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月9日, 是五十年前我上山下乡的日子。那时我只有十五岁。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飕飕寒风如刀般地刮着脸颊,天空不时飘下几朵细细的雪花。
早上,母亲一早起来,捅开火, 要为我准备早餐。我听到动静, 马上从床上跳起,对妈妈说:“妈,你不做, 让我来。我要走了, 让我再为你做顿饭。”我低着头说着最后两句话, 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不让自己有眼泪。
妈妈连续几天都在说,下乡那天要和我一起去学校,要亲自目送我和其他同学前往深山插队。我一直对妈妈说:“妈妈,别去。送别会使你非常难过,不要去。”
此时, 妈妈又开口了:“我和你一起去学校, 送你走,”妈妈的声音开始发颤:“我要去,送我的毛毛走。”妈妈是那样坚强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眼里含泪。
我不能让妈妈难过, 我在心里紧紧地咬着牙, 铁着心说:“妈妈, 到了学校没有地方呆, 大卡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离校。 你在冷风里不知道会要站几个小时,冻出病来我会惦记。我过两个月就会回来。请你一定放心。”
我说服了妈妈,让弟弟和我一起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去了公共汽车站。然后坐车,自己扛着行李去了学校。
走进十中,一辆接一辆的军用绿色卡车排在校园里。 每辆车的车头挂着一朵大红花,卡车两侧贴着标语:“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光荣!”“扎根农村干革命!”
我到班上集合。见到所有的同学都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棉袄,棉裤,棉鞋,棉帽子加上棉大衣。在零下摄氏十几度的冬天,我们要站在卡车上,顶着四到五个小时的凛烈寒风,才能到达县城, 然后还要走十几里山路。 在天黑之前走到我们被分配的山村。
记得前一天, 学校开了欢送我们六八届下乡的誓师大会, 学校当时的代理书记周庆云对全体学生说:“热烈庆祝68届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学校不发毕业证书, 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就是毕业证书!”周书记的话刚落音, 台下的欢呼声和口号声响彻云天:“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干革命!”
失学,没有毕业证书,被强迫离家到农村劳动,失去城镇户口,而且可能永无将户口迁回城的希望。当时的每位在场者不仅不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哭泣, 还要激动地振臂高呼万岁,可见专制制度与时代洪流如何在吞噬着每个人的头脑,思维与胆量。在那个年代, 谁敢说反对上山下乡,就是现行反革命,是死罪。在枪顶着脖颈子的时代, 中国人选择了做阿谀奉承的奴隶。
学校大约在1968年12月开始动员68届下乡。做为“反动技术权威的狗崽子”,如果我不走,学校会找到父亲的单位。父亲已经被造反派关押了近两年多,如果造反派听说我不上山下乡, 会进一步毒打刁难父亲。 如果我不走, 弟弟也不会有升中学的机会。 我心中拿定了主意, 我走, 主动走;为父亲少挨打,为弟弟升学, 我甘愿做这个牺牲。我对妈妈说:” 我走, 我去农村.” 下决心走之后, 我从家里的户口本里拿下了我的一页,交给了学校并报名上山下乡。
交了户口, 我给父亲写了封信, 我告诉爸爸, 我要走了,去农村上山下乡。并问父亲能否在我走之前回家一次。在一月九号我离家去农村之前, 见他一面.
我把信发出去后的一个星期左右的一个傍晚, 我去工房区的公共水泵挑水. 当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水覆盖的泥土路, 担着两桶水朝家里走时, 听到身后传来快速的脚步声. 我因担心被冰滑倒, 减低了速度, 想让那快步行走的人先走. 当后面的人与我平行时, 我从肩膀处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穿着极其破旧,退色的蓝色中山装. 衣服上全是煤灰. 头顶一个破烂不堪的帽子. 他紧低着头, 驼背, 仿佛怕被人看到他的脸. 我突然看到他左臂挂着一个白布做的袖章, 上面写着”反动技术权威”. 在“反动技术权威” 的字上还打了个黑色的大叉。路人一眼就能看出, 这是一个当时挨整的人.
我沿着白袖章向上看去, 看到一副眼镜, 是爸爸!!!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胸口. 我低声, 但强有力的叫了出来:" 爸爸!”
爸爸没有想到他刚刚超过的人是我, 听到我的声音, 他惊恐地抬起了头. 我看到了那张消瘦。 疲倦,布满了皱纹, 犹如苍老了十年的脸, 和一双忧郁的眼睛. 爸爸看到我, 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我明白, 他怕工房里的人看到他的白袖章. 爸爸这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到此时还是如此要脸面。我和父亲一起, 走回了我们在六排十六号, 那只有八个平方米的小屋.
中国有句古语:“树要皮, 人要脸。”意思是说, 人要是不知道要脸, 就得死去。 因为树没有了皮不能活。共产党是集天下侮辱人格手段之最的群体。伤害他人尊严与自尊心是共产党的拿手好戏。无中生有地给他人编造谎言, 造谣中伤,戴高帽整人,游街示众, 带白袖章. . . . . 在文革的岁月里, 如果你要脸, 那你就无法活下去。正是这七十年的不停歇与无止境的剥夺他人的尊严,造谣中伤。才使得民众对侮辱人格习以为常。其真正目的, 就是要把中国民众也顺化成不懂得廉耻,不自尊。
那是一个文革以来, 我们一家人少有的一个相团聚的夜晚。文革初期被抄家后, 我们被从英式洋房中赶出, 被强制搬到位于远郊的矿工工房区,一个只有八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这一晚,有爸爸妈妈同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无比温馨的夜晚。爸爸问我和弟弟,为什么窗户上订满了木板,没有了玻璃, 我只好告诉爸爸, 院子里工人孩子欺侮我们两个孩子, 把玻璃全砸了。只好钉上木板。八平米的小屋从此永不见天日。
那一夜, 父亲在我们睡着后,让母亲看了他被打得乌青的身体和累累鞭痕。可是我当时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 父亲要回关押他的地方。我送爸爸走到2路公共汽车站。从工房区到2路车的终点站,只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父亲再三嘱咐我自己在外一定要小心。 我也再三叮嘱爸爸, 一定要坚持到底。
文革教我懂得了什么是仇恨。望着爸爸那苍老的身影,望着爸爸那凄惨的面容。我心里再一次升起了仇恨。爸爸是这样一位道德品质高尚,做事兢兢业业的优秀工程师,如今,只因为他受过的高等教育而身陷囹圄,遭尽人身侮辱。我仰问苍天,为什么???!!!为什么???!!!
父亲被关押期间,被扣留了工资,家里所有银行存款被冻结。母亲几年后对我说:那年送你下乡走后,我手里没剩一分钱。 我不知道妈妈和弟弟是如何熬过剩下的二十多天,如何等到下个月母亲开工资的。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是无限地痛楚。
大卡车开始启动, 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了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 锣鼓开始敲得震天响,学校的团委干部开始领着高喊口号:
“上山下乡光荣!”
“扎根农村干革命!”. . . . . .
站在卡车两边的亲友家长们,有人开始流眼泪。每个人都清楚, 这一去, 可能是一辈子也回不到城市里了。我没有眼泪。一种感觉在告诉我,我没有让母亲来是对的。 妈妈如果在, 她会非常伤心。看到她养大的, 还未成年的女儿,这样被强送至深山,任何母亲都会伤心, 担忧。
下午两点左右, 大卡车开到县城。 生产大队的马车来接我们, 马车拉上行李, 我们自己走到村里。说是路,更确切地说是石头滩。 走到村里,妈妈给我买的那双新棉鞋,鞋底已经磨平。此县是大山区, 下午两点就没了太阳。一座座高耸的黑石山上寸草不生。一块块巨大狼牙怪石投下的阴影,犹如张牙舞爪的魔鬼,随时会俯冲下来吞噬我们。
一路上,想到受关押的父亲, 接受强制体力劳动又身患不治之症的母亲, 想到独自留在家里的只有13岁的弟弟。我的心一次一次地紧缩着。这周围的诸如魔鬼般的黑色群山,就如那世道,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2015年的一天, 中学微信群里的一位同学对我说:“你还记不记得, 咱们下乡时, 每天晚上冻得睡不着觉?”怎能不记得?那摄氏零下二十到三十度的大冬天, 房子的窗户根本没有玻璃, 只有满是窟窿的窗户纸, 墙缝大得可以看到屋外。水缸里的水都是冻的。鸡蛋都冻崩了。我们四五个人挤在一个炕上, 还是冻得睡不着觉。
今天,当我看到孩子一代十八岁时的盛装舞会Prom,我也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十八岁豆蔻年华 :十八岁的我光着脚踩在牛粪里清牛棚; 扛着一捆树枝, 走十几里山路,从山上背回村生火做饭;没有柴,没有油,没有粮食,煮一大锅红薯,全部扔到房顶上冻着。中午吃饭时, 爬上梯子, 从房顶拿下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红薯, 啃着冰渣吃. . . . .
今天, 我所有小学,中学同班的女同学,下过乡的,没有一个没有腰椎病变的。
1971年的一天,我在上海火车站。一辆从上海发往黑龙江的列车即将开车。 每个车窗从里向外挤满了人头。站台上黑压压地一片,站满了送行的人。火车上坐的全是在黑龙江兵团的知青。回家探亲后,再回黑龙江。当年的一张火车票,是工人父母两个月的工资。知青这一去就将是每天十几个小时脸朝地背朝天,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里干苦活; 在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 面对暴风雪的生死未卜。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日夜高叫“扎根边疆“的日子里。 这些知青根本没有希望再回上海。每次离家都如生离死别。
车站发车的铃响了。所有柱子上的铃同时响了起来。 声音震耳欲聋, 高分贝的噪音使我产生了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列车开始移动,车窗里伸出的几百双手与站台上的手紧紧地拉住不放。 突然,一阵凄惨的哭声铺天盖地而来。 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那是绝望至极,怆地呼天的哭喊声,那是整个站台上几千人的恸哭。哭声是如此强大, 淹没了震耳的发车铃声. . . . . .
那一幕, 对我是如此震撼 . . . . . .
载着几百名上海知青的列车,只是两千万知青的一个缩影。那生离死别的痛苦,那因前途无望的压抑所爆发出的恸哭, 是当年两千万个知青及其家庭,内心无限绝望的真情流露。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 几时休?”
是谁毁了我们的青春年华?是谁今天还在恬不知耻地,想堵我们的嘴,想替我们说:“青春无悔?”如果是我自己当年选择放弃学业,扎根农村,啃带冰碴的红薯,住没有窗户的房子, 我自己可以说是否后悔。但是, 如果是别人关闭学校,剥夺我受教育的权利,强迫我去农村扎根,今天此人要掩盖当年毁掉两千万青年,整一代人青春的罪恶,想用受害者的嘴来说出;“青春无悔”,那是白日做梦。
谁再说“青春无悔” 就送他到大山沟里,那窗户纸满是窟窿的房子里,再去劳动,生活, 冻上十年!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 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富有朝气,积极向上的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人生能有几个青春?
生命可贵,人生只有一次, 失去的青春再也不会回来。
如果我有了那十年, 我会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两千万知青, 每人都有一篇血泪交织的记忆。在上山下乡运动五十年之际, 写下此文, 希望中华民族永远牢记文革的罪恶和民众在文革中遭受的劫难。希望中华民族牢记历史教训,永远不让文革重演,中华民族的子孙永远不再有“上山下乡”。
感谢评论。 你比我们这一代年龄小许多, 但却真正理解我们所经受的苦难; 心怀正义,实属难能可贵。
在那看不到任何希望与光明的日子里,逆流而上,咬紧牙关,持之以恒,才使我走到今天。无论过去, 今天或是将来,追求正义与真理的信念永远不会改变。
再一次谢谢!
感谢夸赞!
历尽生活艰辛, 但追求正义之心永远不会泯灭。
我父亲是历届政治运动的被批斗对象。父亲这一生的最佳年华被彻底摧毁废掉。我哥哥是70年出生的,由于我父亲的原因,我哥一出生我妈妈就担心他今后上山下乡的阴暗未来。幸好后来的中国走向了另外一条路。我虽然没经历过文革,可是我父亲的经历和思想深深影响了我。后来也陆续读了些相关的历史书。照理说我哥哥比我大,更应该受我父亲的影响,更应该知道文革对个人命运对中华民族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可是人家完全不是这样,50岁不到的人对毛贼的崇拜和怀念颇为真心。我简直无语。我哥也是大学毕业,某大型国企的总工程师。
再赞博主好文!多么有情有义,是非分明,坚强有力!
说青春无悔都是在学校时的政治小爬虫。提起那个魔头--毛贼,恨的牙痒痒。
更可憎的是被毛魔头及共匪祸害了一辈子的同龄人巨多毛粪子。真是不知道脑袋里进了多少粪水才能如此脑残。
卖糕的!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年了吗!暂不论城乡差别,当年真的是惶惶不安。学工学农,使出吃奶的力气,学做农活。尽管努力学运动,学音乐学外文做功课,插队兵团农场是头上乌云。幸亏有了高考读书才有目标。
姐姐说的好:是谁毁了我们的青春年华?是谁今天还在恬不知耻地,想堵我们的嘴,想替我们说:“青春无悔?”
历史是历史,现在说青春无悔的,与说还我青春的,当年就是扛着红旗和背着黑锅两类人,会有共识吗?彼此都无法改变对方。
五十年过去了,青春肯定回不来了,我觉得好好活在当下,更有意义。
谢谢分享你的故事。
北京知青去黑龙江和内蒙古还受不了当地的气候,何况来自江南的上海知青。可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从广东发配去大西北的几百名右派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最重要原因就是不习惯当地的严寒,再加上重体力劳动。
想起当年哄我们玩的都是男知青,女知青回来就躲在家里哭,可那时可能还不敢讲上山下乡不好的话。
面对无辜遭受的苦难和极大的不公,人真要首先学会控诉,而不是粉饰和自欺欺人,从这点说应向博主致敬!
回复 'Rosaline' 的评论 :
谢谢询问。
知识青年回城大潮大约是在1978年。 如果回城的知青找到一份工作, 我记得当时国家让把下乡年限计入工龄。我想, 那就是所谓国家给的补偿了吧。
大多数的知青是中小学文化程度。 虽然回城后有了工作, 接上了工龄, 但多数随后很早就成为下岗人员。 我的许多同学, 从四十五岁就下岗至今。
至于我们损坏的身体, 只能是自己承受。
感谢留言。感谢理解! 感谢共鸣!你的留言使我流出了眼泪。
我替所有承受过下乡之苦的一代人谢谢你的留言。
对, 1966-1978, 中华大地是名副其实的无边界的劳改农场。被劳改的没有犯任何罪,他们只是共产党专制的牺牲品。
在文革历史被保护抹杀的今天。 同是知青的习近平, 他就是要掩盖知青历史,以保持中共的伟光正。
但历史不会改变。
以前一直觉得那种说什么青春无悔的人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症了,我们胡同的知青说是没犯任何罪错就被迫流放兼劳动改造。
小时候我们这拨小萝卜头还有点崇拜这些大哥哥大姐姐的,觉得他们是去远方探险的准英雄,是电影¨青年一代¨里的有志有为青年,每次他们回来探亲都给我们带好多稀罕的山货,还讲那些神奇的经历和故事,那时回来一个知青,就有一圈崇拜的孩子围着听故事。
可后来他们回城后那种现实的窘境才渐渐失去光彩,现在不少人都身体生病,一个朋友的姐姐长期抑郁早早离世了;能奋斗出来的是家极少数。
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要求国家赔偿呢,即使他们耍赖不赔,也应提出要求,现在台上的就是两个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