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的罪孽 （一）

（一）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了，我和最要好的高中同学魏淑芳一起年轻轻坦荡荡地迎接新社会的到来。我们不再烫头发，剪个像老解放区来的女同志那样的齐耳短发，换掉丝绸印花旗袍，穿起兰灰列宁装，脱下高跟皮鞋，套双解放球鞋，融入打腰鼓扭秧歌的队伍，唱着刚学会的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魏淑芳五岁丧母，父亲娶胡氏为续弦。她十七岁又丧父，与继母胡氏不亲近，但还是凑合着一起过日子，靠变卖父亲遗下的红木家具、金银器皿、古玩字画等维生，家道中落，生活拮据。

姣美娟秀的魏淑芳二十岁那年，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结识了青年才俊黄浩瀚。黄浩瀚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造诣深厚，经远亲前辈荐举在国民党军统办事处觅得英文秘书职位。黄浩瀚在与魏淑芳谈情说爱期间，倾倒于她的聪明伶俐才智出众，进而介绍她加入军统属下的特训班，近水楼台先得月。

特训班开课没多久，风云骤变。国民党在国共内战中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共军乘胜追击直捣黄龙。国民政府垮台在即人心惶惶，政要幕僚焦头烂额落荒而逃，撤退大潮汹涌泛滥。大难临头各自飞，黄浩瀚在动荡不安中来不及与魏淑芳会面辞别，便匆忙仓猝尾随军统人马取道台湾死里逃生。

特训班半途而废，学员如鸟兽散，各人自谋出路。

魏淑芳当时未婚先孕，黄浩瀚的孩子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出世，女，取名黄佩佩。

解放后，大陆与台湾敌对阵营隔绝往来，黄浩瀚与魏淑芳一对苦命鸳鸯从此分道扬镳音讯不通，天涯海角如断线风筝。

黄佩佩二岁时，魏淑芳找到一份在人民法院打字的工作。她从薪金中取出一部分钱付给继母胡氏作为照料孩子的酬劳。胡氏虽然嫌弃黄佩佩是私生女，但看在钱的份上也就尽力而为。魏淑芳以为自己很幸运，找到法院打字员这个铁饭碗，收入固定有着落，今后的生活可以无忧无虑了。不料正是这份工作使她大祸临头，蒙受牢狱之灾。

解放初期的肃反运动整出了一批历史反革命分子，或为自首，或被检举。他们在国民政府大撤退时来不及逃离而沦为改朝换代的阶下囚、牺牲品。如果魏淑芳一直是闲散无业的家庭妇女，就不会有人问起她的人生履历，她自己也不会无缘无故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身世遭遇。然而，人民法院必须对工作人员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在填写法院人事档案资料问询表格时，她需要提供详细的履历背景，她必须向共产党组织交心畅怀，忠诚老实坦白曾经参与过的巨细政治活动。她与国民党军统办事处英文秘书黄浩瀚的爱恋情缘已尽，她在国民党军统特训班短暂的机遇不了了之并无结果。自己在政治历史方面到底是清白无暇呢？还是已留下污点痕迹？她真的不太明白。她的思想很单纯，以为只要按照共产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及时“洗澡”、放下“包袱”、和盘交代就可还她清白，没有意识到政治斗争的阴险毒辣残酷无情。她在政审中毫不隐瞒，如实禀告，结果被定罪为国民党军统组织派遣潜伏大陆的女特务，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牢。

魏淑芳锒铛入狱后，我没有去看过她，因为当时我自身难保，也陷入政治泥沼。我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读书期间笃信天主教，经常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做礼拜，虔诚地对着圣母玛丽亚的雕像祈祷，热衷于唱诗班活动，整个心灵沉浸在《圣母颂》的韵律里。而新社会的天地是容不下唯心主义有神论者的，马列主义认为宗教是毒害人类灵魂的鸦片，共产党视教会主持和信徒为潜伏的特务、伺机复辟的破坏分子。由此，英国籍神甫和嬷嬷遭到逮捕羁押，又被驱逐出境，而我则被定罪为反动天主教徒，先受监禁，后被遣送到安徽劳动教养。对主的坚定信仰给了我力量，主保佑我平安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劳教生涯，

我终于在一九五九年获得释放，脱离安徽劳教所回到上海，进入一间小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小学教师的薪资虽然微薄，但是工作还算轻松，而且从事的是我喜欢的唱歌弹琴。每天上二、三堂音乐课，面对天真烂漫的小朋友，没有成人之间的政治歧视与纷争，使我压力减轻，精神放松。教小学生唱的歌有童谣、民歌以及聂耳、洗星海、贺绿汀的歌，当然也有新时代的革命歌曲。我在学校附近的石库门房子里租了一间亭子间独自安顿下来，衣食起居简单节俭，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还好当年定性时我没被戴上任何政治帽子，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性质，虽然蹲过劳教所，但在小学校里还是以普通群众身份与其他教师平起平坐。此刻忽然想起魏淑芳是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属于敌我矛盾性质，当作阶级敌人处理，情况严重得多。唉，人生道路险象环生，如履薄冰，使人不寒而栗啊。

一九六零年寒假过后，新学期刚开始，在四年级甲班的学生中，我发现有一位小女生嗓音清亮，练唱时十分用功。教完一支歌，我要求小朋友们自告奋勇上讲台来，面对全班同学演唱。这位小女生头一个举手，受邀后就含羞答答地走上讲台，落落大方地唱起来：“小小的叶儿哗啦啦啦啦，儿童好像一朵花……”

歌声甜美动听，博得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片欢心。我一查名册，“黄佩佩”这个名字让我一愣，再细看女孩的相貌，眉眼鼻嘴分明与魏淑芳神似。难道她就是魏淑芳与黄浩瀚的女儿黄佩佩？真是天下无巧不成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