的认识。
大家认为,目前统治者是用两手对付人民:一手是搞大清查,对参加民主运动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搞政治迫害;另一手就是开动宣传机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欺骗人民。当局自己很清楚:军队虽然把民主运动压下去了,但他们的威信也随着全部丧失了。人民群众的普遍不满,他们是一清二楚的。这次残暴、血腥的镇压,其后遗症将逐渐暴露出来……
从那时起,我就预料,人民解放军jun魂死了. 只有等待下一场战争(如对日)时才可以再生.如果是和日本之外的国家打,人民的反应将是木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