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叫范毕欧斯·库吐诺维奇。老家是希腊人,父亲却在罗马尼亚拥有庄园和土地,很有钱,,,直到盟军取得二战胜利,革命的罗马尼亚突然大规模进行土改。
-共产-
那天,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翻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政府将所有庄园主的土地收归国有的红字标题。我坐着牲口拉的架子车赶回家,二十几里的山路,坑坑洼洼的,颠了五六个小时。到家园时,已经有土改委员会的人在守卫着,把我拦在了外面。
其实,在头一天夜里,委员会的人便突然闯进了庄园。他们限令我父母,在一个小时之内,每人只允许带上不超过二十五公斤的衣物,滚出庄园。其余的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划归委员会。那个荷枪实弹的苏联人,曾经是苏联坦克军的一名军官,这会儿成了委员会的头儿,指挥着农场里的工人,封存我们的财产。
一个在庄园做了很多年长工的老汉,把父母亲暂时安顿到邻村自己的家里。我见到他们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床上,昏过去两叁次了。记得那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三日。
范毕欧先生当时正在城里大学化学系读大三,是一名很优秀的学生。他寄宿在父亲的一个法国朋友家里,那年迈的法国人是城里有名的律师。他还一直在他表姐所在的医院的化验室里打工,这位表姐并且是这家医院的领导。
-失学-
一夜之间,万贯家产荡然无存,除了那晚藏在衣服里带出来的一点儿首饰,我们一无所有。之后的几个月,母亲病倒在长工家里,父亲更无法面对这个现实,抱着一线希望,到处找机关上访。一次次的申诉被无情地驳回;许多原来的朋友,此刻也是爱莫能助,远远地躲开。有这么十来天,父亲还被关进监狱,幸得法国律师出面,不然老命可能不保。
身居领导岗位,又是革命党员的表姐,几经周折,委员会的一位官人,终于愿意聆听我们的冤屈:土地和房产,按政府土改的规定,该共产就共产,我们从命。但是的但是,那些属于祖辈承传的琴棋书画,文献资料,那些手工器具,餐炊具,那些身上穿的,铺上盖的细软,,,也这么说收就收,实在是欺人太甚,伤天害理呀!
嘴皮说破,眼泪哭干。官人最后冷冷的一句,父亲终于彻底垮掉。那王八蛋,你道他说的啥:收了你们的东西,有收条吗?没有?有我都难帮到你,更别说没有。
下一个,很快地,灾难就落到我头上。教务长通知我:因为隶属庄园财主的狗崽子,上面要收我的学费。一个月五百大洋,交不出来就滚蛋!那时候,一个全职的医生,每个月也才是一百五十的收入,我在实验室打零工,连五十都挣不到。就这样,我离开了学校,这辈子从此没再能回到大学里去,把那最后一年的课程读完。
范毕欧先生个子不高,但却是一个烈性子的年轻人。经历了此一番劫难,对共党政府,他的心中满是愤怒,满是仇恨。朋友中,他时常口出激烈的言辞;暗地里,他每每收听BBC电台的广播;他甚至大打出手,痛殴过政府的密探。与此同时,老家的人正在偷偷地帮助他们取得第三国护照,准备着有一天,能逃离罗马尼亚。
-出逃-
我还在表姐的医院里上班。医院里还算好,毕竟都是些有文化的人。当中不少人,很同情我一家的遭遇。每个星期,我们也要政治学习。可大家坐到一起时,都不认真讨论政府的主题,而是愿意听我报告BBC广播里美国人在欧洲的消息。每到节庆日,同事们还推选我出来负责出墙报,挂花贴彩,装点气氛。可是,发自内心地,我感觉到,在这个国家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
那时候,有很多所谓优秀份子,自愿地为共产党在做密探。我中学的同学当中,就有一个。那天,我们几个正聚在广场喝咖啡,忽然见他走近来。多年不见,我仍旧把他当朋友,招呼他入座,还一一把在坐的向他做介绍。哪晓得,当他听到我们在谈论BBC的消息时,竟站起来向广场那边正溜达着的秘密警察走过去。我们几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第二天,三更半夜,警察来砸我的门。他们借口有人密报,从我屋子里每晚都传出打字机的声音,因此他们要搜查。我的打字机,收音机啥的,当场全部被拿走。
没过多久,当再次遇见那个中学同学时,我忍不住上前质问,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说着说着,满腔怒火不打一处来,我扑上去,把他拽进旁边一胡同口里,劈头盖脸一顿狠揍。直打到那家伙出血倒地,才逃之夭夭。
躲回长工老汉的村子里,我们一家,除了离开罗马尼亚,已经再没有任何选择。
一九五零年八月二十三日,范毕欧一家,持中立国瑞士护照,从黑海边上一个小镇出关,悄悄离开了罗马尼亚,开始了漫长的逃难旅程。
-难民-
那是一个黑月风高的夜晚,经历了数日的长途跋涉,我们按事先安排好的时间,从事先通融好的关口,登上了事先安排好的一条货船。在就要上船的最后一分钟,一个海关的人突然走过来指着我说:放下你手中的箱子,你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那些箱子里装着我全部的书籍,证件,笔记,和照片,装着二十三年来我的出生地留给我的,最后的,一切。我想跟他理论,可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示意我不要坏了大事。含着眼泪,攥着拳头,咬着牙,我上了那条货船。
货船载着这一百来人,沿着黑海航行,穿过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在希腊境内的一个小岛靠岸。岛上唯一的教堂,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在那里,我们被要求重新登记,身份是希腊裔罗马尼亚难民。
两个月后,我们这一百多人,被转移到离雅典城八十多公里以外的一个更象点样子的难民营中。政府根据我们个人的条件,安排我们一边学习,一边工作。我因为是学化学的,被安排到附近的一个矿上顶夜班化验样品,报告每天开采出来的矿石的成色。父亲则每天要到离难民营不远的一所警官学校里,给士官生煮咖啡。如此,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是一九五一年的春天。
三月里,跟着报春的鸟儿一起到来的,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新西兰难民接收小组。他们尽情地描绘地球那一头的一个岛国,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展开了一幅美好的画卷。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找回那属于我们的自由的生活。
他们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材料,带着我们的希望,走了。接下来的,是漫长的等待。
新西兰难民接收机构经过评审,第一批名单下来,批准了范毕欧先生的移民申请,但没有批准他的父母。一九五一年六月,一艘由希腊政府提供的客轮,满载着一百五十名希腊裔罗马尼亚难民,启航前往意大利,从那里,他们将会合其他欧洲国家的难民,一起移民新西兰。
-艳遇-
从雅典到意大利的圣塔路西亚,中间我们的客轮停靠过马尔他。在圣塔路西亚,有一个规模很大的难民营。我们在那里等待将要来接我们去新西兰的大轮船,等了一个月。期间,因为我们只是中转,没有外出行动的自由,象被关进监狱的犯人。但是,每人每天,却可以领到十个美金的旅费。
那天,我用一块大洋跟伙伴们打赌,我要出去,到城里去。我偷偷地塞给看守两盒香烟,他便答应放我出去。我则向他保证,当天晚上一准回来。结果,当天晚上,我没有回来,而是第二天早上。伙伴中,我成了英雄;难民营,更加强了对我们的看管。
那天,我出了难民营就直奔火车站,搭上进城的火车。一进城,我就叫了一辆马车,用蹩脚的意大利语跟马车夫交流。没几句话呢,我被他当成游客,拉到附近一家妓院。那里的妓女,每次只收两个先令。可惜都长得太丑,把我吓跑出来,沿街瞎逛。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孩子。她看我说话穿衣都不象本地人,长相却十分的意大利,便无论我再怎么解释(自己是一个偷跑出来的难民),认定我是美国人。忽然把我当成是纽约布鲁克林来的西西里黑手党那么样来崇拜。她热情地向我介绍她的城市,图书馆,画馆,战争博物馆,并且还领我去了著名的圣塔路西亚海滩浪漫了一个下午。
我们,两个人,开开心心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向她告别,向她说明,我必须赶回难民营营去。可她却不依不饶,非要我见见她的父母,到她家里去吃一顿晚饭。她那里盛情难却,我这里也早已是依依不舍。尤其是当她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向看守作出的保证立码就九霄云外了。
那晚,见过她父亲母亲,饱餐了一顿意大利家常饭菜,喝过葡萄美酒加咖啡。我进了她的小屋。,,,
在圣塔路西亚难民营等待了一个多月之后,范毕欧先生和其他一千一百名欧洲各国难民一起,登上了一艘七千顿级的货船,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澳大利亚的伯斯港,最终,于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抵达新西兰首都惠灵顿。海上航行时间六周。
-新生-
尽管是免费的,可那真是一条糟糕的船,一次糟糕的航行。
船上的伙食很差,分给我们的根本吃不饱,便经常在夜里溜进厨房,偷些洋葱和面包,就着吃。船在航行到印度的时候,忽然出了故障,停在那里不动,好几天。正好是盛夏,正好靠近赤道,我们这些罗马尼亚人,波兰人,匈牙利人,保加利亚人,,,哪里受过那份煎熬,白天象热锅上的蚂蚁,夜里全部,挤着,睡在甲板上。
好不容易,我们在惠灵顿港口下船出来,第一印象:人呢?那天刚好是星期日,我们徒步从码头走到火车站,老长的队伍。可除了我们,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很象战争时候的空袭,或者知道我们的到来,害怕发生瘟疫。
在火车站,来的难民分别搭上去不同地方的火车。跟我在一起的,还剩八十个人。我们这八十人,去到新西兰北岛的一个难民营,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月。一边学习英语,一边熟悉当地的环境。政府让我们填表,谈自己的志愿和想法。我填了,希望到大学里去学习,完成我的学业。可是却被告知:新西兰需要的不是科学家。
一个月后,我们又被招呼上船,去了新西兰南岛当时的一个水电站工地。工地上,分给我们住的是石块垒起来,茅草编起来的房子。睡的是木板床,一人还分了一张过冬用的草垫子。第二天,又每人分给我们一把铁锹一把镐,叫我们上工地,开山。
就这样,我成了新西兰的移民。辗转于南岛的数个水利工地,一干就是八年。直到一九五九年,才终于领到一本新西兰护照,回到惠灵顿,开始了真正自由的生活。
范毕欧先生的故事,到此本该告一段落。可是,还有,那场战争。那场战争呢?在我的要求下,老人又补上了下面这一段:
-战争-
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读的就是德国人的教会寄宿学校,接受的是准军事化的教育。德国战败后,德奥籍教会人员被送进了盟军的教导营,学校由罗马尼亚政府接管,直到我毕业进了理工学院。
在寄宿学校里,我们学习德语,英语,法语,好几门语言。我们有良好的体育设施,篮球,足球,游泳,田径,,,我最喜欢的是乒乓球。曾经参加过国际比赛,在大学里并且是冠军。
德国人还在罗马尼亚的时候,曾经给我父亲的农场送来过十一名俄军战俘,长年帮我们干活。我因此还学会了一点俄语。那些战俘,我们对他们很好,可他们的命运很悲惨。俄军打回来的时候,解放了他们。却没有让他们告老还乡回俄国,而是发给他们武器,把他们送上战斗的最前钱。给他们的武器,是没有装子弹的。很快便有消息传回来,当初在我们农场的十一名俄军战俘,无一幸免,全部阵亡。我猜这正是俄国人所希望的。
罗马尼亚人一向很见风使舵。德国人强大的时候,他们干当傀儡。战争才打起来,他们就把俄国人统统抓起来了,献给德军。后来俄国人打过来了,他们又把德国人抓起来,献给俄军。
虽然从没有战火能烧到我们的庄园农场,但是,当挺进的时候,两边的部队都曾要求我们提供军需的粮草和宿营地。总的印象,俄国人因为是红军,从不在占领区作乱。不奸污妇女,不偷不抢,比起德国人来时,要文明得多。
记得在德国人撤走之后不久,有一天夜里两三点钟,忽然见俄国士兵叫门,送来一封有俄军指挥官签名的,写给父亲的信:我们有六百个士官,将借贵农场暂住,需要提供如下军需粮草,,,按价补偿。一下子,满园皆兵。帐篷,车辆,马匹,弹药,,,。
那以后,还发生这么一件事,令我至今想起来,寒毛管还竖。
我有一个伯父,在小镇上开了间酒馆儿,每个礼拜,都要到农场来拉食品。肉,果,蛋,菜,酒,,,他喜欢打猎,在农场总放有几把长抢。尤其是冬天的晚上,月光照在雪地里,又明又亮。我和伯父就放狗出去把野兔赶到雪地里,自己躲在一边射猎。
有一天,记得是就要过圣诞节了。半夜里,狗的叫声把我们惊醒,是几个带抢的人正跳进园子,可能要抢我们的东西。伯父猫腰窜出去,躲在暗处朝天鸣抢。没想到这几个贼人反而开枪打坏了我家的门窗玻璃。我见到一个人影,已经很近,于是就端抢朝他还击。他中弹应声倒地,其余几个贼人见状才仓惶逃走。
我们几个把受伤的贼人拖进屋里包扎,才发现是个俄国士兵。伯父赶忙到离农场不远的俄军兵站报告,我则以为自己闯下大祸,害怕得浑身打抖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俄国人开了一辆美国吉普车到农场来调查出事当时的情况,看了他们开枪打坏的玻璃。带走了找到的弹壳,也带走了心里仍七上八下的我。到了兵站,进了俄国军官的屋子。那俄国军官坐在桌子后面,我站在桌子前面,傍边还站着一个翻译。和我们并排的,是腿上打着绷带的那个受伤的俄国士兵,坐在那里。
在我们再一次分别交代了情况之后,军官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手枪,啪,的一抢,就这样把那个士兵当我的面给毙了。我蒙上自己的眼睛,转过身去,心想下一个就是我。可是,没再有抢响。你们可以走了,那俄国军官挥了挥手,还通过翻译向我道歉。
那晚,总共来了五个强盗,三个罗马尼亚士兵,两个俄国士兵。除了给当场毙掉的这个,其余也都抓到了,送进了监狱。
记得盟军开始空袭罗马尼亚是在一九四三年的冬天。当时离我们不远,几十里以外,是一个油田。在盟军眼里,那里恐怕是德军在罗马尼亚唯一重要的军事目标。于是白天是美国人的飞机,晚上是英国人的飞机,轮番进行轰炸。我常坐在高高的草堆上面,用望远镜,遥看那壮观的场面。其中有一次空袭,广播里说,从埃及飞来了一百架美国轰炸机,结果被击落了八十架,不知是真是假。
阿猪
零四年十一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