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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生死别经年 ---- 一封无法寄出的信 (五)

(2022-01-09 14:51:19) 下一个

(五)清贫年代 (上)

爸:

一晃几个月没和您聊,让您惦记了吧?前一段事情多,心绪不宁。而我不愿意在心烦意乱,焦头烂额的时候联系您,怕您担心,也怕搅扰了您的安宁。

晚饭做了锅盔饼和苏伯汤,都是您教我的。厚厚的发面饼内软外焦;圆白菜,土豆加西红柿煮出的苏伯汤酸鲜可口。这样普普通通的一顿饭,在我小时候却是难得的美味。

说起来您和妈妈风华正茂那些年,社会动荡黑暗,不仅精神压抑桎梏,而且物质极度匮乏。虽然两个老师的收入每月一百多元,比不少家庭还强;可是奶奶一家常年的负担,您买书的嗜好,加上三个孩子的相继问世,使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境,变得愈发拮据。

小镇的交通和医疗条件都差,妈生哥哥临产时,没有救护车,甚至连手推车和自行车都没有,半夜里是您和一个同事搀着她,一步步走去的医院。

生完孩子回家,隆冬时节,没有采暖煤,睡的是冰凉的土炕。时值三年灾害,整个月子没有一个鸡蛋。妈妈没有奶水,也买不到奶粉,市面上只有代藕粉。冲完碗底都是沙土。这种条件下长大的哥哥,一直很瘦。

那些年每当毛主席“最高指示”发表,无论白夜,都要上街欢呼游行,您经常下乡,妈妈自己实在照顾不过来,只好把哥哥送到外地的姥姥家抚养。

1960年,举国饥馑,饿死许多人。当时学校体育课都不上,老师领着学生靠墙坐着晒太阳。毛主席也发表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的指示。

由于饥饿,许多人严重浮肿。家里有张您的钢笔画像,是当年学校的美术老师为您画的。画面上您的脸颊肿得厉害,双目无神。那时下班回家,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中间竟要歇两三歇。

三年困难时期总算熬过去了。然而粮食依旧定量,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善。那时每人每月二两油,好像不到一斤大米,很少一点白面,其它都是高粱米,玉米面等粗粮。

年少时要饭挨饿的经历,使您患上了胃病,这个病最怕的就是高粱米那类坚硬的食物。至今我都忘不了您饭后胃痛难忍,趴在炕沿上,拳头紧抵心口那痛苦的表情。

小时候,家里养过几只鸡,还有鹅。夏天时,我割草拌玉米面喂它们,冬天就只好切干白菜帮。有一阵,为了这些鸡鸭,您放下自尊,每周带个小布袋去学校食堂,跟厨师商量,把厨余的剩菜叶土豆皮等垃圾留点给您,好带回家喂它们。一次,袋子里竟有一条猪尾巴,妈妈把它仔细地洗干净,加到了菜里。

民国时期,大学教授半年工资能买套四合院;鲁迅家里雇了三个保姆。曾几何时,教师的地位变得如此卑微,以致人穷志短,斯文扫地。

那些家禽的命运也极可悲。您搭的鸡舍,窗子是通风的,中间用铁丝拦了几道。一天夜里,您听到鸡挣扎的声音,起来查看时,却又安静了。

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四只小鸡前晚都被黄鼠狼咬死了。妈妈把瘦瘦的小鸡炖了。她自己一口也没吃。

那只大鹅每次下了蛋,妈妈都把它放在盐水里腌上,还写上日期。每天早上挡板一打开,它都会扑扇着翅膀从窝里跑出来。那年最冷的那天早上,妈妈像往常一样打开窝门,大白鹅没有出来,它在寒夜里冻死了。

妈妈做了大鹅炖土豆。不知是炉火不旺,还是鹅肉太紧,炖了几个小时,怎么都熬不烂。全家人就那么半生不熟地吃完了那顿饭。

后来家里还买过两只鸡雏。平时就放在窗前的小园里。一天妈妈带我和姐姐去看电影,中间下起了大雨,姐姐想起外面的鸡雏,说要回去把小鸡救到屋里。没等妈妈阻拦,就跑出了影院。

当时姐姐才十二三岁,没有伞,冒着大雨跑两三公里回到家,就为了两只鸡雏!

那时学校经常开会,妈妈下班很晚。回到家得先生炉子才能做饭,而买的煤质量又差,非常不好着,总是浓烟滚滚,把大家都呛到外面。好不容易做好饭,都得八点多了,刚好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结束的时候,几乎天天都在用作联播结束曲的《国际歌》声中吃晚饭。

一个周日,炉子怎么都烧不着,妈妈只好让姐姐出去买点馒头作晚饭,姐姐走了一下午,空手而归,一进屋筋疲力尽地栽倒在炕上说,“妈,几家饭店我都去了,哪儿都没有!”

每年秋天,单位分土豆地瓜, 用汽车挨家挨户地送。那时没有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每次您都早早地去石桥旁边的大路口等,往往等到天黑。

东北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屋里靠窗户的墙上都结着厚厚的冰霜,取暖只靠厨房的炕炉。夜里火不能一直烧着,熄灭又太冷,一般都是用煤屑和黄土加水和在一起,压在炉火上,好让它保持微燃的状态。

冬季里,每个月您都会和姐姐去煤场买煤,有时能雇到人给送;有时就借手推车自己拉。还要去野外挖来黄土和煤。为了让火一直烧着,得不时地拨一下煤以通气助燃。每次一通炉子,煤灰到处飞扬。燃尽的炉渣,还要从灶下一筐筐地掏出来,再提到很远的垃圾箱倒掉。

赶上雪天,烟囱被堵,烟排不出去,很容易煤气中毒,好几次全家都被熏得头痛。您只能撑着眩晕的身子,爬上屋顶去通烟囱。瓦上雪滑,有一回您差点摔了下来。

我上小学时,家里才安上自来水。之前都是挑水吃。您经常下乡,哥哥也不在,都是姐姐去担水。两桶水七八十斤重,而她才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啊!

哥哥在姥姥家长大。可是因为每月工资都捉襟见肘,妈妈很少给姥姥钱。一年暑假,姐姐去看姥姥,赶上前一个月奶奶家有事用钱,姐姐临走妈妈竟一点钱也拿不出来,只给姥姥带了一捆糊墙的报纸。姥姥看着报纸,只是叹气。

那时候什么都凭票供应。有一年春节去姥姥家,您买东西时把姥姥的票证本给弄丢了。这下可麻烦了,没有它,从煤,布,烟酒糖茶,到月饼元宵,什么都没法买。您急中生智,不知道是给什么机关写了封信,陈述事实,申请补办,后来还真办下来了!

都说有的孩子投胎是来报恩,而有的孩子是来讨债的,我自觉是属于讨债的。没我之前家里一儿一女,妈妈还是单位”一对夫妇一对孩儿“的模范。虽说也过得紧巴,可是还没借过钱。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经常吃药打针,一次高烧,都快不行了,您和妈妈抱着我,四处奔波,求医问药,还住了一阵院,最后总算好了起来。可自此,家里就欠下了债。虽然不多,就一百块钱,可那么多年,还旧借新,直到全家搬回省城后,才彻底还清。

每到月底,总见您跟妈妈低语,商量向同事借钱。您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知道。

您刚调回高校那几年,哥哥姐姐正同时上大学。一家五口人分三处,开销不小。一次奶奶家又有事要寄钱,因一时没借到,您很着急,心神不定,骑车换煤气罐的时候,没有绑好,途中液化气罐掉了下来。还好有惊无险,没有出事。妈妈听说后,当即帮您借了钱。

那时咱家住在大学校区的家属宿舍。邻居都是学校职工,按说素质不低。可就在这里,不光晒台上的衣服多次被偷,连妈妈种的美人蕉也给人顺走。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喊了好些年后,90年代初发生在家属区的那起窃案仍令人心酸不已。

小偷撬开一户人家,入室翻找一遍,竟无可盗之物。气急之下,将一桶豆油泼到床上,浸透被褥。并留下字条,上写“你太穷了!”

多年后,几乎没人吃不上饭了,家里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不少。然而长期困窘的生活让您养成了极为节俭的习惯,尤其珍惜粮食,不肯浪费一粒米。甚至几年前我回家探亲,还听到您跟妈讲,每天洗锅,里面粘的厚厚一层饭都倒掉了,很可惜。

每次回家您都会特意煎锅烙,火候不好掌握,难免会有个把糊的。我要扔掉,您从不肯,总是抢着放到自己的碗里。

一次,当听到同事的孩子讲自己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您忍不住问她哪年生的。对方答是58年。您随即幽默地说: “不对啊, 你经过六零年(挨过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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