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医院里的桐树花开的时节, 他出院了。
通往咖啡店的门打开了。 服务生的衣服是新的, 而且雪白。
搁在阳台桌子上的他的左手,感受到大理石的凛冽,觉得很舒服。 他用右手手掌拖住面颊, 把肘子撑在扶手上。 他的眼睛则聚精会神地往下看着行人,像是他就要把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吸上来似的。 人们走在人行道上,在清丽的电灯光下, 那步调显得很和谐。 那二楼的阳光台很低, 让他觉得如果伸下手杖似乎就可以打到走过那儿的行人的头似的。
“城市里和乡下间, 连对季节的感受也是相反的, 你可举得是不是这样? 住在乡村里的人绝不会从灯光的色调而感受到初夏已经来临了。 在乡下, 于其说是人, 倒不如说是自然, 譬如说草啦树木啦,每个季节每个季节都各有其扮装啊。 可是在都市里, 与其说是自然, 倒不如是展示每个季节每个季节的扮装。许多人就这样子在街上走着走着, 就制造出初夏来了。 你不觉这一街上的,是人的初夏?”
“人的初夏明吗,说的也是。”
他回答妻子,心里却想起医院窗口上开着的桐树的花香来。 那时节他只要闭起眼睛,他的脑子就一定会沉溺到各种各样的脚的姿态的幻梦之海里去。 他的脑髓的细胞也悉数变化成脚状的虫而在他的世界里到处匍匐。
_____女人跨过东西时的是不胜娇羞而又偷偷一笑的双脚。 突然痉挛似地一动而后逐渐僵硬的是濒死之际的双脚。 马的腹部上大腿瘦细的是骑在马儿上的双脚。 沈甸甸投伸着,像鲸鱼的脂肪般粗厚又肥, 有时又以可怕的力量紧张不已的双脚。 不良于行而爬着走的乞丐在深夜里忽地一伸而站立起来的双脚。 刚从母亲的两腿间产生出的婴儿的给摆靠在一起的双脚。 下班回到家的薪水阶级的生活一般疲惫已极的双脚。 把清水中的感觉从脚踝吸上腹部而涉渡浅滩的双脚。 长裤的褶缝呈锐角之势而走,以搜寻爱情的双脚。 昨天都还懒得理会的脚趾甲为什么到了今天却要百般怜惜地加以看顾不已因而百思不解的少女的双脚。 因口袋里的金钱的厚重而大踏步地走着的双脚。 在脸上微笑却在脚底下嘲笑的饱尝世故的女人的双脚。 从街上回来脱下鞋袜以图凉快的沁汗的双脚。以戏子的良心换过昨夜的罪恶而在舞台上嗟叹着的美丽的双脚。 在咖啡店里让脚踵唱着抛弃女人之歌的男人的双脚。 思悲伤为重而喜悦为轻的双脚。 运动家的,诗人的,放高利贷的,贵妇人的,女游泳选手的,小学生的双脚。 双脚,双脚,双脚。_____更应一提的是他的妻子的双脚。
再就是自冬至春因膝盖的关节的病痛,而终于被切断了的他的右边的那一只脚。 _____为了这一只脚, 使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为种种脚的幻影所侵扰, 却一再热切地怀恋着宛如是为了眺望热闹的大街上而配制的眼镜似的这个咖啡店的阳台。 尤其是盼着先要把人类的健康的双脚交替着踏在大地上的姿态看个够,并且陶醉在那踅音之中。
“失掉了脚才了解到初夏的真正的可爱处。 真希望在初夏来临之前出院,并且到那家咖啡店去!”
他望着白色的木莲花对着妻子说。
“细细想来, 一年当中人类的脚最美的, 还是在初夏。 人最健康而轻快地走在都市的要算在初夏了。 所以必须在木莲花凋落之前出院才好。”
就因为这缘故, 所以他在这阳台上, 就像街上的一切行人,都是自己的情人似的,心无儿用往下看着。
“连微风都是满清心的嘛。”
“毕竟是季节转换的时节呢。 内衣不用说, 连昨天才做的头发,今天可不就像是沾上了好多灰尘似的呢?”
“那到是不关紧要的。 脚啊! 初夏里的人的脚哪!”
“要这么说, 那我就到底下去走走让你瞧瞧如何?”
“这话又不对了。 在医院里要把脚切除的时候, 你不是说我们两人要成为三脚一体的吗?”
“初夏这个最美的季节可让你满足了 不曾?”
“静静的好不好? 我听不到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啊。”
他为了从夜的都市的噪音中拾取人类的可贵的脚步声, 那么庄重其事地倾耳细听。 一会儿他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一来, 就像是降落在湖水上的两声一般,路上行人的脚步声便倾注在他的心灵上。本已疲惫了的他的双颊因微妙的喜悦的表情而逐渐变得红润。
可是, 渐渐地, 这种喜悦之色却又消逝掉了。______而就在脸色转成苍白的同时, 他病着似地睁开了眼睛。
“你难道不知道,人类竟都是跛脚的? 在这里所听到的脚步声之中, 两脚的脚步声健全而协调竟没有一个!”
“吆,真的吗? 或许那是真的呢。______人类具有的心脏也是单偏在一边的啊。”
“而且脚步声会杂乱,也不能认为只是因为人类的脚的缘故。 心无杂念地就可以听着,去听出那是一种沾带有心灵之病症的声音。 那是肉体在向大地悲哀地约定心灵的埋葬之日的声音。”
“说的也是。 不仅仅脚步声如此, 不论什么不也都是如此的吗? 那也依看法而定。 不过, 你还不是因为你那神经质才如此。”
“可是你听听, 都市的脚步声是病态的。 大家都像我一样跛着脚啊。 因为自己失掉了脚, 所以才想到这里来享受健康的双脚的那种感觉, 没想到却发现了人类的一种病症。 真没想到会让人种下了新的忧郁。 这个忧郁得找个地方摔掉才好。_______喂。 到乡下走走吧。 不论是人的心灵或肉体, 或许都要比都市里的健康也未可知。 说不定还能听到健康而谐调的双脚的脚步声呢。”
“反正是没有用啊。 说不定到动物园里去听听四只脚兽类的脚步声要比较好呢。”
“动物园? 也许会是这样啊。 也许兽类的脚惑鸟类的一对翅膀要比较健康,而且那声音也来得美妙而完整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话嘛? 我只不过说着玩罢了。”
“人类的心灵是人类开始学会用两只脚站起来走路之时才开始患病的, 所以双脚的脚步不齐整毋宁是想当然耳的吧?”
片刻之后, 装了义足的他在妻子扶助下乘上了汽车,脸上的那模样就像是他的心灵失去了一只脚似的。汽车轮子的声音像是跛着似的,也在向他诉说它的心灵上的病症。 一路上, 只见街上的电灯在撒落着新的季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