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为中用-
在张铁生还没有交白卷之前,由于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很多中学恢复了英语课。记得我的英语课本,卷首是两条用黑体字写的毛主席语录:
1)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2)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我于是,也算是,在中学学了一些英文。课文尽是革命化了的内容,学生们纷纷在生词的下面标注上音译汉字。比如:来挖芦笋(革命),客拉死(阶级),龙马趣(长征),等等。这些注音,读出来倒也朗朗上口,为令人讨厌的英语课带来了一点儿可怜的乐趣。
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北京又出了个黄帅。学校于是也不提倡搞什么毕业考了。毕业班的同学分成小组,逐个,逐科地讨论学生的毕业成绩。场面确也十分民主,十分热烈。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同意阿猪英语科成绩为优秀的举手,,,嗯,好,全体通过。组长接着在我的毕业鉴定中英语科成绩栏里,填了个优。下一科,同意阿猪化学科成绩为优秀的举手,,,我和全中国整整一代人一起,就这样,高中毕业了。
-屁哥-
和我插在一个知青组里的,刚好有一位很喜欢英语的怪才。他的父亲是个老教授,通几国语言。他从小深受家庭熏陶,英文头脑尤其开窍。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外文书店的老专家,几年前就收了他这个学生,一直偷偷地教他。插队后,他们仍书信往来,就象函授。他把作业写了寄去,老专家批改了又寄回来。他当时学习的课本,已经全是洋字码了,左右无人能懂。
你,做我的学生吧。有一天,这哥们儿强迫我做了他的学生:我说阿猪,你喂的这猪,英文叫PIG,你知道外国叫警察叫什么吗?嘿嘿,也叫PIG。屁哥!我想起了曾经的注音。不对,叫PIG,G不发声。他叫真。
我于是跟了他,开始学习英语。从国际音标开始,从简单的句子开始,从身边的动、植物名称开始。他是认真的,老专家怎么教的他,他也怎么来教我。可是我却并不认真,经常罢课,甚至休学。在知青组里,我和他师徒相称,三起三落。可每次都是重新从元音音标开始,等到辅音音标尚未学完,就又休学了。直到他终于完全放弃。屁哥,他从此不再叫我阿猪。你丫简直钢精锅一个,不是火烧屁股,无法保持热度。
当我真意识到该好好学点儿啥的时候,这哥们儿已经上大学走了。七七年,刚恢复高考,他就考上了省里大学最好的外语系。那年,他的高考成绩每门都是九十分以上,英语口笔试更是双百。本来是可以进全国最好的大学的,但省里因为想自留一些人才,把考得最好的一批给扣下了。他所在的班上一共有十七个学生,都是文化革命十七年积压下来的精英。他们刚进大学,就可以给同年考进英语系的其他班的学生们上英语课!
再后来,这个班十七位同学,先后全都出国了,并且据说都留在了国外。我这哥们儿如今就在加州的一所大学里当终身教授。
-天书-
在大学里,我们这些工科的学生要上公共外语课。可学校公共外语的课本和任课老师,简直就是枯糙无比的一对儿!天书一般的教科书,一上来就是读起来十分拗口的文章和非常难记的科技单词。木鸡一般的任课老师,读起课文来也是屁哥屁哥的,非常打击我的学习兴趣。
老师照本宣科地教,学生们则完全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机械地学。不纠正语音,不讲究语法,不参考语言背景。结果,大多数学生的英语水平,并没有得到真正提高。不少同学,大学还没毕业呢,已经就把课堂所学,又还给了老师。
所幸我们学院里还有个相当不错的外语系,整天见那些俊男美女们叽哩呱啦地操练外语,自己也多少受些感染。算是带上了二十六个字母,走出了校门。
-本科生-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左右的同事们,无论哪方面,都比我们这些刚从出书本儿里钻出来的本科生强。
技术上,你要服老一代工程师。因为你学的只是皮毛,就算有点儿新东西,现场也根本用不上。操作上,你得服中专生。大学一擦而过的基础施工技术,人家摸了整整两年。技术室里,还有不少工农兵及业大的老技师。更别提了,这些人不但业务熟练,还全是党员干部。是思想过硬的三结合的基础。
也不知谁挑的头儿,来的几位本科生,忽然开始热衷于英语了。办公桌上总摊开一本英文书,没事儿的时候就顾做专注地看上几眼。写几笔乱七八糟的洋字码,心想:外语,这是英文,你们都不懂了吧?如此,总算找到了一点儿本科生的自尊。
期间,从《跟我学》,《温哥华来客》,到《新概念英语》,电视英语节目是每天必看。从《薄冰》,《张道真》,到《趣味英语语法》新出的英文书是每本必买。但究竟英文是个啥水平?究竟学了英文将来会用在哪里?还是仅仅为了在市文宫的英语角里出出风头?谁心里也没个准数。
-钱眼-
国家越来越开放,出国的人越来越多,英文好象也越来越有用了。眼见许多有过交道的人纷纷留洋去了。有考托福的,也有考水平考试的,也有什么都不用考的。更刺激我的,是还有去了之后又回来了的。
一位小学时候的同学,这会儿忽然就去美国了。没过多久,忽然又回来了。带回来进口的八大件不说,看人家长的那见识就不一般:才一年的时间,美国五十州逛了十七个。进拉斯维加斯打了一转,竟成了美元的万元户。照片上,那辆快到点儿的福特车,和站在他身边的那位金发碧眼的洋妞儿,居然是一个价:二百五!
这下目标找准了。不是崇洋媚外便是见钱眼开。我对自己说:得下功夫了,英语这么有用。当下买了一个煤渣砖录放机,两箱子方便面。向领导告了长假,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单位的宿舍。
两个月后,从那间破屋子里走出来,我对自己的英文水平充满了自信。考了托福,报了学校,也收到了表格。但没有钱,也找不到谁出来担保。却原来左右这些出国的人,不是在国外有亲戚,就是在官府有亲戚。有国外担保的就自费,有官府担保的就公派。将就一点儿的,还来个自费公派。
结果,留学不成,我的日子非常难过。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不务正业,评工程师要打折扣!家里的也跟我没完:借个口你就撒丫子了,扔下孩子不管了。祸不单行。
-人才?-
天无绝人之路,何况还是个人才。
英语?很利害。工程技术?设计院干了五年了,刚评工程师。其实是刚参加评,我把参加俩字儿给咽肚子里了。我们要的就是象你这样的人才呀!什么?我?人才?
我于是给交流进了政府的涉外单位。很快就作为表哥,外派出国公干了。
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大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聋子加哑巴。洋人说话时都咕嘟咕嘟地,咱一句也听不懂。自己好不容易憋出半句来吧,听的人全目瞪口呆的,令我一下子没了自信。
不知闹出了多少笑话,我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感谢一对白人夫妇,从夏威夷来的传教士。每周定日子,请我去他们家学习圣经故事,讲耶和华。感谢我的工作环境。虽是荒岛一个,却是美国属土,只能跟人家说英语。如此强制性地过了大半年,语言方面才基本上能应付了。
昨儿是咱闺女十五岁生日。听着她以极其纯正的本地口音和同学打电话,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学习英语的这漫长的过程,忍不住将它记录下来。
阿猪
九九年五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