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2)
比尔老先生教我女儿画画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那年我和先生带女儿到画店买颜料，巧遇比尔先生，以后他就成为女儿的绘画老师。
那年比尔八十岁。女儿不到十岁。
比尔年轻时在耶鲁大学修绘画，临毕业的时候赶上二次世界大战，他毅然参军奔赴前线。战后回到美国，成为一位专业的画家。为生计所迫，比尔后来受雇于波音公司做了一个技术画师，直到退休。
比尔作女儿的老师，是女儿的福气，也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
比尔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夏日里的明媚阳光，带给每一个遇到他的人温暖和热情。每到周六的下午，比尔都会准时来到我家给女儿上课。他爽朗的笑声，幽默的话语，慈祥的面容，积极向上的态度，在他一跨进门就让我们感染到他的快乐和满足。他知道我不喜欢下雨天，所以他总是笑呵呵地对我说：“快来看，我把大雨带来了啊！” 我被逗得开心回应他：“等你回去的时候，大雨就跟着你去啦！” 而我早已阴霾尽散。
比尔的一生并不容易，他的妻子因为酗酒最后跟人私奔，他独自养育了三个孩子，并没有积下钱财，但比尔从不计较得失。他把他的爱，他的智慧，他的技能毫无保留地给与他身边的人。我们分不清比尔对他孩子的爱和给与别人的爱有什麽不一样。他从不干涉孩子们的生活，也不要求孩子们照顾他的生活。有一次我们外出用餐，我想扶他下车，他却对我说，“我自己能做得来，为什麽要你扶着呢？”
比尔不忌讳谈论死亡。他常常告诉我们：他很感恩在他这把年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而他仍然能够教绘画，交朋友。他对历史，政治，技术，文化等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总是提出不同的话题，使我们有机会思考和讨论。
比尔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他每次来教课的时候，不管我给他端上什麽茶水，甚至一杯白开水，他都点头说谢谢，从不提出任何条件。他总是谈笑风生，但他从不抱怨，也不批评别人。以前我常误将女儿未完成的画作当成品装进画框存起来，害得他们师生上课的时候要重新把画拆开。比尔从不指责我的错误，也不以权威的姿态教训我，他风趣地叫我“装璜人”。
我们的女儿今秋即将从比尔的课堂毕业，离家念大学去。八十九岁的比尔在邻居的请求下，刚刚接收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为新学生。几堂课下来，两个活蹦乱跳的青少年和他们的医生父母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可敬的老人。
比尔教绘画，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打发时间，这是他真正的事业。或许对于许多退休的人来说，休闲爱好以及活动可以让他们获得愉悦和乐趣，但比尔生活的意义不是从休闲爱好中来，相反，打发时间对于他等于扼杀时间。有一位医生称那些只顾自己享乐的人有“一个美丽的老年岁月”，但不是“一个丰收的老年岁月”。比尔不同，他将他的爱心，他的创造力，他的快乐，他的精湛的艺术技能，他对生活的感恩与热爱，他对社会的责任和态度，对人的宽容和关爱，对生命的追求和希望等，透过他的喜乐与满足，全都无私地传授给他的孩子们，他的学生们，他的朋友们。在他的这份事业里面不是授课的责任，而是对人的爱。他在付出里获得他作为一位老人的意义：“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比尔的魅力不在于他是画家，而是他内在的精神在夕阳下发出的璀璨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