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雪
田 心
到上海来,又看见披银裹素的雪景了。
尽管我迁居广东不过两个冬天,而且都见过雪(去年冬天到北京出差见了雪),但今晨猛然醒来,看到窗外一片银白的时候,仍然止不住产生一种异样的激动之情。
这大概是由于我向来敬仰白雪的缘故吧,我把它当作正直的象征。每逢下雪,我就想起,在那虚伪至极的文革岁月,我与另外两位好朋友一道为了排遣积愤,冒着鹅毛大雪登临八达岭,对着白茫茫万仞空山倾诉衷肠的情景。我也曾用白雪比喻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我的许多美好的回忆都是与雪分不开的。就像南迁使我产生失去观赏雪景机会的遗憾一样,坎坷的人生也使我感到远离了堪用白雪作比的所有纯真的人性和品格。但是我知道,它们仍然是存在的。犹如我在广东见不到雪,但我知道白雪仍然在遥远的某处存在一样。
可是我为下一代忧虑。记得在上海外语学院出国英语强化班的课堂上,一个在广东长大的学员突然向老师发问:“What'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ice and snow (冰和雪的区别是什么)?” 引起哄堂大笑。可是,我那一双年幼的儿女,他们还记得北国的雪景吗?当然,坐火车专门到北方去看雪倒也并不难;然而在这物质至上的观念日趋统治或取代其它一切观念的社会变革中,我的下一代还能领会什么是高尚的人格吗?我的同时代人还怀念那种正直心灵的闪光吗?
还有,雪与雪也是不同的。我小时候就注意到鲁迅描写过上海的雪和北京的雪的区别。诚然,它们都是晶莹洁白地从天上飘然降落,但上海的雪是湿的,落到身上就化进衣服里,落到地上不久也就与尘土搅作污泥,很难保存它那洁白的本色。而北京的雪是干的,它久久地不与其它色调相混杂,积至春季,化作滋润草木的涓涓细流。孩子们啊,你们童真的心理世界将会象上海的雪一样,还是象北京的雪一样呢?
(一九八二年冬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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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雪 的 思 念
田 心
古今中外的文人都把白雪作为纯洁的象征。
我在干雪的北京结束求学,然后到湿雪的沿江混饭十二年,又辗转到无雪的岭南继续谋生。干雪—湿雪—无雪。少年—青年—中年。 生活地域随年龄变迁,又那么巧妙地吻合了我的从纯洁到不纯洁的心灵。我第一次做这种自我剖析是一九八二年在上海。初雪降临,我文思汹涌,挥笔写下一篇题为《初雪》的散文。文中对我的一双童年入广的儿女表示忧虑,忧虑他们会过早地丧失童心,或从小就被发达的南方商品经济社会污染得不纯洁。《初雪》也提及了鲁迅的干雪湿雪论。我妻子看后不以为然,说:“鲁迅不是也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吗?那么‘纯洁’又是什么的别名呢?” 我听了曾暗吃一惊。
七年过去了。昨夜在一个朋友家聊天。朋友说:“如今的女孩子搞恋爱最讲究现实了。”“如今”,没有说北京、上海还是广东。“现实”显然是指物质至上浪漫天真的反义词。那么这种恋爱大概也就不是两颗心灵的撞击,或者不是纯洁心灵的撞击了。是啊,如今连规律井然的大自然也变了。北京的亲友说近几年下雪少了,也化得快;沿江的亲友说难得见到一场大雪了。科学家称之为地球的温室效应。若干年后,恐怕只有到人迹罕至的南极或珠峰才能看到真正白皑皑的雪景了。
于是我对白雪的思念是那么强烈,迫不及待地想攒一笔钱,把快要或已经忘却了雪为何物的一双儿女带到北方去看一次雪。让他们置身于白茫茫的视野之中,净化心灵,领会“纯洁”的真谛。
可是每当那洁白的雪景浮现在我脑际,就象电影的话外音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笑声就会飘然而至:“看了又怎么样呢?那雪景是永恒的么?”
于是我对白雪的思念总是以迷惘而告终。
(一九八九年冬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