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童鹞

弄假如真舞碧空,吹嘘全在一丝风。唯惭尺五天将近,犹在儿童掌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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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高飞远走】(4)

(2011-12-21 20:06:20)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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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凌晨,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的四点多钟,天还依然黑蒙蒙的时候,刘思渠从郊外回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这他是清楚记得的。

而且,他还记得,他与好多个年轻人一同搭乘一辆货运大卡车,一起被送回来的。他们在郊外公路上拦车时,开车的司机像对待老朋友似的,二话没说,就让他们上车了。他们中有两个人挤进了驾驶室,另外七人,包括刘思渠在内,则坐到了大卡车后面已空挂的装货车厢里。

刘思渠在广场上跟他们告别。他说他有要紧事等着他办所以得先离开回家了。

他们互相拥抱了,彼此闻到了对方身上厚积了多天、正浓浓散发出来的体臭味。

他记不太清自己一路上是怎样回的家。早先是否曾骑了车进城?为什么走了将近五个多小时?路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抑或什么也没吃也没喝(他的钱早在三天前都花光了,眼下他兜里的荷包是空空如也)?路上遇见过谁没?他的记忆已变得完全模糊了,尤其是当他转身疲惫地跨入研究所那大黑铁门的时候。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拖着一只受了伤的脚歪歪扭扭走在马路上的,全身上下一齐难受,当时他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早点回家弄点吃的喝的,然后美美地睡一觉。因为他又饿又困又累,真的快要倒下死去了。

在已经过去的五六天时间里,他总共睡了不到二十个小时,也不曾像模像样吃上过一顿好吃的。

那时候他情绪激奋,周身所有的细胞都被鼓动得无比兴奋,连饥渴困倦也不太感觉得到了。

他被周围许多比他年轻或者跟他年龄相仿的人所包围,他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每天忙活着做他们认为值得去做的重要事,都是出于自愿,凭着热忱和良心去做。

白天黑夜在野地里,整天说着话,唱着歌,挽着手,流淌眼泪,有时沉默,有时大喊大叫,困了就到路边草丛里树底下小眯一会儿,饿了就从百姓送来的食物那里胡乱抓一把塞嘴里,或者跟士兵们的饭锅里随便拿些来吃。在紧张激动害怕兴奋期盼和劳累中,刘思渠不知道这一天天一夜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同伴提醒,他甚至连日子都快忘光了。

就仿佛在做梦似的。但比梦魇更真实,更富有戏剧性,也更让人难以忘怀。

 

                             *   *   *   *   *   *

刘思渠记得,他是在十八日那晚离开广场的。

下午的时候好像还下了好大的一场雨。他听到天空中响起了雷声,闪电也划破了乌黑的云层。为了躲避雷雨,他躲到广场边上几棵叶子相互靠得很近的大树底下。

这一天,人们的情绪注定要跟天气似的变幻不定。

他发现,人们的心就像一艘在大海里飘荡的小船,时局的进展如同在海面上吹动的狂风,一会儿将这艘小船推到了波峰浪尖──此时人们一定是听到了鼓舞人心的正面消息,于是便会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一会儿狂风又把这艘可怜的小船打压到旋涡中心的底部──此时人们才发现刚刚传来的好消息原来是子虚乌有,大家的情绪立马一落千丈。

刘思渠觉得自己像是打摆子一样时冷时热。

雨水使得空气里的湿度明显增加,云层也越来越厚。到了傍晚,天渐渐黑下来时,刘思渠感觉到心里的压迫感使得他越发难受。他坐到马路边人行道那里拦树的围栏上,想休息一下。

八点的钟声刚过,广场上的喇叭里突然有声音传出,在天空上回响,可刘思渠却听不清楚。他扭过头,问身边一个正在抽烟的年轻人:

“朋友,广播里在说甚么呢,你听得见么?”

年轻人挺挺身子,仔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说:

“听不太清楚。不过,我好像听到了戒严两个字。”

“戒严?你能肯定吗?”

“不好说。”

“能给我一支烟抽吗?”

抽烟的年轻人很大方地递给刘思渠一支烟,并给他点上了火。刘思渠狠吸了一大口,然后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很快,军队要进城戒严的消息在广场内外、在城市上下、在国内国外快速传开。

广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但这种紧张的气氛并没有阻挡游行的人们,新的游行队伍仍持续不断向中心广场涌来。

刘思渠不久听见有几个男人在广场上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军队正在城郊的几个地点集结,明天一早将会进城。围住他们的人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到郊外去阻拦军队进城。

“哥们儿,你会跟着他们去吗?”

刘思渠的耳朵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转过身去一看,原来是刚才递烟给他的那小伙子在问他。

“不知道。可真要去的话,怎么去呀?”

刘思渠回答时发现自己突然莫明其妙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没听到他们说十一点钟的时候会开来十几辆大卡车吗?”

好几批的自愿者果然在晚上十一点前后登上了大卡车先走了。半夜时分,刘思渠迷迷糊糊中发现自己也加入了又一批自愿者的行列,乘车开往郊外一个叫芦沟桥的地方。

此时,他内心里矛盾的心情复杂透了。

等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果然看见有许多军车停靠在路旁,士兵们正在休息,而车子的四周围观了许多当地的老百姓和先期抵达的自愿者。

自愿者当中有几个负责的上前试图与军官们交谈,但得到了冷淡的反应。他们便转身去跟士兵拉家常。士兵中谁都不敢开口说话。无话可说,自愿队老百姓与部队之间出现了一个尴尬的场面,而且一直维持了很久。

刘思渠觉得,这跟他小时候记得的军队老百姓情如一家的印象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凌晨三四点之间,有好几次,军队开始集合,士兵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一般。军官们开始带领士兵徒步向城市方向行军。他们不得不放弃辎重,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们已将它们围堵得水泄不通。

部队走到哪里,一道人墙便跟到哪里,将他们死死阻挡住。

无奈,官兵们只好走进泥泞的庄稼地,百姓自愿者们也就踩进了庄稼地里。

士兵们手拉手行进,阻挡的人们也拉起手来,大家你来我往,无分上下。

刚开始时,刘思渠觉得挺有趣,紧张中牙齿激动得都在打颤,然而,后来在你推我挤中,他的一只脚在泥泞的庄稼地里扭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身上直冒虚汗。

官兵们动弹不了,他们又无意伤害老百姓,于是放弃了前进,便全体坐在了田埂上,唱起了军歌。自愿队中不知哪个脑子灵活的人喊了一声,于是刘思渠听到大家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老百姓的队伍与军队相持不下的这种破天荒的局面,一直延续到天明。

天完全亮了。经过昨天雷雨的洗礼之后,天空变得更加晴朗了。

郊野,微风习习,吹在身上让人舒服,把一夜无眠的劳累都吹尽了,尤其吃了当地老百姓送来的早点后。有人索性到部队炊事班里去混饭吃了。

军民本是一家人嘛。

饭后,刘思渠鼓动了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人,大着胆子,又试着设法去跟正在原地休息待命的官兵对话聊天。

起初跟昨夜一样,毫无动静。他们没有放弃,不厌其烦,不断耐心详尽地将他们在城里看到听到想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官兵们。

渐渐地,就像庄稼地里从灌溉渠流出的细水一样,官兵们当中开始有人问问题了,对话逐渐有了眉目。有了沟通,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就逐渐热络起来。

那个黑夜白天,军队往城里的方向总共挪移了大约不到三百米。

一连四个晚上,刘思渠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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