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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平水韵 (1):“陈寅恪”vs“陈寅雀”

(2013-12-20 19:38:35) 下一个

这半年来受诗词版各位老师的熏陶,时不时翻翻平水韵,越发觉得有趣。趁着假期的时间,自不量力,就此话题闲侃几篇,和各位诗(师)友交流一下,还望各位不吝拍砖指正。这第一篇,就从陈寅恪先生名字中“恪”字的读音谈起。

陈公寅恪,著名历史学家,当年清华的“国学四大导师”之一(其他三位是梁启超、王国维和赵元任)。先生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却不慕虚名,游学多年而无博士头衔。无独有偶,当年清华的另一位大师华罗庚先生终生自称“初中学历”,可谓一文一理,相映成趣,传为佳话。


陈先生的门规是“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始见于1929年他题写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先生一生身体力行之,不曾屈服,“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并要求弟子恪守之, “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治学上,先生重考据,“一曰取地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充”;“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


有趣的是,陈先生名字中“恪”字的读音就是一个值得考证的对象。
: ) “恪”字正音为“Ko”(短元音)或“Ke”,而近现代学者中却不乏读之为“que(雀)”者,到底哪个对呢?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分歧呢?拙文就对此作个“小小考证”,虽才智不及先生之万一,但其精神总是可以去努力学习的吧,也顺便为各位诗友添点在节日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大学时始闻先生大名,却听得一些文科学者把“恪”读成
que(雀),而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里并无这个读法,感觉很奇怪。起初以为是粤语的读音,找几个广东籍的同学询问亦并非如此,广东话里“恪”读作Kok(Ko),跟普通话里的“Ke”很相近。现在资讯发达,可以请诸君亲耳听一下:
http://ykyi.net/dict/index.php?char=%E6%81%AA。也有人说陈先生祖籍是江西客家人(生于湖南),客家话里“恪”读作“雀”。然而查《汉典》,所标各种客家话读音皆与粤语相似,多为“Kok”,少数为Gok或Ged,而绝无“雀”音http://www.zdic.net/z/19/js/606A.htm。即便是潮州话闽南话,也是读Ka或Ko(短元音),http://cn.voicedic.com/。此问题遂成为俺心中的不解之谜。



很凑巧,几个月前在著名战地记者,“唐老鸭”唐师曾的博客看到一篇趣文,题为《季羡林,把老师陈寅恪的名字念错了》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b761450102ecjv.html批评季先生读“恪”为“雀”,既不符合陈先生本人的读音,也不符合字典的正音。唐先生是季老的忘年交,有20多年交情;但此文毫不为长者讳,秉承了“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不禁要赞一个。
 


唐师曾的主要观点有二:第一,名字怎么读,首先要尊重其本人的读音;第二,根据历史资料,陈先生自己对“恪”字的西文拼法一向是Koh,Ko或Ke,作为学贯中西的大师,他从来没作过类似“雀”的拼法。因此,把“恪”读成“雀”是错误的。


唐先生的第一个论点,应该无可辩驳。即使人家的名字是多音字,如“唐师曾”“容志行”,也得遵照本人的发音,不可随意读。第二个观点也可以查到充分的印证,比如
1949年剑桥出版的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http://journals.cambridge.org/action/displayFulltext?type=1&fid=7020584&jid=JAS&volumeId=8&issueId=02&aid=7020580

谈到当时刚成立的中国中央研究院,有这么一段:



由此可见,根据史料记载中陈先生自己的发音,“恪”确实应读“Ko”而不是“雀”。这点是没有什么疑问了。

问题是,当年清华把“陈寅恪”读成“陈寅雀”的还不少,包括后来的北大东方语言系主任季羡林先生。这个“恪”,它怎么就变成“雀”了呢?


受诗词版熏陶,一日突然想起来查查平水韵。这一查不要紧,发现在“入声十药”下,“雀”与“恪”赫然同列!


十药,药薄恶略作乐落阁鹤爵若约脚幕洛壑索郭博错跃缚酌托削铎灼凿却络鹊度诺橐漠钥著虐掠获泊搏勺酪谑廓绰霍烁莫铄缴谔鄂亳箔攫涸疟郝骆膜粕礴拓蠖鳄格昨柝摸貉愕柞寞膊魄烙焯厝噩泽矍各猎昔芍踱迮 (共91字)


现在这些字在汉语拼音中分化为
9个韵母,罗列如下(有几个多音字各自归入了两个韵部,如“乐”,“薄”,“度”,“削”,“凿”,“绰”):


ao
药凿钥亳郝烙焯芍勺酪12字);     
iao:缴 (3字); u:4字)
ue:略爵约雀跃却鹊虐掠谑攫疟14字);ie (1字) ; i 昔 (1字);
uo作落若洛索郭错若酌托铎灼诺获廓霍烁铄骆拓蠖昨寞膊魄矍踱柝柞厝(34字)
o 博漠泊搏莫箔膜粕礴摸 (11字);              
e 恶阁鹤壑谔鄂恪涸鳄格愕噩泽各貉迮 (17字)


其中以元音“O”结尾有57字,近2/3。入声字的短元音O,嘴形大一点发音即为“ao”,小一点即为“e”,北方人就多有把“波”读成“Be”的(典型的如李瑞环,haha)。所以可以肯定,在这个韵部中,现在读e的也是从O演化来的。这样源于入声短元音O的就有74个,超过80%。这样可以推测,那14个读“ue”的也是从 O 演化出来的。


“雀”字怎么能读出O的元音呢?巧得很,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北京人和东北人都把“家雀儿”读成“家巧(qiao)儿”嘛!其他的例子,如此韵中的“脚”,普通话读(Jiao),俺姥姥的山东话读(jue);俺老爹的江西话则读(Jio),最接近入声;“药”,普通话读“yao", 山东话读“yue"; 还有入声三觉部中的“学”,普通话读 (Xue),而山东话天津话都读(Xiao)。由此可见,从o到ue的变迁主要是在北方发生的;而南方由于多保留了入声,此韵中依旧保持着o的尾音,江西、广东、客家、闽南、潮州都是如此。“雀”的本音大概类似“qio”(客家话读zio),有几分像que,也有几分像qiao,遂分化出了家que和家巧两种读音。


下一个问题,毕竟qio跟ko在辅音上还是有区别的,这个变迁是怎么发生的呢?这个问题,打开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想起来小学时有个同学,名字叫“客滨”,他本人以及老师却教小童鞋们读作“且滨”,据说是东北方言。也记起有的东北人,家里来客人叫做“来qie3了”。“恪”的繁体为“愙”,声旁从“客”;而ie和ue很相近,比如“血”就有(Xie3 xue4)两个读法,所以改k为q而读“恪”为“雀”,应该跟东北方言有些联系。考虑当年到闯关东的多是山东河北人,猜测这也许是山东方言带来的,巧的是季羡林先生正是山东人!这个观点还有一个身边的佐证:俺娘是东北长大的“山东大妮”,记得小时候学英语,她看我念字母就说她怎么也发不出Q的标准音Kiu,而是一贯读成qiu,呵呵。


综上所述,“恪”字读成“雀”应该是陈先生北上清华执教以后,某些同事的“北调”,而非先生本人的“南腔”。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俺的山东或东北老乡。   此调流传至今,故有了“陈寅恪”vs“陈寅雀”的争论。而季羡林先生读“恪”为“雀”,或亦因其方言而有情可缘吧。至于我们这些晚辈,还是尊重陈先生意愿,读Ko或Ke为好。


最后以一首小诗作结吧,按平水韵和新韵各作一首,小有区别:


平水韵 (上平十三元)
 
溯源(根),  南腔北调本同根(门)。
江花塞雪谐风雅,             美韵中华万古存。


红字双关;括号里的字更适合普通话的读音,也符合平水韵。刚写完有点发愁括号外的韵脚怎么读才能押韵,转念一想,按照俺姥姥的山东话读就行了嘛!山东话“门”字跟英语的man发音差不多(著名的梅花音),哈哈。常用词如“馄饨”,“根源”,“昆仑”都是十三元韵,按古韵读须照此办理,读得圆润一些。


新韵

溯源,南腔北调本同孪
江花塞雪谐风雅,美韵中华万古传。

 

大家节日愉快!您读了这么多辛苦廖!说了那么些方言的事情,上个侯宝林、郭全宝先生合说的相声《戏剧与方言》,给大家乐呵乐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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