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乍浦不象杭州那样有着渔类丰富、游船荡漾的湖泊,美丽的花园和假山,但在经年与日韩贸易的滋润下,她极为富庶。也难怪“复仇女神号”舰长远远地望着乍浦,就感叹她让他想起了多文郡(Dovenshire)最美丽之处。在乍浦的城里,驻扎有8000满洲八旗兵和他们的家属。
1645年,清军南下,在经历过对南方征服过程中的一系列的屠杀之后,旗人与汉人大抵和平共处。旗人早期居住在一起,他们是士兵,这些旗人居住点象在中国其它各处一样,为朝廷安排而形成,用以维持它的统治。第一代的旗人是努尔哈赤善战的八旗兵,剽悍的弓箭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旗人和他们的后代,逐渐被优裕的生活磨灭了意志,声色犬马取代了骑射狩猎。很快,驻防这些地方成为对多年戍边后的军官们的奖励;清政府的财政拮据,使得很多旗人寻求其它补贴家用的途径,这使得他们的战斗力进一步降低。
1840年7月,英舰队第一次北上,向乍浦开了几炮,炸死了6个旗人,乍浦的都统仅奏报所暴露出的一些城防漏洞,仍向朝廷保证无恙;随着厦门、舟山、镇海、宁波的接连陷落,危机感从1841年秋季开始增长并持续到冬季。1842年5月17日,载有补充了由印度增援的近万人的英国舰队,出现在乍浦的海面上。
5月18日,820名英军在海滩登陆,向城周围的炮台进攻,和以前一样,清兵被赶下了炮台,但出现与前不同的一幕:一名并未受伤的八旗兵在面对着一名逼近的英军军官,不是投降,而是用他的腰刀自刎了。当英军逼近城墙,近300名八旗兵顽强地坚守着天地庙,射杀了好几个试图接近的英军。英军只能用火药将庙烧着,坍塌的燃烧着的屋顶,吞噬了绝大部分旗兵。仅43名未被烧死、被抓俘虏的八旗兵,被英军将辫子绑在一起,一名未被烧死的旗兵从一堆死尸中站起来,手里拿着他的刀,并未向英军刺去,而是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随着各城门的陷落,剩余的旗兵不愿做俘虏而自刎。最惨的是他们的家眷:母亲绞杀子女或将他们投入水井溺死;丈夫绞杀或溺死妻子,然后自刎;如果父亲允许子女逃离,则要求他们在被英军抓到后一定要自尽;一些家庭则集体服毒自尽。这些触目惊心的恐怖,应与两个世纪前扬州屠城不差上下。目触这些场景的英国人无不暵息,如果这些清军投降,他们就会知道英军的怜悯。同时期的中方消息来源则披露平民被英军冷血地射杀,只因为他们无法出具为英方可接受的证件;妇女们被英军刺倒后仍大骂不止;内陆的女人们惨被强奸等。
1841年中,格兰威尔-洛克(Granville Loch),一名刚过30的英国海军上校,在完成了一趟地中海的航程后返回英格兰,在百无聊赖地渡完他的无薪休假后,想找件事情来做。当时,英军远征军横扫阿富汗,谁也没料到两年后英军会向阿富汗起义军投降,并被迫执行一个灾难重重的冬季退兵,最终仅一名苏格兰军医带着他的断剑活着走出阿富汗;相比之下,中国的远征则没那么令人兴奋,但洛克还是决定加入对中国的远征,他于六月初到达香港,在惨烈的乍浦之战后不久加入英军。他所留下的回忆录,对研究鸦片战争最后数月的战斗非常有帮助。
洛克在6月19日随英军攻占了上海,他漫步于战后的茶馆、花园和庙宇间,厌恶地目睹了一些参与战后掠夺的中国人贪得无厌的行径“这些人有如一溜蚂蚁一样,背着掠夺来的东西沿街上下穿梭。。。争抢、踢踹,用各种野蛮的手法对付对手,紧紧抓着所抢来的包裹。”与此同时,英军强行进入已逃走了的富户的豪宅里中,大肆糟蹋:有着精致绸缎里料的毛边大衣被扯成一片片,用镂花雕刻的家私生火,并用针绣刺花的团扇扇风。
占领了上海之后,舰队向西顺长江而上,直指南京――中国京城粮食漕运的始发点。大雨迫使舰队延迟了对镇江的进攻,洛克则趁机登岸进行他的“探险”:芦苇袤密的河曲,泥泞的乡村和空无一人的庙宇。7月17日,耸立在浑暗崖壁岩石上宏伟的镇江城墙浮现在眼前,一面红和黄颜色组成的旗子在城门上飘扬,没有一丝人类活动的迹象。对于洛克而言,这座城市已是“死掉了的城市”。
多日以来,英军即将打来的消息早已传至内地,镇江犹如一年前的广州,象爆发了一场内战一样,不过这一次较为简明。广州那次内斗,发生于广州人与湖南人之间、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而这一次是满族人与当地人之间。
镇江的军事是由京口副都统海龄负责,他在多年驻防东北之后被奖赏此职位,他在此战中的表现被同时代的学者们认为是“弱智”。他在1841年曾建议整修残破的城墙,但他的要求被拒绝了;他后来又请求雇请“水勇”协助巡江,被他的上司、两江总督牛鉴参了一本,说他散布恐慌。到了1842年7月,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英军进攻,海龄的心情应是焦急且窝火。在此时,尽管牛鉴一开始仍明显地低估了英方的实力,但经吴淞口一战,配备有175门大炮的炮台失陷于英军,他迅速转变了他的态度。尽管海龄得到了增援,但他的情绪变得极为疑神疑鬼,于是他用他的主要精力来对付叛徒——真实的和想象的。
7月13日,在英舰队距镇江仅有30公里左右时,牛鉴短暂地来了一下镇江,他的到来是为了鼓劲,随后就跑到南京去了,留下海龄和他的3300名八旗兵面对沿江而上的英军。海龄宣示市民无需惊慌,他已有制敌妙策,但最终人们发现海龄的计策是什么都不做:他既未准备守城的粮食等物资,也未组织民间义军,而是日夜抓捕过往路人,怀疑他们是“奸细”,并屠杀他们。
7月17日,英军开始炮击镇江,海龄的反应是“镇江到处是叛徒”,他命令将城外山上的一座大炮对准镇江内的城堡,同时他将镇江各门关闭,不许出入。闭关的镇江因无粮食储备,出现粮食短缺,士兵以茄子充饥。饥饿使军心不稳,7月20日,英军进攻前夜,城外驻军因饥饿出现骚乱,士兵扬言要攻进城将海龄生吃掉。由于当地平民和八旗兵的严重对立,也许一些平民更希望英军来解放他们,战后传言英军原本计划在22日才开始进攻镇江,当英军司令听说海龄要杀戮平民,因而下令提前进攻,并在攻城时不许使用大炮,以免伤及无辜。
7月21日,这一天格外炎热,以致于17名英军死于中暑。7000英军在长江南岸,镇江以北登陆,驻守城外的2700名清兵不战而逃。镇江西门很快被英军工兵用炸药炸垮,中午时分,英军已没费什么力就占领了西城墙。但英军在北门的遭遇就完全不同了,英军在一座树林茂盛的小山上的庙宇一侧,靠城墙树立了三架长梯,英军借梯爬上了城墙,在此,1500名旗兵与英军死战了一个半钟,刀剑拼杀和肉搏,扭打着从城墙上一同摔落死亡。
城墙上的争夺战极为惨酷,而往城内去则是令人恐怖。当英军因没料到有如此强的抵抗而暂时收缩时,残余的八旗兵则跑回家,将他们的家眷杀死并自杀,鲜血淋漓的场面,让见惯血腥的“复仇女神号”舰长都感到不寒而栗。他回忆说,英军发现一旗兵正在用一把钝刀割他的妻子的喉管,英军射杀了丈夫,救起了妻子和被扔到井里的孩子,被救活的妻子对这些救了她的命的人,却只有咒骂。在许多家里,发现多至14具甚至20具悬梁自尽的尸体,而绝大部分被俘的人,在随后的数日内绝食而死。
对于象洛克这样刚加入对华战争的人,他们的反应最为震惊。洛克在下午的阳光下沿城墙上行走时,他看到下面有数十名老人、妇女和儿童在相互割颈、自溺而亡,无人有意上前去救他们,态度有如这些人是一匹死马,被抬着,穿过伦敦的街道送去喂狗。入夜后,洛克和一群英军走进一家满族人的院子,眼前是一幅难以忘怀的恐怖景象:
“我们走进敞开的院子,院子里到处是值钱的东西和凝固的血迹,在通向供奉先祖的大堂台阶上,倒毙着两具僵硬了的年轻鞑靼人的尸体,他们相貌相近,明显是兄弟俩。。。跨过这些尸体,我们。。。面对着三位坐在椅子上的妇女,一位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在他们脚前是两具年长男性尸体,喉咙被齐耳割开。。。就算一个毕生生活在抢劫和杀戮、心情最硬的、最老的盗贼也会为之动容。。。母亲脸上,因那无法描述的绝望而表现出的冷酷,转变成厌恶和仇恨,最终爆发成诅咒,伴随着洪水般的泪流。。。她的姿态述说了她的悲惨——她的恨和她的(我深信不疑)复仇。”
在无法使她们明白,她们的最好的选择是由他来保护她们后,洛克为她做了他可以做的最好的事:阻止了英军刺杀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活着的男人。为这些满洲士兵绝望的勇气所震撼,他为他们的死提供了一个军官为一个非欧洲人在1842年所能提供的最大赞誉:如果是军官,由白人士兵杀死;如果是士兵,则由印度兵杀死。
海龄死于城中废墟里,一种说法是他发现他已失败之后,他返回家中,将易燃的卷宗堆成一堆,然后坐在中间自焚而死;另一种说法是他在吊死他的妻子和孩子后,上吊身亡;还有说是他被他的部下杀死。仅管多种尝试,把他塑造成林则徐或裕谦那样的爱国英雄,但无法舒缓中国公众的记忆,在人们的回忆中,他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独裁武夫而已。
和一个月前乍浦、去年的三元里相似,在鸦片战争中唯一对英军所进行的有效抵抗,并非是因爱国主义或者利益,而是为他们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些战死在城内的旗人,也许奇怪为何城西的清军未前来支援,那些来自中国西部和中部的清军,与英军刚开始交火就逃之夭夭了,因为打这仗不是为他们自己。死亡统计显示,7月21日战斗中,旗人死亡了30%,而其他省的汉族援兵仅死亡1.6%。“满洲人的事务而不是中国人的事务”,当满族人被英国人打垮之后,被他们所欺压的汉族则趁乱报复。在乍浦陷落后,英军情报官员注意到,汉族人对那些无助的满族家眷下手抢劫,穷凶极恶,将所有可拿走的东西强行抢掠一空。(也许是对数十年前,满族人惨酷镇压汉族人宗教反抗的报应,那次镇压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在乍浦,据说发生至少两起满汉对立事件,其中一起是八旗兵恶劣对待汉族士兵,以致后者投靠英军充当第5纵队:来自福建的水勇在城中放火使得英军趁势爬过城墙,攻入城中。
紧张的战斗在城内外激烈的进行着时,许多没有打仗的人继续他们的生活,显然对发生在几百米之外他们的国人的情况漠不关心。在向镇江攻击时,洛克和一队英军,冒着清军的还击穿过一个镇江边上的村庄,村民们不是逃离这个已成战场的地方,而是站在街上饶有兴趣的欣赏这一战斗,“雇佣来的苦力们一边吃着米饭。。。冒着被枪弹击中的危险,由如观看着一群外国人和他们的国人进行的比赛。”
这一次,中英双方对此战的评价得到了一致: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失败,通往南京的大路对英国已敞开。英军受到在开战以来的最大损失:死39,伤130,失踪3人。英方毫不迟疑地承认了满族人的顽强抵抗叫他们吃惊,但双方仍有许多分歧,特别是有关英军抢劫的指控。“复仇女神号”舰长记得英军发布严令来防止城市遭到洗劫,并且逮捕抢劫的中国人,这些人在此和其它例子中,都是自己国人的最坏的敌人。一但城池陷落,整座城就象一个敞开的阿拉丁洞穴:磁器、铜具、缎子、丝绸、刺绣和蜡封的鸦片球。洛克对英军有无大规模的强奸和劫掠的行为含糊不清,他仅说犯罪的人比预计的要少。朱士云的《草间日记》则没有诿转,日记中记载了英军抓捕平民,剪去他们的发辫,强迫他们为英军服务;数日之中许多妇女被强奸或掠走;占领者冒犯神灵,试图斩断一座铁塔根部,想将它挖倒后作为战利品运走;英军惨忍的毒打(另一说是碎尸)了一位试图用假铜钱从他们手里购买他们抢来的财物的骗子;使用法术,绑架了数百名中国人,给他们强灌了一种药,使他们失声,然后将他们变成“黑鬼”印度士兵。
当英军完成了他们在镇江的占领后,继续向南京进发。8月的第一周,由70余艘军舰组成的英舰队逼近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