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了傍晚的时候,刘思渠骑上他的永久自行车,让妻子钟岭坐在车后,带着她离开了研究所大院。
他们要回到五里外钟岭父母住的大学教授楼去。刘思渠急着要去看他们的儿子。孩子正在那里由姥姥姥爷看着呢。
在楼底下车棚里锁车时,他忽然听到有一串悠扬的哨音在天空中划过,划破了黄昏暂时的宁静。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白色的鸽子朝着离岳父家不远的一幢楼房那里飞去。不知何故,翱翔的鸽子把刘思渠给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注视着它们,发现它们在飞翔的时候,排成一个有序的形状,转了几圈后才落到房顶上。
刘思渠说不上来它们到底是野生的,还是附近谁家放养的。他特别注意到有一只鸽子落在了队伍后边,飞的姿势也有点怪。心想,这只鸽子一定是病了,或者受伤了。
可它却仍然在顽强地飞。
“爸,妈,我们的‘英雄’归来了。”
一进门,妻子就高声喊道,不无挖苦的意味。似乎她宣布的是他在远方成就了一件令人瞩目的了不起的大事,现在衣锦还乡了。
刘思渠苦笑着,轻声跟屋子里的岳父岳母打招呼,顺手将冲将上来的三岁半的儿子刘隽一把抱了起来。
“思渠呀,你这两天去了哪里?小岭她们一直在为你担心。害得我们大家也都担心死了。”
岳母没有刻意要隐藏自己对他不满的意思,说出的话里饱含埋怨的口气。她看到刘思渠正用自己参差不齐的胡子去刺儿子嫩嫩的脸颊,痒得孩子格格格笑个不停。
“妈,什么事也没有。”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丈母娘的问题。
他一向不喜欢他的岳父岳母,尤其是这位做医生的岳母。她当初反对大女儿嫁给他,嫌他既无长相,又出息不大,还不会做人,连跟人说话都不成个样。
“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几天不见你的面呢?”
“妈,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在大街上呆了几天。我们单位组织的。”
“这么说来,你去参加游行了?你是不是还静坐抗议啦?”岳母开始小题大作,不依不饶起来。
“妈,我没去静坐抗议。您放心吧。”
下午睡醒后,刘思渠海吃了两大碗钟岭在他苦苦央求下做的西红柿鸡蛋葱油挂面,几天来他饥困交迫的感觉一扫而光。现在他的情绪极为舒畅。岳母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耐心好极了,还避重就轻地拣无关紧要的东西说。说实在,他不想惊吓坏老人。毕竟是家里人。
岳父从厨房里出来,将老伴推进厨房,说要让她帮忙做菜。思渠赶忙说,爸,还是我来帮您吧。岳父微笑说,没事,思渠,你就坐着休息,要么跟孩子玩玩。
刘思渠没有再客气。他坐在地板上,跟他的儿子玩起乐高积木来。这是他去年回国时专门从国外给孩子带回来的。
他不时用眼睛瞄一下厨房的玻璃窗。厨房里,岳父在锅里捞着什么烧好的东西,钟岭好像在切黄瓜,岳母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三人的嘴巴正在说些什么。
后来,连小舅子钟峰和小姨子钟嵋也都先后挤进了厨房。
刘思渠笑了笑,他知道他们肯定在谈论有关他的事情,说不定钟岭已经将他说给她听的事情经过全盘诉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他出走失踪的话题再次出现在晚饭的餐桌上。老丈人倒是准备了好几个菜,可是刘思渠由于刚不久有了一大堆汤汤面面下肚,现在并不觉得饿。为了不让岳父扫兴,他装模作样地在各样菜肴上挑挑拣拣,但只是蜻蜓点水而已。
“嘿姐夫,您可真了不起。”钟峰首先打破了静默的僵局。思渠从小舅子的眼里看到了佩服的神情。
“怎么啦,钟峰?”刘思渠明知故问。
“我们班里一多半的同学去了广场上。有好几个还绝食了呢!”钟峰越说越兴奋。
刘思渠差点脱口说:那你呢,钟峰,但知道二十二岁正在读大学毕业班的钟峰不可能去参加他说到的这一类政治活动,因为他更知道岳父岳母会把他的小舅子看得紧紧的。于是,他改口说道:
“钟峰,我可没有去参加绝食啊。”
“可大姐说您去了芦沟桥堵军车了。”
刘思渠喝了一口饮料。他抬起头,朝钟岭那边看了看。钟岭正在忙着照料儿子吃饭,故意不搭理思渠的眼光。
“呵呵,钟峰,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崇拜英雄的。”此时,二十五岁的钟嵋不阴不阳地插进话来说。她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黄瓜凉拌粉丝,又夹起一块掉了皮的鸡肉块,转过来对着刘思渠说:“哥,您也真够大胆的。您就不怕犯错误?”
“哎,小妹,你可别瞎说啊。我犯什么错误?”
“政治错误呀。”
“我可什么都没做。”
“上街游行抗议,堵军车进城,算不算什么都没做呢?”
“……”刘思渠被小姨子呛得哑口无言。
“人家要是知道了给您上纲上线,您就完了。这可是重大的政治错误呀。”
钟嵋的话一下子让屋子里餐桌旁的空气凝固了。刘思渠心里变得沉重起来。
“思渠,你一向都是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我跟你爸对你一直是很放心的。可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做这些让人心里不安稳的事情呢?”
岳母关切里透着责备的话语又在他的耳朵旁响起来了。
刘思渠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根。他想争辩,想表达一下心声,可是,他晓得现在再争辩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家不都是为他着急嘛。
“要是你的父母知道了你去做了这一切,还竟然失踪了好几天,他们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了。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像是不懂事了呢?”
“妈,我……我……本来,我……后来……,”刘思渠支支吾吾地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妈,您能不能少说几句啊?”钟岭此时心疼起丈夫来了,见大家围攻着这个生米煮成夹生饭的话题,心想:再怎样责备抱怨批评也于事无补了,干嘛还纠缠不休呢?
“是啊,郑馨,咱少说几句吧。既然事已如此,大家就不要再追究了。”岳父总算站出来说公道话了,口气平和,态度泰然。“最重要的是吸取经验教训,今后不要再去做类似不值得去做的事情。思渠,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爸,妈,要搁平常我是不会去凑这种热闹的。”有了妻子做后台,又有了老丈人说宽慰话,刘思渠好像一下子恢复了底气,话也说的利索起来。
“可是那天,那个场面和气氛一下子将我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像中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
我忘乎所以了,似乎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思想不再是我的了,感情不再是我的了,最后连身体也不再属于我。我仿佛身不由己一样。
我那时什么都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知道我是广场上的一员,我要跟他们感同身受。
去郊外堵军车,我害怕过,但我更兴奋激动,更感觉义不容辞。
现在想想,我都不明白我那是怎么了。我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平凡事,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可是,那时,我真不知我为什么会去做那些让人后怕的事。”
说到这里,刘思渠觉得鼻子里有点酸酸的,话有些哽咽起来。但他设法忍住了。
一只纤细柔软的手伸了过来。他知道,那是妻子的。
“爸,妈,我听钟岭说,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了?”
“报案?! 我们报什么案?”岳母奇怪地问,犹如遭遇一头雾水。
“姐夫,我姐故意吓唬您的。谁让您做让她不放心的事呢?该罚!”
钟嵋永远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伶牙俐齿。刘思渠也永远是吃她不消,只好以退为攻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天谢地!”
“别忘了,您还该谢我姐呢。”
又是钟嵋打来的一栓子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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