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白衣人和年轻姑娘聊得十分投机。
姑娘摆弄着手里的花枝,那是一束鹅黄色的牡丹,花大如盘、重瓣双头,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娇艳。
“这不是牡丹花吗,竟然有香味儿?”姑娘将牡丹花凑到鼻子前嗅了嗅,一脸惊讶。
“我家种的可不是一般的牡丹,香味算什么,比这更奇更美的,还有许多呢。”白衣人笑容淡然,言语中却尽是睥睨。
年轻姑娘好奇心顿起,道:“真的?那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瞧瞧?”
“姑娘肯赏光自然是好的,”白衣人儒雅地一笑,“不过,姑娘与我素昧平生,如此冒然相邀,怕唐突了些。”
姑娘却嘻嘻地笑着,摇头道:“那有什么?你又不像坏人。”
白衣人心中暗自冷笑,又是一个轻贱的女人!不过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彬彬有礼地朝姑娘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姑娘好眼力。那我们走吧。”
白衣人与年轻姑娘并肩前行,姑娘边走边摆弄手里的牡丹花,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而一伙金吾卫士就在这时风风火火地顺着大街拥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韩襄。
“你们去那边,把巡城队也找来,这街上有看着像淫贼的,就先抓起来!”
韩襄耀武扬威地指挥着众人,周遭民众一见来了这么多金吾卫早已忙不迭躲闪到一旁。而白衣人一直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眼看金吾卫们吆五喝六地四下巡查,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顿时面色一沉,劈手将牡丹花枝从那年轻姑娘手中夺了回来。
“今日我还有事,改天再请姑娘赏花吧。”
姑娘只一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白衣人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转瞬间便消失在如织的人潮中。
廓落气派的宅院门前,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独孤仲平与韦若昭毫不客气地推了出来。
“我们家的园子,我家园子向来都由万年县的花户打理,哪儿用得着你们,少在这里纠缠了,快滚!”
独孤仲平当即拱手赔笑,道:“若你家主人,想换换新鲜,小人随叫随到。”
大门“砰”一声在两人面前关上了。
韦若昭一脸忿忿不平,嚷嚷道:“狗眼看人低,财主家的下人也这么牛气。哼,我回去把金吾卫的官衣穿出来,看不吓死他!”
独孤仲平却不以为意地一笑,道:“你要是穿金吾卫那身皮去查访,走不了三家,全城就都知道了。凶犯躲起来怎么办?好歹我们也看了园子。走吧,去下一户。”
原来两人是在走访符合凶犯条件的花园,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伪装成四下找零工的花匠。独孤仲平平日里便一副落拓模样,倒也不用特别打扮,韦若昭却穿了身找阿得借来的伙计的衣裳,白净的脸上也特意涂了些黑灰。
韦若昭摸出一张写满了花园地址的名单看了看,道:“崇仁坊的这是最后一家了。”
“走这边,穿过平康坊,我们去宣阳坊吧。”
独孤仲平说着拔腿要走,却被韦若昭一把拉住。
“为什么平康坊不用查?”
“明知故问!平康坊都是妓馆,凶犯专拐良家少女,怎么会躲在这儿?”
韦若昭当即促狭一笑:“师父,听说平康坊里面的美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独孤仲平其实早已料到韦若昭没打好主意,摇头道:“你要是够胆,自己就可以去,干什么拉上我?”
“我对那儿不熟,总要找个人领着嘛,”韦若昭笑嘻嘻地看着独孤仲平,“师父你一定去过吧?”
“我……”独孤仲平一时语塞,只好板起脸孔,“小姑娘家,瞎问这些干什么?”
韦若昭却看着独孤仲平略显窘迫的样子笑了起来,而这时就见韩襄领着几个金吾卫士匆匆从街对面相向而来,个个衣衫不整,神情沮丧。韩襄还不时去摸脸。
“哎,这不是韩捕头吗?”韦若昭好奇地喊了声,“韩捕头!”
“庾胖子一定又自作聪明了!”独孤仲平注视着听到韦若昭招呼匆匆赶来的韩襄,脸上竟不觉浮现出一丝冷笑。
韦若昭的注意力却全集中在韩襄身上,但见韩襄的一侧脸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显然是挨了打。
“韩捕头,你的脸怎么了?”韦若昭好奇地问。
“嗨,别提了,”韩襄一脸愤怨地跺跺脚,“庾大人让我们上街上搜罗搜罗,再到平康坊转转,看看那淫贼会不会露出行迹。可没成想啊,淫贼没见着影儿,却正碰上薛长史在倚红馆找乐子。”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撞破了他的好事,所以挨了打。”韦若昭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位庾大人总喜欢耀武扬威摆架子,可每次都免不了要闹出笑话。
“你们就穿着这一身去的?”独孤仲平冷冷打量着韩襄等人,“还在大街上和那些妓馆里,吆五喝六地抓什么拐骗少女的淫贼?”
韦若昭注意到独孤仲平言辞中的不满,有些诧异,道:“师父,怎么了?”
“糊涂!”
独孤仲平只甩下这两个字便拂袖而去。
庾瓒正愁眉苦脸都坐在书案后盘算着该如何向上峰交待,独孤仲平就在这时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谁叫你自作主张派人去平康坊的?还嫌这局面不够乱吗?”
庾瓒赶紧解释,道:“我听你们说,那凶犯也可能不在正经商户之列,就想他必是个淫贼。这几日,城里有闺女的人家都守护得紧,他也许就会去平康坊,所以……”
“你这是最愚蠢的以己度人!”独孤仲平忍不住拍案而起,“凶犯每三个月拐一个良家少女,干了都快两年了,加害之前还要给她们更衣梳妆,就算是个淫贼,也一定是个极怪僻的人,怎么可能对平康坊的烟花女子感兴趣?真不知道你的胖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庾瓒顿时尴尬地低下头去,独孤仲平平日里虽然不乏对庾瓒的讽刺、调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顾及到他的面子,加之他性子温和,如此大为光火的情形可谓相当罕见,韩襄、韦若昭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哎呀,我这不也是着急吗,”庾瓒自知理亏,只能嘿嘿地赔笑着,“离初六只差三天了,这一来不但没收获,还得罪了长史大人,我也够倒霉的了。”
“庾大人果然还是更关心没法儿向薛长史交差,”独孤仲平还在气头上,只冷冷哼了一声,“不过是几个年轻姑娘的性命,和庾大人的官帽前程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独孤仲平这才不做声了,一个金吾卫士随即跑了进来,神情慌张,对着韩襄一阵耳语。韩襄脸色骤变。
“庾大人,不好啦!城里都传开了,长安出了专拐少女的大淫魔,老百姓都争相把自家闺女往城外送,出城的路都堵了。”
“什么?”庾瓒、韦若昭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众人随即来到官衙门外,但见门外的街道上,一辆辆富人的马车四帘紧闭,夹杂着扶着年轻闺女的穷人,都朝一个方向挪动,场面嘈杂而混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长安人怎么说风就是雨呀?”韦若昭一脸纳罕。
“瞧瞧你干的好事,”独孤仲平神色沉郁地叹了口气,“百姓无知,身处闹市,凶犯还会有所顾忌。这样把女孩往城外送,荒郊僻壤的,一个不留神,不是更方便了那凶犯下手?”
庾瓒慌张地望向独孤仲平。
“老弟,都怪我,这眼下怎么办啊?”
“这么一来,我们悄悄查访已经没有意义了,韦姑娘,麻烦你把我们圈定的那两个范围告诉韩捕头,索性让他带人大张旗鼓地搞吧,看运气了!”
独孤仲平说完就走,庾瓒愣一下赶上两步。
“那我现在干什么?”
独孤仲平理都不理他甩着袖子走了,庾瓒只好懊丧地叹了口气。
而与此同时,洛阳归仁坊那所掘出三具女尸的宅院外,李秀一正在那一群无赖少年的簇拥下朝宅子大门张望。
“有个小妞从早晨就来了,只绕着这宅子转,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是啊,我们也听见了!”
“我们哥几个上去试着兜搭了几回,她都不理,好象脑子不太清楚似的,不过我听见她好像在念叨什么姚公子!”
无赖少年们争先恐后地向李秀一表功,李秀一虽然一脸不耐烦,其实听得十分仔细。
“你们可看准了?”
“看准了,错不了!”
“那小妞长什么样?”
其中一个无赖朝远处一指:“您看,她来了!”
李秀一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一个年轻女子这时从街角处拐过来走到了宅院门前。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五官样貌颇为标致,但身上的衣裳却显得很是破烂,长长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脚步跌跌撞撞,口中还不停地小声自言自语,确实是一副得了失心疯的模样。
女子朝大门走来,李秀一下意识地想要闪身避开,却发现对方根本对自己以及周围的一群人视而不见,径自上前叩打了几下被封住的门,又失望地继续向前走。
“她在这儿转悠有多久了?”李秀一好奇地问。
“总有一个时辰了吧!”
李秀一想了想,便道:“你们在这儿别动,我过去。”
李秀一快步朝那疯女子走去,疯女子走得却不快,走走停停,不时痴痴地向宅院围墙内张望。
“鸟是干净的,树是干净的,院墙也是干净的,就连花泥、石头被雨淋过之后也是干净的。世上只有一个人不干净,你可知道吗?嘿嘿!我怎么不知道?姚公子,你的座位摆在哪儿?是挨着绿萼,还是……”
疯女子一个劲儿念叨着。李秀一从后面跟上,尽量摆出和蔼的神情。
“姑娘别来无恙啊?”
疯女子回头看看李秀一,眼神茫然中充满犹疑。
“有恙!有恙!有样学样!”
疯女子嘟囔了几句便接着往前走,李秀一继续跟着。
“这位小娘子,你家公子可是姓姚的?”李秀一试探地问询。
疯女子迟疑片刻,突然连连摇头,道:“我家公子……不,不,鸟是干净的,树是干净的,院墙也是干净的……”
李秀一被疯话惹得煞是不耐烦,却还勉强忍着,笑道:“我和姚公子是老相识了,你可是要寻他?”
“你认识姚公子?”疯女子眼睛一亮。
李秀一觉得有门,赶紧点头道:“那还用说!只是有日子没走动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儿?去了哪儿?仙子在哪儿,公子就在哪儿!”疯女子说着说着突然毫无来由的伤心起来,眼里流出泪,加快了匆匆向前的脚步。
“仙子?什么他妈仙子!”李秀一暗暗骂了声娘,赶紧追上,“那你可知道公子和那仙子一同去了哪儿?”
疯女子脚步一顿,突然正色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李秀一是个粗人,对诗词歌赋向来觉得头疼,想了半天才挠头道:“……是李太白的诗?”
疯女子顿时摇摇头,口中又一次嘟囔起来:“鸟是干净的,树是干净的,院墙也是干净的,就连花泥、石头被雨淋过也是干净的。世上只有一个人不干净,我怎么不知道……”
李秀一注视着她的背影既失落又愤怒,狠狠地一跺脚,骂道:“这什么混蛋,女人挨着他,不死即疯!”
李秀一快步回到宅院大门前,无赖少年们还等在那儿。李秀一朝他们嘀咕几句。
“李爷,这行吗……”
无赖们纷纷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问。李秀一只冷冷以哂。
“有什么不行!照老子说的办,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长长的黄色院墙间,有一扇不起眼的宅门。这门是如此的破败,门楼塌了一半,积了无数的蛛网灰尘,似乎几百年来从未打开过。
金吾卫士们沿墙而来,两人见了这门便上前拍打,蛛网积灰瞬间落了他们一头。这两人一边甩头、吐唾沫,一边叫骂。
“他妈的,里面有喘气的没有?”
韩襄从后面走上来,狠狠的敲了敲两人的脑袋。
“你瞎啊?这明摆着没人,净瞎耽误工夫,还不去别处查!”
一行人随即吆喝着离开,然而谁都想不到,就在这座看起来荒凉残破、几无人烟的院墙内,那个白衣人正悄然伫立、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随着嘈杂逐渐远去,白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恕不远送了,各位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