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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偶然和必然(全文完)

(2011-08-21 16:34:15) 下一个

开学了,四年级时整个学校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开始抓起了学习成绩。这倒不完全因为地震耽误了学习,是因为那年恢复了高考制度,知识又重新被重视起来。

各个年级都在整理过去所学的知识系统,很长一段时间里,上新课不过是在复习和补充前一年的旧课,这给了许多脑筋灵活的父母一个大大的启示。于是那一年,跳级生在每个班不断地冒出来。

我们班上一下子就来了四个跳级生,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本年级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因为此前几乎没有“学习成绩”这个概念。当明察秋毫的父母们发现三年级课程和四年级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机会就在眼前跳跃起来。

我本来就在班里算年龄大的,又看到几个比自己小了一岁,两岁,甚至三岁的小屁孩涌了上来,心里不怎么太爽。

我跟我爸说:“不行你也跟学校去说让我跳一级得了!”我爸说:“多数学生都是按部就班,我们还是随大流吧,不要搞特殊!”

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直到高三毕业,我心里还是耿耿于怀:因为如果早一年的话,高中只上两年就可以毕业,里外里就赚了两年。18岁半上大学,和16岁半上,只那份虚荣心就能让人受用好几年呢!

好在大学的专业走了偏门,到学校一看:哪儿有16岁半的影子,整个年级20岁以下的扒拉半天也没找出几个!这才把当年没跳级的遗憾注销掉。

秋风寒凉,离76年唐山大地震过去有一年多了,那些个顽固的科学家们还带着家属坚守在泥棚子里。像我爸这样的书呆子,还精心制了一张手绘地震仪图,中心悬空吊了一个重重的实心不锈钢圆锥,锥尖直指图中心点。一有时间他就把头歪着,死死盯着那锥子尖,也不知是希望它倾斜还是希望它依然中正?看那劲头像是比张衡还执着。

只是那锥尖从来都没离开过中心点半毫米,我爸好像挺失望。

大家都说,算了吧,差不多就回吧,看来不会有余震了!因为再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过一个冬天,大人没了信心,孩子也失去了新鲜。

正当人们商量着什么时候撤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我们学校放学以后大扫除,又是总结又是评选的,等我们几个结伴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和妹妹,还有刘伟,王莹,再加上立新姐弟,六个人一路叽叽喳喳地往家走。

走了半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大马路,转向一条空旷地里的斜径。这条小路我们走了好几年,虽然周围漆黑一片,但前面远远的可以看到棚户区的点点灯光。几个人肚子都饿了,见快到家都加紧了脚步。

我和刘伟一路上嘴巴不停地说话,连蹦带跳的,我一只手还紧紧拉着我妹,生怕她落了队。我妹妹这人小时候就在自己家里话多,一到了外面就老实得要命,一声都不吭的,总是个被欺负的主。立新姐弟虽然年龄和我们差不多,但个高腿长,走在我们前面。只有王莹平素就是个安静的女孩子,这时就在我们的后头。

几个人正这么往家赶着,就觉得后面有个人老是跟着我们,因为天黑,大家又说着话,开始谁也没注意。

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个人走到了我们中间来,并且和我妹妹并排着紧紧挨着她。我妹有点害怕地拉紧我的手,我也赶紧揽住了她的肩膀,那人这才慢了脚步,退到后面挨着王莹继续走。

这时,话篓子刘伟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废话,我们几个女孩子隐隐地觉出了一些危险。

果然,那人影不知什么时候搂住了王莹,而王莹却一声不吭地随他继续前行。我们几个回头看他们,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像个熟人般抱着她的肩膀走着。见我们回头,那人开了口:“我是他们家亲戚,要和她说句话,你们先回去吧,等会我送她回。”

几个孩子安静下来,我心里虽然不相信他的话,但王莹一声不吭地默认了,让人有点拿不准真假。我想其他几个人也是这么琢磨着,大家都不作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那人搂着小姑娘停下步子,我们也跟着停了下来,我看到王莹的小圆脸在月光下紧紧绷着,几乎要哭了。

那小子好言好语地说:“你们别担心,我和跟她有句话说,说完了就让她回家。你们先走吧。”

王莹还是没做声,我们几个将信将疑地迈开步往前挪动起来,谁都没说话。走了几步远大家不约而同地跑起来,似乎每个人的大脑在同一时刻被灌注了“危险”这个信号。“赶紧回去告诉王莹他爸!”我边跑边想,同时使劲攥我妹妹的手,用力拉着她,好像刚才被那人拦下的不是王莹而是我妹妹。

跑了没多久就到了家,因为我家是路边第一家,到了自家门口就改变了主意一头冲进了院子。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赶紧去啊!王莹给人带走了!”我妈说:“啊?给谁?”“一个男的,说认识她,搂着她肩膀。。。”还没等我说完,我妈把饭勺一扔,一个箭步冲出家门,我爸这么木讷的一个人,这时想都没想也跟着我妈奔出去。

我早忘了肚饿,跟着他们两个也往外跑,剩下我妹妹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发抖。

一出院子,就见后面以王莹爸为首急奔而来了十几个大人,刘伟迈着小短腿跟在他们后面边嚷嚷边用手往前指。我也冲进人群跟着吵吵:“前面,就在前面!”

王莹爸像疯了一样,头发根根都竖起来,眼睛瞪得老大,那英俊的脸庞急得变了形。看到王莹爸可怕的样子,我感到事态的严重,并在奔跑途中抽空转动了下脑筋:那坏人干吗非要把人家的独生女儿抢走,难道是要杀了她?想到这儿身上感到一激灵。

接近案发地时,突然看见黑暗中王莹一个人慢慢腾腾地向我们迎面走过来,衣衫整洁,而且并没有哭!

王莹爸冲上去一把把女孩抱在怀里,在昏暗的月光下对着她的脸使劲左看右看的,喉咙里喘着粗气,连说话都忘了。旁边几个阿姨赶紧围拢来:“怎么样啦?那人对你做什么了?”“那个人呢?跑啦?”“他有没有对你。。。?”“他究竟对你。。。”“他到底对你。。。”王莹爸还是说不出话来,在那些个女人急切的询问声中只一个劲地抱着女儿上下看着。

好半天,王莹才开了口:“他让我脱下裤子。。。”月光下似乎看到她的小脸憋得通红。“啊!那他?”“到底有没有?”几个女人完全忘了环境,急切地想知道问题究竟有多严重。王莹爸依然一言不发,浑身开始发抖。

王莹不知是被发生过的事吓坏了还是被这群大人吓着了,半天不作声。张阿姨在旁边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蹲下轻柔地问:“别害怕,我们都在呢,嗯,那后来呢?”

“后来,”王莹慢吞吞地说:“他让我跟他到土堆后面。。。”空气再次紧张起来,“那你跟他去啦?”“没有,我说,我爸还等我回家吃饭呢,他说,那就算了,你回家吧!然后他就走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情节竟如此急转直下,有两秒钟的时间,在场的人似乎在这个弯子里转了转身,然后所有的人都大大出了一口。王莹爸终于有力气把宝贝女儿抱了起来,大家开始拥着着他们往回走,那男人此刻竟然开始抽泣起来。

大人们纷纷安慰说:“没事就好!幸亏我们赶来及时,那小子肯定听到声音就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原本随时准备把小姑娘送医院,现在听说没事,人人都把心放下了。我爸还总结似的长叹一声:“唉!社会上到处都存在这些不法分子,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哪!”提到“不法分子”这个词,我妈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

这事以后,我放学很少再看见王莹,他爸每天都是骑自行车接她回家。再不久,我们就撤离了棚户区,回到了我们的“水景豪宅”。关于这个文静的小姑娘,只在后来听说她学习成绩优秀,考上了重点高中。

小女孩王莹是她爸的独生女儿,她总是穿一件淡红格子罩衫,虽然旧但永远是干净的。她和我或玉苹家姐妹不一样的地方是她从来都是一尘不染,小脸永远的白净,因为从来不像我们在野外疯跑,老是安安静静地在她爸办公室看书。

最让人称赞的是那一条又粗又亮的黑辫子,她不像别的女孩早上起来草草地编上两条弯曲的马尾就往外跑,脑后总是先用玻璃丝绳把头发高高地拢在一起,然后再在下面一丝不苟地编起一条长辫子,下面再用另一条玻璃丝绳子绑起来,整个人干净利落。

而这一切,都是王莹爸一个人操持的。

因为她妈妈在几千公里外的南方工作,一年到头就是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我们从来没见过王莹妈,也从来没听她说起过,不知道是和张阿姨的丈夫一样两地分居等待调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我妈平时也没议论过,只是不厌其烦地对我爸说:“看看人家王莹她爸!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每天早上连孩子的头发都是他给梳的!家里收拾得多干净!一日三餐自己做饭!看看你!什么家务都不做,唉!我算是上辈子。。。”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那场虚惊,我妈总是说那女孩子算运气的,不然孩子这辈子算毁了,她爸也肯定疯了。

当时的孩子单纯,我虽然都快12周岁了,但还是不太明白“脱裤子”和“一辈子算毁了”之间的必然关系,心想那坏人肯定想杀人,但穿着衣服不方便使刀,这才让把裤子脱了。但为什么一听说“我爸等我回家吃饭”就改主意不杀她了呢?这个细节我想了好久,福尔摩斯也帮不了我。

最后我从最简单的推理上理解到:那坏人一听“吃饭”就觉得自己也饿了,于是一时手软就放了人。另种解释就是:听说她爸等她吃饭,说不定等急了已经开始往这边来接她了,想到他爸随时会出现,于是一害怕就放她回家。

多少年来,一想起这事我就不禁胡琢磨起来。

这事的原因始末多少有疑点,但想起那算命的道士来,不禁又把这事跟偶然和必然联系到了一起。

就像那道士说的:“我出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你求子就必成功!”那不是鬼话吗?但鬼话也有道理:我偶然地第一个看到了你,你必然地会成功。虽然那厮把自己顶在道理头上并神话自己,但去掉主语后的精髓确是不错的。

小姑娘王莹的那次遇险实属偶然,那歹徒在寻找目标时偶然碰到我们一群孩子,首先是看准了我妹,一群人中,只有我妹妹和王莹两个人比较安静,他可能觉得好对付。但发现我和我妹是一伙的,一看不好下手,就转换目标。

于是,王莹偶然地成为了他的作案对象。但那厮应该是个新手,跟踪了那么久才动手,失去了作案时间,这也是偶然的利好。但另外一方面,即便就地作案没有充足的时间,但把小女孩掳走时间上还是绰绰有余。但偶然中小女孩说了句:“我爸等我回家吃饭。”不知怎么让歹徒放弃了几乎成功的犯罪。

这前后几分钟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几乎等同于闯了一趟鬼门关!慢说那个时代,就是现今宽容的社会,一个小女孩不幸被狼手摧花,也是影响一生的大事。难怪她爸得知女儿侥幸未损时喜极而泣。

偶然,偶然,小女孩王莹的遇险故事里充满了戏剧性,一个偶然的变数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必然结果!

想想其实许多的人生必然皆始于偶然:

如果当年我妈去医院处理肚子里的妹妹时多带了四毛钱,那高挑漂亮的妞儿就不会投落在我家;

如果三岁时我爸去奶奶家接我时,没有临时改主意,而照原计划先把我接到他们身边,我和我妈的感情也不会那么糟,我该少挨多少打骂?

如果从小被妈宠爱着长大,也不会高中毕业奔到几千里外的地方去读书。

如果不在那所学校读书,也就不会认识那所学校的人,就不会和其中一个结婚。

如果不和那人结婚也就不会和他离婚,如果不和他离婚也就不会又有另外许多的人生故事。

如果没那么多的故事也就不会放弃中国的一切跑到加拿大来。

如果不来加拿大也就不会又有新的孩子,新的家,新的忙碌,新的失落。

如果没有这些新的失落,也就不会想起写这些没用的文字来聊以自慰。

(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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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Lalalue 回复 悄悄话 看您說故事 實在是一大享受與福氣。我非常捨不得很快看完您的故事 我只好慢慢地看。Louis Armstrong 的歌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而您是 What a wonderful lady。
jessietoronto 回复 悄悄话 只是贴,那还不快?这文是去年写的。我从上大学就没和我妈住一城市了,算是刻意的吧,不在一起住,偶尔聚聚反倒好了。
bigwings 回复 悄悄话 美女,你可真高产呀~~~~出去浇了浇花,你又贴了好几章~~~~~
你妈,她对你过份了些。不晓得现在的她,在内心是怎么回味她当初那么地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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