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当我出远门在芝加哥的时候,舅舅发来了舅妈去世的消息。回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仍然不能释怀,她还很年轻啊!希望这一篇回忆能让我最终平静下来,完成我内心送舅妈一程的仪式。
第一次见到舅妈是我在武汉上大学的第一个周末。
第一个周日上午我正在宿舍里,室友们也基本都在,只有一个武汉的本地学生回家了。我舅舅突然就推开半敞着的门走了进来。他一进来也没有和其他人客气一下就直奔我而来:XX,我是你舅舅,跟我回家吧。我一下愣住了,这是我舅舅?我小时候见过他一次,但那是十几年前了,当时他还是个少年。继而又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们女生宿舍白天都有人值班,负责通知有男士找的女生下楼会客。难道门口没人把守?舅舅当然不知道女生宿舍的规矩,大概是没被阻拦就直接上来了。幸好是秋天,走廊里没有人穿着内衣跑来跑去,否则他上来这一路还不得尖叫声不断?我们五楼住的全是新生,估计还没有养成见了男士就尖叫逃跑的习惯。
跟着有点陌生的舅舅,我们搭公交车来到了汉口,他们的家。当年我姥姥还健在,中风以后半身不遂,一直跟着舅舅一家住。走进家门,我当然首先迎向姥姥,接着便是她边掉眼泪边激动地表达着对我的思念,关心。那多年前文革期间不能照顾我而让我独自在家的往事从这一天起每次见到我就会重复一遍,而我则会不断地安慰她: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舅妈当时坐在小板凳上洗着一大盆衣服,一直冲我笑,用武汉话和我打着招呼。她在工厂上班,经常倒班,所以我并不是每次都能在周末的白天见到她,因为她可能需要睡觉。他们有个两岁的儿子,非常可爱。
第一天舅舅和舅妈就对我异常热情。知道学校的伙食不怎么样,舅舅就专门为我买食材做饭,专门做我喜欢吃的,桂鱼就是最典型的,并且特意只让我多吃,他们则很少动筷子。舅妈爱美,又是大城市长大的,就带着我到汉口最热闹的街上去逛。当时我才去武汉不久,还不太敢自己去逛街。我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武汉从来就没带来过好处,反而处处行不通。在凶悍的武汉人面前我的言谈举止也许太软弱了?
从那以后我就自己去汉口了。在外地上大学,而又有一个可以周末回去的家感觉真的很好。我的宿舍里有七个人,加上对门宿舍的一个我们班共有八个女生。除了一个本地人可以随时回家以外,我是第二个。其他女生只有更远的关系,不可能在外面住宿。更加令我欣慰的是舅舅舅妈把我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孩子,对我宽容,宠爱。他们其实也只比我大了十几岁。但在沟通上却又把我当成了朋友,舅妈陪我逛街,舅舅带我去见他的中学朋友,大家一起聊天。我之所以每个周末都盼着去汉口,除了打牙祭以外,他们给我的家的感觉是最主要的。
第一年学校里没有洗澡堂。我们在夏天就直接去一楼冲冷水淋浴,夏天的冷水其实就是温水。其它季节就比较麻烦了,打热水洗澡非常不容易。有时需要借别人的暖水瓶打回开水,一次能拿几个暖瓶,四个?所以每个周末回汉口就成了我洗澡的机会。舅妈带我去她上班的工厂洗澡,在门口被门卫问了一句就引来了她的反唇相讥:这是我外外,么样啊?倒把对方怼得一愣一愣的。舅舅的单位我也去过,也是去洗澡。当时舅舅是厂领导之一,可以在洗澡堂不开的时候让我进去,结果就是我一个人在一个偌大的澡堂里洗澡,享受了特权。
我们住宿舍的不方便洗被子,事实上我也不会洗。那时的被子洗起来真麻烦,要把里子和面子拆下来洗,干了以后再缝起来。于是每隔几个周末我就会抱着一个被子回汉口。洗被子当然是舅妈的活,她从来不让我插手。她必须在周六晚上洗好被子,周日晾干,在我下午赶回学校以前把被子缝好。后来宿舍楼里有当地的阿姨来收被子洗被子,舅妈的辛苦才停止了。现在想想她有多劳累,当时却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家里有好几个舅舅和叔叔,这是唯一对我有如此恩情的舅舅和舅妈。
我上大三的时候迎来了二十岁生日。一个人在外地过生日,又是人生中一个大的转折点,没有亲人在身边还是有点遗憾的。不管具体日子,我的生日庆典是周末在汉口舅舅家完成的。生日餐不记得吃了啥,反正都是舅舅精心准备的我最喜欢的饭菜。舅妈大概是倒班了,一整天都陪着我。我们先到汉口最有名的“香港”美发厅给我烫头发,只烫下面一半。我当时留长发,不敢全烫,烫一半扎起来既好看又不会太显眼。然后我们去了当地最好的“品芳”照相馆去拍生日照。那时还没有彩照,只有染色的。我记得我有一张一岁左右的染色彩照,这是第二张,再没有了!
舅舅家那时并不富裕,还带着我姥姥。但他们对我总是倾其所有,除了生活上的照顾,还带我去串门,看电影等等。他们会把小儿子放家里让我姥姥看着,然后带着我出去。如果不方便,他们就分别陪我出去,不会让我呆在家里感到无聊。这也是我为什么四年里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汉口,因为那里不仅是一个家,更是一个让我感到放松和安慰的地方。有时候我回北京也会从汉口站上车,就为了在汉口住一夜。舅舅舅妈还会给我买好带回北京的食品。知道我妈喜欢武汉的红菜苔,舅舅会一根一根地把菜苔的根部在油锅里抹一下,据说这样可以锁住水分,菜苔不容易坏。
我毕业回北京以后我们的来往就不多了,因为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国外期间我回国也碰上过舅舅和舅妈来北京,但都很短暂。最后一次有几天在一起是好几年前我陪我妈去武汉,是在我妈癌症手术以后的第二年。那几天我们每天一起出门看景点,在家里做饭。舅妈的身体当时很好,退休以后经常参加跳舞,和姐妹们出游拍照。在家里经营着一个小菜园子,很多菜都可以自给自足。她是个乐观的人,说话声音大而洪亮,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么早就生病去世了。
人生无常,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一个鲜活的舅妈转眼就消失了。这些年我连续直接或间接地经历着失去亲人的痛苦,真正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
舅妈走好,舅舅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