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美人

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写的《罪与罚》。
正文

《悬崖之爱(上)》

(2004-07-02 08:43:15) 下一个
这里,一间高阔宽广、光照敞亮的大厅。镜头慢慢扫描过去:磨光花岗岩地面、白 色大理石圆柱、仿古壁炉、人体花卉壁雕、家族肖像画、古典名画、镂花曲型楼梯 ...... --- 一派贵族豪宅气象。镜头继续滑过去:现代派起居室家俱、三角大钢琴、 高级影视音响电器、摩登装饰摆设...... --- 完全的现代家居铺陈。整体印象,大 厅内的环境氛围,典雅超过富丽,情调寓于豪华;古典与新潮,高雅兼实用,和谐地 浑为一体。 此刻,大厅四壁门窗大敞,空无一人。大厅中央,巨型繁花枝叶水晶吊灯下,一大 块图案精美、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上,散乱摆放着各式玩具、五颜六色的儿童书籍; 糖果点心,堆满了沙发前茶几。立体声音响正播放着音乐 --- 普罗柯菲耶夫的《彼 得与狼》童话组曲。 一阵清脆的叽叽喳喳声传来,很快由远及近。一群小孩子从前门跑进了大厅,一共 有五个,三个小女孩,两个小男孩,看上去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的样子。他们个个衣着鲜艳,活泼健康,有两个更是胖胖乎乎。孩子们嘴里含着糖果, 手里拿着各自的玩具。 “大灰狼先生,我们开始找你啦!”领头的大男孩鼓足劲叫道,对着空荡荡的大厅。 隐隐回音传来,没有人答应。 “抓大灰狼喽,抓大灰狼喽!”孩子们欢叫着,蹦跳着,四散开来,开始分头搜寻。 大男孩奔向壁橱,那最容易藏人的地方;大女孩跑去沙发、钢琴;几个小一点的, 跟在他们后面,东跑西颠,没有明确目的。 “克里斯蒂娜,大灰狼不在壁橱里。”大男孩叫道。 “沙发、钢琴后面也没人,杰克。”大女孩应着。 满屋子又转了几圈,仍是不着边际,孩子们很快失去了耐心: “你藏在哪里呀?大灰狼先生。” “我们找不到你,不玩啦,你快出来吧。” “我们要你......” “............” “我在这里!”大厅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清亮的声音,象是自半空中发出。 “他就在这房间里。”孩子们重新兴奋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忙碌,却仍不见半个 人影,孩子们急得不行了。 最小的男孩已经放弃,自顾自玩起了皮球;最小的女孩很好动,上前去抢东西,小 男孩不依,争扯中,皮球滚了出去,小女孩更机灵,抢先跑起来去追,球儿一直滚 到窗前才停住,小女孩蹲下身子去抱:咦,落地窗帘下,怎么露出一双大球鞋?小女 孩忘记了捡球,站起来揭开窗帘 --- “哇!大灰狼在这里!”小女孩大叫起来,对着眼前一个正冲她笑的男人。 孩子们闻声奔过来:“大灰狼抓住喽!大灰狼抓住喽!”他们叫着、跳着,和那男 人笑成了一团。 “好啦,孩子们,大灰狼抓住了,你们嬴了。晚饭的时间也到了。” “你输了,我们要骑大白马。”还是小女孩抢先道。 “我也要嘛。”小男孩跟着响应。 “爱米丽,凯文,让我们来玩别的游戏吧,比如说,脸对脸,眼睛对眼睛,看谁先 笑出来。” “你刚才答应的,不好赖的,不好赖的!”孩子们齐声提出抗议。 於是,大灰狼披上一块洁白的桌布,摇身变成了大白马,在地毯上四肢着地,宽阔 的脊背向上,任凭小女孩、小男孩熟练地爬上去,一前一后,再由大男孩在前面牵 着,另外两个女孩子在后面赶着,向前一步步爬去,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大厅正后方,曲形楼梯顶端,出现了一个窈窕倩影,一金发少女款款步下楼梯。行 至半途,她目睹大厅里的这一幕,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得出了神儿。 沿着沙发和钢琴,男人一口气爬过几大圈,孩子们的叫声、笑声随之不绝,愈来愈 欢。又转回到起点,他正准备继续作牛作马下去,不经意一抬头,遥看到楼梯上亭 亭玉立的少女,於是连忙一个巧妙翻身,背上的两个小骑手尖叫着笑着,一齐飞了起 来,滚落入旁边的长条沙发里。 男人站立起来,卸下身上的桌布,整整被弄皱了的白衬衣:“好啦,孩子们,大白 马也骑过了,今天就玩到这里吧。晚饭的时间到了,你们......” “我们不要吃晚饭,我们还要玩。” “我想去游泳。” “带我们去喂小鹿。” “............” 孩子们将男人团团围在当中,七嘴八舌表达着不同意见。 男人双手投降式举在空中,一步步向后退去:“孩子们,听话,明天我们再去游泳, 去喂小鹿,我向你们保证,好不好?...... 噢,别吵别吵,你们看,你们的家庭教 师来接班啦,米勒小姐 ---” “来啦,先生!”随着一声清脆动听的答应,从侧厅小跑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她娇 小玲珑,白净俏丽;未语先微笑,洋溢着热情活力;一副细细银丝边眼镜,又衬托 出秀美中的雅致文气。 “米勒小姐,时间不早了,请你带孩子们去用晚餐吧,然后送他们回自己的住处。” “是的,先生!”米勒小姐轻盈转身,冲孩子们拍一拍手:“女孩们,男孩们,现 在听我数一二三,然后大家比赛,收拾自己的书本玩具,看谁的动作最快,并且不 落下东西。好,一...二...三 --- 开始!” 米勒小姐很有权威,孩子们乖乖听命,你拥我挤,七手八脚,纷纷收拾起散乱在地 毯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时各个忙得不亦乐乎。男人和米勒小姐走去一旁,观看着 孩子们的行动。 “谢谢你的及时解围,米歇儿。你若不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男人对 米勒小姐:“另外,非常高兴看到孩子们这么听你的话,也让我实在羡慕,我怎么 就做不到呢?” 米勒小姐妩媚一笑:“我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该轻松时就轻松,该严肃时就严 肃;娱乐时同他们嘻嘻哈哈在一起,是他们的大姐姐;教学时恢复老师的尊严,一 丝不苟,认认真真;而且不偏不倚,奖罚分明;所以他们对我是又爱又敬,绝对服从。” 男人显得有些丧气:“道理我也懂得,在公司管成千上万大人,用的也基本就是这 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几乎屡试不爽,但是为什么一到小孩子身上,却怎么也行不 通呢?你帮我分析分析原因。” 米勒小姐以温婉批评的语气:“原因很简单:不是这方法不灵,而是你压根儿就没 有认真去执行 --- 我猜。” 男人诚恳地:“还真让你说中了。每当我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可爱有趣的模样儿,听 他们稚气逗人的说话,忍不住就老想笑;玩起来更是不分长幼,和他们疯在一道。 等玩完了,再想严肃也严肃不起来,该认真却无法认真了,实在没有办法。” 米勒小姐娇嗔瞥他一眼:“你自己返璞归真不要紧,时间一长,他们可就把你当成 和他们一样大了。” 男人笑道:“谁说不是呢,他们很和我讲绝对平等哩,连分巧克力都是六分之一大 小那么一块,不能多半点的,否则按他们的话说,就是不公平啦。” 米勒小姐咯咯咯掩口而笑:“你瞧,你瞧你。” “好不好不要笑话失败者?小姐。”男人被她笑得发窘,继之满脸无奈:“也只有 慢慢试着改变了,为了让孩子们将来听从我的教诲,我必须在他们当中树立起威信 --- 象我在公司里的威信。但具体又应该怎么做呢?” 米勒小姐止住笑,仰脸从侧面望着他,柔声安慰道:“别担心,这个我可以帮你, 以我的所学和我在孩子们当中的威信 --- 如果你愿意。” 男人眼睛仍停留在孩子们身上,目不斜视答道:“我当然愿意,在这方面你是绝对 权威,请先说说你的建议。” 米勒小姐热情认真地:“你若想重树威信,就必须狠下心来,首先不再和孩子们摸 爬滚打在一起,接下来要解决对他们笑口常开的问题。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男人认真听她讲完,回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盯住她白里透红、光泽鲜艳的娇俏面 庞,微笑道:“你这是教唆我在孩子们面前喜怒不形于色。这对于我来说,困难大 了些。我们的哈佛儿童教育学优秀毕业生,有没有其它更简单,并且较少痛苦的方法 呢?” 从水晶眼镜镜片后,她忽闪着明亮而机灵的绿宝石眼睛:“哈佛儿童教育学优秀毕 业生遇到了个大难题,她不得不去请教图书馆,或是重返课堂了。” 男人也严肃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但愿这不是一条缓兵之计。”说 罢,两人面对面开怀而笑。 转瞬间,男人止住笑,朝楼梯那边匆匆瞥一眼,恢复严肃道:“噢,对了,米歇儿, 我昨晚仔细校阅了你草拟的新的教学和文体计划,大致没有问题,或者应该说相当 不错,有些地方我作了修改和补充,作为你的参考,回头叫秘书传真给你。” 米勒小姐仔细观察着他忽变的脸色,小心答道:“谢谢你。我收到后,会根据你的 指示意见进行修改,尽快写出第二稿送你审阅,以求早日开始施行。” 盯视她一眼,男人面色又趋温和,低声道:“应该是我谢你。自从你接过这重要位 置,工作努力,很快进入了角色,现在已成为我生活上的好帮手,孩子们全靠你了。 从今天起,我授权你有事可以随时和我直接联系,见面不必通过主管电话预约,我 会EMAIL你我的手机和专线号码。” 米勒小姐听了笑盈盈,回答轻快如歌:“谢谢你的鼓励和信任。我会的,少不得要 与你经常联系,请教商讨问题。” “最后一件事:明天下午两点钟,请你带孩子们再来我这里;我刚才不小心答应他 们一起去游泳、看小鹿,为了不食言,只有再给自己放半天假了。” 於是她更笑得眼睛弯弯:“真难为你还记得方才随口的承诺。孩子们一定很高兴每 天来这里。明天来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落实。” “很好,米歇儿。顺便说一句,你的音容笑貌特有魅力,难怪孩子们都这么喜欢你。” 言毕,不等她反应,他转身向孩子们,见两个小的又纠缠在一起,於是走过去,耐 心帮他们调和矛盾,再一同清理东西。 终于,孩子们收拾停当,由米勒小姐领着,排着队过来和男人一一吻别,随之男人 目送他们离开大厅。 大厅里安静下来,金发少女步下楼梯,男人迎上前去,他们相遇在楼梯口。 “下午好,海蒂,你看上去面色不错。” “你更是,威廉。” “是吗?浮华世界之走卒,欲海高蹈的酒徒,难得抽出一日闲,和孩子们玩得好开 心。我很惭愧,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平均每天一个小时都不能保证。” 她微微一笑:“你总是喜欢表演可怕的坦率,和残酷的真诚。” 他知道她指的是他前一句话:“我知道,比之赤裸裸的坦荡直率,世人更喜爱诚恳 的虚伪 --- 一种恰到好处的文明行为。而这种喜好的直接后果是,人们更习惯并且 乐意与各种社会面具打交道 --- 以自己被异化了的社会面具。” “又是偏激的观点,虽然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我却不属于你所指的世人,这 你知道。” “这是因为你是心理医生,未来的性学专家,总在想方设法,探出我深奥内心世界 的更多隐秘,以积累实际临床经验,丰富你的个人知识宝库。” “这只是一个客观目的,主要是为了帮助你改过。率真却是我天性的本色,为人最 不会虚伪。”她一半天然撒娇一半装作委屈:“我在你这里这许多日子了,你还不 基本了解我?” “我逗你玩的,我一直当你挺有幽默感,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很了解你,你也在 开始了解我。”他边说边走向冰柜:“想要喝点什么?” “矿泉水吧,多来点冰块 --- 我现在需要冷静冷静。” 他们不约而同笑了。 “谢谢。”她自他手中接过杯子,俏皮道:“让我们开始今天的疗程 --- 作为你说 错话的惩罚。” “每日和你首次碰头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全天痛苦疗程的开始,但我怎么敢说不。” 他微笑道。 “那好。首先,能不能提一个可能敏感的私人问题?” “病人总得努力与医生相互配合,你可以提任何问题,我尽量不保留拒绝回答的权力。” “我的问题:你与这些孩子的关系?” “名分上,我是他们的教父兼监护人。” “那么他们的教母呢?” “分别由我的几位近亲和密友担任,对啦,有件事情正想和你商量:”说着,他变 得严肃起来:“你刚才可能已经看到,那个最小的男孩,名叫凯文,上个月才满三 岁。他的教母莉莉小姐,最近不幸被诊断出染上绝症,已经不适合再接触孩子了。所 以,可怜的凯文需要一个新教母,我认真考虑了几位候选人,反复比较下来,最后 还是决定第一个问你......”说到这他顿住,眼睛盯住她,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我明白了。”她柔声答道:“我可以先和凯文接触起来,增进相互了解,培养出 一些感情,作为一种过渡。” “我就料到你会爽快答应,海蒂。”他兴奋道:“你充满女性的爱心,又具有纯正 的智慧,最让我放心不过。另外,以凯文为纽带,我们的关系也由此变为亲戚,我 为此感到兴奋和荣幸。不过这样我又欠了你一个很大的情,就更还不清了。” 她温柔微微一笑:“这也是我的荣幸。至于人情嘛,你现在就可以还我,很容易的。” “趁我现在特别高兴,你又有什么折磨人的难题要出笼?”他笑道。 “这简单的问题是:他们是谁的孩子?换句话说,谁是他们的亲生父母?”她盯着 他的眼睛问道。 “有意思。你终于探问我这个问题。” “那么,答案呢?” “这里,我想有意先卖个关子。” “你自己的?--- 与那些女孩子,上次在运动场上见到的。” “......”他止住微笑,面色转阴。 “要不,你领养的?”她装作没看见他变化的神情。 “嗯......”他仍不置可否。 “再就,你亲戚或朋友的?谁是他们的亲生父母?我非常好奇。”她步步紧逼: “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好啦。”他挥挥手,作潇洒状道:“我的回答是:都有可能。随着你我实验的深 入进行,慢慢我会向你坦白交代一切。其实,谁是他们的亲生父母并没有很大关系, 只要我爱他们,孩子是真正值得爱的。” “对你的回答,我既失望,又很高兴。” “虽然我明明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宁馨儿都将逐渐失去他们的天真和可爱, 我却仍就不能不爱他们。” “你总是想得这么多,这么远,有必要吗?” “的确没有必要,你是对的,我总是喜欢庸人自恼。” 他们相视一笑。 “已是晚餐时分,却是毫无食欲。让我陪你去餐厅?” “不用了吧。我也需要节食,你的盛情款待常常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那么,有精神出去兜兜吗?距天黑还有好一段时间。”他提议。 “最好。” 时近黄昏,小山顶上,罗杰斯城堡耸立斜阳。 威廉、海蒂伫立于城堡前,放眼望去:山下小平原,大片大片绿地平整如茵,阵阵 微风起处,浅痕浮动涟漪,绿意轻舒摇曳,广袤的碧波宛若柔软翡翠的湖泊,滚滚 荡漾至遥远的茂密森林;绵长一条小河,泛起蜿蜒波光,婀娜闪烁着流向天地极目处。 小平原尽头,山岗、丘陵层叠错落,铺摊开大地柔逸起伏的曲面;山峦郁郁葱葱, 掩于薄雾云纱缭绕之中。又有三五栋豪宅大屋,七八座平房别墅,遥遥似玩具积木, 散落在或远或近,色彩形状大小不一,零星点缀于山丘、平地;人工为河山增色,文 明与大自然交融。傍晚时分,平原和山林,更有的是走兽、飞禽,爬行奔走跳跃, 展翅飞翔歌唱,各自行进在单纯生命的轨迹,或匆匆而来,或从容而去,这边的方才 归巢,那边的已经启程...... “这里就象个童话世界。”良久,她发出一声赞叹。 “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真是一座美丽的家园,你一直住在这里?” “从我记事时开始。但早先只是一个小小村落,远没有这般铺张广阔。公司原子裂 变似地暴发后,家产也随之膨胀了千万倍,并购了周围方圆几哩的地产,再投入巨 资扩建,才成了今日这规模。” “听起来仿佛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这既是一方使我远离尘嚣的净土,又是一座我游戏人间的伊甸。如果你觉得过分 奢华了,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也是清寒出身。世上的穷人很多, 时常想起来内心感到很不安。我们这世界实在不够公平。” “这话出自一个亿万富翁之口,却也不易。这是你八方疏财、广开慈善的原因?” “这只能算是部分原因,其它因素交织纠缠,我自己也归类不清,只好留给你去慢 慢分析。另外,请不要称我为富翁,海蒂,你不明白,我实在是穷得只剩下金钱, 我的贫乏和我的丰富同样得惊人。”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说到底这是一种高层次的贫穷,是极少数物质精神贵族的专 利;而世界上有多少人挣扎在最基本的生存线上,缺衣少食,嗷嗷待哺,甚至朝不 保夕。” “的确。对此,我们个体总感到力不从心,即使你再富有,再慷慨;一碗水解不了 千百人的焦渴,由少数慈善家支撑起来的慈善事业对人类社会的整体贫困无能为力。 人间需要一种普世的悲悯,而世人缺少的恰恰又正是悲悯。” “哦,威廉,你这话本身就充满了悲悯。” “世上值得怜悯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远远超载我心灵的承受,所以只有不去多想它。” “我们所能够做的是尽我们自己的一份绵薄心力。” “我时常在想,究竟什么是造成人类普遍缺少悲悯的根本原因。”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正视的问题,却始终为我们的文明社会所忽视。你思索的结果 呢?威廉。” “深刻思索后得出的结论很悲哀:人是相互制造苦难的生物,生来缺少怜恤的基因, 而缺少怜恤是一切天灾人祸的起因。这反过来使得人也许根本就不值得怜恤,为什 么要给冰块送去炭火,怜悯本身缺乏怜悯的冷血动物人呢?即使他表面看上去卑微可 怜,出于贫穷、伤病,或是其它种种可能的原因。”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你路遇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因饥寒交迫而行将倒毙,他向你 伸出绝望中乞求的双手;这时有人告诉你:这个乞丐就是因为缺少爱心甚至行恶多 端,才使得自己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听了,决定怎么办好呢?” “救不救这个可恶的可怜虫,确实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我想,让我救他很难,可是 让我不救他,更难。见死不救不是我的风格,这与被救者的身份或人品无关。” “这正是我期望,并且相信会从你口中得到的答案。” “道理上我也明白:怜恤不值得怜恤的,施助不可能回报的,是更高层次上的人道。 越是干旱的地方越是需要水,不然它终将变成沙漠。但是,我对于人类的总体所作 所为,实在是失望之极。” “人类的表现永远不尽人意,人类也永远在进步。与其苛求他人,不如从自己做起。 教我定义,人不是相互制造苦难的动物,人是相互关怀和爱的生灵。” “与忌恨和冷漠相比,人世间的爱和关怀实在少得可怜,就象是沙漠中的绿树、清泉。” “这使得她们显得更为珍贵,我想,爱是使人类得以延绵不衰的精神。” “我必须承认,海蒂,你这些是崇高的话语,但却值得讨论。你可以说爱是使人类 得以延绵不衰的精神,我反过来有更多证据说恨是推动人类争斗求活的动力。我实 在不能理解,人种与人种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与国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 --- 简而言之,人与人之间,人为什么要相互仇视、憎恨。可悲又可怜的世人只是不晓 得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恨不仅仅伤害了他人,也反过来伤害了自己。” “是的。种什么,收什么;恨生出恨,爱生出爱。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哪怕少一分 恨意,多一点爱心,整个世界将比现在和平、美丽十倍。” “但是回过头来,世上缺少悲悯,悲悯也远非万能。因为若往深里解,悲悯并不能 解决生存的根本问题,这和慈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又有所不同。” “那么依你看,什么是生存的根本问题呢?” “我们人活着命中注定是含辛茹苦终身 --- 不是为了物质,就是为着精神。解物质 贫困相对容易,救精神苦难尤其艰巨 --- 甚至绝无可能,犹如拔着自己的头发以求 脱离大地。” “物质贫困是天生残障,精神苦难是后天疾病。” “在我看来正正好好相反。精神疾病与生俱来,物质问题是人为灾难。” “无论如何,虽然这两种病症的救治同样重要,综合多种因素考虑,你还是比穷人 有福。” “穷人过一日,我活几天?我过一日,穷人活几天?” “可这是人世间唯一还算公平的东西。” 他片刻无语。 “你无疑是对的,虽然我们所指的可能不是同一桩事情。” “那么,什么是你真正想要表达的?” “简而言之,物质贫困有药可医,精神苦难是不治之症,物质无力救赎精神。” “医生必须对症下药,我一直在努力替你把脉,以我有限的学能,但迄今所得到的 仍然都只是表象。哦,我实在不能真正理解,威廉,究竟什么是造成你虽富可敌国, 又终日莺歌燕舞,然而灵魂却仍旧沉郁寡欢的,你所谓的精神苦难啊?” “‘你问我:是什么隐秘的悲辛 / 蛀蚀了我的青春和欢乐?/ 又何必枉费心思来探 询 / 你根本无力解救的灾厄?’让我们还是漫步吧!” 她轻叹一口气:“好吧。” 他们手携手,沿绕着城堡漫步。转过小山岗,一座广阔的高尔夫球场迎面出现在眼 前,越走越近。场地才刚刚修剪过,青草鲜翠欲滴,茸茸得没有一丝褶皱,铺盖着 山丘柔缓的起伏;悠悠绿茵上,镶嵌有几面池塘明镜,间疏点缀着棵棵青松;池塘倒 映着蓝天里的朵朵白云,青松向绿地投射出浓郁的荫影。 远远望去,高尔夫球场尽头,那边有两个运动员似的男人正在活动,他们好象在训 练一个什么动物,说是一条大狗,可是又有点不象;再往前走几步,海蒂定睛仔细 看,那原来不是什么大狗,那是一头色彩斑斓的猎豹,正随着训兽师的指令,来来回 回奔跑,执行着各种动作,看上去颇通人意,如警犬般机敏驯服。海蒂第一次见到 这景象,不知不觉呆站在那里,看的出了神儿。 威廉在一旁见了,举起双指含在口中,忽地打了一个清亮的呼哨,长长的哨音传过 草地,远远只见那猎豹驻足,挺胸昂首虎视后,径直朝这边跑来,速度疾若旋风, 转瞬即将奔袭而至...... 海蒂见了,花容顿时失色,情急中,眼见四下无处藏身,急忙闪躲到威廉魁梧的身 后,双手也不由地紧抓住他的膀臂。 猎豹直奔到他们近前,飞也似纵身一跃,前爪搭上了威廉横托起的右臂,整个身子 旋即直立起来,几乎与人齐高,血盆大口随之张开,尖齿腥舌历历可见,海蒂大惊, 不觉尖叫失声:“威廉!当心!......” 威廉猛地沉下手臂,手腕随之往上一翻,已勒住猎豹脖子上的颈圈,猎豹的前爪落 了地。威廉拍抚着它的背脊,严声发出命令:“安静!雅典娜,坐下!不要乱动。” 再扭头向海蒂:“不用怕,它不会伤人的。它这是在撒娇。” “真的不会伤人?......”她仍旧惊魂未定。 “真的不会,我保证。”说着,他从已安静蹲坐在地上的猎豹身上收回手,直起身 子:“对不起,又让你因这野兽而受惊。” “是吓了一大跳,真不好意思。”她缓过气来,松开紧紧抓着他臂膀的双手。 “上次的游戏很残酷,因为那是头雄性,见到陌生人,而且是个智勇双全的强劲对 手,原始野性突然被激发了,将平常玩过多少遍的日常游戏当了真。”他歉意望着 她道。 “瞧你说的,那你为什么不放头雌性?还有,究竟是谁激发了它的原始野性?”她 柔中带刚质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忙忙解释:“我怎么敢再暗指你激发了它的野性,我 指的是...事实上是......”他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事实上是,人的兽性激发了兽的兽性,你说是不是?” “不,更准确地说,”他重新调整过来:“是人的深层人性激发了兽的表层兽性。” “你又自虐,威廉。总之,那是你个体恶性的展现,如果你没有更好辩词的话。” “现在你怎么谴责也不为过,我不能作任何辩解。”他的语气诚挚:“对这件事, 我每每回想起来就心惊胆寒,后怕不已,当时你要是真的有个意外我该怎么办。现 在,愿借此机会向你正式表示道歉!” “你要是真心道歉,答应我,那残酷游戏永远不再重演。” “没有一点问题,总体上说,我绝不喜欢任何暴力的东西。” “不仅仅是对我个人,而是对任何人,更具体说是对任何女人 --- 以任何类似的方式。” “我答应你:那类残酷的游戏永远不再重演,正如没有第二个海蒂。” “我也原谅你。” 他们眼睛凝视着眼睛,无言如金,良久。 猎豹以低吼宣示自己的存在,打断了他们眼波的交流。 他牵过那身型矫健的生灵:“来,你也试着和雅典娜亲热一下,你们有共同点,应 该可以成为好朋友。” “共同点?我和它?”她惊讶地。 “不错,你和它,美人与野兽,都为本类中的稀有;它是稀有的矫捷而迅疾,独步 非洲平原;你是稀有的美丽而明慧,芳冠美洲大陆。” 她含嗔带笑白他一眼:“什么不伦不类的对比,你难道不觉得你自己更加稀有?” 他大笑:“我则是头号濒危物种,全世界仅此一头!” “痴子!”她笑靥如花了。 他们笑过,一同再去观赏猎豹。 “你看它的曲线、身型。”他向她道,以赞叹的语气。 “真是很健美,却给你杀死一只,好不忍心,虽说是为了救我。对不起我又旧事重提。” “你指阿波罗?”他笑了:“我想它此刻正懒洋洋地,斜躺在新家宽阔后院的草地 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检阅着如织的游人,悠闲自在得很。” “那只猎豹原来没有被你打死?”她大为惊讶。 “那是速效麻醉枪,威力强大但不致命,虽然也可造成一定出血。只休养了一两天, 它就重又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了。但肇事者必须得到惩罚,於是我将它赠与了市动 物园。” “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惊喜交集:“害得我在过去两个月里, 白做了好几场噩梦。” “又是温柔一鞭,好痛!” “什么好痛?对不起我没听清。” “没听清就算了。阿波罗去了动物园,游人高兴,雅典娜却异常伤心,接连好几天 不吃不喝;情绪格外低落,直到最近方才好些。动物亦有情,你还不去安慰安慰它。” 她大着胆子向它伸出手,才一半不到,见它一呲牙,吓得连忙又缩回去。 “不行,我还是很害怕。”她对他无奈摇摇头。 “不用怕,有我在,我知道你属于勇敢的女性。” 受到他鼓励,她再次发起尝试,向它伸出手去,慢慢地,愈来愈近,意外的事情这 时发生:还没等她的手及身,猎豹忽地跳开,垂着头,绕去威廉的身后,惹得他开 怀不已:“哈哈,你看,它反而怕你呢。” 她的勇气於是倍增,行为也由试探转为追求。“别怕,雅典娜,你的名字好美。” 她蹲下身子,慢慢向他背后的它挪去,声音柔和地:“我不会伤害你,正象你不会 伤害我一样,对不对?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是不是?” 终于,在美人愈发大胆的主动下,野兽克服了矜持,开始不再躲闪,停下来接受她 充满好奇的抚摸。她的笑靥和它的斑斓,流动定格成一幅幅美人与野兽图画。 少倾,威廉收回欣赏的目光,从草地上捡起一根高球杆,对着脚前的一个小白球, 随意摆个姿式,接着双臂有力一挥,小白球应声高高飞起,于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 弧线,坠落到小山岗背后。猎豹见状,象是接到命令,它挣脱少女的搂抱,噌地窜出 去,似离弦一支箭。 威廉手持球杆,和海蒂向小白球消失的方向漫步而去,还没走出十几步,猎豹已旋 风般奔回,口里叼着小白球。 他取下它的战利品,随手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夸奖,接着回转身,将球杆递于少女: “这回你来。” 她抿嘴一笑,接过球杆,用心对准小白球,尽可能地努力一击,不中;重新摆好姿 势再来,又偏了一寸半寸,小白球象是知道欺生,懒懒躺在那儿纹丝不动,连试了 几次都不行,她无奈地转过头去,冲他作了一个你看的妩媚微笑。 他上前,从背后把住她持杆的双手:“这样,双臂自然下垂、偏上,目光与球杆成 一直线,先对准球,然后高举起杆,身体尽量放松,全神贯注于双臂,接下来的挥 杆要快、要猛,现在准备 --- 一、二、三!” 随着长杆嗖地落下,小白球飞上了半空;猎豹向球奔去;少女扔下球杆,拍手咯咯 笑个不停。 他目光似鹰,盯住她明丽的面庞继而高耸的胸部。 她蓦地止住笑,脸上同时腾起两朵红云:“怎么?” “有件事想告诉你。”他凝重的表情奇特。 “什么?”她泛起的娇羞醉人。 “你的美丽超凡脱俗,奇妙得不可言喻;我遇见过的美女如云,你确是一朵黑色的 玫瑰。” “真的吗?”她的红云悄然消隐。 “真的。请相信我对女性至高的审美趣味,这是我唯一的特异才能,此双眼睛天生 为欣赏女人而生,我不会忽略女人一根头发丝的魅力,尤其象你这样万里挑一的可 人儿。”他不带一丝笑。 “好的,我相信。谢谢!”她一笑嫣然,平和似水。 “海蒂,我突然想问你:你怎样看我,和我们之间这不一般的关系?--- 说真心话。” “嗯...简而言之,和你在一起,我总的很愉快 --- 除去那头两天。”她目光温柔 看着他,边想边说道:“你胸怀博大,感情丰富,特别爱思考,有种诗人思想家的 气质,一点不象个企业家;不瞒你说,我一向倾慕那种集如火热情和似海深沉于一身 的男性;你真心怜爱女性,虽然喜欢到处留情,却不是一个危险的男人;你的欲望 如潮似火,但又充满柔情蜜意,不至教人难以承受;你的痴情起伏跌宕,偶尔还带 些孩子气,这也难教我说不喜欢。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对于我来说,你仍然 是一个迷一样的男人。” “谢谢你的正面评价,我真希望我配。抛开我的其他部分不谈,可是你有没有感到 过,我那种特殊生命的东西?” “你在很多方面都挺特殊,你指的是......” “在和你相处中,我所可能表现出来的,那种隐隐难言的忧伤,愈来愈深的忧伤。” “我自然有所注意,可是仍然不大明白,你这是......” “你这学心理学的傻姑娘,我这是在向你表白。”他顿住。 “表白什么呢?”她低声问,眼睛盯着那边的草地,轻咬着下唇。 “算了,不说也罢。”他的面色,既柔情又沉郁。 “第一次见你说话这样不爽爽气气。” “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个已经被世人玷污得遍体鳞伤的神圣字眼?” “被世人玷污得遍体鳞伤的神圣字眼......”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抬起头,向远 方望去。 “这下轮到你了。”他侧面盯着她的脸庞。 “...... ” “怎么不说话?” “那又怎么样呢?”她幽幽地。 “什么怎么样?你不相信我,还是......”他隐隐的不安流露于沉稳的语气。 “我完全相信,你眼下是认真的,只是......”她的语气温和而优柔。 “只是什么呢?” “只是我也相信,过不多久,你又会对另一个海蒂说同样的话语。” 他默然,与她一同遥望着远方的森林...... “我理解。我不能哄骗你说不。”他的面容阴郁:“你是这样得美丽端庄,既热情 又娴静;气质高贵,既纯真又聪颖,几乎就是女性完美的化身;你已经达到了我追 求的理想境地,但为什么专一不是我的美德?” “的确。除去这一种,你具有许多美德,象坦荡、真诚,有爱心,特别是悲天悯人。” “问题的矛盾是,在我的内心,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德,尤其对一个 博爱的心灵。” “博爱是至高无上的美德,你是说这终极美德与传统道德相矛盾?” “传统道德是一把双仞剑,从古至今,有一面专门被用来杀人,杀人的肉体,更多 的是杀人的灵魂。” “那么另一面呢,我很难完全赞同你的偏激,威廉,虽然其的确有一定的道理。” “这是我们价值观念的不同,也是我对你感到深深亏欠的原因。” “价值观念的不同,并不妨碍我们相互了解,甚至进而产生...感情。” “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很深、很深;可是我对爱情专一的态度,对你来讲很不公平。” “不只是对我一个人不公平,对她们也不公平。可是,”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 还心甘情愿,和你这样的男人待在一起?”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你和她们有着很大的不同。除去纯粹精神上的东西,你对我 别无所求。” “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你奇特的魅力,征服了我不够坚强的理性,於是身不由 己,放弃了女性某些合理的本能。说到这我想起了波伏娃,和她对萨特的感情。” “他们的爱情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爱情。这么说我改变了你,其实你更改变了我。 我已经愈来愈感到,让我离不开的只有你一人。只希望这种失而复得的美好感情, 于我心中能够维持得长久甚至永远。” “对此我并不报奢望,我只希望你始终象现在这样待我,直到我们最后分手的那天。 少女的青春只有短短的一个花季,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永远年轻美丽。” “哦,海蒂,我实在不能想象你将不再年轻美丽,我更不能想象我们将有最后分手 的一天!”他的声音已浸透戚戚。 “让我们现在别为将来动感情好吗?威廉。将来的事情我们现在不知道,至少我们 今天还相处在一起。” “你的话触到了我内心痛处,况且我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将来的人,不由不悲从中来。” “我只是说出了我想到的,你知道,我并没有怨你。” “我倒真希望你怨我,这样我会略微感觉好些,你的善更加重了我的痛!”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的情感虽然起伏多变,却是异乎常人得丰富而深厚。” “我亲爱的少女啊,你知我情,你知我心,但是你不知我灵。” “所以我希望你对我敞开更多,更多。” 片刻沉默。 终于,他抬起迷惘如雾的眼睛:“好吧,我请你来帮助我分析:为什么我每征服一 个我所喜爱的美丽女人,就如同经历了又一次洗礼,重获一轮崭新的生命?”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语气依旧柔和平静:“这是一个复杂的课题,可以从不同 层次方面来分析。” “哦,你似乎对这课题早有研究,那现在就让我们从最底层开始作解析吧。” “从遗传学讲,这是雄性普遍的原始本能,占有更多配偶意味着更多子孙后代的产 生。很不幸,在这方面人与动物没有本质的不同。” “可我对生殖并不很感兴趣,我爱女人和我想要子孙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情,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通常所说的异化吧。” “请不要以为这是一种只有象你这类所谓的上等人才有的富贵病。”她正色道: “实际上,上至王公贵族、富豪阔老,下至黎民百姓、贩夫走卒,患有这种痼疾的 男人数不胜数。当然,你可能是那病入膏肓中的一个。” “这我知道,五千年前摩西早已一针见血地指出,男人们终日所思的尽是恶。” “等一下,威廉,摩西在《创世纪》里用的词是‘世人’,而不是‘男人’,你是 不是故意偷梁换柱?” “在这里‘世人’当然绝对是以男人为主,至少在我看是这样。” “以你身心的雄强刚健和气质精神的博大深沉,应可称为男人中的男人,你难道不 以生为男人为荣?” “有谁竟愿意与丑类为伍?想起包括我自己在内男人们的种种所作所为,我真以身 为男人为耻。哦,男人中的男人,丑类中的丑类,那真的是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威廉,男人,等于丑类?!”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这星球上存在着一种丑类 --- 唯一的一种丑类,这丑类既不是毒蛇猛兽,也 不是苍蝇蟑螂、老鼠臭虫,这丑类是男人。” “可是男人是人,而人乃万物之灵,怎么可以被称为丑类?--- 是不是你好作惊人 之举、好发惊人之语又过了头?” “自命万物之灵,实乃万恶之首。你知道,上帝做了一件大坏事,他造了男人;随 后,为了弥补自己无可挽回的错误,上帝又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继而造了女人。我 们有充分理由认为,男性和女性是两类截然不同的物种,而女性是比男性优良得多的 物种。女人中和了男人的罪孽和丑恶,但却不得不忍受男人的欺凌和压迫 --- 主要 是在性上,性是上帝所犯的第二大错误,比第一个错误尤甚,错得几乎不可饶恕, 因为它牵连进了善良无辜的女人。” “可是上帝不玩骰子,上帝也不犯错误。” “也许,那么更有可能的则是:上帝有意造出男人这种劣质产品。想想看,如果人 人都美丽和善、温良恭俭让,这世界岂不是太乏味些?於是添加点胡椒佐料,却不 管是否加过了量;看戏者要的是乐子,而从来不考虑演戏者的遭遇感受、是死是活。 我很怀疑,古罗马大斗兽场中场景,乃是我们这世界的一个缩影:老虎狮子是男人, 绵羊小鹿是女人,观众是众天使和上帝。” “真是一个怪诞的猜想。让我们改天再谈上帝,威廉。我想,好德不如好色、好淫 不知节欲恐怕不是你如此刻意贬损男性的唯一原因?” “男人的万恶岂只于奸淫的欲堑难填,男人对财富的贪婪攫取永无厌足的时刻;男 人的杀伐暴戾之气充斥着整座星球;男人的冷血凶残千万倍于狮虎豺狼;男人的阴 险狡诈毒辣使任何蛇蝎黯然失色。作为地球上所有生物中的头号嗜血成性者,男人的 滔天罪行源源不断地丰富着我们人类几千年的所谓文明史,尸骨成山,血泪成河, 罄竹难书男人的罪孽深重。” “这不公平,男人中有你所挚爱的贝多芬、莫扎特、雪莱、海涅和拜伦,男人中更 有苏格拉底、林肯、甘地、马丁路德金,和耶稣 --- 即使你不认为他就是神本身; 男人中包括千千万万正直、善良的人们,比如你自己就是一个。” “区区数颗硕果难以改变整个物种的品质,部分好男人也难以替多数坏男人赎罪; 你所列举的古往今来这屈指可数的人格伟人我也无比崇仰,但千万不要忘记苏格拉 底、林肯、甘地、马丁路德金和耶稣全都是死于男人的毒手,无情的事实是男人中更 多的是杀人如麻的尼禄、铁木真、希特勒、东条英机、斯大林和毛泽东等等。我们 这里谈的是整体的普遍存在,海蒂。寻求公正、活出良善从来既不是男人的生存状 态,也不是他们的主流意志,更不是他们人生的追求目的。” “男性作为整体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随便举一个例子:男人比女人更具有创造性 和进取心 --- 总体客观地讲。勤劳勇敢结合着聪明才智,男人推动着社会的发展, 人类的前进。” “如果社会发展建筑于罪恶之上,我们要这社会发展何用?一个和平安宁、刀耕火 种的原始社会,比一个科技发达、高度机械化,但人欲横流、凶杀遍地且坐在核毁 灭火山口上的现代世界,更令人悠悠神往。更何况,一个人杀了人同时又做了一千件 好事,孰重孰轻?” “我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是十分恰当,威廉。男性个体虽然具有暴力倾向 --- 这是男 人最大的缺陷,但向善仍然是其主体精神。” “个体暴力倾向演化成必然集体犯罪。提到暴力,我最不能理解和原谅的是人类的 自相残杀 --- 这连最残忍暴虐的禽兽都不忍及不耻的行为。从古至今,自个体到集 体,男人百分之两百地运用他们的高度智慧,绞尽脑汁想尽无数狠毒方法,挖空心思 发明制造种种邪门武器,行使动用一切可能的凶残手段,惨杀了多少儿童、妇女、 老人和包括男人自己在内的无辜的人啊!这种血腥杀戮于社会高度发展的今天仍普 遍大量在进行,并且将永世不断地继续下去 --- 只要这世界上一天还有男人。说男 人都是潜在的杀人犯、强奸犯,并不冤枉我们。” “你先冷静一下,那么你又是怎么给女人定位的呢?” “女人天生是伟大、慈爱的母亲,和平、善良的象征,和爱与美的化身。虽然不好 说是全部,但绝大多数女人生来就象天使一样。哦,幸亏黑夜里有月亮,世界上有 女人,不然我还活着干什么!” “女人如果真的都有这么美好,那你又该怎么解释...嗯...某些很坏女人的作为?” “哪些很坏女人?你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著名坏女人的名字,这说明,世界上坏 女人虽然也有,但远远比不上坏男人的数量,就象好男人远远比不上好女人的数量, 世界各国监狱里在押杀人犯男女九十九比一的比例已充分说明了一切。女人杀人大多 是被迫,是无奈;而男人杀人是主动,是本能,甚至是享乐。更何况,教唆天真女 人学坏,逼迫或引诱纯洁女人使坏的又是我们这些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劣种男人。” “感谢你想要替我们全体有问题的姊妹讨还清白,但这个恐怕没有事实依据。” “我一直在怀疑,于伊甸园诱使天然淳朴夏娃偷尝智慧果的正是亚当本人,闯下大 祸后,又逼使那可怜的女人与他一道编造出一个什么蛇的故事来欺骗他们的主子, 故事中女人被推在了坏人坏事的前头,这一切象极了一个典型男人的把戏。造出和信 奉女人是祸水论调的男人真是卑劣、怯懦和可耻到了极点。” 她不觉笑了:“真难为你为我们的太太祖母翻案。女人在你的眼里几乎是白壁无瑕 了,可是问题是女人天生也无法缺少男人。” “莲花不得不依傍污泥而存,好女人却离不开坏男人,这真是女人的悲剧所在。我 们离题千里了,海蒂,回到方才的讨论,什么是你的第二层分析?” “我临时的重大发现:第二层就是我们刚刚无意谈及的,你对男人总体的失望、厌 恶,和对女人普遍的热爱与同情。我们并没有离题。” “你好敏慧,这一点我无法否认,但这仍然不是那致命病根。” “再往上一层:生活严酷,对任何人;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人都需要某种形式的 精神麻醉,现代人用酒、毒品、怪诞音乐、好莱坞电影、狂欢胡闹,或男女情事, 在虚幻的麻醉中,逃避自己不愿面对可是又无力改变的现实世界。” “我已坐拥一切,现实世界看上去挺不错,我又需要以麻醉来逃避什么?” “你的客观现实看上去是很不错,可是主观现实呢?你需要逃避的是你自己,逃避 你自己的思考,一种因为寻找不到终极答案而陷于绝望的人生思考。” “你所学的普遍理论适用于普通人,而我不幸不是普通人。事实上,女人带给我的 思考远远多于女人给我造成的麻醉 --- 我在做爱时都在思索生命本体的问题。思索 使我痛苦,但不思索我更痛苦 --- 这是一种加速衰亡的过程,於是我别无选择。” “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要以为我是在寻求什么享乐,我不过是在竭力减轻痛苦’? --- 记得是在首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 “不错。对我而言,做爱如卖火柴小女孩手中的火苗,是使个体在人生这漫漫冬夜 里不至被冻僵的自我防护行为,是于永恒痛苦中寻求短暂欢乐,和跋涉在那不归路 上片刻的停留小憩,因此,性爱已构成了我思想的壮丽废墟中不可或缺的一堆。” “哦,你终於阐明了你那口头语‘让我们来共同点燃一根火柴’的寓意,可这又是 什么样的做爱理论呀,威廉!卖火柴小女孩手中的火苗,等于爱情至高的灵肉交融 境界,听了你这话,我真的直想哭。” “当人生与生命的重重铁幕一层层被揭开,我们的眼泪总是不够。爱情的最高境界 同时又是最原始本能的宣泄;火带来光明,火终将熄灭;相对光明的背后永远是绝 对的黑暗,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得残酷。我很抱歉,用这些真实的谎言,污 染了你少女纯洁的心灵。但为什么你选择作人的心理医生,使冷漠成了你的必修课?” “我承认,你的悲观深刻了我对人生的认识,与对生命的态度,这是你对我影响积 极的一面;但另一方面,我心中有神的灵命,和我对生活乐观向上的态度,却不是 你能够轻易动摇。” “其实反过来,我多么希望你的灿烂阳光可以融化我的千年坚冰。即使这希望转化 为现实的可能性很渺茫,至少我可以感到宽慰,你不为我的寒冷所动;哀莫大於以 阴暗摧残一个光明的心灵,当自己的这心灵永远失去之后。” “我不相信黑暗会盖过光明。我没事,好啦,让我们继续吧。最后一层:这是一种 自欺行为,人们需要麻醉,人们也需要自欺。为了确信自己活得有意义,并且生命 不朽,人们无时不刻不在自欺,或寻求自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事物,象追求金钱 财富、名声地位、事业学问,和女人或男人。对於你来说,女人已成为唯一仅存的 自欺,因为上述其它事物你已登峰造极,进而被彻底看破,於是全然失去了自欺的 功效。” “有道理,海蒂,但仍然只是蜻蜓点水式的道理,刚刚接触到问题本质的皮毛,远 不及骨髓和血液,因为随之而来还有一大堆未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我明知自欺 却依然自欺不已?为什么自欺前是虚空而自欺后是更深的失落?自欺的起因是为了证 明生命的意义,生命如果有意义,这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到处寻找不到意义? 生命如果没有意义,为什么我灵魂深处渴望意义胜过渴望任何东西,就象那生长在 深山里的年轻修道士渴望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女人?为什么我的天然直觉告诉我生命 应该有意义?为什么我不肯并且无法接受无意义,和伪意义?诸如此类问题。” “那么依你自己看,什么是你致命问题的骨髓和血液呢?我的分析尝试告一段落, 现在到了你自我解剖的时候。” “我已自我解剖过无数次,忍着巨痛将胸腔、颅骨一一打开后,除了一堆堆血淋淋、 白呲呲,啥都分辨不清,最后更是弄得连手术刀都丢了。”他的声音低迷。 “具体怎么讲?威廉,请继续。” “我对自己灵肉的探索和我对上帝的寻求一样,永远是以混沌难辨、莫衷一是、似 解非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告终。长年累月绞尽脑汁之后,我只能仰天长叹: 我们再怎样的深刻也只能是浅薄可笑,人类再博大精深的智慧和学问,不过是猴子计 算香蕉式的一加一等於几 --- 在这场游戏的总设计师眼里。” “哦,威廉啊,你追求真理的执著很是宝贵,我可以理解你的焦灼和困惑。人的尽 头是神的开始,与其叹息我们思维的短浅,智力的有限,不如虚心接受人类原本渺 小的事实,然后尝试从其它新的角度,去探索和发现那神赐予人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她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美好的建议,只可惜虚无飘渺似天边的彩虹。在实验中,我的精神倦怠了 --- 人 生是一场实验,一场既不科学,又不人道的实验。”他的眼睛依然迷惘如雾。 “人生是一次旅行,一次饶有情趣的异乡探险旅行,我们永恒的家园在天国。” “我们是天国的弃儿,地球是我们的流放地,或实验场,人类是比小白鼠远为可悲 的生物,因为他有着可怜的思维 --- 一种心胸比头脑发达得多的思维。” “我们不是实验品,我们是杰出的创造品 --- 纵然她还不十分完美,追求完美是我 们存在的目的。” “好吧,既然杰出,那就让我继续思索,也即继续故作深沉下去吧;除了故作深沉, 我还能再做些什么,人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做的很多很多......” “你看,那边夕阳的金光正在流失,对不起,我想叫暂停了。” “我同意。” 他们都长呼出一口气。 威廉、海蒂继续漫步,在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他们默默半低着头,似想着各自的 重重心事,又似回味着方才的交谈。好在与时空天地一同沉静,总是难得美好的生 命瞬间,无论身处什么心境。 又转过一个山岗,他们重新抬起头来,向西眺望,落日正辉煌,他们不约而同,停 住了脚步。 他向亭亭玉立的她望去,她金色的飘飘如云秀发给金色的夕阳涂抹上又一层金光, 迎着阵阵和煦的微风轻扬、轻扬;她眯起的眼睛弯弯向上,从那里源源流溢出灿灿 蓝宝石的光芒,一道道光波浮射着悠悠不尽的遐想、遐想,她沐浴在美的光影里...... 感觉到他近旁的盯视,她没有转过头去,只低声道:“记得你曾告诉我,你常常独 自一人欣赏落日的美景。” 他发出怆然的声音:“是的。落日使我沉醉,黄昏让我颤栗;在这种非常的时辰, 若没有美人你在我身旁,我将多么忧伤,我将多么旁徨,我将多么惆怅!” “哦,你这小孩子一样的大男人,美人愿陪伴在你身旁,共同度过人生这一段美好 时光。” “我的感动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我的情怀不是用文字能够描述。” “这不要紧,我愿意侧耳倾听,你能够发出的点滴声音。” 他欲言又止,接下来不置一词,渐渐地,玩世的微笑重归他嘴角,他盯着她的眼睛 开始燃起熠熠火样的东西:“和一个象你这样美妙绝伦的女孩子一天到晚总是生命 呀、上帝呀这类话题,即使不算荒唐,也很有些滑稽,我不知不觉差点又中了你的小 小圈套。” 迎着他眼中的烈烈火焰,她温静地:“你这样说,是于无意中贬低我们全体女性的 智力。” “坦白说女性的智力确实不及男性的,但这样讲非但没有丝毫贬义,而是恰恰相反, 是一种赞美和称颂,因为在我看来,聪明才智从来不是什么优良品质 --- 对於个体 或是人类总体而言。” “又是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聪明才智怎么会不是优良品质?” “智慧果是世上一切苦难的起源,使人类就此告别了天真无邪的婴孩时代;我热爱 女人因为女人的纯真未泯,我厌恶男人因为男人的智慧等同于贪欲,人种愈是聪明 也就愈发贪婪,而欲堑难填引发了罪恶滔天。” “听上去又是一个独特有趣的主题,让我们开始深入讨论。你的奇思异念还真不少, 称你为半个思想家并不过分。” “半个思想家的思想忽然烟消云散了,在你越烧越旺美丽和性感的火焰面前;眼下, 我的心虽然冷寂似月球,周身热血却正在汹涌沸腾。” “此时此刻,你眼中的女人难道只剩下身体?” “只剩下身体的人是最为幸福的,我们多余的大脑是我们精神痛苦的源泉。”他眼 中的火焰暗淡下去。 “答非所问。” “我热爱女人如同我热爱生命,我热爱女人因为我热爱生命,我热爱女人因为我只 有生命!” “部分对题。” “我眼中的女人有时是身体,有时是灵魂,有时是这两者的完美统一。这取决于我 身心的境况,与所处的外部环境。” “刚刚还在为灵魂沉思,一转眼又开始替肉体忙碌;你身心起伏波动得也太快,好 象一条变色蜥蜴。” “随你怎么嘲讽。你知道,我们不能总是在玩灵魂亲吻灵魂的游戏。”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当我们灵魂亲吻灵魂的时候,我感到我们贴靠得很近,很近。” “灵肉必须和谐统一。当身体感到能源分配不公时,她会提出强烈抗议,这时候, 孤芳自赏的灵魂难以抵御,只有低垂下高傲的头颅,屈从身体那顽强无比,不达目 的誓不罢休的意志。” “原来是这样。可是,从灵魂一下子蹦跳到身体,你不觉得这才叫滑稽?”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滑稽,但你学心理学的难道不知道,掌控我们身体的原本不 是我们的灵魂,而是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那么这个他人又是谁呢,或是什么神秘存在?” “你又来了,海蒂,没完没了刨根问底,我倦了,宣布放弃。” “确实好累,那好,让我们谈些别的吧,轻松点的。” “与其继续高谈阔论,不如开始身体力行。”他眼中的火焰重又燃起。 “开始身体力行什么呢?”她毫不掩饰她的明知故问。 “你可知道此刻我想的是什么?” “这一点都不难猜出。” “什么呢?” “还能什么,不外又是你那共同点燃一根火柴,和一道成就一轮生命。”她的表情 似讽非讽。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强笑。 “你不是说过:鹰只有在饥渴时才飞得更高,而你总是渴望飞得最高。” “你是珍稀的解语花,邂逅我这浪迹花溪的采花人。”他叹道。 “你不怕我进一步解你的心?”她俏皮地。 “请吧 --- 在成就生命之际, 我赤裸无遗!”他冷峻的声音内涵一种绝望的温情。 “那...那就赤裸无遗吧......”她喃喃地。 “那么,来吧,亲爱的。” “怎么,你想就在这里?!” “不,我们的火苗需要新鲜空气 --- 纵然稀薄也在所不惜,让我们去一个更高级的 地方。” “更高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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