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瓒离开康昆仑宅邸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东与一位老朋友会面。这位老朋友的私宅位于兰陵坊一片毫不引人注目的民居之中,四周全是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房舍,若不是朋友特意挂在门前的一束干艾叶,庾瓒几乎就要错过那座青砖黑瓦的简朴院落了。院落的主人孙十三向来对隐蔽与私密相当重视,于是庾瓒此番也掩人耳目地换上了便装,还将乘坐的马车留在几条街以外,自己徒步前来、叩响了孙十三的大门。
“当了个六品的芝麻官,你个死胖子就穷得瑟起来了!你说说看,要不是有事,你都多久没登我的门了?”
孙十三一听庾瓒的来意便忍不住嘟囔起来,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孙十三却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充沛活力,他身材比外号“瘦猴”的韩襄还要瘦小,正顶着一头白发、手脚利落地在摆了满墙满地的金银器之间翻找着。
而庾瓒对这位当了几乎一辈子少府监掌冶署令的老人显然充满了敬意,更不用说他还是内廷文思院首席工匠,专门替皇帝打造金银器皿,虽然只有正八品上的小小品级,却是个令那些气焰喧天的宦官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
庾瓒因此赔笑着:“不来是不来,来了不就有一件功劳送给你?”
“屁功劳,老子靠手艺伺候皇上,我又不干你那抓人关人的买卖!你说长安要是太平了,你是不是得急疯了?”
孙十三随手将桌案上胡乱堆放着的许多尚未完工或者已经十分陈旧的器皿推开,掌冶署与文思院都有各自的作坊,这间私宅却是孙十三闲暇时锤炼手艺的地方。
庾瓒忙笑道:“太平了不好,总出大事也不好,就是这种好查干系又大的好!你给皇上做了多少东西,不也没见着皇上一面,这回弄好了,我们一块面圣。”
“皇帝有什么好看,只要他觉着我做的这些个东西好用,按时发我俸禄就够了!”孙十三知足常乐地一笑,“倒是你小子,平白无故地要贡品清单做什么?”
“查着个线索,搞不好是个私卖贡品的大案!”
孙十三听了庾瓒的话只露出不屑的冷笑:“私卖贡品又不新鲜,皇上时常会把那些东西赏赐下去,到了外头是被偷了还是被不孝子拿去换钱,不都是常有的事儿嘛!”
“这回不一样,”庾瓒摇摇头,“是康国来的稀罕玩意儿!”
“康国的?那倒确实有点稀罕,他们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孙十三说着从桌案一角翻出一张黄纸递给庾瓒,“凡是经过我手的都在这儿了,你自己看吧。”
庾瓒赶紧双手接过来,反复看了好几遍,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这几年康国进贡的东西,都列在上面了?”
“是啊,从我进掌冶署当差到今天,他们的使团总共来了六次,每次带来的贡品都要在我们这儿登记造册,同时抄这一张副本,万一哪天皇上心血来潮,就可能叫我们仿制。”
“可这上面好像并没有这一件啊!”庾瓒说着从怀中摸出那鎏金狮子香炉递给孙十三。
孙十三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小子,你又跟我打埋伏,刚进门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他说着狠狠瞪了嘿嘿赔笑的庾瓒一眼,接着便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手中的香炉,“嗯,这的确是康国来的好东西,太漂亮了,没见过,肯定没见过!”
“你能肯定?”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孙十三哼了一声,“造册的时候那些贡品我都过过眼,比这件差远了。”
庾瓒想了想,又问:“这么说,这不是从宫里流出去的。老孙,那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康国传过来的普通玩意儿,伪造了贡品的戳记、为了能卖个好价?”
孙十三当即摇头:“就算戳子是仿造的,可这掐丝雕线的手艺可仿造不了。要说这是普通玩意儿,嘿嘿,反正我是不信!”
庾瓒见孙十三说得极为笃定,心里不禁有些没底了:“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十三犹豫片刻,道:“倒还有一种可能,兴许是江湖上的高手,能把玩意儿做的很漂亮,却在料上投机,再弄上个贡品的戳子,好卖高价,做成外国来的更好蒙。”
“你都看不出来真假?”
“我又不熟江湖上那些坑蒙拐骗的门道,”孙十三又一次把玩手中的鎏金狮子香炉,“再说了,我们是伺候皇上的,什么时候惜过料?你最好再找个懂这些江湖窍门的掌掌眼。”
庾瓒听到此处顿时眼睛一亮,拿过香炉就往怀里一揣,又朝孙十三拱拱手:“我去找个江湖高手,你先不要声张这事。哦,这个也先借我抄一份。”
庾瓒说着又抄起桌上孙十三那份贡品清单。
孙十三只一笑,道:“我能跟谁声张去,皇上吗?行了,行了,你放心地滚吧!”
庾瓒这才嘿嘿笑着离去。
当天傍晚,天刚擦黑,几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已经沿着光德坊十字街一路疾驰而来,接着便稳稳当当停靠在荣枯酒店门前。身着盛装的康连城率先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紧随其后的是康连城的副手戴尔斯,同样是个高鼻纵目的胡人,却比康连城年轻了不少。更多的使团随员、通译等人从后面的马车里陆续走出。
碧莲这时已经闻声从酒店里迎了出来,今夜她也特意换上了胡人女子的衣饰,紧腰窄袖的装束更衬得她身材姣好,在一众罗衣飘拂的侍女簇拥下更显得分外出挑。
“你们可来了,我还说呢都快静街了,怎么还不见人!”碧莲笑嘻嘻地上前,亲昵地拉住康连城的手。
康连城不禁哈哈一笑,道:“急什么?我们今天要好好的闹它一通宵,时间有的是呢。”他说着朝身后一招呼,“还记得小戴尔斯吧,现在已经是戴尔斯副使了!”
被点到名的戴尔斯赶紧上前朝碧莲施了一礼:“老板娘。”
碧莲上前一把捏住戴尔斯的脸蛋,笑道:“你个没良心的戴尔斯,当上了副使,就不来看我了?什么老板娘,我不爱听!”
“碧莲姐,碧莲姐!”戴尔斯急忙改口讨饶,碧莲这才放开手,“这还差不多。”
“你先放过他吧,”康连城笑道,“戴尔斯现在升了副使,稳重了许多,不喝上三壶酒,闹不起来了。”
“说好了,今天谁也不许稳重!”碧莲说着一手搂住戴尔斯,一手搂住康连城,朝酒店里高声喊起来,“姑娘们,把灯点上,音乐响起来,一晚上都不许停。”
随着碧莲一声令下,欢快的胡乐响了起来,原本黑沉沉的酒店也在顷刻间变得灯火通明。鲜花一样的胡姬们已经笑着涌上前,簇拥着使团众人向酒店大堂走去。
康连城冲酒店伙计们一努嘴:“把车上那一箱葡萄酒先搭到厨房去,小心点,酒筵不开始,谁也不许偷喝!”
几个伙计当即上前,从马车后面搭下一只硕大的胡风木箱,箱子显然重得厉害,伙计们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其从马车上抬下来。他们接着将那木箱抬进厨房,翘翘正和几个侍女忙着准备酒菜,见状便道:“这是康先生送来的酒吧?放在这儿吧!”
伙计们将木箱按照翘翘的吩咐靠墙放下,翘翘上前打开木箱,见里面满满地堆放着一只只牛皮做成的酒囊。
“你们几个上菜,酒水就有我们来伺候!”
翘翘有条不紊地朝伙计与侍女们吩咐着,众人随即端菜的端菜、上酒的上酒,翘翘亲自动手从箱子里将一只只酒囊递给众人,等众人都鱼贯而出之后,她自己也拿出两只酒囊,接着便将那箱子盖上,又扣上搭扣,这才离开厨房。
灿若白昼的酒店大堂内鼓乐齐鸣,一群胡姬正在热烈的音乐伴奏下欢快起舞。舞台对面的主座上坐着康连城与碧莲,戴尔斯与通译等人分坐两旁。翘翘和众侍女举着皮囊,给众人的琉璃杯里不停的添加着红色的葡萄酒。众胡人合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身躯,说着笑着,一杯接一杯地痛饮。
碧莲举起手中酒杯:“为我们的正使大人举杯!”
在座众人当即跟着举杯敬酒,康连城笑着站起来,大声道:“感谢诸位盛情,让我们把这一杯敬献给康国伟大的国王和中土大唐非凡的皇帝,祝两位陛下万寿无疆,帝祚永固!”
众人自然也纷纷跟着站起身,一时间“万寿无疆、帝祚永固”的呼声此起彼伏。而韦若昭此时正独自坐在酒店的角落里,面对眼前沸反盈天的热闹景象,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关于独孤仲平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是谁?他和柳婉儿是什么关系?柳婉儿的下落何在?而他前去上坟的这位故人又是谁?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答案,韦若昭相信以独孤仲平的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有话要对他说,可他的态度却如此冷漠,分明是在回避自己。韦若昭想到此处只觉得更加低落,随手拎起一个侍女放在一旁的酒囊,也不拿酒盏,就这样一股脑儿地往口中灌去。
康连城再一次将酒杯高高举起:“这一杯,为所有在座的美女,不管你的家乡是这脚下的长安,还是大漠以西,没有你们的陪伴,我生不如死,把你们欺骗,也非我本愿!如今,在这离别的时分,我已知错,祝在座各位爱情相伴,青春永远。”
席上不由地爆发出一阵哄笑,音乐的节奏更加欢快。众人这时都有了稍许醉意,起初的拘谨荡然无存,胡人们纷纷起身离席载歌载舞,碧莲和康连城对饮了几杯,便起身到众人之间轮番敬酒。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来来来,坐到中间去。”碧莲一眼看见角落里郁郁寡欢的韦若昭,急忙走过来拉她。
韦若昭却摇摇头,反拉住碧莲的衣袖:“不,碧莲姐,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碧莲见韦若昭一副伤心失落的模样,便坐下来道:“你看大家都多开心啊!你只要跟着大家唱一回,跳一回,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碧莲姐,你知道师父今天是去给谁上坟吗?”韦若昭犹豫了半天,终于将一直按捺在心中的疑问倾吐出来。
碧莲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反问道:“我说呢,原来是为这个,你是不是搞不清楚这事,就开心不了了?”
韦若昭点点头。
“具体是谁我也说不太好,但我可以肯定,是个女人!”
“真的?”韦若昭本就迷离的眼光更加黯淡,“你怎么知道?”
碧莲笑了笑,道:“你在他那儿,没见过他画的那个弹琴的美人图?”
“见过啊。”
“他每年都画一张,去上坟的时候就带着,回来的时候就没了,第二年再画,他去给谁上坟,还不明摆着?”碧莲笑眯眯地拍了拍韦若昭的肩膀,“我的傻妹妹,死人的醋你也吃,还不酸死你?来吧,跟大伙一块痛痛快快开心一回,苦着个脸,哪个男人也不喜欢你。”
我却不需要其他男人喜欢啊,韦若昭在心底暗暗地叹息了一声,却也不好意思驳了碧莲的好意,于是起身随着她朝热闹的大厅正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