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妇与缫丝妇
田 心
上小学的时候学了一首古诗,标题叫《蚕妇》,一共只有四句:“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时的国语课本并不介绍这诗的作者是谁,学问不大的小学老师则把所有的古诗统称为唐诗。长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蚕妇》并不是唐诗,而是北宋诗人张俞的作品。我从小就喜欢反向思维,读了这首诗后立刻想到的是:穿罗绮的不是养蚕人,那么养蚕人穿的是什么呢?当时我的母亲就是个养蚕人,果然她从来没有穿过罗绮 – 就是蚕丝织品衣服。我家住在一个古老的小镇上,母亲穿的衣服都是她自己买来比蚕丝便宜得多的棉花先纺成线、再织成粗布缝制而成的。
学了这首诗,使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困惑。因为老师说蚕妇就是旧社会养蚕的妇女,她们辛辛苦苦养蚕,可蚕丝织成的衣服却只有那些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人才穿得起。我就想:现在不是新社会了吗,为什么养蚕的妇女还是穿不起罗绮呢?再后来我自己天天入城市,看到旧社会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人都被专政了,他们并没有穿罗绮; 满城的其他人也都不爱红装爱武装,没有一个穿罗绮的。听说罗绮都运出国去换机器了。
上初中时又学了一首古诗,这回真的是唐诗,就是白居易的《卖炭翁》。诗中描写卖炭翁穿着单薄的衣服“晓驾炭车碾冰辙”的情景和“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理活动,使我想起了我母亲缫蚕丝时挥汗如雨却盼着天再热些、以便蚕丝能卖个好价钱的往事。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并不是倒卖木炭的商人,而是自产自销的南山烧炭人。我母亲也不是丝绸商人,而是从孵卵到采桑、养蚕、收茧、缫丝全套工序都亲力亲为的家庭手工业养蚕人。我觉得这一寒一暑、一翁一妇、一炭一丝、一南山一陋室,简直是太奇妙、太恰如其分的对称了。于是我学着白居易的诗体,写了一首《缫丝妇》。可惜文革我被隔离审查结束后,心有余悸,就把写满诸如《缫丝妇》之类惹祸文字的十七个又大又厚的日记本捆紧,扔进了滚滚长江。现在只记得与《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两句相对应的,我在《缫丝妇》中写的是:“可怜终日汗不干,心忧丝贱愿天炎。”
(写于二○○六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