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非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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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糟糕史No.4--破产乃成功之母

(2021-03-17 15:27:03) 下一个

这是发呆号连载的印象派系列的第四篇。前三篇分别介绍了主要画家、沙龙体制、户外作画,今天这篇要讲的是重点中的重点:印象派的诞生。

在1874年,印象派举办了第一场独立展览,就是在这次展览后他们得到了“印象派”的名字。当时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这次展览标志着现代社会的一个转折点、艺术史上的里程碑。不过,这话说得有点太快了,我是从1860年莫奈到达巴黎开始讲印象派的故事的,现在让我们先回到这个故事。开始的几年,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巴齐尔常常是形影不离的,史称“印象派四人帮”,他们常常结伴到户外一起作画(见上期内容《追光的骚年》)。当时他们也都认识毕沙罗和塞尚,但他们并没有形成一个紧密联系的团体。直到1866年,印象派的画家们才真正黏合成一个集体,也是这一年他们认识了马奈和德加。

马奈和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是这样的,莫奈在1866年的沙龙有两幅作品入选了,一幅风景,一幅肖像,肖像的那幅画的是后来成为他老婆的卡米尔Camille,因为光影处理和裙子的质感画得很好而被入选。很明显,莫奈还是可以像沙龙画家一样“正常”地画画的,只是他大部分时间不愿意这么画罢了。

 

Claude Monet, Camille (The Woman in the Green Dress), 1866, Kunsthalle Bremen, Germany

这两幅画当时得到了一些好评,但很多人把他的名字和马奈的名字混淆了,都来看“马奈的画”,莫奈等于沾了马奈的光。某杂志上还登了一个搞笑漫画“到底是马奈还是莫奈”。马奈很生气,他当时已经颇有名气,感觉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年轻画家占了他的便宜。他决定会一会这个莫奈,看看是何方神圣。于是他不知道哪找来莫奈的联系方式,约莫奈在巴德咖啡馆见面(Café de Bade, 在Pigalle附近)。莫奈又叫上了他认识的雷诺阿、巴齐尔等人,马奈叫上了他认识的德加,这些人就这么认识了,从此成了好酒友,经常混迹在这个咖啡馆里聊艺术聊人生,虽然更多可能是聊女人……

至此印象派的创始人终于全凑到一起了。与其说是一个团体,还不如说他们就是一群酒友,因为他们主要的聚会场所就是酒吧和咖啡馆。这之后的20年岁月他们将会作为一个非正式的团体活跃在巴黎的画坛上。

 

印象派创始人:

莫奈Claude Monet

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

西斯莱Alfred Sisley

巴齐尔Frédéric Bazille

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

塞尚Paul Cézanne

德加Edgar Degas

马奈Edouard Manet

 

这是巴齐尔画的大伙儿,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从左到右分别是:坐着的雷诺阿,站在楼梯上的左拉,马奈,戴着帽子的莫奈,巴齐尔

Frédéric Bazille, Bazille's Studio; 9 Rue de laCondamine, 1870, Musée d'Orsay, Paris

印象派作为一个团体的主要活动就是举办了独立于沙龙以外的展览。独立展览是一个很激进的想法,以前从来没有艺术家干过这样的事情。

这个想法最早在1869年开始萌生。这时,他们互相之间已经很熟悉了,经常在盖尔波瓦咖啡馆(Café Guerbois)里聚会和讨论。此时距离最初几个人相识已经过了七、八年了,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毕沙罗要奔四了,连年龄较小的雷诺阿也奔三了,然而他们的事业还是没有起色。前几年的沙龙,除了有两年莫奈入选过几幅海景和一幅Camille,其他几届的沙龙都拒了他的作品,他们团体里其他大部分的人也都是同样的命运。马奈是个例外,他虽然和他们走得近,但他从来不是印象派的一员,而且他早在认识他们之前就是个有名的画家,所以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事业。

巴齐尔开始最先开始提出反抗沙龙的提议。他说,“一个有脑子的人怎么能受这种行政腐败的压迫,实在太扯淡了”。于是他提出,大家一起租一个大的studio,在里面展览他们自己的作品。

其他人都表示同意,除了马奈。马奈从一开始就表示,别把他算上。他已经取得成功,他觉得反抗沙龙的下场会很惨。马奈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行为上顺从沙龙体制,但实则内心叛逆,否则他也不会赞赏他印象派朋友们的才华并大力支持他们;偶尔受沙龙排挤,但又离不开这个体制给他提供的舒适圈。这就像是小时候做班干部的人,不是每个人的内心都很愿意做这个差事,但当老师来找你、指名要你当班干部,没几个人会一句话拒绝,多半是顺从地当着班干部但私底下常常包庇不交作业的同学;或者说,这就像一些人在事业单位虽然看很多东西不顺眼,但没几个会真正辞职。马奈和沙龙的关系就是这样。

也许是虚荣,也许是真的觉得沙龙的力量不可小觑,总之马奈不愿意参加印象派的展览,他还期望着有生之年他能得到拿破仑荣誉勋章呢,这是法国官方颁发的最高荣耀,授予给国家作出巨大贡献的人。事实上,他之后确实拿到了这个勋章,圆了人生梦想。马奈的担心不无道理,法国画家除了沙龙以外确实没有什么好出路,当时市场上只有很少数的私人艺术经纪。

尽管大伙都同意巴齐尔的提议,1870年的普法战争打断了大家的生活,中断了彼此的联系。德加、马奈、雷诺阿、巴齐尔都参军了,而其他人都离开了巴黎躲避战争。法国人嘛,一如既往,几乎还没打就投降了......1871年战争结束,各人又都回到了巴黎,恢复了日常生活。这时画廊经纪人丟朗(Paul Durand-Ruel)开始大量收购这些画家的作品。

巴齐尔在战争中牺牲,才29岁。他的父亲去博恩拉罗朗德(Beaune-la-Rolande)寻找他的遗体,在雪地覆盖的曾经的战场里挖了十天十夜,终于找到了他的儿子,然后他找了一辆农民的推车,把他拉回了家乡蒙彼利埃(Montpellier)。每读到巴齐尔的这段结局我都忍不住心痛,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突然陨落,划落夜空,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他永远看不到他理想的独立画展成为现实,也无法陪伴他的朋友们走过之后艰难却又精彩的岁月。其实从性格来说巴齐尔是这群画家里难得的正常人,而且有很远大的目光。他还没来得及没有给世界留下太多作品,如果他没有英年早逝,他的才华又会有怎样的绽放?

 

巴齐尔的自画像 Frédéric Bazille, Self-portrait, 1865–1866,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Chicago

巴齐尔笔下的好友雷诺阿 Frédéric Bazille, Portrait of Renoir, 1867, Musée d'Orsay, Paris

巴齐尔死后,画家朋友们都很伤心,莫奈、雷诺阿尤其,仿佛他们的整个青春岁月都跟着巴齐尔去了。逝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过下去。这时,莫奈重提巴齐尔生前的主意--举办独立画展,这时,革命性的画展终于正式提上日程。

1873年,这群画家组成了一个股份制公司,Anonymous Society of Artists, Painters,每个成员一年投资60法郎(即月付5法郎),选举出15个成员组成理事会,其中三分之一的理事会成员每年都要更新,公司举办的展览上每卖出一幅画,其中10%的营业额归入公司,每年再分红。艺术家组成一个团体就够前卫了,还组成了股份制公司,这根本是闻所未闻。

公司章程是莫奈起草的,毕沙罗修订,莫奈和毕沙罗是组织的中流砥柱,这还是挺讽刺的,考虑到毕沙罗本身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莫奈对于这个公司的想法是纯商业性的,但毕沙罗觉得这更像一个互助兄弟会,他甚至想在章程中加一条:成员有义务在其他成员去世后帮助其家庭,但这一条最后被否决了。

马奈躲得远远的,不想和这个公司扯上任何关系,他认为抵抗沙龙会引起学院派艺术权威的不满。马奈父亲是大法官,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他有比较好的政治敏感度。他意识到他的朋友们正在搞的这个东西,在公众看来不仅仅是一个艺术运动而是一个政治运动,尤其是他们还特地成立了一个组织,这种反政府、反权威的东西恰恰让人想起前一阵子刚刚失败的巴黎公社,似乎是对新共和政府的公开抬杠。确实,这个组织和展览在当时的媒体被报道为左翼团体,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德加虽然和马奈是好朋友,但他完全不同意马奈的看法,他大力支持这个展览。德加已经在沙龙展出过六次了,他觉得同时参加独立展览并不会牺牲他的名誉;和马奈不同的是,他讨厌沙龙,也没兴趣拿奖章。他和莫奈一样,都觉得独立展览是一个绝佳的商机。德加负责游说,他成功地凑到了足够的签名,这下展览终于能办起来了。

女画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也是主要的创始人之一。莫里索是标准白富美,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闺阁小姐,但画风和思想都很反叛。她不差钱,完全无所谓沙龙的看法。她和马奈原本就很熟,通过马奈认识到了这群人,其他人都很认可她的才华。筹备画展的时候,德加邀请莫里索来加入公司,莫里索欣然答应,但这差点把她家人吓坏了。这群人要做的事可是离经叛道,而且还邀请一个女人加入他们这个全都是男性的、有一点政治激进的组织?莫里索的长辈们都劝她不要去,但事实证明莫里索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面对三姑六婆的压力完全不为所动,作为唯一一个女性参与了一个独立于官方的展览,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雷诺阿和西斯莱也大力支持。塞尚呢,从一开始就很热心,准备了不少作品打算贡献给展览,他还把老婆孩子都搬回了巴黎,准备更好地参与。但其他人对他都不太感冒。评选委员会有六人:莫奈,德加,毕沙罗,雷诺阿,西斯莱,莫里索,居然只有毕沙罗愿意把塞尚加进来,所以才说毕沙罗是印象派的老大哥,如果没有毕沙罗一直以来对塞尚的支持,塞尚可能早就回老家、放弃艺术了。

后来,德加说展览需要增加一点可信度,于是他把很多圈子外的画家都加进来了。这时毕沙罗就说,好吧既然连外人都能进来,哪有理由把塞尚排除在外?于是,塞尚也进来了。

他们还认真准备了展览的目录册子,一切都有板有眼的。

 

印象派第一次展览的目录首页

主要信息:“地点:卡普新大道35号;时间:1874年4月15日到5月15日;目录价格:5毛一本;入场门票:1法郎”

 

目录其中几页

争论了很久以后,他们终于定下了名字,叫“独立者”(les Indépendants),表示与官方沙龙划清界限。他们租用了位于卡普辛大道(Boulevard des Capucines)的摄影师纳达尔的工作室,在1874年的春天开展,这次一共有30个画家参加,展出了165幅画作。这就是载入史册的印象派第一次展览,尽管他们那时还不把自己叫印象派。展览故意比沙龙展览要早一点开始,持续一个月。为了尽可能地赚多点门票,展览从白天到晚上都开门,第一天只有两百人来参观,到展览结束一共只有3500个参观人次。来的观众几乎无一例外抱着戏谑的态度,讥笑这些“没画完的画”,有的人要求退票;有人甚至说这些画太低俗,只适合挂在妓院的房间;有的人说这根本就是1863年落选沙龙的山寨版。

巴黎卡普辛大道35号,印象派第一次展览的举办场地

下面是印象派第一次展览上展出的部分著名作品。

莫里索 Berthe Morisot

莫里索画的是她姐姐及其孩子,她给艺术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题材--温馨的母性。温柔的母亲和孩子是莫里索一生最常触及的题材,这可能和她幸福的家庭生活有关。

 

Berthe Morisot, The Cradle, 1872, Musée d'Orsay, Paris

 

Berthe Morisot, Hide-and-Seek, 1873, Private Collection

 

莫奈 Claude Monet

这是莫奈家乡勒哈弗尔的港口景象。当时为了准备展览目录,画家们必须给自己的画起一个名字,莫奈不知抽哪条筋想出了《印象,日出》这个名字,结果印象派名称得名于此。

 

Claude Monet, Impression,soleil levant (Impression, Sunrise), 1872, Musée Marmottan Monet, Paris

莫奈这幅画受到了当时摄影技术的影响,那时拍一张照片需要长时间曝光,这期间街上的人会动,所以拍出来的人影都是模糊不清的。《卡普辛大街》上的人像看起来就像是用长曝光的照相机拍出来的。

 

Claude Monet, Boulevard des Capucines, 1873-74,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Kansas City, Missouri

塞尚 Paul Cézanne

马奈曾经有一幅著名的(当时臭名昭著的)《奥林匹亚》,画的是一个妓女。塞尚明显在模仿那一幅画,但大家的感觉都是:这画的是什么鬼。他直截了当地画了个妓院的场景,还是一个怪异的妓院。虽然塞尚在向马奈致敬,但实际的效果却是给他添堵,因为马奈一直都不欣赏塞尚的画。而且这幅画让外界都以为马奈是印象派这伙人的导师。事实上,马奈越是想和他们撇清关系,越是让人以为他和他们关系紧密,就是越描越黑。

 

Paul Cézanne, A Modern Olympia, 1873-1874, Musée d'Orsay, Paris

 

雷诺阿 Pierre-Auguste Renoir

雷诺阿是艺术史上第一个将剧院包厢画进作品的人。娱乐产业在19世纪的巴黎蒸蒸日上,在这幅画创作的年代,巴黎所有剧院加起来平均每周卖出20万张门票。中产阶级的崛起意味着剧院包厢再也不是上流阶级的专属,雷诺阿在绘画中捕捉到了这种社会变革,留下多幅精彩的剧院包厢众生相。

 

Pierre-Auguste Renoir, The Theatre Box, 1874,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这幅画的模特是一个不知名的演员,她至少是雷诺阿十几幅画里的模特。一开始评论家们都批评这幅画的各种毛病:衣服太臃肿看不出身材,笑容很假,脸显老但表情又很幼稚...后来印象派出名了以后,评论当然又立即转向赞赏。

 

Pierre-Auguste Renoir, The Blue Lady, 1874, National Museum Wales, Cardiff

德加 Edgar Degas

除了画芭蕾舞课,德加的另一爱好就是画马,看他画的马多么栩栩如生。芭蕾舞和马的共同点除了动态就是健硕的肌肉,可能德加的真正爱好是肉体吧...

 

Edgar Degas, At the Races in the Country, circa 1872,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毕沙罗 Camille Pissarro

毕沙罗被誉为“纯粹的印象派”,他是最坚定贯彻印象派的画家。他和莫奈不一样,莫奈在探索光色的同时会忽略形体和画面的构图,但毕沙罗一直坚持构图的重要性。

 

Camille Pissarro, Hoar frost, 1873, Musée d'Orsay, Paris

 

尽管这次展览对艺术史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首先是舆论上可谓恶评如潮。很多评论家根本懒得报道,他们只想说对这个展览的画家说:你们是来搞笑的吗?有一个报纸登了一个漫画嘲笑他们,在画展门前,一个孕妇准备买门票进去,被门卫拦住了,他说“请考虑你后代的健康”。一个叫Leroy的评论家挖苦他们为“印象派画家”,结果从那以后的报道都开始用这个名称了。后来,画家们大部分都接受了“印象派”这个名字,虽然他们并不是十分满意,但有名字总比没名字要好。德加从头到尾都讨厌这个名字,他比较喜欢“独立者”。

马奈的预言成真了,独立展览非但没有反抗沙龙,反而更加加强了沙龙画家的地位。这些恶意评论一出来,画家们之前接的不少私人委托—他们难得的收入来源,突然间取消了,这对他们的生活简直是雪上加霜。

展览过后,画家们开始计算他们的收入。不用说,销售情况惨淡。西斯莱卖得最好,1000法郎;莫奈和雷诺阿只卖了不到200法郎;毕沙罗130法郎;德加和莫里索啥都没卖出去。画商丢朗这几年以来都是这些画家的经济来源:他大量购入他们的画,分期付清款项,所以画家们有固定的收入,不至于饿死。但1874年丢朗自己也很困难,因为经济危机,他的画卖得不是很好,而且他购入了太多的存货,一旦经济环境不好、资金周转不过来,他的生意就要垮了。丢朗自身难保,只能停掉给画家们的定期款项。

莫里索是未出嫁的富家女,她是不需要赚钱的,但她的压力来自别的方面。她以前的恩师也去看了这场展览,看完以后感觉极度羞耻,他写信给莫里索的妈妈警告她,“你的女儿正和一群疯子在一起,这么下去她多年的才华和努力就会付之一炬”,他还给莫里索开出了“药方”,要求她每周至少去卢浮宫两次,在古代大师的画作前罚站三小时,乞求大师的原谅。莫里索对此不以为然。

德加虽然在展览上没卖出画,但在展览开始之前他就卖出去好几幅,所以他也还好。雷诺阿是个单身汉,没有家庭压力,但他最受打击,除了收入太低,媒体评论几乎没有提到他,被无视了的感觉比没钱的感觉还要糟糕。最惨的是毕沙罗,他家有好几个孩子,还有一个准备出生,丢朗方面汇款的停止对他无疑是压断的最后一根稻草。莫奈的前途也比较渺茫,但比毕沙罗好一点。这次展览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些忠实的客户,比如恩斯特豪施戴(Ernest Hoschedé)。

帐本做出来了,公司不但没赚钱,还亏了3000多法郎,分摊到每个成员头上是每人各欠184.5法郎。到了1874年年底,大家决定清算公司。印象派第一次作为团体联合举办的展览就这么失败了,然而这个第一次对抗官方权威的勇敢尝试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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