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甄在华美工业优美的厂区花园走着,仍在为他挥之不去的噩梦烦扰。
常常有这样的梦,几十年如影随形。为此,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小时候,他曾鼓起勇气跟叔叔说起过这两个可怕的梦,说梦栩栩如生,好像当时自己就在现场一样。他记得那天,叔叔听了后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最后放下手里的烟,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孩子,你怎么有这样的梦?叔叔今天就告诉你,这些不是真的,是你听了人家乱说的话想象出来的。你爸爸妈妈身体不好把你送过来的,你是文革前就到了叔叔这里。那个梦跟你没有关系,好吗?你忘记掉吧。你爸爸妈妈是病死的,没有受过苦。记住了吗?”
“他们埋在哪里了呢?”
“他们的病传染,所以没有留下遗骨。”叔叔说着,从里屋拿出一个相框,上面是一对夫妇的黑白照片,两个人都笑得甜蜜。“你看,这就是你爸爸妈妈,他们是高高兴兴的。从现在起,你自己收好吧。”
男孩接过相框,仿佛能感觉到父母温暖的怀抱。从此,不管他内心有什么疑问,他总是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是没有受过苦的。他信任叔叔,叔叔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父母最关心他的人。
这一切不是真的。。。呵,这个世界真真假假。唉,叔叔是个好人啊,可惜好人不长命。老甄感叹着,按了按太阳穴,又转了转脖子、舒了舒筋骨。一扭头,看见了正往这个方向走的春林。
连续三个月了,春林每月都能拿到2000元以上。他每天算上加班可以工作10到12个小时。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小时候,他在田里插过秧,那时他才十五岁。为了抢适合春秧的那几天,他不得不逃学,每天弯着腰在地里从天亮做到天快黑,到晚上时腰都直不起来。这份工作不算辛苦,可以坐着,就是有点费眼睛。有时候即使下班了,头脑里回响着他给自己的节奏,只是现在节奏快了很多。“嗒、嗒、嚓、啪,嗒、嗒、嚓、啪!”现在变成了“嗒嗒嚓啪!嗒嗒嚓啪!”
刚才换班的时间到了,春林揉揉疲倦的眼睛,伸了伸胳膊,站起身来跟下一班的员工点点头,慢慢地往宿舍走。他的大脑有点发木,眼前还闪烁着监测仪的灯光,那几乎植根于脑海里的节奏主宰着他的脚步格外急促,使他的身影在一片蓝色制服的海洋中象一个蹦跳的企鹅。
“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嗒嗒嚓啪!”
春林就这样一路蹦跳着走过花园,抬眼一看,老甄正站在那边冲他微笑点头呢。
“老甄头,你今天不上班在这里干嘛呢?”春林看见老甄头手里没有笤帚簸箕,笑着问。
“没什么事,到这里走走。你刚下班?今天做了多久?”
“今天连做了十二个小时,中间就吃了个饭。哎,这活也蛮累人的,我现在脖子都酸了。”春林也扭了扭脖子。
“你还年轻,怎么说这种话!厂里做十二个小时的多了去了,还有的女的都做十四五个小时。你不努力,人家就会超过去,到时候上面选人当线长就轮不到你了。不做工,难道游手好闲满厂晃悠吗?”老甄突然背起手,正色批评起春林来。
看见老甄头有点动怒的样子,春林有点慌。在他的眼里,老资格的老甄简直就像一个领导。被“领导”批评了,春林顿时矮了一截,脖子缩了缩,几乎要藏到肩膀里去。
“有媳妇了吗?父母都在吗?”老甄又问道。
“呃,父母都在乡下种地。对象也在,还说等我过两年回去结婚。”春林低着头。提起对象,春林心里又甜滋滋的。
“听我一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种地没有前途的,这个厂才是你发财的好地方。卯足了劲,能干多少就干多少,等你带着大把钞票回乡下,你对象就高兴了,父母脸上也有光彩。你要信我,就好好干。”
老甄幽幽地说着,春林却没有注意到他眼睛里泛出一道冷冷的蓝光。他觉得老甄说得很对,他当然知道种地没有前途,他也看到了小黑皮家的风光,只是,他很疲倦的时候,暂时忘记了这些曾令他向往的东西。春林心里很感激老甄的提醒,觉得认识他真是自己的幸运。
厂区到处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人来人往像每一个其他的日子一样繁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脸色有点苍白的小伙子,在一场简短的谈话后,步伐变了,脸色也泛出点红光。他像一只胜利的公鸡一样,斗志昂扬地走进了食堂。虽然腿有点软软的,他还是决定,明天,他要做足至少十四个小时!
(纯属虚构,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