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照例做了早餐,莫纳夫人的房门紧闭,我敲了半晌没人应,料想她是不愿受打扰,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身,穿着正式的装束,直接出门去会朋友,戴蒙没来得及问候上一句;巴蒂西亚早早地也出了门,甚至没吃已做好的早餐,我观察到她眼角上依旧留有泪痕,眼圈黯黑,显得六神无主,我叫住她想问个究竟,她那双噙满泪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哭出来的眼睛震慑住我,我一时缺了勇气,只是叮嘱她要吃早饭,并无值得赘述之话。
于是,这一天,过得无聊,且煎熬。慢悠悠地,如用不温不热地火烧着一壶冰水,磨得暴躁之人没了脾气。
牧覃也格外不听话,把好好的儿童房闹腾地鸡犬不宁,雨雪纷飞,一片废墟,我劝导了一回,才听话了片刻,就又去翻箱倒柜地玩,把战场转向了父母屋里,管也管不住,只好任他捣蛋,我画了会儿设计图,终于没了耐心,下楼去,趁着最后的晨光,挨个儿给花儿们浇浇水,算是散散心。大屋里空荡荡,除了我这个家庭主妇与一个两岁半大的孩子无所事事外,该喝茶的去了喝茶,该工作的去了工作,着实孤寂。
浇完花,去做饭,等准备了大多数菜色,牛肉用小火炖在锅里时,我上楼去看那个淘气的孩子在干什么,便蹑手蹑脚上楼,开了门,果然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褥子全铺在地板上,CD和书把除了褥子外的地板盖得严严实实,音响完好无损地站着,我刚欣慰地抚摸它,轰隆一声,倒地,拍起一片灰蒙蒙的烟,立刻一束火窜进嗓子眼。
不见牧覃,床脚一截隆起的窗帘后窸窸窣窣,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掀掉帘子,一张洋洋得意的小脸,丝毫不显愧疚,我气急败坏,抓起他,拖到门口,往门外一丢,恶狠狠地说:“从今天起,所有的零食停掉,奶奶做的巧克力一块儿也不许吃,面壁思过去!净会捣蛋!”那张小脸吓得青绿青绿,我狠下心,继续吼:“不许哭!好好反思反思!”
砰地摔上房门,喘着粗气,手抚胸口,看着片刻间面目全非的屋子,气不打一处来。哇地一声,隔着厚厚的木门,一个孩子委屈又无理的哭声胆大包天地穿透屋子。我也不理会,草草地收拾收拾屋子,腾出来个立足之地,抬头看钟,已是七点三刻。
戴蒙回来了,他饿极,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才发觉不见牧覃,飞身上楼去儿童房,“牧覃睡啦?”
“刚被我骂一顿,正在房里哭,不肯出来。”我这时才有些悔恨,戴蒙看我的表情似乎在说,好一个恶毒的后母!
戴蒙回身,装了半瓶温牛奶,两片饼干,反身上楼,“我去看看,你先别上来。”
我赌气似地不搭理他,小口小口地咬着三明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客厅的门,耳朵竖起,辨识着任何声响。戴蒙在楼上呆了很久,小孩子的哭声才式微,直至完全消失,最终,竟从楼上传来了憋屈的笑声,我才放下心来。
剩下一份饭菜。巴蒂西亚早上便告诉我晚餐不在家吃,所以我是在担心莫纳夫人,她情绪失常,又触及最深的苦痛,真怕她身子一时吃不消;又怕她把持不住,又奈何不了戴蒙的劝解,将往事告知戴蒙……啊,那后果不堪设想。
莫纳先生打电话说晚上有应酬,我怯怯地问及莫纳夫人,他乐呵呵地劝解我,“别这么担心,孩子,乔治亚跟我在一起,我会照顾好她。”
“嗯,爸爸。”挂了电话,猛地松一口气,我把剩菜残羹端进厨房,轻吹着口哨刷盘子,尽管巴蒂西亚正在愁绪中,但得到莫纳夫人平安的消息足够振奋我心,这位夫人,对我来说,是个绝顶重要的人,不仅仅由于她是我先生的妈妈,我的婆婆,不仅因为她是我的朋友,不仅因为她帮助我找到一份设计师的工作,不仅因为她爱我的孩子,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让我不得不爱她,或者,我一向羞于承认,我是心甘情愿发自内心身不由己地爱她。
仅仅是一种特别的情愫。
我吹着口哨,身子摇摆,陷进一片欢乐中,刷了盘子,给院子小道上开了间隔的灯,暗黄色的灯光,远远看去,像一只只灵动的萤火虫,在眨眼睛。
我解了围裙上楼去,这时已听不见任何声响,我猜想那父子俩定是相拥入眠——戴蒙神色疲倦,一定很累,而牧覃哭累了,精疲力竭。我端一杯温牛奶,倘若戴蒙尚醒着便请他喝下。
儿童房的门紧闭,我跟戴蒙的屋子却虚掩着门,像一个乘着秘密的巨大盒子,我好奇地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新奇地推开门,把头往门缝中间一插,看见一个寂寥的背影,和一个熟睡的孩子。
“牧覃睡着啦?”我轻轻走到戴蒙身旁,小声问。
“嗯。”他随口应道,我坐在孩子身旁,伸手往他额头上摸去,黑色的刘海儿里藏着丝丝的汗,我拿娟子给他擦净,又把包得严严实实的毯子掀开,只够搭住他小小的肚子。此后,我才腾出心去关注异常缄默的戴蒙。他有些魂不守舍,我连续问了他两遍,“戴蒙,你怎么了?”,第二遍后,等了许久,他才恍然清醒,支支吾吾地说:“我能怎么了……能怎么了……”
那神情却像遇见鬼魂一样。
我自然不肯相信他的话,追问道:“戴蒙,你在冒虚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他不肯说,我又不肯逼他,只好干愣愣地搂着他的肩,把头贴在他胸膛上,垂下眼睛,盯着他那双让人心动、白净修长的手。
天旋地转。当我看见那双手的拇指与食指间夹着的东西时,险些昏过去。那是一张照片,确切来说,是我视为命根的照片——生身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我确实晕了,倒在戴蒙胸口,轻轻的,如同一片失意的羽毛,蜻蜓点水一样坠落,但我确实支持不住,昏了过去。很快,我醒来,我需要冷静,需要脑子飞速旋转,需要发挥刚修炼而成的撒谎能力,我必须死守一个秘密。
我静静地等待他开口询问。
他果真问了,他把我从胸口扶起,面上只剩下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什么表情不曾剩下,他严肃,一脸凝重地举起手中的照片,说:“在地板上找到了这个。”
“唔,大概牧覃下午翻箱倒柜扒出来的。”我欲夺过照片,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躲过。
“这照片上是
“是,二老当时可是意气风发,正年轻!”我试图转移话题,但很显然,并不甚成功,他固执地继续问:“他们旁边站的这个外国女人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我耸耸肩,“许是到处旅游时偶然照的合影吧。”
我尽量装作不在意,然而,我的对手却是只出色的猎犬,这个说法显然不能搪塞他——“若是偶然的照片,你怎么会如此珍藏从中国一路带到瑞士?”
“你到底怎么了,疑神疑鬼的。”我摆出不耐烦的样子,祈求他能顾虑我的情绪不再逼问,然而,
“提,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火星在阳台上一闪一闪,他抽烟抽得很凶,说这话时并没回头看我,以示他是极其信任我的,“两年前,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我翩然起身,步到阳台、他的身后,从后面绕过他的腰,把脸一侧贴上他的脊梁。手在瑟瑟发抖,喉咙也在瑟瑟发抖,我不敢闭眼,怕那两行滚滚热泪,我喃喃轻语,“对不起,对不起……”
“你知道,我并不是想责备你,”他回身抱住我,“也不为听你的道歉;我想知道真相,提,我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不想被蒙在鼓里,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极其认真,且迫切,然而,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低下头,把头温柔地贴上那厚实的胸膛,只有在戴蒙的怀抱里,我才能真正安宁。戴蒙两只手搂住我的头,用了好大的力气,他的十指陷进我茂密的黑发中,他把我搂得紧紧的,却像搂着一把沙子。
“我怕,提,我怕,”他痛苦低吟,“我好怕。”
我拍着他的脊背,有节奏地说:“不怕,不怕,有我呢,有我呢。”
“提,”他叫我的名字,“你再跟我说一遍,说那张照片是
我忽然哽咽,想说话,却如鲠在喉。眼泪腾地蹿进眼眶,厚厚一层盖住黑眸,一不注意啪嗒打在戴蒙胸膛上。我深知,倘若我沉默,戴蒙的疑心会更重,我张张嘴,想说话,无能为力。
“求求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戴蒙声音哽咽,他吸了吸鼻子,哀求我。
“戴蒙,戴蒙,你别这样,别这样。”
“告诉我,你不认识那个女人,
“戴蒙……”
“告诉我,你不知道实情,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流泪了,白哗哗的眼泪在姣好的面容上纵横,他痛苦地闭上眼,企图锁住眼泪,奈何堤坝已毁,即使闭上眼,泪水却如动脉血,变本加厉地向外喷射。我抬抬手,想为他擦泪水,手不过刚抬起,便被他牢牢攥住,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头软塌塌地搭在我肩头,身子也软塌塌地靠着我。
“告诉我,告诉我,那个女人,不是你寻找多年的亲生母亲……”
我大叫一声,一口血从肺中涌出,喷射在戴蒙白衬衫上,来不及看一眼那火艳的杜鹃花,便失去了知觉,模模糊糊听见戴蒙的叫声:提——提——
可我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