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龙行动

 

警局办案，小case的话，经手的警员就给办了。违章驾驶，街头无赖，小偷小摸，家庭纠纷，不良少年，，，从事发现场到法庭结案，都是一个人跑。案子大到一定程度，重案组就会介入。比如伤伤到骨头，性犯罪，系列犯罪引起恐慌，牵涉面广，媒体关注之要案，等等。

 

前一段我写过一篇金·柠檬惯偷案，案子最后是由抓到金·柠檬的那位警员在办。把一系列的小case装订成一个大卷宗，不断完善，然后由警方公诉人拿去法庭对簿公堂。那个案子，影响虽然很坏，案犯也很恶劣，但由于牵涉面小，具有可操作性，所以没让重案组插手。

 

大案要案，重案组查办，方方面面需要联动。一个现场，可能需要排成人墙来搜索取证；一个线索，可能需要一群的探警去跟进；面对媒体公众的，面对受害人的，面对检控（警方公诉人或皇家大律师）的，都得各司其职。此情况下，就不是单打一所能掌控的。需要一个团队，以operation（有组织行动）的形式来运作。

 

习惯上，警方的每一个operation都会有一个相关的名字。前些日子就有Operation Cobra - 眼镜蛇（扫毒）行动，Operation SNAP – 奥克兰反抢包行动，Operation Hope – 针对侵犯儿童行径之严打行动。重案组处理起案子来，也会给自己的operation起个名字，比如我今天要讲的的这个Operation Dragon – 昇龙行动。

 

由于我至今仍是警局唯一的会说中国话的警员，所以经常会出现其他警员，在遭遇语言障碍时，请求我出面帮忙的事情。名气做大了，连一些华人报案难以沟通的案子，从开端，报警中心那儿，就会考虑交由阿猪来办。

 

那天，周日，我正在一个偷盗的实地走现场，系统呼叫我说：阿猪，忙吗？回头看一看，有间商店被偷，报案的说的是Mandarin（普通话），有障碍，得你来。我说OK， 就算接下这案子了。

 

这是位于威廉街的一间礼品店，店主店员都是中国人。该店主要经营本地毛皮土特产和护肤保健类礼品，针对的是华人市场。赚那些从新西兰往回走，给老家亲朋带土产山货的人的钱。我自己每次回国都是满箱满箱的带，绵羊油，深海鱼油，牛初乳，蜂胶，蜂蜜，鹿筋，鹿茸，，，害怕没带够，到家不够分的。所以，心甘情愿地被宰。

 

案犯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先进店，将售货员引开。男的随后闪进来，猫着腰，躲躲藏藏的，很快进到里面，进到柜台后面的办公室，储藏室等闲人免进区域。他找到了女售货员的手袋，从手袋里找到钱包，又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走了营业现金和一块镶钻雷达表。总共损失接近2万元，其中现金就8千。店里的录像监控系统，拍到了他们作案的全过程。

 

老板反映说，之前营业现金很少这样放的，而是另有藏掖之处。连续四天的营业现金未存银行，也是前所未有，纯属偶然。办公室里其他东西一点儿没乱，就那抽屉给拉开了，，，还有，当班的那女职员，新招聘的，这是她开工的第二天。简直太过巧合，有点儿先知先觉的味道。不是吗？

 

在现场，我也起疑，关上门问老板：跟谁有过梁子？开过人吗？要开谁吗？那谁，知道要被开吗？都没有啊？就是有内鬼，你看着录像上的贼，人模狗样的，跟咱店里这些俊男美女，怎么也没联想啊？再说，要偷偷我，干嘛拿员工的钱包啊？不可能。

 

第二天，周日，有华人来警局报案，又一家商店被偷。值班室的来找我，如果有空，想请我帮帮他录口供。听他说案情，我立马感觉有问题：又是中国人礼品店，在同一条街上，又是一男一女，又是女的将店员引开，那男的然后，，，而且连对嫌疑人的描述，都一模一样。

 

尤其是听他说到：这贼在偷过之后不久，还给受害人店里去过电话，扮装成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她要信用卡密码。BINGO！

 

先前那间被偷的店，也是在偷过之后不久，有个女的从银行打电话过来找受害人。这个情节我当时在本子上记了，却没往这方面想。原因：那个打进来的电话是一老职员接的，这新来的丫头叫个啥名字他也不知道，当时以为是找错人，就把电话给挂了。而且，银行联系持卡人确认异常提款，也是正常的。

 

两个案子的联系，虽然很明显，但尚不足以确定是惯偷所为。街边混混偶然得手，随即消声匿迹不无可能。况且时值暑假，学生散户行窃，小试运气的情况并不少见。进入假期以来，偷盗案一直呈散乱状态，无基本定式可寻。有的袭击豪宅，可真正拿走的并不是什么珍稀名贵，而是冰箱里的冻肉和威士忌。有的专偷圣诞树下包好的圣诞礼品，以应季节之需。非官方统计，假期开始的两周，最抢手的物品是电玩，游戏机，排在第二位的是现金，首饰类。而原先排在榜首的电视机，笔记本，数码相机等热门货，，，跌落第三。

 

到了周一，又有一咖啡店被偷，仍是此二人所为。使我的办案方向，骤然改变。

 

这是一间意大利人开的连锁咖啡店，当时有两名员工在店里忙碌。女贼进来后，张张巴巴，怪声怪气地将她俩都吸引过去。男贼然后在库房休息间翻员工的手袋，找出钱包，拿走现金，银行卡和信用卡，又将钱包放回手袋，手袋放回原处。这样，哪怕主人忙里偷闲溜一眼，看到手袋，也不会察觉自己已经被偷。

 

然后，在午间休息，也就是咖啡店一天当中客人最多，最繁忙的时段，有人冒充银行职员，打进电话找某某某：

 

啊，是某某某吗？谁呀？我正忙着呢。啊，不好意思，我是某银行的某某，简单一件小事，关于你的账户。可以吗？快说吧。啊，是这样的，前月里由于电脑出错，银行多扣了你个元元角角分分，现在由我负责退还。你可以预约一个时间到分行来找我，或者，更简单的，只需要你在电话里复述你的密码，密码对了，我便可以立即划账。全额支付，过午夜钱就会进你的账户。你看你是找时间来一趟呢，还是，，，复述密码？

 

她说的非常自然，非常可信，又刚好是在最手忙脚乱的时候，所以我就，，，受害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要哭。等她下班发现钱卡被盗，来得及通知银行的时候，账户上原先接近三千大元的余额，只剩下八块。

 

周二，早班。我处理完咖啡店的案子，就拿着礼品店的监视录像，到图片处理室那儿抓屏，选出几张案犯作案的照片。再拿上案子的报告，急急找到上司：这是非常专业的手法了。来偷盗组这么久，没听说过，我判断是流窜惯犯。而且三天偷三家，再考虑到还可能有没报案的受害人，已属急性发案。担心案犯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我请求，升级处理，有监视录像在身，直接上新闻。

 

上司同意我的分析和建议，搞一个全套的新闻发布。除了公布罪犯的作案手法（MO），有两个信息要传达给公众：一是案犯指认，二是不要上当，不要在任何情况下将自己的密码给到任何人。

 

就在我与警局新闻官酝酿具体发布内容的时候，这一对案犯又在本市作案。这次动静更大了，原本是偷盗的，结果伤了人，成为抢劫。

 

下午，他们来到一间华人经营的礼品店，在店里偷钱包。当时是那女贼进去偷，结果被抓个正着。可是，抓她的，是两个六十多岁的中国老太。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店主的老姐。店主前脚刚出去办事，贼人后脚就进店偷包。虽然抓住了，但两个老太的英文都不是很灵光，没有很快报警。见她要跑，只好死揪住不放。Give, my money! 老人家面对强敌，视死如归。贼人恐怕没见过如此要钱不要命的主，于是真又把钱从裤腰里甩了出来。

 

糟糕的是没病的那位老太，一边喊着要报警，一边就去关店门，不放女贼走。哪里想到那男贼本来一直守在门边观望的，这时候突然变脸插足，提起老太来就像拎只小鸡，啪地给扔到一边。老太后脑勺着地，当场昏了过去。

 

待周围的人见状报警，警察与救护车纷纷赶到，贼人已逃之夭夭。

 

案件因此很快全面升级，重案组派人来从我这里取走了所有文件。白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大笔写着：OPERATION DRAGON 并且还标上了两个汉字 – 昇龙。估计是因了四家店铺，三家是华商的缘故。

 

我赶在重案组之前就做好了的新闻发布，于当天下午四点被电视台取走，晚间新闻六点播出，第二天一早见各大报，覆盖全国。电视新闻用的是录像剪辑，平面印刷用的是两张抓屏彩照。因为新闻是以偷盗组为连线发布的，所以民众打进来的电话以及留言，全在我的电话上。又因为发布及时，我们收到了很多举报。其中有两个举报对案件侦破起到关键作用。

 

一位居民女士举报：

周六，也就是在第一家礼品店被盗之后不久，我正步行与威廉街接近那间商店的地方。忽然有一辆红色三菱轿车停在我身边。车中的一位小姐递给我一张$20的钞票，要我进店里帮她取一张店家的名片出来给她。举手之劳，居然给$20的回报？我担心有假或者有诈，就径直走开了，没理会她。刚才看电视新闻，觉得这车这人可能与案件有联系，特此报告。

 

市中心某酒店经理举报：

电视新闻播出的时候，我们的店员都看呆了。这一对男女，正是本酒店的住客！他们开一辆红色三菱轿车，牌号13579。他们已经于当天离开，付账全用的是现金。在酒店旅行社订的机票，票号是246810。名字是，，，（当然都是假名）

 

周三，我几乎整个上午都在接举报电话。很多是瞎猜疑，误报。也有的模棱两可，很难确认真假。引起我兴趣的，是外地的一些店家打来电话，报告他们的店铺也是如此这般地被盗。更还有其他警局的警员或探员，向我描述他们手中的案子，要求挂靠到我这里来联办。因为很明显地，涉案均属此二贼所为。

 

昇龙行动组也给我派了一项任务，就是找到受害人，做笔录，取证人证词。给华人做笔录时，我是对话讲中文，记录成英文。这样做其实是打擦边球，替警局省了请翻译的钱。到了法庭辩论的时候，如果证人有语言障碍，法庭将会使用翻译社提供的口译人员。而到时候翻过去给法官和辩护律师的，专业不专业先不说，很可能是另外一个版本，跟我做的笔录对不上。怎么办？我只好在做好笔录后，把我这个版本向当事人宣读，解释，直到她也理解英文笔录的全意为止。等真要出庭的时候（一般像这样的证人控方是尽量不要让她出庭的，而只是在法庭上宣读她的证词），就再宣她一遍，加深印象。

 

我去了那位摔成轻微脑震荡的老太家做笔录。其中写到她被甩倒在地，后脑勺咣当一下的时候，她的原话是：我当时还喊了声 – 这下完了。我的翻译，呵呵：I said to myself – This is it！迈克·杰克逊的绝唱。

 

另一位受害人，咖啡店里的那位意大利姑娘，那天急急地打电话给我，说银行只肯回付她一半钱，而不是全部。银行的解释是，每个持卡人，在与银行签署的开户条款中，原本就有一条：对在任何情况下自愿泄漏密码的情况，银行不负任何责任。你就是到银行新开一张卡，密码也是由你自己输入，银行的职员是会把头扭到一边的。

 

两名案犯的底细，很快就通过暴露的车牌查到了。重案组向全国警方发出通缉令。各地的一些案件卷宗，也陆续寄到了昇龙行动组（厚厚一摞，已经有二十多件）。他们本次结伴偷盗，屡屡得手，自北向南，几乎每个城市都骚扰了一下。只是最后，在本市，呵呵，可以说是在我阿猪的手上，画了句号。那个女犯，之后很快就落网了。男的嘛，至今仍在逃。

 

真还有没报的案件；本市另有一家中国店，也是遭这一对贼人打劫。受害人因害怕自己语言交流有问题，不敢报案。几百块钱，偷了就偷了。结果是女儿翻看报纸后，极力敦促老人家要报案，这案子才转到我手中。那天，也是同样的情景：系统呼叫我说，阿猪，忙吗？回头看一看，有间商店被偷，报案的说的是Cantonese（粤语），有障碍，得你来。我说OK， 就算接下这案子了。

 

这两个贼是够嚣张的。当观察到这家中国店只一个中年妇女看着，他们就一前一后地乱拿乱翻，令店员顾此失比。当终于发现该员工的手袋是放在前台的下面时，那男的就径直走进后面的库房，搬箱子，扛货品，把员工引到后面。叫他走，他就是不走，说是要找的东西没找到。直等到前面那女的已经得手，大喊找到了，找到了，他们才双双匆匆离去。

 

可怜受害人，毫无防范经验。情急之下，连他俩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做笔录的时候，无法描述穿戴，不知是否有车。做照片组指认，罪犯明明在上面，她一指就指成其它人。拿出收藏得很好的一张单子给我，说这就是那女的指定要的货。我一边用镊子将其放进装证据的口袋，一边赞她：这单子你算留对了，上面有她的指纹，就是最好的证据。哪里呀，哪里呀，警官，她根本没有碰过这张单子，那上面的字和数字是我写的。我￥%#@&……那您老留它干嘛呀？她说要这些东西，其实是瞎说的这不明摆着的嘛，怎么能成为证据呢？

 

这店里其实也是有监视录像的，可是没人会用。我一看，不但日期时间不对，连分辨率，颜色也没调对，完全达不到取证要求。

 

为什么说这一男一女搭配算是高手？就从他们的手法到袭击目标，成功率和准确度，冷静配合到应急应变措施，乔装打扮到学摸银行人员的口气 – 让受害人有所选择，最后信以为真，上他们的圈套。他们选择礼品店，因为护肤养颜的保健品，年轻的女性售货员，手袋，钱包，这是一条贯穿的线，是成功率最高的目标。他们主要袭击中国人店，是因为华人爱袋现金已成奥克兰贼人的共识。Operation SNAP – 奥克兰反抢包行动，主要针对的就是保护以华裔为主的被抢包受害人群体。

 

最后，我想要告诉大家观察坏人的基本要素。这么说吧，我们警员，在记录对嫌疑人或案犯的描述的时候，总是按这样一个顺序提问证人的：

 

性别？

年龄？

种族？肤色

高矮？

胖瘦？结实程度

口音？

其他明显特征，纹身，疤痕，缺齿，红眼，残肢，，，

 

然后是，从头到脚。

 

有戴帽子吗？什么样子的

头发长短？款式

面部胡须有吗？

纹面有吗？

面部饰坠有吗？

 

上身穿啥？

长袖短袖？

什么领口？尖，园，翻领，，，

什么颜色？

有印字？图案？条纹？横的竖的

 

下身穿啥？

，，，

 

脚上穿啥？

，，，

 

我们在训练的时候，上身下身要求先记下身。因为上身是可以边跑边脱掉的，而谁要是边跑边脱裤子，那就太显眼，也太困难了。

 

另外，遇到可疑人离店的时候，可以跟出去看看是否开车来的。开的什么车？颜色，车体，轮胎，新旧，明显痕记，，，最重要的，是车牌号如果能记下就好了。甚至可以拍张照片。

 

 

老警阿猪

一零年二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