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父亲二十年

父亲别于二十年前的金秋时节，走得很突然，仓促，也很孤独，无助，可以说是瞬息的，霎那间的。没有丢下一句话，留下一个字，没能看上家人最后一眼，独自一人骤然离去，谢世永眠。父亲本不该强迫我接受这无情的凶信，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悲恸，更不该一无所需地抱憾早逝，饮恨而终。虽然父亲确确实实和我们诀别了，我悲痛之余，依旧清晰地幻现您的笑貌音容笑貌，仪表神态。您因作品入选而洋溢出的喜悦之色，您对某则新闻，某件事情的感慨陈辞，您对派系斗争，人事纠葛所表露出的轻蔑与鄙视，您帮我修审文稿，斟词酌句时的屏气凝神之态，您愤激时颤抖的银丝，您宽慰时舒心的笑容，您愠怒时紧锁的眉宇……都一如以往，清晰地闪现在我眼前，您还端坐在书桌前习字，您还仰倚在病床上读书，您还在草坪散步，您还在为我们的生活奔波忙碌，操心劳力……您在冷漠的外表下，正用顽强的毅力压抑着内心深处某种强烈而复杂的痛处，这难言的隐痛似乎正于我心中激烈地运动着，使我痛苦地感到，您太辛劳了，太疲惫了，您所负担的一切已大大超过了您的身心负荷，您筋疲力尽，心力衰竭，终于安息长眠了。


父亲，您没有理由匆匆长辞，您与人生作斗争，心胸不博大，才思敏锐，充满着青春的热情和朝气，您读书习字，舞文弄墨，内心充实，理应长寿；您与疾病作斗争，毅力过人，坚韧顽强，显现出年轻的生机和活力，您强心健身，刻苦锻炼，本当康健。您的生命那么有生气，您的精神那么激愤昂扬，您有那么强烈的生命欲望，您那么珍惜晚景时光，您才五十五周岁，您正值中年，惨酷的心肌哽塞，使您匆然暴卒，辞离人间，您不该走得那么早，您还有许多计划未能实施，还有许多心愿未能实现，您不该走得这样快。这样无言离我而去，太无情，太不合理了，您当长生，您当千古。


父亲，在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也是我逐渐成熟的年月里，从您身上我懂得了忠诚，认真，踏实，勤勉和宽仁的具体含义。您为人忠厚，情操高尚，办事极其讲究认真，也许正是由于您的忠厚，认真，有时好像显得有些刻板，固执，其实这正表现了您坚持正义，克己奉公，决不惑于众议的严谨作风，我很欣赏这种精神，因为它体现了一种责任感，事业感和神圣感。在您身上，毫无圆通世故之处，依您的才干，在实际具体工作上很少遇过敌手，您只要在是非关键上不用绝对的认真，绝对的忠诚，本可以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然而您绝对的认真，绝对的忠诚，不容您在是非问题上马虎敷衍。您对庸俗的人际关系，低廉的人情交易和权势利欲总是投以鄙夷不屑的目光，为此，含冤受屈而从无后悔，历经摧残和折磨而毫不颓丧。


父亲，在您政治上遭际不幸，受到精神屈辱的凶险年间，您以豁达的胸怀，隐忍了一切不公的待遇和人权侵犯，您面对诬陷，诽谤，面对谗言和诋毁，力理据争，无情驳斥，面对人们的误解，疏远和避嫌心理，姑宽谅解。在那是非含混，人情冷暖的非常日月里，您没有羞愤，没有困顿，您傲视屈辱，笑纳磨难，您高傲的人格从此愈加深辉，映射在我心灵深处。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您究竟得罪什么权势而招惹祸害，也不十分清楚整个事态的内幕，但是基于我对您高洁的品性，磊落的风骨，不屈的个性，坦诚的胸襟之崇敬和信赖，我坚信您是无辜的。看到您在沉重的精神负担下，神态异样，心情郁抑，身体急剧衰弱，看到您高傲的，健康，明朗的心，一下子陷入被侮辱，被逼病态的，隐悔的自责深渊，您变得孤独，沉默寡言，尤其是那双眼睛，由于用极大的毅力和残酷的意志压制在内心深处似火的感情，而变得异常的深沉和坚定，一种高尚而自豪，悲壮又庄严的情感在我胸中腾然升起，我因此而感到骄傲和尊严。我开始朦胧地认识了人生，认识了政治斗争。父亲，您无论承蒙多大的冤屈，遭遇怎样的毁誉，您高尚纯洁的品性，孤傲清高的气度和超群出众的才智都是我引以为荣，骄傲的资本，它会永远在我心里酿造激越，豪放的奋斗情绪。


父亲，我对您的全部认识，是您与生命搏斗的最后八年间。自１９７８年您病发心肌梗塞，被迫修养在家，之后身体康复，仍然不可复得工作的权利，您的才华，智慧，能力一统无情地被人唾弃。想起这些令人气愤和辛酸的事，我很为您痛惜，而您却没有颓丧，消沉，您勇于进取的热情愈燃愈烈。您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过去失去什么，现在得到什么，干什么……而在于他对生活的态度，在于它能否在最失意的时候依然热爱生活，不懈地追求生活。您不再痛恋过去给您的荣誉，培养您智慧，锻炼您才干，也带给您痛苦，烦恼甚至灾难的文字秘书工作了，您更不以从前“笔杆子”为老本来填补现在地精神空白。您对过去和将来的思索，对既往的生活不作简单的否定，而是有其独特的思考，显露出您高尚而远大的思想深度和永远进取的精神状态。人如果不会忘却应当忘却的一切，就会负重累累，难以向前迈进，人如果不会珍惜应当珍惜的一切，就会内心空空，成为精神贫儿。您为不断丰富自己，发展自己，开始强身，写诗，习字，凭您的才智和毅力在书法方面拓出新的生活领域。您持之以恒，以过人的毅力，习文练字，常年坚持锻炼身体，短短几年间，恢复了体力，通读了十几本书法理论和经典著作，掌握了正，行，草，隶四种字体的基本技巧。您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广交书友，参与筹办书画展，作品每每入选。您的精神又昂奋充实起来，生活旋律又显示出快速多变的节奏，您的性情也变得更加开朗，幽默，豁达，豪迈，很有些古人啸傲山野的隐士气质。您这种在困境中表现出来的征服自我，解放自我，创造自我的精神和顽强不屈的性格，委实令我可钦可佩，可感可叹。


父亲，您还是位思维逻辑严谨，洞察力十分敏锐，善于思考，常常进行高智力活动的人。您高雅的谈吐，诚恳的态度，谦逊的品性，实际而不凡的理想目标，常常给我一种特殊的影响力和十分浓烈的美感。您惯有严谨朴素的生活作风，无论在外交际还是居家生活，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衣着十分整洁，仪表端庄，一派儒雅风度和高贵庄重的气质，更加受人敬重。


父亲，无论您的意识倾向性，还是您的性格，气质和能力方面的个性特征，都有非同常人的独特之处，您的行为方式具有某种悲壮的意味，但比壮美更崇高，更庄严，它构成了您旺盛，丰富，深邃的生命，这早已成为激励我奋进的动力。您给了我那么深切的慈爱和关怀，那么高尚有益的精神熏陶，那么丰富高洁的思想情操的积极影响。在我自鸣得意时，您总是慈爱地予以鼓励和引导，在我郁闷不快，为您泄愤时，您总是宽厚的劝我不要计较。父亲啊，明明是为您鸣不平，您却反过来宽慰我，明明是别人对不住您，您却大度的原谅来别人，您这种宽仁与雅量时常给我一种透彻的人生哲理感。如今，我的思想，品性，智慧，无不留下您的精神烙印和永久的养育铭记。


父亲，您把您一生的文字工作的血本经验涓涓注入我的每一篇文稿中，不仅陶冶了我的思想修养，提高了我的文字水平，也养育了您和我的父女深情，我为有您这样一位父亲而骄傲荣耀，您也为有我这个女儿而欣慰自豪。您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朋友。共同的思想素养根基，共同的志趣，欣赏习惯和审美标准，使我们的感情和思想交流非常和谐一致。作为女儿，我可以毫不掩饰地向您袒露我个人情感上的喜怒哀乐和心灵深处复杂，细微，丰富的内心世界；作为朋友，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和您畅谈对社会，对人生，对工作，对人的认识和看法。虽然我们是两代人，年龄相差三十岁，但是有相互深深理解的基础，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共鸣，无论周围如何阴冷，家庭气氛如何烦闷，只要家里有了您和我，就会有温馨和快乐，您抑郁的心就会舒坦开来，面对现实的严酷和不平，面对种种心灵创伤，精神打击，深陷家庭不合的生活环境中，我们有着共同的烦恼和忧愤，而我的优越无疑给您带来了莫大的慰藉。我深深体感到这一点。现在想来没有尽力使您得到更多的快慰真是感到负疚和自责。


父亲给了我太多太多，包括思想，感情，才智，品性等等精神上的优良基因和物质上予以我优越的生活条件，我给您的却太少太少了，您还没有来及享受到我的报答，还没有享受到我能给您带来的最美好的天伦之乐，就离我而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悲切的心仍然新增了几分愧疚。父亲极度地克己，极端地谦谨，永远不给自满留下任何余地，于我留下来您全部的精神上品，于己却这样一无所取地悄然离去，这样凄惨无声，这样遗憾万千地永远走了，留给我余生无尽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