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说禁什么,什么就开始泛滥。打假。假的就比真的流通得还快,还畅销;扫黄。娼妓就从害男岛,SORRY,从海南岛到北京文津街老干部活动中心,越发无所不在。更别提反腐,反贪,反走私了。同样,从《东宫、西宫》在国内遭禁开始,到最近毛宁遭袭,同性恋群体也发展得难以想象,连同志这个词都不能乱用了。眼下,爷们儿侃大山都得悠着点儿。说:这哥们儿跟洒家特铁,这个铁字听着就很带倾向性。
扯哪儿去了?打住。
百万庄,是北京城的一个大地名儿。可百万庄旅社,缩在建设部院儿内的角落里,并不好找。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的王先生。同一间地下一层的客房里住着,几个月后,王先生和我成了铁哥们儿。得,这会儿还须声明一下,是不带倾向的那种。嗯?越描越黑?
王先生从广州来,跟我一样,是公司招聘来的。在改革的大潮中,王先生比我走得远,体会也更多。虽然都是从老少边流亡到中心都市受聘做打工仔的。可我是停薪留职来的,王先生却是完全断了后路,辞职,退房,把档案挂在人才中心,南下广州的。我是一个人来,老婆还在老家吃大锅饭,叫个一家两制。可人王先生却是几年前带着老婆孩子,全家南下,一块到广州的。如今王太太也在工厂里打工,孩子则高价送进了幼儿园。而王先生自己,已历经两次失业。在来京之前,已经几个月没找着事儿做了。
单看王先生的面相,绝不会想到是一个如此果断的人。鼻梁架着一副很多圈圈的眼镜,骨瘦如柴,每时每刻都在大口大口地吸烟。问起王先生的过去,更不敢相信他会投身打工潮,今天打东家,明天打西家,拖儿带女,流落天涯。王先生是大学里的讲师,擦黑板擦了八年。他著的书,合订在一起,都能把他自己给砸死。他教的学生,如今做大官儿的都不老少。孩子在广州能进幼儿园,就是走的他学生的后门儿。
在百万庄旅社住着,和王先生天天溜到邻街下回民馆子。共同语言之多,常常一盘小菜一壶酒,一聊到打烊。不愿意回去那又暗又冷的地下室,建设部院内的桌球厅成了我们的老地方,那球,怎么不进袋怎么打,就为了耗时间。更邪的是俩老头子了,偏偏喜欢凑JJ的斯科舞厅的热闹。在三楼上找个坐儿,看少男少女蹦迪,疯狂。
那百万庄旅社,怕是文化革命留下的后遗症,一向不给住客留门儿。夜里过了十点,就大门紧锁,怎么砸也没人给开。记得为此我和王先生很伤脑筋。俩夜猫子,十点就给关一黑屋里,怕出问题。
王先生围着旅社转圈儿,研究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从地下室的高窗爬出去,是一道很高的挡墙,翻上挡墙,是另一个机关大院儿。再翻出那院儿的院墙,这就算进了北京城了。记得那夜我们捱过十二点才开始爬窗翻墙,出去探路。没想到那墙太高,上去容易,下来难。等从北京城原路又摸回旅社的窗前时,发现根本下不去,缺根儿绳索,得,还得满街找,偷一根老长的粗绳子,,,这哪象是旅社?跟渣滓洞地牢似的,偷着爬出去,才能给自己放放风。
王先生也爱唱歌儿,尤其是,也爱唱我爱唱的那些歌儿,难得。那年除夕的晚上,我俩数了数,身上总共有四百来块人民币。于是匆忙计划,要到酒店吃自助,开开洋荤。然后去王府井找个歌厅唱歌。事先说好了的:异乡异客,豪迈一把。大过节的,不花得一个子儿不剩,就不回地牢。
想花钱还不容易。从酒店出来,已经去了二百。赶无轨电车上王府井,到了地儿竟然找不到卡拉OK。大酒店里的歌厅有浓妆艳抹的小姐跟门口那儿把着,这点儿钱进不去;小酒店的歌厅早关门了。好不容易才在金鱼胡同一家粤菜馆的楼上,找到了一间卡拉OK小歌厅。这歌厅本来除夕晚上就不打算开的,楼下菜馆子也马上要关门了。可一听是从广州来的,跟老板认了半个老乡,开恩,亲自打开机器让我和王先生唱了一个晚上。老板先叫来一个小姐坐陪,等我们一拉开嗓子,本来要回家的小姐呼啦一下,都上来了。那晚唱得尽兴,俩老头子可算露了老脸,不亦乐乎。末了,那广东老板不但不肯收钱,还搭进去十好几瓶啤酒。唱完出来,有小姐搀扶着,我们人也醉了,心也醉了。可就是,钱有剩,没花了。
北大地下的士车的时候,夜半三更。俩外地人,手脚哆嗦,拼命把上下衣袋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给那司机。吓得人的士司机直解释:哥们儿,这可不是我要打劫你们啊。
有一次,王先生收了一封王太太的来信。晚上喝酒的时候,老头子忽然哭起来。一问,原来先生的户口七整八整地,现在落在了东莞的一个小镇。而老婆孩子的户口,还都远在江西老家。先生来北京后,王太太自己上夜班,下了班还带着一个孩子。因为实在看不到这日子何处是尽头,王太太所以要打退堂鼓,带孩子回娘家。这就意味着,这个家要散啊!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我也很难过。那晚,先生真的醉了。
王先生当年,在大学里教书,连七连八加在一起,一个月能收三、四百块。可由于住房紧张,结婚多年也没能把乡下的老婆办到大学里去。夫妻两地分居,钱分两处花,不见数。老婆娘家不乐意,老闹。所以先生毅然决然,辞职南下,维持住这个家,别的不说,先解决分居问题。
这次受聘,公司本是广州的,可需要王先生到北京来和我一块儿工作。外派,常住,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回去。所以,老问题又重来。其实,只要一家人的户口不能解决,这日子怎么过都隐藏着危机。可广州的户口不好进,需要挂靠一个国家单位不说,光公安局就管你要几万块一个人头。一下子,实在拿不出来这么些钱来。
王先生有一个好老婆,也就跟她男人才发发牢骚。每回王先生真要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越是这样,先生就越是觉得自己让老婆孩子跟着一块受累,对不住这个家。先生在广州有过好几个家。每次换工作,就得搬家。所有的家当,除了书,就都是最基本的了。长年就住单间儿,一家三口儿睡一个单人床,旁边贴着放两把椅子,先生大半个身子,就睡在椅子上。
因此,王先生练就了睡觉不带翻身的本事。在百万庄旅社的时候,每天起来,他的床几乎就跟没人睡过一样,和我的床形成鲜明对照。旅社的大妈来收拾屋子,半天没敢问:你俩是不是只睡一张床?王先生笑着说:哪儿的话,我们还没铁到那程度。是人阿猪思想斗争忒复杂。
阿猪
零一年十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