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博客

许多人或事,大概是不能按照斗争哲学那样用“两个凡是”来分类的,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何一对死敌都爱吃同一种佳肴、都爱娶同一类美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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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美国

(2014-01-14 10:50:41) 下一个

(小说)

 

两个美国

 

 

刘东石到达奥斯汀的那个晚上,正是第四十三任美国总统竞选揭晓的那个晚上。从旧金山换上到奥斯汀的飞机后,机上的华人就不多了。老刘的英语马马虎虎,听得懂周围的鬼佬们都在谈论总统竞选的事,不外乎说这次两名主要的候选人势均力敌。小女儿素云电话里也说,两名主要候选人之一的布什当晚所在之地奥斯汀一定很热闹,下飞机后要先带他去城里转转。可是天公不作美,奥斯汀这天晚上冷的出奇。一出机仓,从廊桥的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就使老刘打了一个冷颤。他穿着当时广东最流行的薄薄的运动衫和休闲裤,其它衣服全放到托运行李里去了。所幸还没出廊桥,就望见两个女儿手里都举着厚衣服向他招手。一见面,两个女儿都抢上来要给他加衣服。他一看小女儿素云拿的是一件崭新的高档皮衣,大女儿素珍拿的是一件旧的晴纶棉衣,就伸手接过素珍的衣服。素云一把夺过那晴纶棉衣塞回素珍手里,把自己手里的皮衣给刘东石穿上,说:“爸爸,这是意大利名牌,是李卯今天下午花五千美元专门孝敬您的!”老刘只好在素云给他扣皮衣扣子的时候赶紧拍了拍素珍的肩膀表示领情,接着上前两步与笑脸相迎的两位女婿见面。

这是老刘第一次见到两个女婿。真巧,两个女婿都姓李,都是十多年前从台湾到美国读书的,后来又都在奥斯汀工作。不过,他们是分别娶了刘氏姐妹之后才互相认识的。大女婿李恩泽是在斯坦福读的电子工程硕士,现在是戴尔计算机公司总部质量监督部门的工程师。小女婿李卯是在哈佛读的工商管理硕士,现在是摩托罗拉奥斯汀厂的销售总监。两家相距不过十几分钟车程,但是听说他们之间很少来往。

大女婿李恩泽看去比小女婿李卯要大十岁,其实他们是同岁的。李恩泽不善言辞,与岳父握手的时候说了一句“爸,您辛苦了”,就退在一边,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李卯则英俊潇洒、热情风趣,用双手握住老刘的右手就不松开,说:“爸爸,今天您老再辛苦,也要陪奥斯汀人民一起熬夜。我在城里一家中餐馆订了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州议会广场看庆祝活动。您还没到时我们已经民主协商过了,您先在我们两家各住一个月,第一个月住我那里。从第三个月起,由您老自己选择住哪里。好,姐夫,我们陪爸爸取托运行李,你们可以先进城,到‘鲍家园’等我们。”说着,他和素云就一边一个地挽着刘东石的双臂朝行李转盘的方向走。

素珍跟上来,喊了一声“爸”,老刘停下来。“李卯和素云事事想得都很周到,恩泽和我就不陪您进城吃饭了。因为天气突然转冷,我们想从机场直接去一些年纪大的弟兄姐妹家里看看。”老刘并没有听明白素珍说的话,李卯就说:“那也好,你们先走吧,电话联系。”然后五个人就连声喊着“再见”。

素云父女取到行李,李卯已经把刚上市的2001款超豪华型凯迪拉克开到了大门口。素云陪父亲坐在后排。车子走了一段路了,老刘还以为没起动,问:“是等大华吧?阿姨带他在哪儿玩呢?”素云说:“天气不好,我们把大华放在家里,请了钟点工人陪他。爸,我们早就辞了固定保姆了。”老刘这时才注意到车外的路灯杆飞快地向后倒着,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了。他想起一个自我解嘲的话题:“刚才素珍说什么?他们两口子要到哪里去?”没等素云回答,驾驶座上的李卯大声说:“他们是给孤寡老人送温暖去了。”

“怎么,他们兼做慈善机构的义工吗?”

“不是慈善机构,姐夫是他们教会的义务牧师。”

老刘似懂非懂,为了不使女婿见笑,就没有再问什么。半个钟头左右,三个人就到了市中心一座高楼里面的“鲍家园”饭馆,那里用屏风临时为他们隔开了一张中等圆桌。李卯一边帮岳父脱下皮衣,一边说:“实在对不起爸爸,这里不像纽约、旧金山,连个包房都没有。我预订鱼翅和鲍鱼,鲍老板说没有厨师会做。在美国是吃不到像港台或大陆那样几千美元一桌的中餐的。在这里要提高宴请档次,全靠洋酒了。”他示意侍者打开预先点的“路易十三”,让岳父先尝。刘东石说:“这太破费了。自己家里人吃饭,喝这么贵的酒做什么?”李卯说:“爸,您不用心疼我花钱。资本家的私人企业规模一大,就跟共产党的国企一个样。我是管销售的,因工作需要,每天都要宴请客户。我跟您退下来以前一样,只有公款吃喝的缺点,不算腐败干部。”刘东石想,也好,自从退下来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喝“路易十三”呢。这里的中国菜虽然不伦不类,毕竟比飞机上那味同嚼蜡的饭菜强。于是老刘对女婿给他斟的酒、夹的菜来者不拒,吃得裤腰带放松到最后一格。买单的时候李卯指指酒瓶对侍者说:“再拿一瓶,跟剩下的这半瓶一起打包。”又对岳父说:“爸,带回去您慢慢喝。家里除了‘路易十三’,各种洋酒、中国酒都不缺。”

吃完饭,他们想开车经议会大道到州议会广场去,但是第六街与议会大道交叉口一带封了路。那里形成了中心会场,至少有两万人站在寒风冷雨里等候竞选结果。后来他们偏离议会大道七、八个街区才绕到州议会广场。那里虽然摆了一排蒙着绒布的桌子,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的花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听电视里说,因为占二十五张选举人票的共和党基地佛罗里达州出乎意料地倒向了戈尔,共和党失败的可能性一下子大了起来,所以拥护布什上台的庆祝会不一定开得成了。李卯说:“看来前半夜见不了分晓,爸,我们回家吧?”刘东石身体里的酒精正在发挥作用,巴不得快点躺下,连忙说:“对。你们投了谁的票,回去从电视里看结果是一样的。”

李卯说:“我们没有投票,听说姐夫他们投了布什。”

“那为什么?”

“美籍华人不投票的多着呢。要说戈尔的少数民族政策好,我们不管台湾来的、大陆来的,在这里都是少数民族,应该投戈尔一票。可是华人又大多数是玩股票的,那股市却是跟着布什走的。若布什当选了,我们都能发点财。”

“那么说,恩泽买了很多股票?”

“他?一分钱股票也没买。但他认为民主党的道德观念离圣经更远,所以投共和党布什的票。”

刘东石又不明白了,于是闭口不再问什么。

他们一到家,一个十七八岁、又高又胖的白人女孩从大华的房间走出来,说大华已经睡着了。李卯随手把饭馆打包的两个剩菜饭盒给了她,那女孩一手接了一个。李卯又掏出二十美元纸币,放在她低胸衬衣里面的乳罩里,顺手把她硕大白嫩的一对乳房一边捏了一下,说:“从车库出去吧,那里门还没有关。”他这些动作是当着妻子和岳父的面做的,令刘东石大吃一惊。老刘赶紧瞟了一眼女儿,素云倒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老刘在女儿的带领下进了卧室,素云先打开浴缸的热水,然后找出一套睡衣,说:“爸,您先穿这套睡衣吧,行李明天再打开。”这时大华醒了,跑到客厅里要跟李卯一起看电视。素云去把他拉过来,说:“喊爷爷。”大华很认真地打量了刘东石一会,用英文对他妈说:“他不是‘爷爷’,以前来的老头才是‘爷爷’。”他话里的“爷爷”是汉语拼音。素云用中文说:“在英文里都是一样的,快喊。”小家伙勉强喊了一声“爷爷”。刘东石说:“大华乖,爷爷给你带了中国玩具,明天拿给你。”大华马上用英文说:“中国玩具老是熊猫,不好玩,日本的电子玩具才好玩。”刘东石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带给两家外孙的礼物的确是两个大熊猫。素云说:“爷爷要洗澡睡觉了。”便把大华拖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酒足饭饱又泡了热水澡,加上旅途中缺少睡眠,刘东石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穿着睡衣踱出房间,想里里外外参观一下这房子。房子整个是圆形,只有一层。圆心是露天游泳池,周围半圈是房屋,半圈是树林。房屋的正中是客厅,客厅有大门、通游泳池的小门和两个侧门。一个侧门连着通向四个睡房的圆廊,另一个侧门通餐厅、厨房和三车位车库。车库也有一个小门通游泳池。每个睡房都有两个门,一个门对着圆廊,一个门对着游泳池。房屋到池水之间有雨棚相接,所以池边再没有阳伞。

刘东石的睡房离客厅最近,他穿过客厅去看了一下餐厅、厨房和车库。车库里只有一个车位停着鲜红色的保时捷跑车,无疑是素云的车。然后老刘走回睡房,在睡衣外面套上皮衣,从通游泳池的门走到雨棚下。天气已经转晴,中午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有些晃眼。一点风也没有,看来不必穿皮衣。他把皮衣脱下,搂在怀里,沿着雨棚往睡房那一面走。第一间是他住的客房。走过去一间应该是大华的房间。再过去大概是以前保姆住的房间,现在应该是空的,或者作书房。顶头那一间应该是主人房。正走着,他听见女人做爱的叫床声从房子里传出来。老刘想,幸亏自己没有去参观女儿女婿的房间,听说在美国做爱是不锁门的。他记得女婿说过今天要上班,莫非他中午回家了?他转身往回走,通过客厅到了外面。他望见在篮球架的下面停着一部破旧的微型“尼桑”,觉得很奇怪。老刘走近去看了一下那辆车,忽然想到了什么,返身又穿过客厅回到游泳池边的雨棚。这次他确定做爱的男女是在儿童房和主人房之间的那一间。叫床声已经停止,现在传出的是两人疲倦的英语交谈声。那女的肯定是素云,可那男的肯定不是李卯。刘东石听了一会,决定坐到客厅里,等着看清那男人是谁。

过了二十来分钟,并没有人经过客厅出去,可是老刘却听见篮球架下面的“尼桑”发动的声音。他赶紧走出大门,那“尼桑”正在后退准备掉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个白人青年。他绕到车库那头,看见三间车库里有一间的门还没有落到底。这说明那男人是从车库出来的,是素云在里边开、关车库的门。刘东石回到客厅,没想到素云已经站在客厅里,脸上闪烁着性欲得到满足的光泽。

“爸,既然您都看见了,我就告诉您。这个小老美才十九岁,德州大学二年级学生, 我们在网上认识的,已经来往半年了。”

素云说得轻松自如,倒使老刘一时语塞了。他在沙发上坐下,低着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这怎么对得起李卯啊。”

“爸,是李卯先对不起我。我那年回国时就对妈说了,妈可能没告诉您。我刚生大华的时候就抓住他跟当时雇的福建小保姆睡在一起。后来连着换了五个保姆,个个都是出这种事被解雇的,其中有一个比他还大十岁。我提出离婚,他老爸专门从台湾赶来劝解。因为他们家代代单传,大华是他们的独根,而我得到大华抚养权的可能性很大,他们怕离婚会绝后。在他老爸的见证下我们达成了协定,不再雇保姆,李卯在负责家庭一切开支之外,每月给我两千美元作为我的个人积蓄,每年增加百分之十。双方在外表要维护夫妻形象,在房事上充分自主、互不干涉。这样一来,家里没有了保姆,在外面他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在那种事上倒有所收敛。”

“那你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感情呢?”老刘抬头看了一眼女儿。

“应该说那时我对他是有感情的,我提出离婚也是为了促使他改邪归正。那时我们没有彻底分房,我自己也没有做过任何红杏出墙的事。可三年前,他当上了销售部经理,后来又升了销售总监,挣的钱越来越多,支付家庭开支和给我积蓄钱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了。中国大陆市场占他们销售额的三分之一以上,他就下大工夫研究大陆的国情。他反复地邀请大陆的客户代表来美国考察,又不断地通过他们挖掘潜在的新客户。爸,现在来的大陆考察团跟您在驻美国办事处的时候可不一样了。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您说过,办事处的谁谁谁因为看脱衣舞和黄色录像带而被遣送回国的事。现在来的考察人员可不屑于看脱衣舞和录像带了,现在只要不贩毒就是好干部。李卯几乎隔一两天就要陪那些人吃喝嫖赌,夜不归宿成了家常便饭。我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没有语言障碍,又有时间又有钱,还有强烈的报复心理,我找男人还不容易吗?我一共也玩过十几个男人了,还同时跟两个男人在一张床上玩过。现在我跟他扯平了,我们双方都真正符合协定条款了。将来,看到底是谁先忍不下去,提出离婚的要求。”

刘东石不敢抬头看振振有词的素云,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他的三岁在市政府礼堂登台表演诗朗诵、十七岁考“托夫”得满分而获“全奖”到美国留学的掌上明珠。他看着手里的皮衣,甚至不相信她就是昨天晚上在飞机场给他穿这件皮衣的女儿。素云到美国有十四年了吧?四年前她一个人带大华回去过一次。那时大华都三岁了,李卯没有一起回去,老刘就觉得不正常。但他那时候工作忙,也没有问过关于女婿和他们小家庭的事。女儿的心里话总是愿意对妈讲,可老伴一直把这些话藏着,一直藏着这些话去世了。她后来再没有见过素云,电话里素云也不会说出自己近年的变化。老伴去世才一年,可能她到死前都在悲叹素云嫁了个放荡的男人,却不知道素云自己也成了个放荡的女人。

“我看你们这样下去是不会长久的。”刘东石仍然低着头。

“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有一切,我早就开始留心攒钱了。我现在这个年龄玩男人还不用花钱,有的男人给我钱。我刚念完硕士就结婚当太太,一天也没有工作过。跟李卯的协定实行了这么多年,我的积蓄恐怕比有工作的同学们多得多。我是再也不会主动提离婚的事了,他什么时候提我都同意。”

“你就不能重新找一个正经男人,白头到老吗?”

“谈何容易呀。跟我上过床的那十几个,没有一个是正经的。更可恨的是,还有很多想吃软饭的男人呢。”

“那就看你自己怀着什么目的去跟别人交往了。你想的就是勾人上床时,眼神里满是邪念,正经的男人能理采你吗?”

“可谁能看透人心呢?我刚认识李卯的时候,我没有邪念,他也像个一本正经的人。”

“照你那么说,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素珍两口子也跟你们一样吗?”

“不,他们两口子可恩爱了。不过,若是我像姐姐活得那么清苦,我可受不了。”

“怎么,他们挣的钱不够用?”

“那怎么会。姐夫做那么大公司的质量监督工程师,年薪少说也是十万以上,姐姐自己还做一家小公司的会计。只是他们一会儿帮这个,一会儿帮那个,从来没有积蓄。前不久姐姐还找我借钱,竟是帮一个偷渡来的浙江女人打胎,那女人恐怕现在还吃住在他们家里。姐姐也不怕那女的勾引姐夫,那女人可真算得上天生丽质呢。”

老刘插嘴问:“那素珍是羡慕你,还是觉得她自己幸福呢?”

“她肯定自以为幸福,因为她曾经为我祷告,求上帝怜悯我。我可不需要任何怜悯,我倒是挺怜悯她的。爸,您和妈不都说姐的命苦吗?她出生在五七干校里,又在乡下外婆那里寄养过五年, 得了小儿麻痹症。从小学到高中,她都是拄着拐杖上学,我那时候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的妹妹。您说过,若追究以权谋私的话,您做的唯一一件以权谋私的事就是在任美国办事处负责人的时候把姐姐弄到美国来治病。她在美国甩掉了拐杖,补习了英语,又学了会计。我相信,除了那个呆板板的姐夫之外,她连其他男人的手都没有挨过。恐怕在中国农村里也没有像姐姐那么封建的女人了,何况在美国呢。像她那样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你觉得你这样过有意思?”

“反正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我起码不枉过一世。”

“你有你的主见,我说服不了你。好了,说说这件衣服吧。你叫李卯去把它退掉,我知道这种衣服在奥斯汀一年里穿不了几天。李卯买这么贵的衣服给我,必定有他的打算。”

“那倒不一定,爸,他毕竟是头一回见岳父大人吗,钱来得又容易。”素云看见老刘已经把皮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茶几上,又补充说:“他鬼心眼是多,也许想利用您的老关系,拉上一批新客户。”

“我怕的就是这个,”老刘说。“我还是那句话,除了素珍来美国那一件事上我利用了一下职权,我当领导二十多年里没有别的事算得上腐败。现在退休了,更不想惹任何让良心不平静的事。你跟李卯说,我不想在这里住一个月。周末我就去素珍那里住,在那里也不会住一个月。然后我想去亚利桑那和加州看几个老熟人。至于联系安排和路费的事,都不用你们操心。”

爸,周末就走,那也太快了。不管李卯对您的孝敬有什么别的用心,您可不能怀疑我的孝心。我们是安排周末去拉斯维加斯的,您的一切费用由我来出,与李卯无关,好吗?”

“不,取消你们的安排吧。过去我去过赌城,也发过誓再不去那里。输了赢了心里都不平安,何苦呢?我劝你们也不要去那些地方,上了瘾就麻烦了。”

“爸,您真跟在职时一样倔。算了,一切顺着您的意思办吧,别说我吝啬就行。我要去接大华了,您要是饿了就在厨房里找点什么填填肚子,晚饭要到六点钟才出去吃。”

“大华这么早就放学?才两点多钟。”

“是啊,三点就放学。说是免费教育,像姐姐那样两个人都工作,要是有两个孩子,为孩子放学后花的钱就比姐姐挣的钱还多。”

“所以你们一家都只要一个孩子。”

刘东石听到素云发动车的声音,就回到睡房去打开托运行李。拿出一个大熊猫和几包中国土产之后,巨大的旅行箱就空了一半。这一代中国人真是想不开,万里迢迢带这些干什么呢?谁也不稀罕这些,况且在美国也能买到,值不了二百美元。再一想,我这次到美国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想见见女儿,可是刚见到,又觉得亲情已经被时间的流水洗淡了。

星期六李卯陪中国考察团去拉斯维加斯了,素云开车送老刘到素珍家,途中她在一家中国店里买了许多大米、蔬菜、酱油之类的东西。到了之后老刘才明白,原来素珍家里住着五个华人,当时都坐在门外的小花园里。除了偷渡来的浙江女人傅霞之外,还有两对昨天从加州来听恩泽讲道的老年夫妇。看来他们全都认识素云,但素云只跟他们点点头,等傅霞把车上的东西般下来就走了。傅霞分两趟把食品般进厨房,就留在厨房里做午饭。老刘与两对老夫妇互相做了自我介绍。这时出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到老刘面前,彬彬有礼地用国语说:“爷爷您好,我叫李得胜。我爸爸妈妈去探访病人了,午饭前回来。我先带您参观一下我们家好吗?”老刘高兴地抱住得胜亲了一下,说:“乖得胜,我送你一个中国玩具,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老刘打开旅行箱,得胜马上拍手说:“大熊猫,我太喜欢了。谢谢爷爷!”然后他抱起玩具,又帮老刘推着快空了的旅行箱,先领老刘到儿童房,说:“爷爷,这是我的房间。您看,爸爸妈妈在这里加了一张床,是准备您跟我住一起的,行吗?”老刘连声说行。他们放下东西,得胜领老刘到隔壁一间,说:“这是傅阿姨的房间。她刚来的时候,每天半夜都哭,我起来小便时听见了,就过来为她祷告。后来她信了主,再也不哭了。”老刘听这小外孙像大人一样说话,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楼下除了这两间睡房,就是客厅、餐厅、厨房、车库。得胜又领老刘到楼上,看了恩泽和素珍的睡房和两间客房。恩泽和素珍的睡房连着一间很小的祷告室,里面只摆着一张像茶几那么大的一条长凳,两面墙边立着两个书架,满是圣经和宗教读物。两间客房共用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客厅,小客厅里除了几本中、英文圣经以外,还有一本很厚的登记册。老刘翻开一看,都是在客房住过的信徒填写的姓名、日期、从何处来等等。大部分是用中文和英文写的,也有些是用老刘看不懂的文字写的。最后两行显然是加州来的那两对老夫妇填写的。

下楼的时候,得胜问:“爷爷,您要不要回房躺一会?”老刘说:“不用。得胜,我问你,你们家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吗?”得胜说:“没有,因为电视是魔鬼。大华家有四台电视机,他从电视里学怎么在超级市场里偷东西,还要放大人看的坏录像带给我看,我才不看呢。”老刘又问:“那学校里有魔鬼怎么办?”得胜说:“我们教会学校里没有电视,我们不上公立学校。”老刘弯下腰仔细地看着得胜,得胜脸红了,说:“爷爷,您不躺的话就去跟宋爷爷、宋奶奶、王爷爷、王奶奶说话吧,我去厨房帮傅阿姨做饭。好吗?”老刘说:“好,好,”又重重地亲了得胜一下。

午饭是非常地道的六盘中国炒菜、一大盆紫菜鸡蛋汤和大米饭。老刘这才想起来,在素云那里住了三天四夜,还没有吃过她做的饭呢。顿顿到外面吃西餐或改革了的中餐,这时一闻到傅霞做的饭菜香味,立刻来了食欲。他正准备动筷子,却看见别人都低着头,表情严肃,他赶紧把筷子放了下来。恩泽说:“宋爷爷带领我们祷告吧。”宋爷爷说:“还是得胜吧。”得胜就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感谢主垂听了我的祷告,把我爷爷平安地送到了这里。也感谢主带领宋爷爷、宋奶奶、王爷爷、王奶奶到我们家。求主的恩典快快临到傅霞姐姐。也求主赐给我智慧,带领我下星期的考试。我们奉耶稣基督的名感谢主赐给我们这桌上的饮食。”这时大家齐声说:“阿门。”老刘没有见过这仪式,很有些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等得胜睡着了,老刘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他走到恩泽和素珍的房门口,看到门是虚掩着的,有灯光射出来,也听见了他们小声的谈话。老刘敲敲门,恩泽过来把门打开,轻声说:“爸爸,您还没睡?”老刘说:“恩泽,要是你们不马上睡觉的话,我有些话想问问。”恩泽说:“爸爸,进来说吧。”老刘问:“要不要换个地方?”恩泽说:“就在这里吧,别的地方恐怕影响其他人睡觉。”

老刘和恩泽坐在小圆桌边的两把圈椅上,素珍坐在床沿上。老刘说:“你们两个都在更好,我有几个问题想弄明白。第一,就是那个叫傅霞的女的,听说是偷渡到美国的,长得又漂亮,肯定有不可告人的背景。你们让她长期住在这里,又让她做饭做清洁。这会不会担窝藏罪犯和非法雇佣的罪名?还有两件事我一起问吧。第二,美国到处都是教堂,可听说你们是用客厅作为教堂。你们信的不是基督教吗?你们的教是不是被政府认定为邪教?第三,得胜上的学校听说一共只有你们十来户人家的二十几个孩子,他们以后长大了能不能升学?”

恩泽说:“爸爸,傅霞的事从头到尾是素珍去办的,让她告诉您吧。”素珍就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说:“爸,傅霞是个孤儿,原来是杭州一家国有企业的技术员。与她同公司的工程师刘欢也是孤儿,他们在同一个孤儿院里长大,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一九九三年他们结婚时,新调到他们公司的书记为许多结婚的青年主持集体婚礼。就在那天,书记看上了傅霞,很快就把她调到公司党办当秘书。书记经常对傅霞动手动脚,但傅霞总是想办法躲开他。后来公司要派一个人到美国培训,书记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并不算最佳人选的刘欢。刘欢临出国时,书记找他谈话,暗示他培训结束后可以在美国寻找继续深造的机会。刘欢走了以后,书记找借口要傅霞在晚上和周末到他办公室里加班。听说国内很多企业领导的办公室都有套间,里面安了什么‘值班床’。书记多次把傅霞往套间里拖,但傅霞总能想办法逃脱。党办主任是个溜须拍马的家伙,早就看穿了书记的心思。他借口‘政审’,通知收发室扣下刘欢给傅霞的信,交给书记。这样从刘欢写的第一封信到第二十封信,傅霞一封也没有收到过。刘欢却收到过一封用报纸上剪下来的字贴成的没有落款的信,说傅霞为了入党升官,已经向党委书记献身。后来刘欢就再也没有写信,两个人完全中断了联系。党办主任在公司里散布消息说,刘欢已经叛国,并且在美国重婚。书记趁傅霞悲伤无助之时终于占有了她,使她成为他的秘密情人达六年之久。前不久,傅霞发现自己怀了孕。书记害怕东窗事发,加上他早已另有新欢,于是为傅霞出了一笔蛇头费,告诉蛇头一个奥斯汀的地址,就把傅霞交给了蛇头。傅霞是坐飞机偷渡的,到了奥斯汀才被移民局发现,审问时她说出了一切实情。移民局通过调查,才知道刘欢早已去加州了,他已念完博士,有了美国绿卡。刘欢的确与一个台湾女留学生住在一起,但并没有结婚。移民局认为傅霞的口供是真实的。根据美国法律,只要刘欢承认傅霞是他的妻子,傅霞就可以免罪释放。我们教会聘请了律师,去加州找过几次刘欢。他说这件事太突然了,他不能仓促作出决定。我们就先把傅霞保释了出来,我们相信刘欢是会作出使自己一辈子良心平静的决定的。爸,我们保释傅霞有合法文件,让她住在这里不算窝藏罪犯,她帮我们做些家务事也不属于雇佣关系,这些您尽管放心。”

刘东石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说:“共产党的名誉叫这种人败坏完了!”

李恩泽说:“爸爸,您也不用担心我们信的教像中国的法轮功一样被政府定为邪教,我们信的是基督教。在美国,基督教有很多派别,各派别之间可能有或大或小的教义分歧。比如我们这个派别在奥斯汀人数不多,目前在家庭里聚会就行了,还不用建教堂。我们教会主张浸水洗礼,主张妇女不剪头发不化妆。为了免受淫乱世界的影响,主张不看电视,小孩不上公立学校。也有的教派比我们更远离世界,他们住进没有电灯煤气自来水的山野,不让汽车开进去。就连那样的教派,只要不危害别人,也不会被政府定为邪教。我们与那种教派的分歧,在于我们认为我们还应该向世人传神的道,因此我们不主张与世隔绝。至于我们的教会学校,那都是政府承认的,完全不影响孩子以后升学,如果孩子自己愿意升学的话。”

刘东石又问:“那么天主教与基督教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恩泽说:“应该说是天主教和新教有区别,他们分开还不到五百年,都信耶稣基督和同一本圣经,英文里‘基督教’一词是对他们的统称。区别是从十六世纪初宗教改革开始,一部分教徒反对教皇体制,提出许多不同教义,他们就被称为抗教或新教。在中文里基督教指的就是这种教。而中文里把维护罗马教皇体制的称为天主教。美国以前的四十二任总统,除了肯尼迪是天主教徒,其余都是基督教徒。现在还没有确定的两位第四十三任总统候选人也都是基督教徒。”

刘东石“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接着又问:“科学家里没有什么信教的吧?”

恩泽笑了,说:“不是没有什么信教的,应该说:大科学家几乎全都是基督徒。爸爸,我明天给您一份权威的统计资料,您就知道,世界排名前三百名的大科学家,就有二百几十名是基督徒。我们学理工的人都知道牛顿的著作是讲物理学的,其实我们很少人知道:牛顿著作的三分之二以上是神学著作。”

“现代科学不是批倒了神造天地万物的迷信理论了吗?”

“爸爸,您说的是无神论者的看法,这个话题说起来就长了。正好明天来听我讲道的人都是从事自然科学的,加州这两对老夫妇都是理科教授,明天还有休斯敦宇航中心的几位科学家和德州大学加速器国家实验室的两位科学家要来,如果您有兴趣的话,也参加好吗?”

“当然,我很有兴趣,”老刘高兴地说。“不过,你用英文讲吧?”

“是的,但是我可以讲慢一点,素珍说您的英文听力是不错的。让素珍坐在您旁边,听不懂的时候她可以帮您。”

刘东石一看手表,时近半夜,就起身告辞。其实他心里真想无休止地听女婿讲下去。近十年来,他对自己一生的信仰产生了许多疑惑,而女婿不紧不慢的几句话竟好像帮他解开了心头的一团乱麻。这一夜他浮想联翩,迫不及待地等着参加恩泽的家庭教会聚会,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老刘醒来时,得胜早已起床,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套合身的小西服,系着领带。他站在老刘床边说:“爷爷,这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是我爸爸送给您的。这笔记本和笔,是我送给您的。”老刘拍拍得胜的肩膀,说:“谢谢得胜,谢谢你爸爸。”他赶紧起床洗脸。受了得胜的启发,他决定把带来的唯一一套西装穿上。走到餐厅,大家都在等他。他一看,男人全都穿着西装,女人也穿着最端庄的衣裙,他心里再一次感谢得胜的启发。素珍和两位老太太的发髻都解开了,她们或黑或花白的长发直垂到腰际。傅霞的头发只到脖颈,显然是住进这里以后才开始蓄发的。老刘坐下以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等着恩泽开始祷告。祷告结束时,他几乎与大家同声地喊出了“阿门”。

这天讲道结束以后,德州大学的吴教授太太站起来作了一个见证。原来吴太太在半年前经德大医学院附属医院确诊患了胃癌,当时医生宣布她最多还能活九十天。从那时开始吴太太就放弃了治疗,教会和吴教授不断地为她祷告。上个星期五,吴太太经过同一位医生全面检查,确认她身上的癌细胞完全不见了。她说着举起了半年前和最近的两份诊断书,大声赞美神奇妙的医治大能。散会后,刘东石走过去与吴太太攀谈,要过那两份诊断书来,仔细地读了上面的每一个单词。老刘问:“那位医生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吴太太说:“那位医生也是基督徒,他说,医学和药物本是神创造的,但是如果神的旨意是用医药以外的手段医治人,那就更彰显他的大能了。”老刘听了这话,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世界上许多奇怪现象的答案。

刘东石在大女儿家里不知不觉地住了三个多星期,这三个多星期倒好像比在小女儿家住的三天多过得还快。平时只有傅霞在家时,老刘也偶尔跟她聊聊杭州,因为他曾经在杭州生活过多年却又多年没有去过杭州了。但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圣经上,他已经把整本圣经通读了一遍。晚上他有时候教得胜念唐诗,有时候跟恩泽、素珍一起去看望教会的弟兄姐妹。他去过的那些家庭,无论贫富,家家都没有电视机,家家夫妻都那么相敬如宾,家家的妇女都留长发穿长裙,家家的孩子都那么斯文有礼。他住满一个星期的那个星期六,有三家人一起去约翰逊城(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家乡)游玩和野餐。第二个星期六全家去休斯敦宇航中心参观,与已经认识的几位科学家都见了面,在其中的一家吃了午饭。第三个星期六在离家很近的科罗拉多河畔钓了一天鱼。每次出门傅霞都在一起,而且负责准备带的东西,完全像他们家庭的成员之一。恩泽和素珍的汽车都是八座的面包,刚开始老刘奇怪他们怎么买那么大的车,住了几天以后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常常有人搭车,例如与他们一起去约翰逊城的那两家人,都是由老人和儿童组成的,两家都没有车,那天恩泽和素珍的车都坐得满满的。

第四个星期五傍晚,刘东石要到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去看一位已经移民到儿子一起住的老朋友。本来在素云那里住的时候,他计划去亚利桑那时就把回国的东西都带上。在那里住几天,再到旧金山两位老朋友家住几天,然后从旧金山直接回国。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只带了个小小的旅行包,准备看过朋友后再回到奥斯汀来住。飞机票是他自己花钱自己去买的,他也打电话与老朋友联系过了。恩泽和素珍到机场送他。分手的时候,恩泽突然想到要岳父把凤凰城朋友的儿子的姓名和电话写下来。恩泽说航班到达的时间那么晚,他一定要打个电话去确认一下。老刘就在恩泽的小本子上写了。恩泽接过来一看,惊喜地说:“他,我和素珍都认识呀。他也是跟我们教义完全相同的教会牧师,不过他们通常有一百多人聚会,有个简易的教堂。去年我们一起参加了在华盛顿州与加拿大交界的贝克山夏令营聚会,他爸爸也去了的。”刘东石说:“那太好了。这样的话,可能我在他家住的日子会长一些了。”素珍说:“住多久我们都放心的。”

不过刘东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凤凰城一住就住了四个月,连春节都是在那里过的。春节前几天老朋友的儿子买来中国纸笔,请两位老人写春联。老刘写的是:戒酒戒烟戒海鲜,无官无禄无牵连,主赐平安。老朋友劝他办移民,可他觉得还是想回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更多的人。他说:“也许以后每年都在中国住一段时间,也在美国住一段时间。”他从凤凰城到了旧金山,在两个老朋友家各住了一天,就赶在复活节前回了奥斯汀,因为那两家的下辈夫妻都差点因为他的到访而大吵一架。回到奥斯汀以后,他就住在大女儿家,没有去过小女儿那边。只是李卯请两家人一起到饭馆吃了一顿饭,但老刘滴酒未沾。李卯也特别邀请了傅霞和来接她去加州的丈夫刘欢,傅霞已经得到了移民局的免罪释放裁定书,申请绿卡的事正在办理。

在半年探亲签证期满的前一天,刘东石回到了广东。当时还是中美军机相撞事件余热未消之时,市里邀请在本市的美籍华人和一些从美国留学、探亲归来的老、中、青年开座谈会,谴责美军霸道行径和揭露美国社会的阴暗丑恶。在谴责美军霸道行径方面,大家当然按照报纸上的统一口径发言,人人说的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揭露起美国社会的阴暗丑恶来,每个人讲的内容都丰富多彩、互不雷同。座谈会主持人注意到退休前在驻美办事处当过六年负责人、最近又去美国探亲半年的刘东石一言未发,就打断了一个滔滔不绝的美籍港资本地青年,说:“刘局,您过去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现在又是刚刚从那里回来,您老说说吧。”主持人带头鼓掌,会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一阵掌声。老刘笑了笑,说:“我在那边看不懂电视和报纸,关于飞机的事我不了解情况。至于阴暗丑恶的美国,肯定是存在的,不过我这次去的不是那个美国。”说完就低下头,不再出声。会场里变得一片寂静。主持人赶紧说:“今天的座谈会开得很成功,下面请领导作总结和指示。”

 

(写于二○○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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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umn05 回复 悄悄话 同胞姐妹,因经历的不同,活出截然不一样的人生。好文,期望看到你更多的文章。
无知无为 回复 悄悄话 没有道出美国文化的本质,本质只有一个:追求欲望,一个此世、另一个来世,任何欲望原则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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