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的故事 (十四)

第十四章 故土故人

别以为 执着的心就不会碰碎

别以为 我真的无所谓

------《誓言》

自立出国十年以后，决定放下心结，回国一次。也是时候检验一下她的修行成果了。一个人的异国，不再有吸引力。她开始越来越思乡。她吃中国菜，讲中国话（若非必要不讲英文），看中文书，听中文歌，交中国人朋友，看中国电影电视剧。

十年前自立发誓永远永远也不要再回去的那个地方，除了有令她痛苦的家人，也还有与她青春作伴过的同学朋友。更有她的评弹评书，京剧越剧，拙政园狮子林。她的小桥流水，她的西花园瑞云峰。再回不去的苦涩岁月，也还是她的青春。再不愿回首的，也还是她的故土。

无论做过多少的心理建设，无论想过多少次的要把父母看作佛菩萨来尊敬，面对自立妈口口声声地说女儿是客人时，自立觉得早已被伤得麻木了的心不会再受伤时，却还是会痛。忍了再忍，才没有当下拎了箱子走人。只差一点就落荒而逃了。

当年自立走后，自立妈很快认了一个同事的女儿当干女儿。自立妈又口口声声说外甥女和女儿是一样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后养老能找外甥女干女儿？”自立被气得发笑，问道。她觉得以后再也不要自作多情。自立以泪洗面十年恶梦，只是一个笑话。笑只笑自立的多情执着。早就应该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决断。这次省亲，又闹了个不欢而散。自立惟愿此后不再伤心不再做恶梦。

此生果然父母缘浅。

自立逃去见羊阳。俩人手拉手去了一家茶室聊天。

“怎么好久都不见你来信？你还好吗？”自立惯常地掩盖住自己的失落，关心地问道。

“嘿，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羊阳开心地道，“你回来，真好！别走啊？”

“我也不想的，只是不得不走呵。”自立惆怅地回道。

“前几年，女儿反叛期，真是折腾得够呛。好在佛菩萨保佑，她现在很乖，也跟着我吃素念佛了。”

又请教自立什么时候送小孩出国读书最好。自立的意思是最好小孩子大一点，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时候才放心，“当然除非你能陪读。”自立说。

“现在的小孩啊，真是无法无天。某天突然看到女儿面目全非进了家门，才知道自己花在她身上的时间还是太少。小孩轧坏道，是多可怕的一件事。你没小孩，真是不懂这种煎熬有多么折磨大人。幸亏有佛菩萨，那段时间我天天在佛前祈求，总算灵验。佛菩萨的保佑真的是真实不虚的！”

“也是你修得比较精进才能这么灵验！”自立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剥了面前盘中一颗坚果，递了过去。“我恐怕修得还是不够，才得不到自己此生所求。”自立继续道。

“你妈现在待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羊阳问。

“别提了，说我是客人，又说女儿和外甥女儿都是一样的。还爱屋及乌，说儿媳妇好。老两口身体健朗，自己买汏烧，儿子儿媳吃现成饭，还要说他们好。居然还体贴他们上班辛苦。废话，谁上班不辛苦了？我可从来没这福气吃爹妈的现成饭—我七八岁起就被使唤在煤球炉子上给全家人烧饭吃了。当初我妈口口声声说退休后决不替我们养孙辈，现在却在兢兢业业带孙女！一个字都不提我的终身大事，完全不关心女儿的死活。还说万一我回国也不要去找他们，”

自立学她妈的语气，继续道，“ 阿拉是没这个能力养你。你要自己找地方住。阿拉现在烧不动了，要你烧给阿拉吃”。“我问她你儿子媳妇这么好，他们有烧一顿饭给你们吃过吗？反倒是要“客人”烧给你吃？”

话匣子一打开，自立就收不住，一股脑儿都说了。“当初拆迁，他们拿出全部积蓄买了隔壁一套房给儿子做婚房，他们自住一套，却连给女儿偶尔来歇个脚都不让，叫我自己找地方去住，却又要叫我烧饭给他们吃，这是什么道理呀？心怎么能那么偏！这话跟儿子媳妇说去呀！”自立气得脸越发白了。想起昨晚当妈的还温言软语哄着四十多岁的儿子去洗碗，自立一阵恶寒。“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生气！”自立不知道，再过几年，大中城市限购房子，她更加别想在故土有个自己的家了。

“喔，真是的！我早就让你认我妈做干女儿的么，你又不肯！”羊阳安慰道，“来我家住好了，我就想像高中时那样，我们俩个“同床共枕，秉烛夜谈”呢。”

想起过往，室内静了下来。

“小时候我只想快快长大。”自立自言自语，“长大了又想要拥有青春年少”。自立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选择长大，可以自己做主。”

“你呢，你这个娇小姐，一定选择永远不长大吧？”自立好奇地问道。

“哪里，人总是要长大的。”羊阳陷在往事里，最终说道“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妙。”

自立秒懂，叹道，“认识你，我的人生也算得圆满了。”

“你一走就是十年，真狠心！”羊阳娇嗔，“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只有三星期的假。”自立答道，“带了礼物给你。”自立从包里拿出一个长盒子，“里面是一付小羊皮开司米手套。看看喜欢不？”

羊阳接过盒子，打开来套在手上给自立看。“不错，大小正好。”自立舒了口气，道“在那里买什么东西都有尺寸，繁琐得很。”

“只能说明人家的生活精致讲究。”羊阳接了句。

“的确，就说骑自行车吧，我们骑车多是为了省点车钱，他们主要就是为了锻炼身体。开个车架了自行车在后面去公园／步道，换上紧身的运动衣裤，戴上头盔，骑个几个来回的自行车，既是运动也是锻炼身体。”

“滑雪有滑雪的行头，潜水有潜水的服装，打球又有打球的各种装备。他们的爱好都非常非常的烧钱。我们一般都是舍不得的。”自立又加了一句。

“这个给你。”羊阳掏出一条围巾来，“你那儿冷，这个暖和。羊毛的。”

自立接过，缠在脖子上，笑道，“我们这是交换礼物还是咋地？”自立喜欢看赵本山说小品，觉得东北话里这个“咋”字挺有意思，简直是个白搭，又言简意赅。所以虽然是讲吴浓软语长大的，时常也爱用用这个“咋”字。

“还有这个，是你的一个旧同事給你的，转到我这儿来了。”羊阳又递过来一个大信封。

自立知道她在说谁，那个同事是她俩的高中同学。信封上写着“自立亲启”。字迹是自立熟悉的。她接过来随手就放进了包里，此刻她并不想看到来自嘉明的东西。

“晚上一起吃饭吧，你没什么安排吧？”羊阳问道。

“当然。哪里敢安排什么，先赶着来觐见女王陛下要紧！”自立开玩笑，又道，“我请你。”

“说什么呢，你难得回来一趟，自然我来请。跟我一起吃素吧。”

“好的。那下次换我来。”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吃素火锅。”

“喝了这么多茶，吃了这么多坚果，肚子怪饱的。”自立看了眼桌子上的盘盘碟碟，说道。

“那我们一会儿从这儿走过去，消消食。”

俩人相视一笑，离别十载，默契尚在。少女时期结下的友情，竟然有几分爱情的味道。

羊阳身材苗条，走路时身姿摇曳，一如少女时期。眼睛明亮有神，仿佛能看到你心里去。一看就是个天之骄女。俩人手挽着手走在古城熟悉的街道里，向着观前街方向走去。

自立非常庆幸古城的风貌得以很好地保存下来了，高楼大厦都建造在古城外面原来的乡郊。两千五百年前的古城，还是中原诸侯眼中的蛮夷之地呢。自立去过一次金鸡湖畔的工业园区，那些环湖而建拔地而起的公寓楼商业大厦，高速公路湖边步道公园，种种的现代设计都让自立眼熟，跟西方没什么两样。只有在古城区，自立才找回了记忆中的故土，不会迷失方向。

走过玄妙观时，自立不免想起了往事。那时候玄妙观还能随便进出，无需买票。它前面东西两侧有两排小商铺，卖吃的穿的，十分热闹。清晨时分还有很多早起锻炼的人，在千年百年的参天大树下站桩练气功打太极，完了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一张油饼喝一碗豆浆，那滋味实在难忘。

嘉明热衷于练气功，自立就跟着他一起练。嘉明站桩一会儿就会跳动，自立觉得好玩极了，她从来没有练过气功打过拳。她没有耐心练站桩，觉得太无聊了。金庸先生，能不能给我一种不用苦练的功夫？自立常常黯自傻乐。她觉得练功夫是男孩子的事，女孩子只要会唱歌跳舞就好了。

现在这些小摊贩早已不知去向。自立嘉明的同居时代也早已烟消云散，原本以为可以厮守一生的嘉明，也有了另外的生活。停足不前的只有自立自己。她觉得自己虽然出了国，但思维记忆生活习惯却被刹那间急冻住了，仍然停留在了十年前，或是更久远。原本以为可以潇洒地放开手，不在乎，不怨恨，可是此刻触景生情，嘉明两个字，便如两把锐利的小刀，不断搅动着自立的心，生出一阵阵的痛。自立紧了紧挽住羊阳的手，仿佛抓着根救命稻草。

“怎么了？”羊阳侧头关切地问了句。

“没什么。”自立问她，“你和老公关系怎样？”

“挺好的，也不是没有过冷战。不过，十几岁就认定了他跟了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有点亏。”

“那他呢？”

“以前也有过别人喜欢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男人优秀，就有女人投怀送抱。你呢？一直很坚定？”

“当然也会碰到优秀的人啦。难道你还这么天真，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挑眉道。

“只要认定了，至少我不会是先放手的那个。”

“还是那么纯情。”

“对啊，我们是八十年代纯情一代！”说完俩人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路过乾泰祥绸布店，自立拉着羊阳拐了进去，说道“我有个小学同学在里边工作，顺便看一眼。” 又加了一句，“还吃不下晚饭吧？”

“饱着呢，先逛逛。”

柜台里放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漂亮绸缎布和一些成衣，自立放羊阳一个人先看看，自己走向最里面的收银柜台，扬声叫了声“曲小薇！”

应声而探出来的是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女人，斜着眼，大着舌头对自立说，“立。。。你回。。。来啦！”

自立笑着说，“刚回来几天，来看看你，你还好吗？什么时候下班？我们一起吃个饭？”

对方羞涩地慢吞吞地说，“今天中班。。。。明天。。。中午吧？”

自立说道，“好，那明天我们老地方见？十一点？”

女人满脸是笑地点着头。

自立说，“那我就不阻你上班啦，我们明天见！”

说完自立往另一边去，找到羊阳，她正在看着丝绸围巾。“走吧，还是你要买这个？”自立问。

“这条漂亮吧，你喜欢吗？我买一条给你。”

“嗯，好看，这条也不错，我送你！”

于是俩人又互送了一个礼物，各自系上。

曲小薇是家中独女，头脑有点迟钝，讲话大舌头，眼睛有点斜视。小学临毕业那年，老师让自立帮一帮成绩差的同学，其中就有曲小薇。自立就每天晚上去她家里，一起做功课，连着几个月，结果自立毕业考了个全校第一，曲小薇也及格毕业了。她父母很高兴，送了自立一小碗红得发紫的杨梅。那是自立那个时候吃过的最甜的最好吃的水果。还不忘捧回家给父母吃。自立在家里从来吃不到水果，除了夏天有时甜有时白葫芦的西瓜。自立中学带午饭，咸菜加荷包蛋一直吃了六年。

自立知道家中经济不宽裕，但每年冬至进补，自立妈的桂元阿胶膏和自立爸的黑芝麻拌核桃白糖是从未断过的。那时候自立总觉得饿，有时也会偷偷吃两勺，怕他们看出来少了骂人，总是忐忑不安很久。

曲小薇中学毕业就顶替了她妈，进了乾泰祥。一直工作至今。自立觉得这家店不错。自立注意到她现在住处附近的一间沃尔玛总会雇一两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在一个门口看着，如果看到进来的顾客提了塑料袋购物袋进来，会示意大家过去，贴上一个纸头标签带，表示是外带的东西。这是一份不需要技术含量和体力的工作，但是却能补贴一下生活，给他们以自信。自立要给沃尔玛的老板点赞，据说沃尔玛的老板是世界零售业首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虽说商人重利，但他能做这样的善行，实在可贵。

毕业后一晃三十多年, 俩人一直没断了来往。曲小薇很早就结了婚，不过却遭遇了家暴多年而不敢告诉父母。后来终于结束了婚姻，小孩子却没能要回来，好在还有娘家。自立面对曲小薇，心总是很柔软。她希望曲小薇以后都能过得好好的。

路过一家金店，自立他们又顺脚拐了进去。自立选了两个小葫芦，上面刻有健康，快乐几个字。“呶，我们一人一个，保护我们健健康康的！”

店员用红绳子串好，俩人各自挂在颈项。

“知道你玩儿玉，现在都涨成天价了吧。”自立边说边朝店外走去。

“嗯，你喜欢金首饰？”羊阳问。

“喜欢，不过更喜欢钻石。”

“对喔，我忘了你现在洋派了。”

“没有的事，还是爱中国的东西。我也爱玉呀，可是买不起嘛！也不懂看真假。”

晚饭后俩人又聊了很久，才依依惜别。约好了自立离开前再聚一次。

第二天，自立独自去了度过六年少女时光的中学走了走，三十多年过去了，西花园还是那么幽静，瑞云峰依然安立着，自看云起云舒，对面那幢小房子也仿佛如不老的女神，遗世而独立。这里是一如既往地无人打搅无人缅怀之地，除了一个自立。

最东面的操场，自立曾经兴奋冲刺过百米艰难熬过八百米跑的沙土跑道, 如今已变成塑胶跑道，往操场去的路边橱窗，已经不再是时事宣传的阵地，而是各界杰出校友的名人栏。自立惊讶地看到了李政道，杨绛，费孝通等人的名字。学校由王谢长达先生创办于1906年。不过，学校的历史，校友等等，自立读书那个时候，都是不知道的，也没人提。

中午和曲小薇一起午饭。自立送了一瓶香水给她，希望她开心。小薇回送了一条丝巾。

“很漂亮，我很喜欢！”自立说道。“你爸妈好吗？”

“好。。。”小薇还是不大爱说话。

“那就好。”自立叹了口气，道“平时下班后都做些啥呀？”

“看电视剧。。。陪妈妈。。。”小薇回道。

“现在好看的电视剧真多。我也爱看电视剧。”

“和同事们处得好吗？”自立又问

“好。。。不过没人跟我。。。多说话。”小薇迟疑道。

“好就好。最主要要把工作做好。”自立多说了一句。

俩人告别时，小薇一定不肯先走，自立答应她下次回来再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