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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不笑的男人”

(2012-03-22 21:55:52) 下一个

天空的蔚蓝渐深, 美得像是磁器的表面。 我躺在床上,远远地望着鸭川的河水逐渐地透出清晨的色泽来。

      由于主演这部电影的主角十天后必须参与舞台上的演出, 这是一星期以来, 都一直在彻夜达旦地赶戏。我是原作的作者,虽说只须会同拍戏就够了,可是嘴唇却因干裂而变得粗糙,眼睛也因身边炙热的炭丝灯而疲乏得睁不开来。 就像昨晚,回到旅馆时已是月落星稀的时刻了。

  不过蔚蓝的天空令我感到清爽。 我觉得脑子里似乎要涌出些什么美妙的幻想来。

  先是,我心里浮上了四条通的景色。 前一天, 我曾在大桥附近一家叫菊花的西餐厅吃了午餐。

从它三楼窗口,东山新绿的树木历历在目。 山的影子就浮在四通巷道的正中间---这在这儿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于来自东京的我, 这不但新鲜,而且令我惊讶。

     其次,浮上来的是我在古董店的陈列橱看到的能乐的面具。 那是古时候的微笑面具。(“是日本古乐的名称, 是一种藉舞蹈表现剧情的艺术,舞者必戴面具------译者)

妙计了。 毕竟找到了美妙的幻象了。这么自言自语着, 我喜不自胜,立刻抓过稿纸,把这个幻想写成了文字。 然后把电影剧本的最后的场面加以改写。 写好后,在上面附了一封给导演的信。__最后的场面拟请改为幻想的镜头,是要在画面上出现许多面露柔和微笑的假面具。 作者原本打算把此一悲惨故事的结尾写成明朗的结局,却未能如愿,所以希望以美丽的微笑把现实包覆起来。

         这一次的剧本描写的是精神病院的故事。 在影棚里, 每天看着拍摄疯人的生活,内心实在痛苦。 这使我感到,实在该在结尾部分引出一个什么愉快的结局,心里才能释然。 我从而又想到:无法写出一个愉快的结局,是由于自己的性格不爽朗使然。 

      因此, 能想到假面具,这倒使我高兴。 仅只想像著叫病院里的精神病患者一个一个都戴起微笑的面具的情形,心里已经就很愉快……

外出采购面具的人到了夜晚十一点多钟才回来。

一大早就驾着车把京都里的玩具店都跑遍了,就是买不到像样的面具。明天一早,最后的场面是非拍不可的,因此实在没有时间去弄到许多面具……  如果弄不到具有艺术性的面具,还是放弃这构想好。剧本组的人也许是看到我失望的样子,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就说: “我们再去找找看,才不过十一点钟,京极一带想来还没打烊。

  于是便驾着车,一路从鸭川堤上赶去。 对岸的大学医院,灯火明亮的窗子倒映在水面上。 真难以叫人想到这许多窗子里正有许多病人在为病痛而受苦。 我于是就想:如果居然找不到好的面具的话,不妨就把精神病院的窗子的灯光搬到画面上去。……..

记得这条大街上有许多卖佛事用具的古道具店, 里边也卖得有能乐的面具呢。然而那一条街上的店铺却没有一家是还开着的。 我还不死心地从门缝一再探视着店里头。明儿早上七点多钟再来吧,反正今儿晚上也是不睡的。” “我也一道儿来。 到时候也把我叫醒吧。

虽然我这么交代了,那人还是独个儿再跑了一趟。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拍摄面具的工作早已开始了。 终究弄到了五张古乐舞的面具了。 原先我是希望能把这样子的面具凑足二,三十张来,想是这么想,可是看到了这五张面具的那种柔和的微笑所飘散出来的高雅的神情,心里已就有说不出的舒泰。 我好像觉得自己对那些精神病患者尽了该尽的责任。这东西贵得很,买不起,只好借来用用,弄脏了是没办法还人的,大家可要留心。这么说着,大伙便像是观看宝物似的,都先把手弄干净,用手指头捏着面具看。可是不知为什么,拍完戏一看,其中有一张的面颊上竟给沾上了黄色的色料。要是用洗的,恐怕会剥落。  这么说,还是我买了它吧。说实在话,我是很想拥有这么一张面具。 我幻想着: 在一切都谐和,美满的未来的世界里,人类该是每个人都具有像这一张面具一般和蔼的脸的吧。 一回到东京家里,我立刻赶到妻就医的医院去。 孩子们轮流戴上面具,愉快地嘻笑着,我感到有说不出的满足。。爸爸戴戴看。” “不要。   戴戴嘛。  不要。  “戴戴嘛。”  “不要。” “戴戴嘛。”  老二站起来,把面具硬是按到我脸上来。干什么!” 妻出面打圆场了:还是让妈妈戴戴看吧。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我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喂,病人怎么可以这样。  在病床上竟躺着微笑的面具,这有多怕人。 拿下了面具的妻子,呼吸急促,喘得很厉害。 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在拿下面具的那一刹那,妻的表情而引起的惊骇。 由于在假面具那种美丽和蔼的微笑表情下遮隐了三分钟,使我因而第一次感受到她丑陋的表情。 不, 与其说是丑陋,倒不如说是一种饱尝折磨的痛苦的表情,正因为曾经隐蔽在美丽的假面具之下,所以,之后,可怜的人生的真实面貌就更加显眼了。爸爸戴戴看嘛  这一次轮到爸爸了。   小孩子们又在央求了。不要。 

  我站了起来。 如果我真戴上面具,把面具拿下来的时候,妻子无疑会发现我的面貌奇丑无比。 我实在害怕那优美的面具。 这种害怕使我不由得不怀疑:这一向在我身边始终面露温柔的微笑的妻的面貌,会不会是假面具;还有,女人的微笑是否和这里面具一样,只是一种艺术呢!

 都是面具不对。 都是艺术不对。

  我于是立即拟就拍给在京都的影片厂的电文:务希删除面具部分之镜头 然后,却又把那纸电文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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