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奶奶是一对天敌,她们的敌对是社会和两个不同家庭的历史造成的了。直到今天,在我87岁的奶奶过世10多年以后,年近七旬的母亲提到奶奶时还是声泪俱下,骂声不绝。
照我妈几十年的说法:江北人!三个字道尽了上海本土人对本世纪初苏北来沪做工的穷人们的鄙视。
我妈的爹,我的老外公在旧上海是个开厂的老板,所谓旧上海的资本家,可我妈却没过上几天富小姐的好日子,相反的,因为她亲娘死的早,续弦进来的后母是小户人家的小姐,心眼窄小,对继子女们非常刻薄。但是如果当时还保持富人家的排场和生活方式,那后母给她带来的不过是精神上疏远。只是我母亲生来苦命,年幼还未记事时就丧母,八九岁的时候又赶上了社会主义。
明哲保身的外公将一切财产交公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安,他自己在厂里做了一名普通工人,自家住的小楼也交出去被隔成了好几户人家。这个英明的决策使得全家人的阶级成份从资本家变成了工人,邻居那些旧资本家在文革挨整抄家的悲剧被有先见之明的外公早早地避免了,那是后话。可这样一来在五十年代后我苦命的妈就从一个小姐,变成了一个小佣人:家里的佣人都遣散了,哥哥姐姐都相继离家上大学去了,只剩下我妈陪着小心伺候着挑剔的继母,为她打水,买早点,和倒尿桶。
尽管如此,她骨头里还是小姐,从来没把家里残存的玉器银器当好东西,总是把那些值钱的小玩意随手送给同学和朋友,换取些友谊。后来好容易考上一所不太象样的大学,上了两年学校又遭到解散,只得到一张“肄业证”,被遣散回城。
我妈到外地上大学时在火车站被人骗走了行李箱,随身象样一点的东西一件不剩,学校下马后又灰头土脸地回到上海来见继母,讽刺挖苦和憎嫌让她恨不能立刻找个归属离开家。就这样,一个上海富家出身的小姐被一个苏北农村来的穷小子捡了便宜。
我爸爸在七八岁以前随着奶奶和他姐在苏北农村过活,有那么点田产,但战乱也让那几亩地所值无几。爷爷原先在私塾里教教书,和邻居下下棋日子也过得挺自在的,可是战争来了,大家都逃难去,谁还有心思在乡里读书?于是高而瘦弱的爷爷和老乡结伴来到上海,在码头当起了搬运工。
不久在家守着的奶奶沉不住气了,粮米紧张,无以饱腹,她在大家庭里闹开了分家。奶奶从年轻在娘家时就是出了名的能折腾的女人,爷爷的几兄弟被她闹得不得不按田产分了家,奶奶二话不说,立刻就把自己那一份田做主卖掉了,带了钱带了一儿一女只身跑到上海来找爷爷。这事据说在当时被乡邻们骂了小半辈子。
奶奶虽然不会种豆种菜的,但做得一手好针线。刺绣,编织,裁衣样样精,并且手脚麻利,她就用给人家做衣服,洗衣服来帮爷爷养活家人。爷爷秀才出身,就算是落魄了,还是不断地供独生儿子读书。因此我爸爸那仅大他两岁的姐姐在12岁起就在上海的纱厂做童工来帮助家里供他读书。一家人就这样在闸北一个叫“兴隆街”的贫民窟里艰难地撑着日子,我爸却一直被保护在一张大伞下面,手不拿肩不挑地安心做着书生。直到解放,直到他考上了同济大学,直到毕了业被分配在北京,这时候骄傲的家人开始张罗着要给家里的独苗找一房媳妇。
我姑妈虽从小做童工,但漫长的社会实践不仅让她说得一口纯正的上海话还有着许多别人没有的见识。在兴隆街街坊的儿子找临街女子做老婆的时候,姑妈探得了一个家住南市区城隍庙附近的年轻女子待嫁。
现在的上海可能没有当年“上只角”“下只角”那样的阶层差异,可在当时,闸北兴隆街出来的小子娶南市区城隍庙“上只角”的小姐不能不说是种荣耀。姑妈的热情奔走,促成了他们的相亲以及后来的婚姻。
从我父母的一张刚刚结婚时的照片看,两个人当年真是年貌相当,我爸爸一双浓眉,下面一对不算小的单眼皮的眼睛,面貌清瘦,脸型棱角分明,怎么看都还算英俊。而我妈,一张瓜子脸上一双动人的深含笑意的大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天生的上挑的淡眉毛,最俏的是那一对深酒窝,没化妆,可是天生的美颜相信当年谁看了都动心。
这张照片被我妈小心地收藏着,她说这是他们结婚时去照相馆拍的,不久后就有熟人跑来报料,说那照片被放大陈列在照相馆的橱窗里了。她急吼吼地跑去交涉说不喜欢把自己的照片让马路上的过往行人看,硬是让照相馆把它撤了下来。当年没有什么肖像权之说,能将自己的照片陈列到橱窗里应该挺光荣的吧?后来我妈每次提起这事都表露出一种骄傲,但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一定要人家撤下来。
我爸是闸北区的苏北人,说着一口生硬的,一辈子都改不掉乡音的蹩脚上海话,他没有情调,不懂浪漫,生活习惯邋遢,当然这是出于我妈的口,我觉得他是没有情调,但生活却并不邋遢,扫地,铺床,整理杂物也并不含糊。但在我妈眼里,我爸怎么都不是个可心的好丈夫。可他毕竟有很多优点,最主要的他在远离上海的北京工作,当时又被选中抽到天津去成立一个研究所,并许诺可以将我妈带离上海,在新单位里给她谋到一个职位。我妈终于可以有份工作并能远远地离开她的后母,这巨大的诱惑终于使她下嫁了。我爸娶了个漂亮年轻,勤快能干的上海姑娘也成了他一生的光荣。
可是,我妈那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精得像老狐狸一样的,说一口纯正镇江话的能干婆婆,可不是吃素的。她可没把两家20年前的家境放到当今来称分量,只看到儿子是大学毕业生是国家干部了,而媳妇什么都不是,媳妇应该时时向她低头问候,还要迎合她从家乡带来的待人接物的做派。但那一切在我妈心里除了天然的鄙视似乎没有任何契机可以让她和“他们那些人”融为一体。
比如在我奶奶看来一盘用葱姜黄酒炒熟的红色小龙虾是何等的美味!而我妈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那可是产于臭水沟污泥里的!哼,我从小就知道里面不知有多少细菌,人是不可以吃它们的。“只有乡下人才吃!”她总是这么说,直到我们长大,一提到小龙虾时,妈妈还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再比如,奶奶最喜欢的点心之一是“麻油馓子”,一把被油炸得金黄的细长面食,她泡在开水里,再加点白糖,“好吃哪!”奶奶总是把嘴一努,像个老猫一样夸张地用苏北话表明那东西的美味。可我妈心里说,哼,这东西上海人从来不吃的!如果让后母知道她竟然也吃那种“下等”的东西,不知如何耻笑呢!于是在我妈多年的鄙薄之下,直到我上了大学在假期回到上海时,看到我那长寿的奶奶端出了泡好的“麻油馓子”放在我面前时,竟本能地将那飘着麻油香味的东西推得老远,似乎那东西毒似的。
每件生活小事都让我妈从骨头里就看不起这家人,尤其是一家之主的婆婆。只可惜她天生有没有口才和精明斗得过老狐狸,而老狐狸永远都不生气,有时还含着笑意说出无限刻毒的话来刺激她。比如当我妈连生两个女儿之后,每有机会和婆婆接触,老太婆总是当着她的面骂我爸爸是“小绝户”,而我爸竟呆呆的毫无反应。我妈咬着牙,心里翻腾着无数字句,就是找不到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字眼来应对。
尤其是在我刚出生6个月时,我妈抱着我回到上海小住两个月,准备将我留给奶奶带养时,奶奶竟然让她打地铺睡在地上,而自己和爷爷还有爸爸睡在了床上!这事给我妈刺激很大,连自己小时的保姆都不曾睡在地上,她竟混得连个床都不能沾边!尤其在全家人的眼皮底下,在老公公和丈夫眼皮底下打地铺。这奇耻大辱几十年间被我妈提到过无数遍,每次都眼含热泪!说到大夏天里自己热得不敢脱掉长衣裤,因为当着公公有诸多不便,又说爷爷当时曾建议让她睡到床上来,而自己睡地铺,但被霸道的奶奶当场否决。说到这里,我妈仰天长叹:“唉!你爷爷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明理!有什么办法,好人不长寿,恶人倒是万万年啊!”
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后母面前吃了太多委屈,她在强权面前敢怒不敢言,又不幸碰到一个又滑又奸,没文化并且毫无心肝的恶婆婆,一来二去造成两个人相互不买账,互相诋毁,而我妈吵架又不是对手,心里的积怨只能暂时放在那,寻些机会跟找我爸评理,想让他说两句奶奶的坏话。可我爸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家里人的供养,他的旧式启蒙也全与“孝道”有关,怎么容得说自己妈一个不字?
有一回两人为这事吵起来,我妈愤愤然质问我爸:“你什么都别说了,反正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说你要谁?”心想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说两句好听的?可我那呆子老爸竟毫无水准地说了句:“我要娘不要老婆!”得!这句话成了我妈记恨并且闹腾了一辈子的话柄。从那天起,“离婚”这个字眼似乎生了根,时不时地跟在对这句话的复述后面被不断地提议着。
可“离婚”在那个年代里可以被一对夫妻复述无数遍,但永远都不会被实现。于是在远离奶奶的地方我妈心里的恨无处释放,只有找着碴不断地咒骂书呆子,在骂声中总结出了自己的命:“上辈子我肯定虐待过老人,哼!这辈子就得受她们的气!”
我从出生八个月跟了奶奶,她一口一口地喂奶糊把我养到了七岁,回到父母身边后就开始帮家里做家务,但因为没开窍记不得我妈的模样,一见她就躲得老远,我妈生气了,她把这笔账记在奶奶身上,从而又找到了一架链接她和奶奶之间仇恨的桥梁,使她时时冲上脑门的无名火又了新的去处,可我倒不记得上辈子得罪过谁。
好,真给力。哈哈,把他们都赶走,咱们该写的写,该读的读,该喝咖啡的喝,该......该......该干啥干啥!那如果时间太多了感到寂寞咋办呢?带孙子?娶孙媳妇儿?哈哈!
我早已下定决心,一到12就去送报,一到16就去站店,一到18就赶出家门,别来烦我。大丈夫志在四方,老粘着妈没出息。
啥年代也有发言权,媳妇不听你的,儿子会听呀,你是个老公疼儿子爱的女人。再说了,自己的儿子你不帮他谁来帮?你不能看着他为情所困吃亏受磨难而不闻不问,他可是你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哟~~~~~~哈哈!
嗨,都啥年代了,等我熬成了婆婆这世道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你做不到,除非你没看到也没听到,根本不知道儿子的情况。如果我能有缘一直与你保持接触知道你的情况的话,到那时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你一定输,哈哈!
就是为了抢儿子!以后我儿爱找谁找谁我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