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我一觉醒来,戴蒙早已不见踪影。我到楼梯口向下张望。客厅里挤满了人,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让和巴蒂西亚,玩耍的牧覃,戴蒙坐在沙发一隅冷眼看着,莫纳夫人站在白漆红桃木镂空花纹餐桌前,背抵着纯银的老烛台,她也在冷眼旁观。我自然起了疑心,正要一探究竟,这时,一角浅桃色裙摆,清风吹,飘到楼梯间,扑打着红木扶梯,再看去,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背影。我顿感熟悉,待她终于把脸转向我时,我不由地失声,“艾玛……在卢塞恩时让身边的女孩艾玛……”,她是作为让的朋友出现的,当然,莫纳夫人询问时,她自称是巴蒂西亚的朋友,从巴蒂西亚自然而稍露苦涩的脸上看出她是默许了的。
此时,巴蒂西亚尚未向母亲引荐她的朋友,我像一只缩在暗处的兽,亮着雪一样的眼睛看着眼前一幕。莫纳夫人客客气气地跟艾玛打着招呼,她请她坐下,她命巴蒂西亚去备些茶水,让则不无拘谨地束着手站在一旁,戴蒙这会儿抓住了牧覃的小手,父子俩旁若无人地玩着。不消多久,巴蒂西亚端了一份柠檬酱点心和一杯柠檬酒,这些皆是她的最爱,巴蒂西亚总归是真诚的,她乐于奉献真心,并且通常不求回报。她开始向母亲介绍她这位朋友,我忐忑地看着这场表演,竟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情调。
“这是我的好友,以前班上的,叫艾玛。”
“您好,莫纳夫人。”艾玛看上去还算乖顺,当然,她掩盖了本性。许是她为这场重要的相会做足了准备,平常一身的妖艳(虽然我仅见过她一次面,但从那一次的着装便可看出端倪,她平日里一定不是个乖巧的孩子),竟换成浅色T恤与浅桃色拖地长裙,一双露趾白凉鞋,素净的装束让人剔不出刺来。
“艾玛?”莫纳夫人腾地起身,这位平静到慢性子的夫人动作之迅捷令我瞠目结舌,她站起来,姣好的面庞由于过度紧张而略微绷紧,她的手一直攥着,仿佛扼住了命运的喉咙,我却感到一阵震颤。
“您的衣衫真漂亮,我喜欢您的发髻。”艾玛嘴巴勤快又甜蜜,在平日,她定能讨得欢心,赞美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毫无阻碍的,任何人也抵挡不住。
莫纳夫人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昏暗且因为聚焦而显得直愣愣,她似乎陷进一场回忆中,她费力撑开绷紧的嘴唇,干巴巴地说了句,“很好。”谁也不知她这话的含义,也揣测不出这句白话后更深一层的意义。巴蒂西亚目瞪口呆,让疑惑不解,那位
“你认识她,母亲?”巴蒂西亚尝试着问。
“欢迎你的到来,艾玛……我要出去一趟。”莫纳夫人说着,转瞬拿了包消失在客厅众人的疑惑里。我赶紧拖着病怏怏的残脚到窗前,我看见她一溜小跑地逃出家门,眼睛被心里面升起的泪打湿。
我听见楼下一阵轻细的争吵,听见艾玛在道歉,巴蒂西亚客气地劝解,听见牧覃一遍遍地问戴蒙,“奶奶怎么了?她怎么了?!”,听见戴蒙无声的叹息,他如何会知道,莫纳夫人内心深处的苦痛怎会告知粗心的儿子?唯有我,局外人一个,隔岸观火,却无可奈何。
艾玛早早离开府邸,让把她一路送上车,巴蒂西亚蜷着胳膊在沙发上生闷气,艾玛的突然造访使她既惊讶又气愤。等所有人一走,她把怨气一股脑地撒到让身上,尽管她对他保留着最深度的爱,但怨壑难填,她终于忍不住冲他发火。
“为什么艾玛会出现在我家里?”她隐忍,强压着火气。
“我邀请的,”让并非不知巴蒂西亚满腔怒火,却硬生生地说:“我们需要谈谈。”
“你在向我示威?”
“不……”
有一阵子,我听不见声响,牧覃在我耳边不住地唠叨,戴蒙把他抱走后,这段谈话才能重新被我记录下来——
“……我一心等着,等着你给我戴上一颗小小的戒指,等着你把我送到教堂,牵着我的手宣布从今天起我属于你……我一心等着,等着你毕业,等着我读完高中,等着你我都工作,等着我们有能力建立一个家庭……”
“我对不起你,巴蒂西亚……”
接着是一阵抽泣,原本戴蒙贴着我,我贴着墙壁,两人一起偷听,后来他听到巴蒂西亚的哭声,甚是不忍,便抽回身,到阳台上抽烟去了,并责令我离开木门,闭上耳朵,“感情是他们的隐私,我们应当尊重而不是窃取;你别听了,过来。”
我被他生硬拉走,只好在阳台上一边嗅着淡淡的烟味,一边心怀遗憾,并且不时叹气。
“你好像对让和巴蒂西亚的感情特别关心。”戴蒙忽然说,从他的话里,我望见了一大片酸溜溜的梅林,并且,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让和巴蒂西亚”。
我推他一把,带着懊悔的神情说:“多管闲事,是我的美德。”
他不再吭声,我试图做些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我站在他身旁,一支烟握在他手里,另一手叉在腰间,不一会儿,便登陆到我的肩头,我看看他,他故作若无其事状,眼睛更是不敢看我,甚怕我这双心理医生的眼睛。
我坦坦荡荡地靠上他的胸前,如大多数老夫老妻一般,他握着我的肩,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看一颗日头从西而落,看着绛紫色、橘黄色的霞光慢悠悠地攀上玻璃窗,映照在我和戴蒙先生的脸上。
莫纳夫人是傍晚散步回来的,我看到她悠闲地迈步时,戴蒙先生正依偎着我,温馨地闭着眼,享受着微风,便推他醒,轻轻道:“妈妈回来了。”
他那两片层峦叠嶂的眼皮利索地往上翻,露出一对眼波流转的美目,他顺着我的手指瞧了瞧,长舒一口气,接着看着莫纳夫人一点点走近,他忽然问我道:“为何中午她的反应那般异常?她一定在躲避什么,兴许跟那个叫艾玛的女孩有关。”
“也许吧。”我敷衍着,虽知详情,但并不能告知他,我在心里默默期许未来他的谅解,推了推他,说:“你去问候一下,顺便准备晚餐。”他答应着,并认为理所应当。
戴蒙做了丰盛的晚餐,我早已伏在床头睡熟,他便没叫醒我,巴蒂西亚心情沮丧,推说不饿也没下楼,莫纳夫人叫人端半块披萨进屋去吃,莫纳先生算是较为正常的一个,他与戴蒙面对面坐着,父子俩时不时闲聊,气氛偶尔和谐,但多为尴尬,他们平静地吃完晚餐,各自回屋。红桃木餐桌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像个欲哭鼻子的小孩,满桌的食物只打开了一道小缝子,戴蒙尽兴而做,扫兴而归。所幸,等我睡醒,还是会饿的,他进屋时顺道端来了我的晚餐,一碗温温的肉粥,一块披萨,一份纯素沙拉,一小杯果汁。
醒后果然极饿,但已是凌晨,饭菜凉透,我咕咚喝下大半杯果汁,挑了几根青菜叶,稍稍抵住了饥饿。戴蒙正趴在书桌上的电脑旁,不住地写写画画,我抓一条毯子给他披上,他才从专注中腾出时间关注我,当然,我用餐的狼藉声他并未注意到。
“早些休息。”我叮嘱他,声音中揉碎了千分柔情。
“好。”他答应,立即关掉电脑,把身子从座椅上拉起来,效率之高令我始料不及,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去洗澡从盥洗室出来擦头发睡到床上,也忘记了感叹。
“快睡吧,你肯定累坏了。”
“嗯……嗯。”我显得愚钝,愣愣地钻进毯子,正打算闭眼,却听见他断断续续地似问般地说:“但愿明天的饭不用剩下。”
“戴蒙,”我叫他,“你听说过艾玛吗?”
“我猜你说的并不是今天在家做客的女孩,”戴蒙回答道:“我从未听说过艾玛,只是大概猜到母亲异常肯定与叫这个名字的人有关。”他翻个身,把我夹在怀里,说:“别胡思乱想了,先睡,你要好好休息。”
我点着头,却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