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2004-06-16 11:52:54)
下一个
一日下午,朱利安音乐学院。
弦乐系。阶梯教室内,一位满头白发的老教授正在授课,黑板上书有几个大字
“演奏理论”。
梦蒂坐在几十位学生中间,专心听课,认真做著笔记。
三辆轿车,鱼贯驶入校园;首尾两辆为体型庞然、外壳坚固的美国产八缸大车,
夹在中间的是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劳斯莱思。
三辆车低速行驶,在主校园内兜了两圈,最后于中心停车场并排趴下。从首尾
两车上下来八、九个身著学生装束的青年男子,他们或手夹书本,或肩背网球拍,
甫一下车,即三三两两,四下散去,很快隐没入校园学生人流中。但他们都没有走
远,而是在一定距离内停下,一边警觉地监察著周围环境,一边回头注意著那辆劳
斯莱思......
那边,劳斯莱思司机下车,恭敬打开前后车门,从车上先后下来三位男子,都
是西装革履,看外表不象是学生。三人原地交谈了片刻,其中一个指指点点著校园
四周,象是在介绍情况;末了,他们并肩向东边不很远处的一座建筑物走去。居于
三人当中的那位,身材高大,戴著墨镜,气度不凡。
先行下车的那几个学生模样青年,自左中右三个方面,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教室内,教授结束了讲课。学生们纷纷收拾起书本,陆续离开教室。梦蒂和另
外几位学生,上前围住教授,提著一些问题。
这时,系秘书小姐来到教室,轻声将梦蒂叫过一旁。
“梦蒂,会客厅里有一位客人,一位先生,说要见你。”
“我没有和谁有约呀,你肯定他是来找我的吗?”梦蒂略感惊讶。
“是的。他已经耐心等了有大半堂课了。”
“你问了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别又是记者采访,怎么事先也不打个电话来呢。”
“我问了,他说他不是记者,只是开玩笑说,是你的知音。”
“我的知音?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姓名?”
“他只说他姓罗杰斯,别的没有多讲。客人派头不小,看上去象个文艺界人物,
我也不便多问,你看......"
“接下来没有课了,时间也还早。”梦蒂沉吟片刻:“好吧,让他等了这么久,
我也应该去见见他。”
“这样最好。”
“可这个不速之客会是谁呢?”梦蒂自语。
弦乐系会客厅,房间宽敞明亮,布置简洁不俗;透过一溜宽大的落地窗门,室
外的校园景色一览无余。
此刻,一身材魁梧、服饰笔挺的青年男子正伫立在窗前,凝神眺望著窗外。听
到背后的开门声,他回转过身来。
“梦蒂.罗兰,罗兰小姐?”
“我是。”
“我名威廉.罗杰斯,很高兴见到你。”威廉迎上前去,微笑著向梦蒂伸出手去。
“我也高兴见到你。”梦蒂不很自然客套著,迟疑地半伸出手,与威廉的手相握。
“事先也没有打个电话预约,就贸然登门求见,实在唐突,还望罗兰小姐能够
原谅。”威廉的语气神态,诚恳而洒脱。
“没有关系。只是请原谅,罗杰斯先生,我不记得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
“既为知音,相见何必曾相识。”
“对不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梦蒂的表情有几分困惑。
“是的,我们以前从未正式会过面,唯一的一次碰头,还是在今年元旦音乐晚
会上,但可惜的是,当时罗兰小姐正全神贯注于你手中的小提琴,自然不可能注意
到,在台下这几千如痴似醉的观众中,那热泪盈眶,最为感动的一个。”热情而不
失分寸,威廉道。
“谢谢罗杰斯先生的称赞,但我更愿将你这些友好的话语,当作是对我的一种
鼓励。”梦蒂平淡淡回答。
“罗兰小姐很是谦逊。谦逊本为一种美德,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美德在当今
社会中,越来越不被尊重。”
“我这样说,其实并不是出于谦逊。我还年轻,在音乐专业上,还有很长的路
要走,我得到的鼓励和赞誉实在已经够多了,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建议性的批评、指
导意见。”
“这是真正艺术家的胸襟 ---勇于面对批评,甚至欢迎批评。”
“这么说,罗杰斯先生有什么批评意见要对我讲?”
“不是什么正式的东西,只是有一些个人见解,有关你演奏方面的,希望它们
能具有你所期望的建设性,如果罗兰小姐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介意,请不吝赐教。噢,请坐下谈吧。”谈到音乐,梦蒂自然轻松
许多,刚开始时的戒备心理也逐渐消失。她发现来客气质卓尔不俗,谈吐温雅亲和,
声音尤为动听 --- 她一向敏感并重视男性说话的声音,所以眼前的这个男子给她的
第一印象还不错。
“谢谢!”威廉神态从容,侃侃而谈起来:“总体讲来,罗兰小姐的演奏,以
清丽明快、典雅庄重、悠扬婉转、优美抒情见长,这是一种典型的所谓阴柔化的演
奏风格,她特别适合于具有类似风格基调的作品,如巴赫、海顿、亨德尔、莫扎特、
贝多芬、门德尔松、舒曼、克莱斯勒等人的小提琴协奏曲、奏鸣曲和小品。但另一
方面,典型女性阴柔化的演奏风格,在处理以激越跌宕、大气磅礴、雄浑苍劲、悲
凉哀怆为基调的所谓阳刚作品,如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布鲁赫、圣桑、拉罗、西
贝柳斯、萨拉撒第等人的协奏曲和小品时,则往往会显出某种力度欠缺、底劲不够,
从而多少影响了艺术表达效果。比如,我在听了罗兰小姐灌制的第一张独奏专辑C
D后,隐约就有这么一种感觉......"威廉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
“对不起,忘了问你想喝点什么?”梦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一杯雪碧,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自然。”说著,梦蒂立起身来,走去墙角冰柜。威廉坐著没动,作沉思状,
而他的头和眼睛象是不经意似的,自然地随著她的身体转过去,见目标没有丝毫察
觉,于是分秒必争,细细品赏那窈窕背影,那一举一动优美的体态身姿。
梦蒂回过身来,威廉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待梦蒂走近,他起立,双手接过
水杯,同时朝她礼貌地一笑:“谢谢你,罗兰小姐。”
“不客气。”
“你的音乐,”威廉浅尝两口水,作品味状,再向梦蒂举举手中杯:“正如这
雪碧,以大自然的水色为基调,色彩纯洁而透明,韵味清新又甜蜜,唯一不同处是
洋溢著少女青春的欢快与温馨的柔情。”放下杯子,他继续道:“所有曲目,演奏
得都很精采,自不待言。但如果从最高艺术标准看,我隐约觉得你的莫扎特高于你
的勃拉姆斯,你的门德尔松胜过你的柴可夫斯基。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有偏颇
之处,还望罗兰小姐指正。”
“噢不,你的批评精辟中肯,正点到了我的要害之处。你不知道,近来我在练
柴可夫斯基协奏曲,所有高难技巧全无问题,但全曲串下来,却总觉得内在缺少点
什么,但又说不出具体缺少了什么,我为此而苦恼。现在听你这么一讲,难道我所
欠缺的,就是你所说的这种阳刚之气?”
“很有可能。技巧是作品的肌肤,气质是作品的血液,而血液决定灵魂,灵魂
决定精神,精神决定整体的存在。”
“问题在于气质的分类方法。你将音乐风格归类为阳刚与阴柔的见解,与我们
所学的学院派理论不大一样,不无启迪和借鉴作用。”梦蒂沉思道。
“学院派延袭已久的音乐分析法,无外是根据不同文艺时期,将作曲家与其作
品分类为不同流派,如罗可可派、古典派、浪漫派、印象派、现代派等。这套分类
法以历史事实为理论依据,是完全正确合理的。但是,理论的正确并不等于实践的
正确;如果机械地生搬硬套此分类法,去解析作曲家或作品的风格气质,则往往会
失之粗略、不够全面,甚至以偏盖全。更为科学,或者说更为合理的分析方法,应
该是从全方位、广角度、多层次去审视、分析作曲家和他们的作品。”
“道理听上去似乎不错,但却有些失之抽象笼统,你可以不可以给出具体人物
事例来支持你的论点呢?”
“谈到具体人物事例,”威廉沉思片刻答道:“莫扎特与门德尔松,分属古典
派和浪漫派,而他们的小提琴协奏曲 --- 莫扎特以他的第三协奏曲为例,却皆以清
新明丽、优雅抒情见长,虽然莫扎特的确多了几分典雅而门德尔松更为潇洒些许,
但他们作品的基调与气质应该说是颇为接近的。接下来比较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
二人虽同属十九世纪浪漫派,但他们的小提琴协奏曲一轻快一遒劲,一欢乐一悲郁,
其内容与风格上的巨大差异是显而易见,无庸赘言的。如果我们生搬硬套学院派分类
理论,去品评这两部小提琴名作,则容易落入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误区。”
“你的推论是不是说,除去学院派理论,我们还需应用某些其他别的分析方法?”
“你很聪明。打个通俗的比喻:你若想修饰花木,经营园艺,需要用到斧、锯、
剪、锹、铲、耙等多种工具,但如果只给你一把斧头,结果又将会怎样呢?”
“有趣的比喻,这么说,你的所谓阳刚-阴柔论,也是一种作品解析工具?”
“可以这样认为吧。当然,我这里所谈的阳刚与阴柔,只是根据具体作品的内
容与风格所下的粗略归类定义。对于任一作曲家来讲,其在不同时期、环境和心情
下,及为不同音乐形式乃至不同乐器所写出的作品,风味品调也不尽一样。这些作
品或高歌,或低吟;或阳刚,或阴柔,并不受某一固定风格的局限。原因也很简单:
阳刚是美,阴柔也是美;我们赞颂太阳,我们也歌咏月亮;艺术天地的自由无限,
也正在于此啊。”
“你的宏论具有普遍的道理,能不能再以一个具体事例来进一步加以说明呢?”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贝多芬。贝多芬的交响曲、序曲、钢琴协奏曲与合唱曲的
雄浑阳刚之大美,可谓登峰造极,震烁寰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他的某些钢
琴、小提琴奏鸣曲、浪漫曲的阴柔之美,也都是情深意长,精致神妙,达到了最高
的艺术境界。由此可见,就某个人来讲,阳刚与阴柔并不一定构成绝对的、不可调
和的矛盾。作曲家能够做到的,演奏家也一定能行,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在伟大演
奏家中并不在少数,如海菲茨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还真是这样的,海菲茨大师的演奏以气势宏大著称,而他的许多精美小品也
都是我们教学的范本。”
“只有兼收并蓄,方能广种博收。”
“经过有意识的努力,体验到作品的气质,也就是把握住了她的灵魂,这样,
演奏者个人的固定风格,就将不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 尤其是在演奏不同类
型的作品时。”
“泛泛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在具体实践中,我更愿以为第一优先应该是以自然
为准和保持自我。阳刚也罢,阴柔也罢,都首先应该是演奏家天生的优异气质的自
然流露与渲泄,我们也许可以有意识地培养某些欠缺的素质,但却不应该人为地刻
意去追求这些。我知道既要兼收并蓄又要保持自我听上去非常矛盾,解决办法并不
是没有,这说起来话又长了......"
朱利安音乐学院校园,一辆半旧庞蒂亚克火鸟驶入;驾车人又是那神秘的大胡
子,他阴郁的目光巡视著校园处处,火鸟在校园内缓缓兜著圈子......
会客厅内,梦蒂和威廉相对而坐,少女已显得轻松愉快。
“真好啊,你的批评意见新颖独特,我听了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它教给我
了一些自书本和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这不过是一个忠实古典音乐爱好者的赏乐感想和二分钱建议,班门弄斧,不
成系统地谈出来,若能引起罗兰小姐的半分注意,我也就深感荣幸了。”
“古典音乐爱好者?”她不由颇感意外:“这么说,罗杰斯先生并不是专业音
乐工作者?我还以为......"
“哦,你看我,和你谈了这么久,只顾聊你的音乐了,都还没作自我介绍。”
威廉笑道,很自然地递上一张名片。
“思微集团总裁威廉.罗杰斯。”轻声读过那名片,梦蒂不禁惊讶失声:“啊,
原来你是思微集团的总裁?!”
“是的。”威廉轻描淡写地:“在公司里,我行总裁职责,这是公司分派给我
的工作。”
“啊,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你是......"她诧异加好奇地重新打量著他。
“是不是左看右看也没瞧出个总裁模样?如果是这样,完全可以理解。”
“哦不,罗杰斯先生,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忙加以解释:“我只
是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年轻,象个...硕士或博士生。在我印象里,大企业的总裁至少
得有我爸爸这样的年纪。”
“是吗?那我也万万没有料到,有一个女孩年纪小小,一把琴弓出神入化,展
现出小提琴大师的风采和气度。”接著,他故作严肃地:“你评评看,天才少女小
提琴家与年轻的大企业总裁,是不是有某种重要的共同点呢?”
“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说完,她忍俊不禁,冲他第一次开心笑了,终于现
出青春少女的本色。他也自然地跟著她笑。
“罗兰小姐好象听说过我们公司?”他们笑过,他认真问。
“当然啦,思微可是全国最大的几家IT公司之一呀。我有一个要好的中学同学,
比我高两届,前不久大学刚毕业,就在那里谋到了一份非常满意的工作。我真为她
高兴。”
“真的吗?这倒是件巧事。只可惜我们公司眼下没有适合罗兰小姐专业的职位,
为了这个缘故,我是不是应该认真考虑收购本市交响乐团呢?”威廉一脸一本正经,
引得梦蒂不禁莞尔。随即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忽然,梦蒂象是想起了什么,逐渐敛容轻声道:“真希望罗杰斯先生这话不完
全是在开玩笑。”
“怎么,罗兰小姐还真的希望思微兼并市交响乐团,进而成为你好友的同事?”
话刚过半,见她面露难色似欲言又止,他及时止住微笑,向她投去探询的目光:
“罗兰小姐象是有话要对我讲?”
梦蒂迟疑片刻,望著威廉热情的眼睛,她终于鼓起勇气:“是这样的,我在与
市乐团合作演出期间得知,本市交响乐团虽然素负盛名,但近几年由于经费短缺,
人才外流现象日趋严重,影响到了乐团的正常发展。所以,方才我突然想到,思微
实力雄厚,社会影响力也大,你们能不能以某种方式,助他们一力呢?--- 如果有
可能的话。请原谅我自说自话的建议,罗杰斯先生。”
“原来让罗兰小姐忽然面含忧愁的是这件事情。”威廉重启微笑:“我这里正
正巧巧有一个新消息,可以马上向你禀报。”说到这,他引逗似地卖关子一顿。
“什么新消息?”梦蒂不由睁大了眼睛。
“真是英雄美人所见略同呀。元旦音乐晚会后,我第一次了解到市乐团所面临
的窘境,即立刻派人与乐团高层接洽,商讨思微投资乐团事宜。经过这几个月的磋
商,合作协议已接近最后完成,不日即可见报。乐团的经费问题将于短期内获得全
面解决,乐团的光荣历史将在新世纪延续不衰,进而发扬光大。”威廉郑重宣布。
“真的?!”梦蒂惊喜交集。
“另外还有,”威廉继续宣布:“我已指示公司有关部门,加紧与州府由于资
金枯竭而濒临停播的古典音乐电台商讨投资事宜,合作协议可望于月内签署。”
“罗杰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了!”她向他献上了她最甜美动人的
微笑。
“这不值一提,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威廉若无其事地:
“我不过是尽了点一个忠实古典音乐爱好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做了两件本该早些
做的事情。”
“噢,这真让人惊奇,不可思议。”梦蒂渐渐平静下来。
“什么人或事让罗兰小姐这样感叹?”
“我是想说,我是学音乐的,对商业一窍不通,每次处理个人账单都头痛。可
罗杰斯先生作为一位著名的企业家,成功的大商人,却对音乐和文艺理论这样有学
养。”她热情说著,一点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骤然变化:“更难得的是如此得慷慨
大方,乐善好施,真是与我印象中的商人形象相去甚远。”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廉忽地站起身来,沉声中透著难遏的愠怒:“请
不要叫我商人,永远不要!我不是商人,我不是威尼斯商人!”言毕,他大步走向
西面墙壁,那里挂有几幅名画,其一是蒙克的《嘶嚎》。他于《嘶嚎》前立停,冷
峻地凝神于画,留予了她一个背影。
梦蒂一下子楞住了,为什么自己简单的一句话语,会引起他这样出乎意料的反
应,半分钟前,他还是兴致勃勃的呀。
一小阵冷场。
“我向你郑重道歉,罗兰小姐,请你原谅我的无礼,真是很对不起!”少顷,
威廉回转身,化为冷静的语气透著深深的不安:“其实,我的过激决不是冲你,它
是冲我自己,冲我的命运。”说著,他步履沉重地踱到窗前,背对著她,低沉道:
“每当听到人们称呼我企业家、商人,我就暗自哀从中来;今天听你也这样叫,不
由得心里更加难过。由此,我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无法改变社会加予我的头衔和定位,但是,如果可以自我定名的话,我要说,我不
是什么企业家,更不是什么商人,事实上,我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梦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自小喜爱文学、艺术和音乐。幼时,家境清寒,勉强维持温饱,虽然我酷
爱钢琴和小提琴,纵然父母节衣缩食为我购买了一把廉价小提琴,他们却实在无力
支付家庭教师的昂贵费用,于是,我的第一个梦 --- 音乐梦就此碎了。稍长,我转
向了不用花父母许多钱就能沉潜其中的文学,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从
此一发而不可收。随著家境的逐渐好转,我如饥似渴博览群书,每有会意其乐无穷;
高中时,更是痴狂地迷上了诗歌,尤其崇敬十九世纪欧洲的浪漫主义,与拜伦、雪莱、
海涅、歌德、普希金等结成了忘世纪之交。我读诗,我写诗,当我的几首习作在同
龄人诗歌竞赛中获奖,并为几家全国性刊物采用后,我更是立下雄心大志:此生今
世,走文学的道路,作当代的拜伦;不创作,毋宁死,可是......"说到这里,他顿
住,沉重地呼出一口长气。
缓缓回转过身,正遇到她那充满关切的眼睛,象是受到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惨剧,再次粉碎了我少年的梦。
那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一起空难事故,无情地夺去了我父亲、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的生命。母亲体弱多病,不谙商务,仅有的时间和精力也都奉献给了教会的公益事
业。眼见得父兄艰难创建,刚有起色的公司,一下子陷入了空前危机,于是,我被
迫做出了一生中最大,也是最为艰难痛苦的决定:为了我亲爱的母亲,为了我残破
的家庭,为了公司亲如兄弟姊妹几十职工嗷嗷待哺的家庭,牺牲我个人的理想和志向
--- 我担起了公司主持的重任。从那时至今挥手之间,十年风雨岁月一晃而过。沉
浮商海,利欲熏心;岁月蹉跎,意气消蚀,诗情灵性被严酷的现实和无情的时间吞
噬,我再也就没有可能去实现我儿时那理想的梦。”终于,他以怆然的语气收尾,
接著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样。”她低低的声音溢满了同情。
“十年来,公司事业蒸蒸日上,各路英才源源涌入,家族进项财源滚滚,社会
赞誉纷纷而至。可我 --- 这出皆大欢喜大团圆喜剧中的第一主角,却象是一个被迫
率军征战又侥幸得胜的将军,非但毫无夸胜言勇之心,相反有的只是不尽的惆怅和
遗憾。”
“你牺牲了自我价值的追求,换来了在另一领域的成功;你为你自己和公司员
工的家庭作出了巨大贡献,社会也因此而受益匪浅。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和欣慰”
“这些所谓的成就都只是客观上的,我为此而具有的自豪和欣慰也只能限于表
层;主观上讲,”他将沉郁的目光投向窗外:“我是得了外在失了内在,得了物质
失去精神。”
“我很难过听你这样讲。因为不是完全理解,所以我可能不应该说你这是在苛
求自己。”
威廉没有答话,他凝望著窗外校园的春光无限,好似出了神。
过了片刻,威廉回转身,再次面对梦蒂,脸上重新露出微笑:“真对不起,初
次见面就和你谈起这些不愉快的个人经历,也没先问问你是否感兴趣。”
“完全没有关系,我一直在认真听你讲。”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第一次见你,非但没有陌生感,相反却象是与一位
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不知不觉话就多了起来,真是不应该。”
“对我来说,你的个人经历充满迷样色彩,我不在意你告诉我很多,难得你这
样直率对我。”
“我的所谓不幸人生经历,其实也真的算不得什么。记得好象是莎士比亚还是
哪位哲人说过:人类社会就象是一个大舞台,我们置身舞台上,卖力地表演一生,
但却常常无权选择我们自己希望并且真正适合扮演的角色。”
“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切身体会,但是完全可以理解你说这话的心情。”
“逐渐地,我也想开了。冷酷的现实剥夺了我以艺术创作为业的权利,但却不
能夺去我对文艺的爱好和对美的追求。我虽然不能写诗,但仍可以读诗;正如我虽
不会乐器,却可以欣赏音乐。生活是这样得千姿百态,人生是如此得丰富多采,世
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值得我们去发现、追求和享受呀。没听过浪漫诗人、抒情王
子海涅那脍炙人口的金句么‘只要是你情之所钟,你都可以尽情去爱!’”
“你对人生和生活的乐观态度也是我的亲身感受。‘只要是你情之所钟,你都
可以尽情去爱!’这诗写得更是热情奔放,似乎与门德尔松的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世界上的任何悲剧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不同的人物重演。正因为
我个人有这段切肤之痛,我特别希望一切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能够不要象我当年
一样,为生活所迫,转而从事与他们的志向和才华不相符的职业。生命苦短,从事
自己不喜爱甚至憎恶的职业是人生的最大悲剧之一,尤其是对那些天才来讲。思微
公司所捐助的《罗杰斯未来艺术家基金会》,所做的正是帮助这些年轻学子完成学
业的工作。”
“在我们学校,这是一个很著名的奖学金,每年都有不少有才华,但家境欠佳
的学生为之受惠,他们亲昵地称这基金会为未来艺术家的乳娘。可我这还是第一次
得知它的来历。”梦蒂高兴道。
“我非常欣慰自你口中再次证实了我们基金会的积极作用,这使我更加感到:
助人即助己,施比受有福,金钱有价义无价。”
“看来你真的不是威尼思商人,罗杰斯先生,要不然,你怎么能够说出这么...这
么高尚的话语。我好感动。”
“相信他人良善的人自己一定善良,你少女纯真的善良也让我很感动。言谈出
自嘴巴,行动发自内心;象我这样身份的人尤其应该少说多做。”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有目的地去帮助他人,让他们免于经历
我们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苦痛 --- 就象你所作的这样,那该有多好呀。”梦蒂望著威
廉,目光纯洁盈溢著热情。
“推而广之,我们,我们所有的人,能不能都去帮助他人,使其免于经历我们
自己也不曾经历过的苦难呢?”威廉沉思道。
“那我们的世界就将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世界。我可以感觉出,罗杰斯先生,你
的心地真善,真好。”
“哦不,请永远不要这样讲,你开始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了。”威廉的表情风云
骤起,一下子显得沉重而痛苦。
“罗杰斯先生,你这是......"梦蒂仍处方才的兴奋之中,不由不解地问。
“哦,没有什么。我的意思是,但愿这世界是完美的,但愿我们的心是完美的。”
说著,他举手用力挥动两下,似乎要挥去半空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接著,他岔
开了话题:
“嗯,如果你愿意,叫我威廉好了;梦蒂,可以吗?”
“当然。”她微笑著低声道。
“梦蒂,你看我们,怎么谈著谈著,竟然从你的音乐,扯到人生与社会了呢?”
威廉的笑声,对梦蒂颇具感染与吸引的双重魅力,他自信地意识到这点,并恰到好
处地加以运用。
“我也不知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呀,和你聊的每件事情,都挺有趣的。和你
交谈真不错。”梦蒂甜甜笑答。
“我更是。但还是让我们重新回到你和你的音乐上来吧。元旦音乐会首次欣赏
了你的演奏,后来又聆听了你的独奏专辑,浮想联翩,感触万千;刚才提了点批评
意见,其实,那只是一种旁观式的客观评论,远远不是我真实的内心感受。”他顿
住,似欲言又止。
“那什么又是你的真实感受呢?我希望能知道更多,”她已完全忘掉了拘谨:
“甚至全部。”
“你看,阳光正明媚,让我们出去透透新鲜空气怎么样?”
“最好。”
校园生活区,火鸟缓缓驶入学生宿舍楼群......
大胡子阴郁的目光,逐次扫过停车场,梦蒂的太阳鸟车不在那里,于是他掉转
车头,折回主校园区方向......
弦乐系楼。梦蒂和威廉来到楼顶平台,放眼四望,如画的校园景色尽收眼底:
这是一片地势柔缓的亚热带丘陵,在早春阳光雨露的哺育下,碧绿谱写了她起伏的
主旋律,忽深忽浅连绵延展开去,象湖泊,似海洋;深厚参差的是树林,浅薄平整
的是草地,星星点点是零散花木、植物盆景。山坡上,平地中,各式各样的小汽车,
象五颜六色的甲壳虫,缓缓爬行于白练似车道;交织的车道曲折蜿蜒如带,将山坡
绿地分割成莫名棋局,条条块块大小形状不一;尖顶圆角,红墙白瓦,掩映于郁郁葱
葱;莺歌燕舞,蓝天白云,衬托在晴空万里;更有那莘莘学子,小人国里的少男少
女,或结伴或独行,或悠然或匆匆,总之勃勃生机,尽在青春洋溢之中......
他们漫步平台,且看且行,一时无语。最后,他们不约而同,于平台的一角立
停。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阵阵悦耳的旋律......
“好美!”终于,他发出一声赞叹。
“是的,很美。”她柔声应和。
“听,你听,树林里传来的,那舒扬清越、千回百啭的是什么?”
“是鸟鸣。”
“是鸟鸣,是什么鸟在鸣?”
“是百灵?还是夜莺?”
“不是百灵,也不是夜莺,那是你。”
“是我?”
“回到方才的话题,”他侧身面向她:“我觉得,对于你个人和你的音乐,最
能表达我心情的是雪莱的一首诗歌。”
“雪莱的诗歌?哪一首呢?”
“《致云雀》--- 雪莱抒情诗中的名篇,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精品。你读过吗?”
“那还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朗诵时摇头晃脑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
还想笑。那时年龄小,对诗的内容不很理解,只觉得挺美的。”
“没有关系,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再背诵给你听,也算是我作为你的
一名忠实听众,和新朋友,对你的一片赞颂和期望。”
“有意思。请吧,威廉。”
“以前念得很熟的,好久不看,没有把握能全背下来,出了错误,请忍住笑噢。”
“我会的。”她已忍俊不禁。
威廉清咳一下,以激情充沛、深沉浑厚的男中音,开始朗诵:
“《致云雀》
你好啊,欢乐的精灵!
你似乎从不是飞禽,
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近,
以酣畅淋漓的乐音,
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
迎著他热烈初迸的目光,她的表情是怡然的恬静。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从地面你一跃而上,
象一片烈火的轻云,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著飞翔,飞翔著歌唱。”
一缕微笑划过俏丽嘴角,她禁不住开始轻声应和:“永远歌唱著飞翔,飞翔著歌唱。”
“地平线下的太阳,
放射出金色的电光,
晴空里霞蔚云蒸,
你沐浴著明光飞行,
似不具形体的喜悦刚开始迅疾的远征。”
主校园内,火鸟驶入中心停车场,徐徐而行。大胡子阴郁的目光,扫过一辆辆停车......
转过又一拐角,他一眼瞥见劳斯莱思与近旁吸烟的司机,他的面色于是更加阴沉......
大胡子停车,息火,下车,立在原地冷冷观察一下四周,然后径直朝东,弦乐
系楼的方向走去,步履森然而沉重......
“整个大地和大气,
响彻你婉啭的歌喉,
仿佛在荒凉的黑夜,
从一片孤云背后,
明月射出光芒,清辉洋溢宇宙。”
她开始仔细端详起他:伴随著激越跌宕的音调,他此刻正洋溢著大气磅礴的激
情,似千年沉寂的火山一朝勃发喷涌,浩浩原气蒸腾弥漫向天穹;这是自由本体光
明一面的完美展现,与原始阳刚人性升华的精神结晶。
她眼中的纯洁渐渐燃起光芒,明亮的光波柔和流溢婉转,似黄昏悄然跃上天庭
的第一颗星,那夏日清夜里温情不熄的启明;这是少女情愫初开,因无意识而不含
迷人羞涩,那别种恬静优美的自然流露。
“我们不知,你是什么,
什么和你最为相似?
从霓虹似的彩霞
也降不下这样美的雨,
能和当你出现时降下的乐曲甘霖相比。”
校园内,大胡子走近弦乐系建筑,他目光似鹰,捕捉到楼顶平台上梦蒂和威廉
留连的身影,于是加快了脚步;突然间,他发现弦乐系楼门口外,那一高一矮两个
熟悉的男人身影,与另外几个陌生青年正往来巡回著,并不时举起手中的对讲机,
见此情景,他调转头,向左近另一栋楼走去,步履森然而沉重......
“象一位诗人,隐身
在思想的明辉之中,
吟诵著即兴的诗韵,
直到普天下的同情
都被未曾留意过的希望和忧虑唤醒。”
大胡子进入另栋建筑物,步下层层楼梯,进入地下通道;幽深寂静,阴冷昏暗,
这里象是另一个世界,森然而沉重的足音,随著他的前行响起......
“晶莹闪烁的草地,
春霖洒落的声息,
雨后苏醒的花蕾,
称得上明朗、欢悦、
清新的一切,都不及你的音乐。”
她与他的目光不期相遇,他的目光热烈而迷惘,她的目光纯洁又明丽......
“飞禽或是精灵,有什么
甜美的思绪在你心头?
我从没有听到过
爱情或是醇酒的颂歌
能够迸涌出这样神圣的极乐音流。”
大胡子走出地下通道,进入弦乐系楼最底层;向上望,楼梯通道空荡荡;侧耳
听,整座建筑静悄悄......
大胡子开始上楼,声声森然的足音,再次伴随著沉重的节奏响起......
“什么样的物象或事件,
是你欢乐乐曲的源泉?
什么田野、波涛、山峦?
什么空中陆上的形态?
是你对同类的爱,还是对痛苦的绝缘?”
朱利安校园,一辆宝马敞篷车驶入,驾车人是查理,悠闲自得的神情......
“有你明澈强烈的欢快,
倦怠永不会出现,
烦恼的阴影从来
近不得你的身边,
你爱,却从不知晓过分充满爱的悲哀。”
他向她投去黑夜里闪电般的一瞥,这一瞥蕴涵著那过分充满爱的深情和悲哀,
悲哀与深情;她读出了他眼中的奇异,可她读不出这奇异中的含义。哦,美丽纯真
的少女啊,欢快无涯是你阳光和鲜花生命的部分,爱的悲哀只属于那天生的痴情人。
“我们瞻前顾后,为了
不存在的事物自扰,
我们最真挚的笑,
也交织著某种苦恼,
我们最美的音乐是那最能倾诉我们哀思的曲调。”
他双眸闪烁著泪光,她弯弯的秀眉微颦,喃喃地自言低语:“为什么我们最美
的音乐,是那最能倾诉我们哀思的曲调呢?”
“可是,即使我们能摈弃
憎恨、傲慢和恐惧,
即使我们生来不会
抛洒一滴眼泪,
我也不知,怎能接近你的欢愉。”
大胡子登上楼顶上钟楼,这座建筑物的最高处。
掩身于阴影之中,透过敞开的窗户,他俯视著平台上不远处的梦蒂,和威廉......
他的目光,是至极的悲郁......
“比一切欢乐的音律
更加甜蜜美妙,
比一切书中的宝库
更加丰盛富饶,
这就是鄙弃尘土的你啊,你的艺术技巧。”
“教给我一半,你的心
必定熟知的欢欣,
和谐、炽热的激情
就会流出我的双唇,
全世界就会象此刻的我 --- 侧耳倾听。”
随著那昂扬高潮的最后尾声消逝在晴空,他神圣瞬间激情的渲泄告终。
他与她,相互凝视在一起,一时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终于,她收回目光,扭转头,去看那鸟鸣传出的树林......
“谢谢你还我这颗失落已久的珍珠。”侧面对著他,她轻声说。
“谢谢你的聆听和接受。”
“我的确喜爱这首优美的诗歌,只是......"
“只是什么呢?”
“我还远远没有飞到云雀的高度,我的歌更不及她的动听。”她转过头,重新
面向著他。
“你具有她一切天赐的素质与禀赋,那就是天真和纯洁,自然和欢快,与光明
和美丽。云雀飞翔的高度,是靠自然而达到,而不是靠追求去企及;云雀欢乐的歌,
是天然流露,不带一丝雕琢痕迹的歌,而这恰恰正是你音乐乃至人格的特质,所以
从每种意义上讲,你就是云雀,云雀就是你。”
“好吧,我也希望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但愿我象诗中那云雀,但愿我是生活
中的云雀。”
“但愿你青春永驻,但愿你美丽长存;但愿你天真不改,但愿你欢乐如一;哦,
但愿,但愿,一切的但愿,归化作一个那就是:但愿你永远是你!”悲矜波涌上脸
面,他一下子扭过头去。
“我当然永远是我啦。”她笑言,一点不觉他的大起大落,或许以为他这又是
在背诗?
“那么,我是不是永远也是我呢?”他回过身来,神态有几分迷离。
“是的,我们也该谈谈你啦。”她活泼道。
“谈我的朗诵,还是谈我的什么别的?”他回过神来。
“我觉得,虽然这诗不是出自你手笔,你实在是一个诗人,因为你有著诗人的
激情。”她边想边说道:“这激情是一种真正男性的东西,他不是浮躁,不是狂暴,
而是...而是......对不起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我自以为,这是一种原始的男性阳刚之气,于光天化日下升华了的结晶。”
“升华二字,用得最妙。”
“打住吧,小姐,我们这样岂不是在相互标榜?”说著他大笑起来。
她也跟著微笑,她微笑得明媚又妩媚;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灿烂的微笑比千
万朵盛开的鲜花加起来还美丽。
钟楼上,阴影内,大胡子没有笑,他想哭,却哭不出......
校园内。宝马 缓缓驶入中心停车场,驾车人查理左右张望,寻找著停车空位;
突然,他发现了劳斯莱思和司机,不觉面露疑惑;紧接著,他又发现了停在附近的
火鸟:这车一定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查理极力思索著,眉头越皱越紧......
夕阳西斜。弦乐系楼平台。
威廉看一下表,抬头面向梦蒂:“时间在飞,一转眼下午就要过去。可以问问,
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梦蒂,如果没有的话,我想......"
“我已经另外有约了,真对不起,威廉。”红晕忽然涌上面颊,连她自己也不
清楚原因;还有,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话出口了方觉有问题。
他微微一笑:“也好,我正好也有一些商务亟待处理。真是做不完的俗务,走
不尽的歧路,没有办法。其实,我不应该企妄得寸进尺。”说到这,他象是突然想
起了什么:“那么,下周六晚上你会不会有空?如果你不介意我问。”
“我还没有安排,不过应该会有时间吧,怎么?”她抬眼望著他,略显紧张的
神情。
“是这样的,下周六,是思微二十周岁生日,公司将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晚会,
届时将有许多有意思的节目,所以我想邀请你参加。”他用的是自然随便的语调,
眼睛却紧钉住她,看她的反应。
“能去著名的思微一游,而且是参加这么一个有意义的晚会,当然好极了。这
是我的荣幸,谢谢你的友好邀请,威廉。”她有的只是天真的兴奋。
“你的接受是我的最大荣幸!”他松了一口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她忽然又面露迟疑。
“只是什么呢?”他再次紧张起来。
“没有什么。”口中这么说,她仍旧在迟疑。
他一下子察觉到她的心思:“是不是想约个伴一起来?”他关切问。
“他的名字叫查理 。欧文。”红晕再次涌上面颊,教她一点没有办法;另外,
为什么在说查理的名字时,声调有几许艰涩?
“原来是名律师查理,我与他曾有过一面之交。”他知道自己故作的潇洒她会
当真:“明早,我会亲自发正式请柬给你们,如果你再想起更多朋友,可随时EMAIL与
我,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一律欢迎!”
“再次感谢,威廉。”
“不客气。噢,我不能不走了,占用了你这许多时间。”
“哪儿的话。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还想再在你们这美丽的校园兜一兜。”他随手指指楼外:“另外
在学生餐厅用顿便饭,亲身体验一下当年我曾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大学生活。”说
著,他爽朗大笑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 ---
突然间,梦蒂呆在了那里,她面向楼外校园,盯著远处一个移动物体,注目凝
神 --- 那是一辆快递邮车。
邮车远去,渐渐看不见了。慢慢回转过头来,她那带著无比惊异的秀美的眼睛,
紧紧盯在他脸上;她的面颊,因严肃而略显苍白,这几乎使她更加美丽。
“你怎么啦?梦蒂,没有哪儿不舒服吧?”他不安地问。
“我真傻,本该早些时候就想到。”她喃喃低语,象是对他说,又象是只对自己说。
“想到什么呀?梦蒂,能不能告诉我知道?”
“原来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送花人。”
钟楼上,逆光中,大胡子伫立在原地;浑茫而阴郁的目光,一刻不离梦蒂、威
廉;他面无表情,身子动也不动,象一座冰冷的雕像竖在那里......
校园那边,中心停车场,查理停好车,快步向弦乐系楼走去......
平台上,威廉正面向著梦蒂,带著热忱而庄重的神情,以寓严肃于洒脱的语气,
他对她倾诉道:
“亲爱的梦蒂,是的,送花人是我,我就是那送花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不
论从何种意义。天真无瑕的少女,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作为造物主精心选择的人间
代表,你的存在生就是一个神迹:你是圣洁的象征,美的阐释,善的典型,欢乐的
载体,艺术的播种者,与光明的化身;天上的赞美归于上帝,人间的赞美归于你 ---
这所有女性乃至整个人类真善美的结晶体。你特异的存在本身就承载著你的使命,
教你无从回避;什么是你的使命?--- 你的使命的定义叫自然,就是通过你自自然然
的存在,向人间展示天堂里的光明。所以,当任何具有人之常情的男子见你,从而
产生了倾慕乃至爱意,这正常得就象人们驻足于美花,留连在月下,一点也没有什
么稀奇。再所以,当你邂逅到这类不期而遇的倾慕,既不必诧异,也不必欢喜,更
不必叹气,为什么?因为美丽的鲜花从不忧虑或疑惧那真正的爱花人,这里有情圣
歌德的不朽诗句为证:‘如果我爱你,这与你何涉?’你可以仔细琢磨她真挚、深切
的含义。好啦,我可真走了。请多保重,我们下周六再见!”
言毕,他潇洒向她挥一挥手,回转身,大步朝楼梯门口走去......
梦蒂呆呆站在原地,目送著威廉的离去,直至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楼梯门后
......
钟楼上,大胡子自阴影中探出身,阴郁的目光转瞬迸出火焰,炼狱中的火焰似
离弦之箭,直直射向平台上孤零零的梦蒂;他象隐伏于高高山崖上的一只鹰,正时
刻准备著飞扑向它的准猎物 --- 那山涧清泉边悠然饮水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