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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仍然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虽然没有了文革初期的屈辱性迫害,但也没有充分的自由。谁都知道这父女俩的生活是由不正常的政治环境造成的,但谁也看不到这不正常的尽头。不正常的长期化意味着不正常的正常化。一步半的家,凝滞的“空气”,让人窒息。
1974年春我升入了8年级。中学好像要补偿我小学时受到的诸多不公似的,所有的老师都给了我偏爱。二华前几天来电话还在说“脑崩啊,我咋寻思也不明白,咋哪个老师都对你好呢?你要说谁跟哪一个老师关系好点儿吧,还行……”。而且没有人嫉妒,我周围的同学跟着一起高兴。班里“甘心落后的”、“进步伤了心的”形成了一股势力,这伙人的头目是谁说不清,感觉是我和何锛儿,落后的人中一人受宠,一帮人跟着受鼓舞。
学校每天都非常愉快,一旦离开学校就想起妈。被妈放弃,成了断线的风筝,绝望,不理解父母,不理解命运,不理解一切,……脑子里总是一锅粥,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将近一个学期。
那期间再次被什么文工团、歌舞团之类的选中。怕人家调查家庭,我干脆声嘶力竭地高高地唱了“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件事让我开始意识未来,意识爸的问题。再有一年半就要毕业,姐的命运、或说比姐更坏的命运在等着我。我不能再对内对外都躲躲闪闪,爸到底犯了什么罪、右派是什么派?我得弄清楚。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爸“反右运动是怎么回事?”没敢直接问“爸为什么是右派?”
“反右一开始是帮助共产党整风,让各界人士给共产党提意见,让人们大鸣大放。看到共产党的诚恳态度,很多党外人士给共产党提了批评意见。越是替国家担忧的人提的意见越多;越中肯也就越辛辣尖锐。共产党把这些意见当成了威胁政权的反动言论、反动势力,整风运动后来就变成了打击反党势力的反右运动”爸挑着好懂的词给我讲。
“那爸提了什么意见?”我追问。
于是爸给我讲了石家庄干校反右的事情(第一章3人灾人祸人无法活)。爸在批判会上的发言态度不明确,没有理解上级的意图,没让批判会达到预期的效果,这也不至于让他受这么大的罪。
我还是一个劲儿地追问爸“究竟那句话反党了?”
看我不解,爸接着说“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时不一定哪个举动、哪句话得罪了上级,就会被盯上。当时党中央向各地下达通知:知识分子的7--8%应定为右派。干校五十多名教员,有二十几人被定为右派。出身不好的一个都没有逃掉”。
“应该去问问当时的负责人,有什么证据把你定为右派,没有证据就说明是错划,不能这么糊涂着”。
“竟说傻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清楚事,就说这文革吧,有清楚的道理吗?像你这样什么都要弄清楚的,闹不好会弄个反攻倒算,倒更大的霉呢”。
“我想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你?你那时还没出生呢”。
“嗯,我去,一定去。找给你定罪,管你档案的机关去。当时的领导是谁,你知道他们在哪儿,现在干什么吗?”
爸抵不住我几天的软磨硬蹭终于点了头。同意我去是为了缓解我没有了妈的心灵孤寂,让我旅行一趟而已。
暑假我坐上了南下的夜车,这次到了终点也见不到妈,姐给了我妈的地址,我没有给妈写信。一心想去讨历史一个公道,一心想救爸,一心想自救。
爸的大弟弟我叫二叔,听说他是个进步青年,50年代初在报上发表了“与资本家的父亲断绝关系”的声明,然后到新疆支边,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在二婶的努力下,那年他终于从新疆调回了石家庄,我第一次见到他。
二叔一直在公安系统工作,我见到他时已经看不到一点儿热血青年的痕迹,是一个非常稳重和善的中年人了。二叔看我太小太楞,很是放心不下,叮咛了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然后把我带到石家庄市教育局的楼前。
爸曾经工作过的干校已经撤销,人事关系都转到了石家庄教育局。我敲了人事处的门进去。里面的人见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进来有些吃惊。
“我从锦州来,想打听15年前在干校作教员的张××划成右派的事情,我是他女儿。我想知道我爸爸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他被打成右派后……”我刚讲了一半,屋子里的6—7个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落泪了。我并没有讲什么催人泪下的话,只是讲了爸的一些情况。
“被打成右派15年了,不光他本人受罪,我们全家也跟着受牵连。我希望知道他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他本人并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罪状的人,怎么能改造好。如果没有明确的理由,就说明定他为右派是错误的,错了的,就应该及时改过来。毛主席说了‘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的越迅速,越彻底,越好’,你们能不能本着这个精神重新审查一遍我爸爸的问题……”
文革培养了我们运用语录的能力。住在前五里营子,生产队的大喇叭每天早晚各一次,不想听都会把党的声音送进你耳朵里,再加上纺织厂的大喇叭,每天下午4点为交接班的职工广播大道理,我记住了好多共产党的好理论,还听出了一个有阴阳顿挫的朗读能力。
看到办公室人们落泪,我居然用起了毛主席语录,强调要他们按照共产党的原则改正错误,把二叔嘱咐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答复不了我,但是我希望你们现在开始调查,当时的校长兼书记周××,后来在这里当副局长,他应该知道得很清楚。调查也并不费事。能不能告诉我他家的住址,我想请他出来解释当时的情况”。
在场的人都好像理解我似地不断点头,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最后,有个小领导似的人说“我们把你说的事情反应上去”。(现在才知道那是最方便的搪塞话。)
从那里出来后,我还执着的要走下一步----找那校长兼书记的“系铃人”。二叔帮我找到了周××家的地址。
一个普通的宿舍楼的一楼,面对楼梯的房间。大概是为了通风,门大敞着,门上挂着竹帘子。房间里有一个双人床,床上铺着凉席,上面躺着一个脑袋完全秃了、半身不遂的老人,他就是那校长兼书记的周××。屋子里没有别人,我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正好能进入他的视线。
“您还记得干校的张××吗?”我开门见山。
“记得,记得。大高个儿,篮球打得好”他说的一点儿都不错,爸爱打篮球,影集里还有在篮球场的照片。
校长兼书记虽然半身不遂了,脑子清晰,口齿清楚。最重要的是他还记得爸,而且记得很清楚,不像讨厌的样子。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似地接着问“我是他女儿,我想知道把他划为右派的理由,您能讲一下吗?”
“那是反右小组定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您是反右小组的负责人,比别人更清楚吧”,我继续追问。
校长兼书记开始沉重地翻身,终于翻过去了,背对着我,再也不说话了。
反右时挥动党棒砸人的干部,多数文革时遭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拳脚。这位校长兼书记也没有逃过冲击。文革刚结束时读过陶斯亮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悼念她文革初被迫害致死的父亲陶铸,当时读得涕泪具下。过了段时间又读到一篇文章说:陶铸被打倒后,广东人奔走相告,弹冠相庆。陶铸在广东土改时搞得“村村见血,户户斗争”,令广东人至今谈虎变色。反右期间他更是急风暴雨,将民主党派的20%打成右派,成为无人能及的反右健将。这些老革命创立并维护了这个体制,最终却卡死在这个体制上。
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流泪,知道了人心未死,还有那小头目说“反应上去”,我觉得应该继续找,不断地来催问“反应上去以后的情况”。从锦州来一趟太不容易,托姐替我来。于是,我坐上长途汽车到了姐插队的赵县,那时姐跟另一个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女知青在公社的加工厂工作,那加工厂就在汽车站旁边。
听了我的来意,姐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句都没有。
冷静地想一想,在那个左得登峰造极的时代,谁会为右派平反。姐的处境躲还躲不及,怎能去自报右派的女儿说事呢。这个道理,我很多年以后才搞明白。姐当时不知在心里骂了我多少遍“傻”,只是不忍心说出口而已吧。
我在石家庄按自己的想法“折腾”完了,大姑把我接到邯郸,在那里度过了暑假的后半部分。这次“上访” 的最大收获是加深了我跟大姑、二叔的亲情。到现在我对他俩的感情,不光是亲,还有一份感激。
如果,吉尼斯有关于“上访”纪录的话,我可以申请“年龄最小的上访者”吧。
(22) 震荡
谢谢。
20年、人生有几个20年。父辈们的20年是他们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太可惜了。
唯成份论害了很多人,耽误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