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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俞家

(2017-10-05 10:33:57) 下一个

大清末年,江西省广丰县永丰镇鸟林街,住着一俞家大户。主人俞文观,字云门,官至福州道台。虽非实绶,却也风光。清时的官员府邸,俱有定制,不可僭越。同级官员的府邸,大同小异,唯有匾额有所不同。外府的匾额标明官职,自然不能乱写,而内府的匾额则要显示主人的雅量情怀,所以各具特色。这俞文观大老爷的府邸,外府的匾额是“观察第”,表明主人是一位观察大人。老百姓大多知道省级的巡抚总督和其下辖的知府知县,却不太晓得省,府之间的道台是什么官。而观察使却是明朝就有,路人皆知,乃是仅次于省级布政使之下的副省级干部。到了清朝,虽然没有观察使这一官衔,但道台多被雅称为观察大人,而其府邸大都是“观察第”的匾额。晚清的道台,多是闲职,且多是花钱捐来的官。道台通常是正四品,但往往并无实权,反不如五品的知府当得实在。正如同现在的民主党派负责人,虽有省部级领导,却远不如低一级的统战部长来得凶猛。

过了外府,便是内堂。两堂内府的匾额分别是“栖梧别墅”和“廉让家风”。内府环厅而建,其厅中植梅花树十二株。十二之数,有圆圆满满周而复始之吉利。故内府又取名为十二梅花庐。

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往往是豪气干云。俞文观大老爷在鸟林街开凿的一口水井,便堂堂皇皇的刻上了“丰溪第一泉”五个大字。不过话说回来,那口井果然不同凡响。井水清冽,夏天喝口井水,冷彻心肺,暑意顿消。可惜现在高楼林立,寸土寸金,自然容不得一口水井,立于闹市之中,所以已经废了。

话说这俞大老爷在福州道台任上,与厦门道台杨大老爷惺惺相惜,结为至交。杨大老爷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名杨恤群,闻其名而可见杨大老爷爱民之心。这恤群聪明伶俐,知书达理,杨大老爷留在任上,做个帮手。

俞家男丁少。俞大老爷有个弟弟,人称俞四老爷,有三四房太太,却竟是无儿无女。俞四老爷为人慈善,晚年经常开仓放粮,周济穷人,看到拖儿带女讨饭的,总要邀到家中,施舍钱粮。时常说的一句安慰穷人的话,细听却是自怨自艾的一声叹息:“有儿苦时短,无子富不长”。

俞大老爷也有三四房太太,生下几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儿子,名俞其相,字良贞。这俞其相大少爷一脉单传,所以自小父母宠爱有加,长大后却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常让俞大老爷忧心忡忡。如今俞大老爷在厦门会友之际,见到恤群,正是个天下难觅的相夫教子的贤慧女子,心里便想为儿子提亲,与杨家结秦晋之好。杨大老爷一拍即合,于是俞杨两家便成为儿女亲家,皆大欢喜。正是应了“栖梧别墅”四字。栖梧者,凤也。如今儿子娶得恤群,俞家如得一凤,所以俞大老爷心里十分高兴。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杨大老爷不幸仙逝,又是一位清官,家私无几。恤群闻父亲早逝,母亲和弟妹没了依靠,便向俞大老爷双膝跪倒,将家门不幸尽行倾诉。俞大老爷知道挚友仙去,自然痛苦不已,当下便让恤群将杨大老爷的眷属悉数带来广丰俞家,在十二梅花庐里包吃包住。

一眨眼已是民国,新文化浪潮漫卷。到了袁世凯,又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就是开办女子学校。恤群本是一位要强的女性,受新文化的影响,便担任了广丰女子公学的校长,终日里忙于办学,竟不知后院火起。

原来俞大老爷的独子俞大少爷,虽与恤群(大少奶奶)结为夫妻,心里却并无家国之念,终日在十二梅花庐里沾花惹草。忽然看到大少奶奶的妹妹杨秀漳(杨大老爷故乡在福建漳州,故名),长得清风杨柳,便一时间心猿意马起来。秀樟虽不识字,却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又做得一手好菜。于是久而久之,便与大少爷行了苟且之事。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飞短流长之语,便达之于大少奶奶之耳。大少奶奶惊而问之于母。其母便将一番苦衷诉将出来,无非是寄人篱下,无计可施,只好迁就大少爷,等等等等。

大少奶奶探得实情,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双膝跪地,请求俞大老爷了断。可怜俞大老爷已是耄耋之年,家事难断,一时也没了注意,心里只叫得苦。思考良久,还得求计于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思前想后,觉得为今之计,家丑不可外扬,唯有让大少爷纳妾。于是一乘大轿,从十二梅花庐抬到前院。从此秀漳便成了少奶奶。据说大少爷认识秀漳之前只吃俞家女管家做的菜,和秀漳婚后就只吃女管家和秀漳两人做的菜。

光阴似箭。转眼间俞大老爷也到了阴阳的交汇处。儿子不肖,难以托付,只得将一大把钥匙,放在大少奶奶的手中。双眼一闭,竟自去了。

没了俞大老爷的管教,大少爷愈发不知家道艰难,只热衷于寻欢作乐。书房门贴上一副对联:厌闻家事常如客,爱读诗书愿作人。大少奶奶无奈,只得独力强撑家务。须知在那半封建时代里的中国,大户人家的女子,即使才华横溢,通常也只能主内,不能主外。大少奶奶不幸碰上了一位“厌闻家事常如客”的冤家,其处境之尴尬,不言自明。

俗话说锦上添花少,雪上加霜多。世上万事,俱是如此。

俞大老爷当初一番好意,将杨家眷属悉数迁来广丰,却不知其中厉害。原来福建厦门漳州一带,那时都是鸦片盛行的所在。杨家眷属,除了杨大老爷和恤群在厦门道台任上没有吸食鸦片,其在漳州的眷属竟都染上了这一恶习。杨家眷属迁到广丰俞府,便将鸦片烟枪都带了来,首先便将这陋习传给了大少爷。俞家当时七条烟枪,便是七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吞噬了多少真金白银!

其实七条烟枪吞噬的,还不止是真金白银。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大女儿俞潇湘,就读于三岩中学。潇湘不但长得秀气,而且学业优异。同学中有一男生,姓徐名邦才。两人郎才女貌,便立下了非卿不娶非汝不嫁的山盟海誓。徐邦才的父亲,是广丰的新兴地主。听说儿子要娶七条烟枪的俞府小姐为妻,大怒,说我徐家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怎能去填那七条烟枪的无底洞!当下便给了邦才两个选择,一是回绝俞家小姐,另择所爱;二是绳捆索绑去当壮丁。这徐邦才也是个血性男儿,便打死也不肯做对不起俞家小姐的事。那徐父竟也是铁了心,当场将徐邦才五花大绑,唤来保长甲长,连夜将邦才送去做了壮丁。原来民国时期,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但有钱人可以拿钱摆平,所以儿子可以逃兵役。既然邦才不服家训,徐父便不认他为儿子。任他在兵荒马乱中受苦。

大少奶奶受了徐家这等羞辱,心里自然恼怒。加上大少奶奶又是个要强之人,觉得一定要将大女儿嫁给一个更强更有名的夫家,才能出得这口恶气。苦于本地门当户对的又不愿和七条烟枪的俞家结亲。没奈何,只得将潇湘远嫁玉山县的大户张子鸿的孙子(或说是曾孙)。大少奶奶亲自到上海买了九十担米一件的旗袍,办了极丰富的嫁妆,再加上六十担粮的奁田,将女儿送到玉山,以为将俞家争回了面子。

玉山张家非同小可。张子鸿大老爷幼时家贫,曾为商店学徒,见过四方八镇之人,所以学得八面玲珑。二三十岁时,为玉山县茶商去上海办事,身携数万块银元。此时正值清政府镇压太平军缺乏军饷,公开卖官。子鸿竟敢以他人之款买得广东八品粮官实职。此事在大清末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却能让人对这个世界,有深一层的认识。其一是人的机会,常常取决于手里有多少货。红二代,官二代,和富二代比贫民百姓机会多,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人在冏途,有时便会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训中衍生出一些歪门邪道。其二是此事让人看出商贾和读书人的区别。倘若子鸿是读书人,便断然不会(也不敢)干这样的买卖。一是此事不合儒家教诲,二是害怕如果乌纱帽不会及时生出白花花的银子,岂不是要身败名裂,受牢狱之灾?如此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机会早已悄然去矣。所以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便是这个道理。迂腐文人,虽然死后或许能留下文章千古,但生时却断不会成为巨商大賈。倒是不识几个字但又唯利是图的赖昌星,丁书苗之类,不受传统文化道德的束缚,反而能独辟蹊径,红极一时。

长话短说。这张大老爷以身犯险,竟然一睹成功,之后便愈发不可收拾,数年间敛财无数,在江西,江苏,福建大办钱庄(银行)和商行,更官至清廷二品“荣禄大夫”。清末贪官遍地,查处时若交不出脏银便要撤职。张大老爷便时时拿出银子打点,帮这些贪官保住乌纱。所以这些官员们都竭力为其所用,张家因此兴旺发达。到了孙辈,虽然已是大不如前,但俗话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玉山的张家并不把广丰的俞家放在眼里。

大少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大凡赌气做的事情大都没有好结果。大少奶奶只知张家富有,却不知道那张家的公子早已另有所爱。俞潇湘忍气吞声,竟得不到张家的怜悯,更休提张公子的爱情。再加上婆婆是个势利小人,看到潇湘穿的九十担米一件的旗袍,便说这等衣服接待宾客,岂不是要丢我张家的脸?快换上我家三百担米一件的旗袍。

弱国无外交。当初文成公主赴藏,还是祖国相对强盛的时候。一代才女蔡文姬,却是被胡人掳去做了媳妇。胡笳十八拍,真个是千古断肠声,催人泪下。世事沧桑,竟改变不了红颜薄命。

潇湘终日以泪洗面,没有换来同情,却换得一纸休书。一乘水轿(极简易的轿子),将潇湘从玉山抬到广丰。可怜潇湘见到母亲,眼圈一红,还没说出一个字,便张口吐血不止,不久便病逝在家中。

写到这里,便不由得想起郭兰英唱的《妇女解放歌》: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我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

大少奶奶目睹爱女之死,痛苦不已。自此以后,每见到其它女儿,便要伤心落泪,生出一番忧愁来。想起女儿们将来长大后都要出嫁,但高攀又赔不起嫁妆,低就又损了俞家面子。大少奶奶家道艰难,进退维谷,由此可见一斑。

七条烟枪的俞家,入不敷出已经多时。大少爷依然故我,厌闻家事。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千真万确。大少奶奶的两个儿子,伟麟和公麟,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变卖家产去吃喝嫖赌。大少奶奶无奈,只得想方设法,办点实业,开了蜡烛作坊和豆腐作坊。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终究还得变卖田产以敷家用。每卖一次田产,大少奶奶便多日吐血不止。

旧社会没有计划生育,也不知道婴儿的性别。所以尽管大少奶奶怕生女孩,终究还是生出了三个女儿,俞尧英,俞吾英(我母亲)和奀娥(乳名,真名母亲已不记得)。秀漳(少奶奶)和大少爷也生了个两个女儿,俞菡香和俞雪玲。

大少奶奶没有时间哺育女儿,所以三个女儿都是由乳母带大。尧英和吾英的乳母是张美娇(我外婆)。美娇年轻时嫁给周长保,生一子后丈夫便病逝了。婆婆觉得美娇克夫,天天打骂,要她改嫁。美娇无奈,只好改嫁陈长胜。却不知陈家太太已经生有六七个女儿,只想娶个女子生个儿子。美娇第一胎却是个女儿,旋即被送了别人,所以有奶可以哺育尧英。第二胎不幸又是女儿,又送了别人,所以可以哺育吾英。旧社会改嫁过的女子没有地位。每逢俞家祭奠先祖,美娇便得回避,免得触碰了祭祀的器皿。

大少奶奶约于一九四二年风雨飘摇之中去世,终年四十四岁,已是满头白发。死前忍不住大骂“厌闻家事常如客”的大少爷和几个败家的儿子,说他们将来都要穷苦一生,讨饭度日。

母亲小时候看到公麟作过一幅画。画中一条青蛇,追逐几只青蛙,还有公麟配的一首打油诗:
一条青蛇,
几只蛤蟆。
弱肉强食,
横行天下。

不知道是不是对强势的母亲表示不满。

大少奶奶去世后,俞家无人做主,更加进退失据,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九四二年夏,日寇进驻广丰,烧杀抢掠。按中共上饶市委党史办的调查(http://dangshi.people.com.cn/GB/16329416.html),广丰县被日军烧毁的房屋有8285栋。俞家和县城其他老百姓都逃难到偏远地区。几个月后日军撤走。俞家回到县城老家,只叫得苦。所有逃难时带不走的,都被洗劫一空。连冬衣也没留下一件。家中几十件皮袄,有貂皮的,狐皮的,全都不翼而飞。自兹以后,俞家已是捉襟见肘。大少奶奶去世时尚有每年四千担粮的租,到解放时只剩两百多担。大少奶奶原来给了女儿吾英的乳母(张美娇)一间店面以维持生计,不收店租,但大少奶奶死后也被少奶奶索回。

世事难料。因福得祸者有之,因祸得福者亦有之。一九四九年大军南下之时,俞家已是破落不堪,家中并没有一个人在民国政府里任得一官半职。倘若俞家在解放时还是个如日中天的大地主,恐怕免不了要被冠上某某霸天的帽子,拉出几个人去枪毙。广丰俞家另一位名人,俞应麓(字詠瞻),便被冠以北霸天的雅号,于一九五一年以七十三岁高龄被拉出去枪毙了。俞应麓早年追随孙中山,1917年出任廣東軍政府大元帥府高級參謀,授銜上將。1927年,因与蔣介石不和而退出軍政界,并于当年10月还乡。俞应麓反蒋,抗日,亲共,其子俞百巍是中共地下党员。这样一位思想进步的辛亥革命元老,竟被当作革命的敌人给处决了。这一冤案,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得以昭雪。

俞文观的不肖子孙给家庭带来的破败,以及与破败相对应的低调为人,给俞家人免了死罪。

死罪免了,活罪却不是俞家后代都能逃脱的。

菡香年长,远嫁给福建的周松华。周家虽是孤儿寡母,做点小本生意,却是知书达理之人,所以菡香和松华倒也相亲相爱。周松华后来参加国军,官至军邮局局长,四九年便携家去了台湾。所以菡香是俞家这一代人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尧英和雪玲侥幸留在俞家长大。尧英从南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郑州医学院,和解放军军官熊正芳结为夫妻,后迁居四川广元。雪玲上学后当了中学老师,后来嫁给了当中学校长的潘惟琪。雪玲和惟琪两人不幸在反右时都划成了右派。尧英为妹妹妹夫辩解了几句,便在“同情右派就是右派”的年代里也成了右派。这等意想不到的打击,促使尧英突发神经病。曾从三楼一跃而下,竟然丝毫无损,也可以算是神迹。幸而尧英的丈夫熊正芳,却是个天下难觅的好人,终其一生照顾尧英无微不至。记得七十年代初尧英夫妇千里迢迢从四川广元来广丰探访吾英(我母亲)。廋弱的正芳竟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里面装满了毛选四卷和有关的学习辅助材料,令人肃然起敬。大概也只有这样虔诚的人,才能任凭尧英呼来喝去而无半句怨言。尧英或许是受了正芳的影响,思想比较革命,常说大少奶奶(她的亲生母亲,生肖属狗)是俞家地主阶级的一条看门狗。

母亲和奀娥都送给了她们的乳母。母亲解放前读了私塾,成绩优异,考上了广丰县杉江中学。争奈交不起学费,于是又考上了玉山女子师范。虽然师范免交学费,但离家远需要自带铺盖,而家中只有一床被子。美娇低声下气,到了俞家想讨一床被子却不可得,所以母亲只好辍学。一九五零年母亲参加革命后认识我父亲而结为夫妻。四九年父亲正在上饶市上中学。大军南下时便参加了革命队伍。那时侯革命队伍中识字的人少,上了中学的便是知识分子。物以稀为贵,所以父母亲也曾经有过一阵春风得意的日子。不幸好景不长,父母亲于文化大革命中双双蒙冤,承受走资派和反革命的罪名,备受折磨。母亲解放前并没有得到俞家的任何照顾,却被认定是大地主的女儿。父亲惨死于一九六八年。母亲独撑危局,终于带领家庭走出困境。

七十年代初尧英夫妇从四川来探访我们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在国家“给出路”政策的惠顾下被安置在广丰县的一个农场。那时穷,但母亲还是买了一小块肉烧了一大桌菜招待尧英夫妇(大姨和大姨父)。一小块肉被切成肉丝和肉片,分置于各道菜中。大姨于是盛赞饭菜的丰盛,母亲回答说不过是块肉赏千兵而已。大姨于是又向我们盛赞母亲的古文根底,让我们小辈听了都十分受用。

奀娥最小,送给了广丰大田桥村的乳母,四岁时被人拐走。后为福建建阳公安干部。文革中曾回广丰寻亲。其寻亲广告上写明:无父,有一母一哥。家门前有大樟树,门后有土地公(供奉土地公的神龛)。母和哥抬水车走后在家门口被人拐走。广告上有照片,穿格子衣服。母亲看到广告后拿了一张给外婆(母亲的乳母)看。外婆一眼认定就是奀娥,但那时不敢相认。因为如果政府知道奀娥出生于地主家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为了不让奀娥吃亏,竟把广告给烧了。至今不知奀娥的下落。

(大少奶奶曾因将两个小女儿送人之事而备受责备。大少奶奶的弟弟曾带着他的太太来广丰探望姐姐。看到吾英和奀娥这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外甥女,便当面指责大少奶奶,说人生在世,怎能如此泯灭人性,连自己亲骨肉都不要了呢?但大少奶奶想起嫁女之痛,有苦难言。)

母亲的大哥(大少奶奶的长子)俞伟麟解放前取朱卉如为妻,生下一子名韬日。朱卉如于四四年因鼠疫去世后,伟麟又娶张桂花为妻,两人解放前生有一子。解放初伟麟因害怕共产党而潜逃,丢下韬日由俞文观的三姨太讨饭养大。张桂花也因伟麟潜逃而衣食无着,只好将子送人。伟麟后来在省农业厅工作,和张桂花又生了若干子女。既后伟麟因家庭成分不好而下放黎川。反右时又划为右派,失去了工作,以捕鱼为生。有一次夜间在河中捕鱼,忽然暴风骤雨,伸手不见五指。伟麟抱着鱼桶,在暴涨的河水中挣扎。周围一片漆黑,不知岸在何方。正以为必死无疑之际,忽然看见一盏灯光,于是奋力向灯光游去。挨到岸边,气喘不息,良久抬起头来,却不见有灯光。四处打量,原来自己正在大少爷的坟头!伟麟后来与母亲谈及此事,仍然惊讶不已。

母亲的二哥俞公麟,解放前和杨家墩首富之女邓贵兮结为连理。贵兮和菡香是中学同学,因此贵兮常到俞家玩,故而与公麟相熟。两人婚后生有二子一女。解放前夕,公麟受国民党特务的蛊惑,参加了反共救国军。公麟其时二十来岁,不知天高地厚,被委任为反共救国军闽赣纵队参谋长。其实所谓的闽赣纵队,不过是乌合之众,不久便被解放军击溃缴械。公麟被判入狱二十年。服刑期间,给监狱里的职工子女上课。没想到因祸得福,赢了个红颜知己,却是监狱长的女儿。久而久之,两人渐生情愫。监狱长闻之大怒,公麟因而加刑三年。监狱长的女儿是个痴情女子,愤而上诉,竟然赢了。公麟二十年的刑期最终因表现良好而减至十三年。期满后在内蒙古就业,成为一名教师,与监狱长的女儿结为夫妻,恩恩爱爱,终其一生。只可怜公麟原配邓贵兮解放后无依无靠,生活凄惨,只得将两个儿子送给别人。邓贵兮终生没有再嫁。

公麟喜爱琴棋书画,二胡,京胡都拉得很好,出狱后曾作过一首诗:

早年心事总相违,
断根飘萍万事非。
最是孤影无人处,
短衫窄袖一蛮夷。(听起来似乎还很怀念长袍马褂的日子。)

母亲说公麟一生最能诠译老子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伟麟和朱卉如的儿子(俞家的长孙)俞韬日,后来和幼儿园老师潘行慈结为夫妻。潘家在广丰也是大族,其近八代的辈分排序为“德,必,希,贤,行,惟,求,是”,听起来甚是高雅。比起俞家几脉的“仁、义、礼、智、信、福、寿、永、康、宁”,或“荣、华、富、贵、盛、金、玉、满、堂、盈”之类的庸俗辈分排序,自然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通常只有儿子按辈分取名。但潘家思想开明,女儿也按辈分取名。所以潘行慈是行字辈。韬日的姑爹潘惟琪(俞雪玲的丈夫)也是潘家人,但按辈分却比行慈小一辈。所以韬日虽然按亲属关系应称潘惟琪为姑爹,但潘惟琪按辈分却应该称韬日为姑爹。

韬日后来下放余干县邓家铺农场劳动,行慈即要求随夫下放。夫妻生有二子一女。下放之时,韬日前途渺茫,甚不如意,又不善农活,故欲投靠内蒙的叔叔公麟,写信征求母亲意见。母亲觉得公麟虽已出狱,但毕竟仍是个劳改犯。远赴西北,人生地不熟。所以劝韬日何必以一孑然江南游子,去敌塞外西风?况且韬日已有机会到余干中学代课,似乎生活已现转机。韬日又回一信明志。信中录有一诗:

人生处处足可栖,
应似飞鸿踏雪泥。
偶尔泥上留脚印,
鸿飞何复计东西。

母亲又复一信劝他慎重。行慈也不愿千里迢迢,赴北方苦寒之地。韬日于是未能成行(又是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例子)。

大少爷和少奶奶解放后无处栖身,由原来在俞家做煤的仆人佬龙收留。佬龙是个忠仆,将大房间让给大少爷和少奶奶,自己住小房间。少奶奶死时,两个女儿一个在台湾,一个是右派,无人收葬,是我父母出钱买了棺材,雇人安葬。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母亲在五峰山垦殖场工作。垦殖场也养些兔子和牛,有时会给职工分一点兔肉或牛肉,虽然不多,却是广丰境内少有的能闻到肉腥味的地方。有一天,母亲在单位里开会,外婆匆匆赶来,悄悄说大少爷到家里来了。母亲安排外婆先在家里做饭招待大少爷。母亲回家时,大少爷正在吃饭。我问母亲大少爷是不是狼吞虎咽,母亲说没有,大少爷看起来是饿了很久的样子,但没有狼吞虎咽。饭后母亲给了大少爷三十元钱。那时有三元一张的人民币,总共十张。大少爷拿出一块布条,把钱卷在里面,缠在腰间,说话间又解下来,又重新卷了一遍,又再绑在腰间,如此三五次。临别时,大少爷说,娥(母亲的乳名),我对不起你。母亲说,是。如果你是穷人,把我卖了或送人,都是情理之中,可是你只要少抽几口乌烟(鸦片),就足够我生活所需……。大少爷听了,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又让母亲觉得言重了,心里懊悔。

父女一别,竟成永诀。后来听说大少爷一路讨饭去依附下放到黎川的大儿子伟麟,不久便去世了。

八十年代初,母亲住在水南老宅,忽然梦见早已去世的大少爷和少奶奶手牵着手站在房子旁边的小桥上。母亲招呼他们进屋,他们却不敢走前门。慢慢挨到后门,只听得大少爷说:娥,我冷啊,能不能给我一床被子?母亲醒来觉得蹊跷。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母亲并没有思念过大少爷和少奶奶,不知他们如何入得梦来?存着将信将疑之心,母亲买了一床被子在少奶奶坟前烧了。过了一个多月,尧英从四川写信来说梦见了大少爷和少奶奶,听少奶奶说,我冷啊,能不能给我一件棉袄?母亲至今不能肯定这是巧合还是阴阳之间真能相通。

如今母亲这一代的俞家后人除母亲外都已作古。现在的人,恐怕只能将俞家的经历当故事看了。也不知道全国有多少这样的家庭,有多少类似的悲欢离合。

人说岁月无痕,却留下无限沧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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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广丰俞姓有永丰俞姓和杉溪俞姓两脉。经俞育麟先生考证,永丰俞姓来自安徽(今江西)婺源县。编有宗谱,称为《北里俞氏宗谱》,如今只乘一部,由洋口占坂俞玉良先生保存,共一十六本。谱中有谱序根源,先祖一十三幅画像,二十一个系统图,及十六大家本原等。最后一次修谱是一九四八年,由族首俞应麓、俞承坤等主持。故一九四八年以后出世的子孙,都谱上无名。而之前出生者,均能查得到血缘关系。

俞氏在婺源繁衍十二代。第十二代的四爷俞昶离开婺源,迁居玉山县。至明洪武年间,俞家后人才在广丰永丰镇北里居住。按《北里俞氏宗谱》,俞昶是永丰俞姓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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