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 - chapter12

12. 苏州之冬

无从查考奕经在1841年10月18日，当他得知他的新任命时，正在做什么。他也许在书房研磨书画，或在审核入冬的禁军轮班。所有一切，随着他被任命为“扬威将军”而被搁置，他必须立即离京赴浙，指挥反击英军，收复失陷的定海、镇海和宁波。此项任命如此突兀，包括奕经在内的许多大臣均感吃惊，因为裕谦自尽的消息当日刚到京城，道光一般会与大臣们经庭议、会商及数次反复后才会做决定。另外，奕经也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不同于关天培或杨芳，他没有任何战功；他和其他的王公贵族一样，轻易地通过专为王子所设置的考试，然后得到一系列低风险、高级别的职位。在战争结束后，就连大肆指责群臣的道光，也感到奕经的任命有不对之处。

奕经在接到任命后的两个星期内就离开了京城，18天后到达富饶如画的杨州。随后，在300公里外同样可爱的苏州，他停了下来，在此后的两个月中，他都待在那儿。苏州在清朝是度假胜地，一条平静迷人的运河，雅致的园林里居住着饱读诗书、享受生活的富人，终日饮酒作乐，侍弄园林，对唱诗词。一名英国间谍在写给璞鼎查的报告如是说：“。。。奕经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贪财并受贿，一个真正的王族公子哥。。。”

奕经与裕谦的做事风格令人困惑的不同，裕谦强迫其犹豫的属下起誓，誓死抵抗否则将遭上天报应。而奕经连是否应与英军作战都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在得知最近对“英夷”的招抚不成功，并有损国体情况下，这才下决心与英军一战。

但如何打则需完全不同、更为深入的研究后才能作决定。为解决此问题，这位大将军一到苏州就在大营外置一信箱，供人献计献策，共收到了400余条计策，新招了144名谋士。这些“谋士”在军营里趾高气扬，自称小钦差；他们在战斗临近时，将信箱藏了起来，以免战况不顺时会追究到出主意的人。奕经的随从们对享受远比打仗投入，他们整个冬天在苏州都是在豪饮、滥嫖、敲诈和盛宴中度过的。豪爽的奕经，为这些不知廉耻的人提供了极好的敛财机会，他将所有收据、文件均交予手下管理，但这些人将所有记录往阁楼里一扔就不管了，结果帐目一团混乱，于是，他们将帐目扔掉，重作了一个假账。其中一个随员靠虚报招募、供给、奖赏民勇，作假账贪污了至少70000两白银。对外国侵略者浴血奋战的斗争，成为一些人向政府骗取钱财的机会，他们不惜让那些无知、未受训练的大众去面对必然的死亡，这就是满清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的现实。璞鼎查注意到：“中国整个政治系统的表现是，无论皇帝对其臣民如何关心，那些大臣和所有下属官员们，对这些平民的诉求是毫不关心的，他们甚至利用这些诉求以达到个人目的。”

奕经不交战的最好的借口是兵员未齐，他要等从各地征调的兵马全部汇齐后，共12000人，再向英军进攻。到了二月的第二周，各地的援兵几乎都到了，许多士兵从遥远的省份赶来，行军上千公里，精疲力尽。他们的纪律也在长途行军的过程中完全丧失了，他们沿途强拆百姓的门板，用以当轿，强迫民夫抬着他们行军。（这种行军方法在百年后为毛及其他中共领导人所摹仿，他们坐着轿子完成了长征。）

这些由各省派来的军队，与去年广州之战的外省军队一样，也经历着地域所带来的痛苦，由于不适应浙江的气候环境，许多人开始生病，带队的都统拒绝服从奕经的指挥，疏于管束的士兵四处滋事。“复仇女神号”船长对此看法是：“在中国某一省或地区集结大量的军队，以期加强当局的人手，更多的情况下是对当地的居民的搔扰，。。。对原地区士兵的信心的加强非常之小，。。。现在当局开始在沿海的渔村民众中征招民勇，。。。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不受控制的“爱国者”，成为当地的麻烦。”

二月中，一位为英军服务的中国间谍向英军报告说：清军在闹饷并要求较好的待遇，。。。官员的横征暴敛让人们无法忍受，愤起反抗，相当一部分清兵被用于镇压这一反抗。另一间谍则报告说整支军队非常庞大，但它的主力是一群强盗，无法无天的暴徒，以抢夺民众为生。一群由西部来的军队，在巡逻中迷路后，被误认成英军，遭到另外的清军攻击，三人死亡。

到了二月初，奕经已聚集了他所能招集到的最好的军队，他没有理由继续逃避作战。进攻日期原定于2月9日，所有一切都准备好了，最重要的是奕经对胜利的美学准备也完成了：一幅预言胜利、命为“万事俱备”的画作制作完毕，为胜利讴歌的诗作竞赛也结束了。但过了2月9日，奕经仍无动静，仅管在他的大营中所召开的战前会议上，许多将领要求他定下进攻日期，奕经只是说一旦他决定下来，他会让他们知道日期。而英国的间谍几天后则报告说，奕经计划贿赂英军离开宁波，而他则可冒领功劳。

奕经在农历新年（2月10日）那一天去关帝庙中求签，所求得的签语是“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汝保平安”。2月13日，最后一支队伍到了前线，这支队伍身着虎皮马甲，头冠上画着虎头、虎爪和虎尾，他们是从四川调来的藏军。奕经大喜过望，认为这是天意，随即下令在虎月虎日（3月10日）虎时（凌晨3时至5时）进攻。1842年恰是虎年，奕经任命一虎年出生的将领指挥进攻，意为“五虎灭羊（洋）”。3月6日，他奏告了道光他的计划，发誓要剿灭英军，并命令清军出动。

而在同一时期，英军在等待援兵的到来和冬天的离去，在中国东南地区膝盖深的积雪里尽可能地保持健康。相对于平静的英军占领区（宁波、舟山和镇海），附近的地区被四起的强盗闹得鸡犬不宁，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是，在1841-42年中国东部的冬天里，有多少当地人未逃离，并为英军提供了不仅是食品和服务，甚至是极其重要的清军反攻计划呢？

传教士卡尔-古治拉夫在宁波失陷后不久就在被占城市建立起了政府，一人处理当地的各种法律纠纷，他的中文名——郭士立，早为当地人所熟识。他在不上堂时，运行着一个触角遍布的间谍网，这个间谍网建立于1832年，是在东印度公司和鸦片走私贩们资助下，郭士立第一次为他们深入中国去作翻译工作时所建。在英国外交部的档案里，有大量的有关此战争的珍贵情报，范围从清军将领的品性、军费预算、粮食供给路线、各要塞士兵数量、士气、军中各级间的分歧等。更有甚者，向英军献计献策。通过他的间谍，郭士立甚至知道奕经所派出、预先潜入宁波和镇海的清军的识别标志——白色羽毛。

这些背叛满清的是些什么人呢？一些是绝望的反叛，他们为英军提供情报是为了钱；他们为了钱甚至编造假情报，也毫不犹豫地做双面间谍。另一些人的目的则没这么下贱：一个是为赴京会考而筹路费；一个是个中医，为块儿八毛在茶楼里收集别人间的谈话；有一个显然有较广的联系，可在被暴露后逃脱惩罚。

尽管如此，英军也是时刻面对着当地民众的暗杀。在宁波的整个冬天里，可能共有42名英军被劫走，有好几个被杀，其余的被当作人质。随着占领时间的延续，宁波的狭窄街道对单个的士兵变得极为不安全。这些对立的发生并不奇怪，英军以当地中国人作为他们的补给（粮食、衣服和劳役）的来源，如果当地人不能马上按英军所付的价钱提供，英军就将受尊重的乡绅扣押作人质，直到他们的要求得到满足。就一些合作者的实用主义而言，英方的侵略和中方的被羞辱所产生了仇恨和敌意，双方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在1841年秋天，尽管璞鼎查在军事上取得了成功，但他在外交上没有任何进展。军事力量不足以进行下一步进攻，也得不到中方对派出特命全权大使的要求的回应，3000英军被分散驻守在几个占领的城市里。在整个1841-42年的冬天，璞鼎查向奕经发出了两封信，没有一封得到回应，原因是中方翻译仅会口译但不识英文!

奕经的进攻计划，是同时向英军所占的三所城市宁波、镇海、定海发起进攻。36000人进攻宁波的西门和南门，15000人进攻镇海，另外10000人跨海进攻定海（舟山）。真实的人数众说不一，因为奕经除了12000人正规部队外，另招募了90000乡勇。但在12000人的绿营中，约有三分之一被认为不适合作战，因而仅8000人参与了进攻。

尽管卦签言虎月虎日是开战吉日，但该日实在是太糟糕了，冬日的积雪开始融化，造成道路湿滑泥泞，更加上数日阴雨。当清军开始开拔时，老百姓纷纷逃离即将到来的战火，使得原本缺乏供给的清兵在寒冷、潮湿、饥饿情况下等待进攻。

叫人吃惊的是奕经的主意不定的性格，却几乎使他的计划获得成功，英军一再收到清军将要进攻的报告，到3月9日时，已不再相信这些报告了。宁波约5公里长的城墙，使得哨兵难以巡逻，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但清军在1842年3月10日的一系列错误，使得英军勉强完成了防御准备。

在0时30分，响了几枪，而后又是一个失败的火筏进攻，目标是英军停在河中的军舰，因此使英军作好了战斗准备。临晨4时，一个中国人手擎着火把向西门走来，哨兵用当地方言叫这个人走开，但他继续向城门靠近，哨兵随即开枪将其击毙。此时，城内外清兵四起，向西门和南门冲来，城南门被攻破，清兵向市中心市场突击，但被英军的火枪所击退。西门处的战斗则持续较长，约140名英军与大概3000名清军相持不下，战斗持续数小时，弹尽的英军进入肉搏，将城墙上的石头拆下来，砸向城下来防守。黎明到来时，英军推来了一门榴弹炮，在距清兵20码之处向清军开炮；密集的清兵在狭小的巷子里向前冲，后面的人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因而继续前进，继而在倒下的人身上被打倒；3炮过后，清军死伤惨重，狭小的巷子里尸体相叠漫延足有15码。在这些倒下的清兵中，最靠前的是那些藏兵，他们仅带着长刀，在距英军约100步左右被打死。因奕经有令，要求军队少用火枪和炮，以免造成平民伤亡，但这些藏兵误认为不许用枪和炮。此仗中方死亡500到600人，没有英军死亡的报告。

清朝再一次认定是背叛导致了失败。梁廷楠说清军被汉奸引进英军的包围，这只是部分正确。奕经重用了一个居住在宁波，名叫陆心兰的前河道疏浚官员，这个人写信给奕经说, 他只需3000两白银就可将宁波百姓组成敢死队，攻下宁波易如反掌。奕经完全相信了他，并将此事上奏北京。但在清军3月10日进攻宁波时，这些敢死队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个人也在清军进攻的前一天，骗走了郭士立60000个铜钱，说是帮郭换成银子，而后连人带钱就再也没见到过了。对镇海的进攻，则是因一个男孩塞给英军翻译一张纸条，报告了进攻的时间，由此英军将中方的进攻打退了。

中方的无能也应与有预谋的背叛一同被谴责。由最南面向镇海进攻的增援部队在黑暗中迷了路，仅在午后，当其他清军从镇海败退后，才赶到距镇海20里的地方；一名带有给奕经顶级机密的信使也迷了路，在清军大败后许久，才带着有关宁波城内内应的信息，精疲力尽地赶到奕经的大营。

当清军大败于宁波和镇海之后，奕经和他的将领们不知所措只有恐慌，数千清军逃离了宁波和镇海。3月13日，传言清军要再次进攻宁波，而此时英军也开始反攻，余步云带着他的人向西撤退了。奕经，据说将60%的精锐部队用于保护他个人，随后也逃到了杭州，随身仅携带别人所送的4棵稀有兰花。4月6日，郭士立的间谍报告说，“扬威将军”已改名叫“逃跑将军”了。约3000名化装潜入两城的清军 “起义”，自荐为英军打前锋，进攻清军。

至少, 清军为夺回宁波和镇海做了一个尝试，但对舟山的进攻则没法提了。选来跨海进攻舟山的清军来自北方内地，晕船就使得他们无法战斗；船夫则是从略为北面沿海的渔民中征招的，结果发现他们对舟山岩石嶙立的海岸非常生疏，进攻原计划在临晨4时，但正是落潮时分，船无法靠岸。等到涨潮时，宁波和镇海的失利的消息已传来，船队显然无心再去舟山，他们沿着浙江沿海来回航行，但无法鼓起勇气发动一场攻击。

3月15日，躲过宁波屠杀的清军在慈溪与1200名英军决一死战，尽管清军有地形的优势，但英军在大炮的支援下，将列阵于高处的清军围住。清军尸横遍野，约500清军精锐，拒绝投降，齐齐战死杀场。清军死亡超过1000人，英军死3人，伤约29人。约80%的清军伤兵痛苦地死去，仅管有人带有“金创药”，但由于无酒因而无法混合后敷用。

在耗费了600万两库银、万余人的军队惨重伤亡之后，奕经面临着向皇帝交代的问题。他只好撒谎，谎称杀死了约400至500英军，包括英军首领巴麦尊；但英军人数高达17000（而不是实际上2000 ～ 3000人），汉奸将清军大帐焚毁。更精彩的是对舟山的进攻，船队花费了22万银元，但在整个3月和4月上半个月，沿海岸来回航行，就是不敢向舟山进攻；船队指挥郑歇臣，在奕经的严令下，向奕经上报了对英军的“大捷”：焚毁英军大船1艘，小船21艘；200英军落水淹死，数不清的被烧死。（这个数据后来膨胀到5艘大船，600英军淹死）这个虚假的战报为奕经赢得了加戴花翎， 但浙江巡抚刘韵珂公开挑战战报的真实性，奕经只好虚与委蛇，含糊应付。所幸的是英军于5月7日撤离了宁波，向长江口开进，奕经由此向道光报告说，英军由于害怕他的军队而撤出了宁波。

在1842年南京条约签字后，奕经被招回京城受审，被指控浪费钱财；随后入狱候斩，而后改为发配新疆。

最为不幸的是19只猴子，它们原本用于对英舰的袭击：计划将鞭炮绑在它们身上，然后将它们扔上英舰，但没有人有胆量靠近停泊的英舰。慈溪大败后，饲养人逃走了，这些猴子被留在笼子里活活地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