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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如他》——第八章 3

(2010-12-22 12:21:29) 下一个


                   3




礼服只在取的时候试穿了一次,结婚前一天晚上,就是现在,我无所事事,望着半残缺的月亮痴痴地发了会子呆,一边等待戴蒙,最后,我找出礼服,突发奇想要穿上在镜前转一转。白如天堂的华丽,我束好头发,一点一点地绣花般地将它穿在身上,来到镜前,突然泪眼婆娑,镜中人被一股雾气包裹着,厚厚一层,不知是泪还是镜面的缘故。我看到她眼睛闪烁,明天,她就是新娘。

夫人敲门进来,坐到床边的大椅子上,我为自己的心急而羞涩着,她却认为是本色体现。真漂亮。她嫉妒地说。

明天你就是这家的一份子了,她说,没来得及登记,你不会觉得仓促吧?

当然不会,我说,其实早在中国的时候,我跟戴蒙已经去过民政局,不过因为戴蒙的国籍还差些文件,结婚不只是一个证明。

说得也是。她喃喃道,我跟着点点头,这位夫人忽然抓住我的手,关怀地问道:是不是焦躁?会不会紧张?也没来得及请尊父母过来.”

我摇摇头,觉得跟戴蒙结婚是自然不过的事,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事记。这时我们聊到戴蒙,他尚未归家,莫夫人表示他一定要醉酒,他是个随性的人,又在兴致上,一定需要许多酒的。我一言不发,我认定他会喝酒,但不会醉,他跟我一样,等明天,很久了。

我又跟莫夫人聊了一会儿,已经十点钟,我看她有些困顿,就请她先去睡了,自己则褪去礼服,换上长衫和牛仔裤。我看了会子书,现在已经可以用法语读书读报。我残缺地看着当地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只是拿它打发时光.我不是个早睡的人,偏偏瑞士人十点就集体睡去了,每天晚上,我灭了灯,睁着双眼,盯着两扇窗帘间细缝透进来的光束,思量着过去的事情,久久不能睡去。

突然,门缝里传来细碎但急躁的脚步声,因这间房离楼梯最近,所以那人的每一步引起的木板的咯吱声一下下地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他在我房门前停下,转动门栓。

亲爱的,我们要收拾东西。他说着就拉开衣柜。这人是戴蒙,我匆忙从床上坐起,趿拉着拖鞋,不确定地问:现在?

对,就是现在。他看着我,神态峻肃,你必须去法国一趟。

我脑袋轰地一声,猜出此举定跟安娜有关,但他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不要吵醒家里人,咱们先收拾好东西,路上我会告诉你,你不要着急。

你告诉我……是不是安娜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戴蒙,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哀求他,他看不下去,吻了吻我的额头,算是安慰,于是我相信,是安娜出事了。昨天收拾好的包袱正好派上用场,我甚至不打算收拾东西就去见她,所幸戴蒙及时让我镇定下来。

我们下了楼,他要我在沙发上等着,他则敲开父母的门。上了车,他告诉我已经将婚期推迟,我已无心在婚礼上,此刻满心都是受伤到奄奄一息的安娜,她是多么地需要我呀,我要尽快赶到她旁边。

到了市区一间咖啡馆,我见到了李希,他面目全非,如果不是那双清秀的眼睛,我断不敢同他相认,然而纵使是那双清秀的眼睛里,也暗含浑浊,他一脸倦容,胡渣子铺满了下巴,头发乱蓬蓬的,已经几天没打理。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前后快步走出咖啡馆坐到车里,两位男士在前排,我蜷缩在后排的座位上,盖着一条毛毡。

紧张、焦躁、不安、悲伤、压抑、死亡。

李希面上什么都没有,眼神空洞,看不出内心在想什么。他也不跟戴蒙说话,只是闷着,好像一张口悲痛就会破茧而出一般,我急切想知道安娜的情况,又怕会刺激到李希,只好忍着。

戴蒙不时找他朋友攀谈,希望可以缓解缓解,却是无用,李希似乎沉浸在某件事中,而那件事并非此世间的。我很是担心,也劝他,如果连你也趴下了,安娜要怎么办;你不能消沉,不能消沉。说这话的时候,我小声呜咽,所幸车里放着清淡音乐,遮住了我的哭声。

他没有回应,好大一会儿后,忽然转过头对我说:她已经陷入昏迷,口口声声喊着我和你的名字。他的嗓子又干又哑,原先一口漂亮的嗓音无踪。

“安娜怎么了?!怎么会昏迷——”

孩子是今天傍晚时候离开的……”他停住,闭上眼,控制着情绪,她跟着就昏迷了,痴痴地叫着宇,宇’……后来不喊他的名字了,一声声叫着我和你的,撕心裂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今天的安娜……——我真是看不下去……真是——”

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呜呜地哭出声来。

宇是那孩子的名字,原来,他死了。我起先感到庆幸,离开人世的不是安娜,然而,我把自己当成安娜后,我的脸如夜半的空气,潮湿了。安娜是多么爱她的孩子呀,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他。我竭力伸出手去,捧住李希的脸,他使劲扭着脖子,这个姿势让他很不舒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安慰了他几声,告诉他安娜是个坚强的人,平日里我们常一起讨论心理问题,她能承受得住,这些那位极其悲恸的先生听得半信半疑;他微眯着双眼,一会儿看看前方,一会儿看看我,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叹息:前路漫漫呀。

我轻轻地说:睡吧,睡吧。他很是困顿,疲倦写满了白皙却杂草丛生的脸——半晌,他果真睡去了,眉头紧锁地,带着扭曲的脸地睡去了。戴蒙专心致志开着车,车窗呼呼地刷着风,风也呼呼地刷着窗玻璃,他的两道剑眉拧在一起,这是他紧张时必备的表情,他一刻也不愿休息,直到出关时遇到些情况,他才略略闭眼一会儿。

我们连夜赶到巴黎。我不敢去见安娜,她的脸,她的泪水,她的话……任何一个有关她的东西都会让我心碎,经过一晚上的休息,李希仍旧憔悴不堪,不过心情没昨天那样沉重;戴蒙坐在车里小憩,他等我见完安娜后再去问候她。于是我跟着李希进了安娜的病房,见到了久违的安娜。

安娜。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安娜比先前更瘦弱了,小脸蜡黄色,颧骨不笑即分明,眼睛周围变成黯黑色,有些发黄,像电视剧里的烟熏妆,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她正睡着,我叫着她的名字,拿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额头还有柔柔的头发。

只轻轻一碰她就醒了,看见是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眼睛更雪亮了些,我在她身旁坐着,抓住她的手,她缩了缩,最后才把手交给我。

好些了吗?我说。

她点点头,我接着说:照顾好自己。她又点点头。早饭吃了吗?

没有,不想吃。

好吧,早饭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那中午饭呢?吃了吗?

没有,这还没到中午呢。她终于肯带着些许情绪——没声好气——说话了。这是个好兆头。我暗暗想。

我买了一把郁金香,是你最喜欢的金黄色,插在哪里?我问。

她指指床头柜上的大唐朝花瓶,示意我把里面的残花败柳扔掉,我摇摇头,把一整束花放到她怀里,说:你最喜欢金黄色的郁金香,我偏爱粉色的,记得有一年,你的男朋友送你一把五彩缤纷的郁金香,我跟你要那枝粉色的,你死活不给,你还记得你的拒绝词吗?她摇摇头,屏气凝神。

你说,她们是我的孩子,你会把你的孩子拱手送人吗?!我又说:别伤心了;你瞧,现在,你的孩子又在你怀里了。

我看见泪水簌簌地在她脸颊上滚过,她把怀里的花死死抱住,仿佛那是宇一般,饱满的郁金香花瓣被她掐得破破烂烂,虽是如此,花看起来依旧娇艳,那是种旷世的美,代表着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和深入骨髓的想念。

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谁都会这么安慰人,但这句话本身是多么地无关痛痒,我不打算敷衍了事。李希早已善解人意地离去,给一对姊妹留出空间,他相信我的专业——虽多半由于安娜的吹捧,他坚信我可以帮她拨开迷雾,重新期待明天的美景。

本来打算让你见见他的,她说,他是那么地乖,我保证你没有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他总是在生病,从出生到离开人世——”她呜咽了,过了一会才继续下去,隔三差五的总是生病,但我的宇是个乐观勇敢的孩子,他不常哭闹的

他有时候会冲我跟李希笑,好像用笑来感谢我们把他带到人世;好残忍,仅半个月他竟离我们而去了。

她从枕头底下、从一片泪花中捞出一打照片,递给我,我把那些照片捧在手心里,长久地仰视。

看看吧,是宇的。她浑身无力地说。

我一张张翻着,她也凑过来泪眼模糊地看,我看到那个小男孩的笑,略显沧桑的脸上挂着的纯粹的笑容,是一束聚光,让人不忍直视——他做鬼脸、挂着泪珠、伸手抓妈妈的头发、嘟着嘴喝奶粉、转着眼珠打量……照片渗透了宇小世界的方方面面,我不得不认为他们在宇离开之前就晓得这个孩子是不会长久存活的。

我抱着她,她抱着那些照片,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流,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安娜渐渐明白了宇已死去不能重生,她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然而,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只有几个月任期的母亲,安娜明显苍老了,如小鸟一样的叽叽喳喳不再属于她,也就是说,她蜕变成了一个寡欲少言的人,一只不再用心打扮自己的孔雀。

宇死后,我只有凋零。她如是说。

她恢复得不错,本来只是心情抑郁,身体硬朗并无大碍。戴蒙在第二天回到瑞士,去处理婚礼,半个星期后,他重返巴黎,跟我说已经得到亲朋好友的谅解,我把婚礼推迟到下个月,那个时候安娜会完全恢复过来。

对不起,我不得不跟他道歉,请转告莫夫人,我很抱歉没能完成她的夙愿,然而事关重要,我可能无法跟你在瑞士举行新婚仪式了;一个月,不,我摇着头,一个月对失去孩子的母亲太短了,安娜根本没从阴影里走出来,我还是很担心。我吻了他一下,抱住他内疚极了,喃喃地说:对不起,戴蒙,对不起。

别这么说,亲爱的。他疼惜地吻了吻我的眼睛,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安娜总是失眠,我得保持随时清醒。

马丁夫人也是痛苦不堪,她十分爱这个孩子,马丁先生没有办法只好带她回老家去,眼不见心不痛;我照料着安娜的生活起居,她现在有着一种经过大风浪后的宁静,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她恬静地好像庭院里的怒放金黄色郁金香,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我在她家院子里栽了两排白色蟹爪菊,盼望着她们的勃勃生机能感染到院子的主人。

李希照常上班,他不得不工作,有无限的事务等待着他的决策。安娜,只要是个晴天,只要傍晚有夕阳,她都会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郁金香;偶尔下雨天,她会撑着一把从中国带来的油纸伞,迈着小碎步,逡巡在院子泥泞的小道上,一遍又一遍。她太安静了,她的静谧世界我几乎拔不动腿走进去。

我很是痛苦,却不敢硬闯进她的世界——那个只有她跟宇的小世界,我只有竭力保证她的饮食,她的身体健康,别无他法。欧洲的新鲜蔬菜贵得惊人,也没有炒菜工具,只好添置了一个炒锅和一些调料用来做菜,主食仍是面包,各种各样的沙拉,撒上熏肉沫,大家都喜欢吃,自然不会少了那两位先生喜欢的奶酪和啤酒,我像极了一位老妈子,起早贪黑地照顾两个新生家庭的生活,却为能够付出而开心着。懒觉倒是再也没睡过,在瑞士时六点钟就会惊醒——夫人总是五点一刻即醒,我不敢有丝毫怠慢;赶早市买足一天的食物,日子悠闲又自在。《吠陀经》云:一切知,俱在黎明中醒。果不其然,这天黎明时分,我发现一家古老的木匠房,打算用桃木为宇做点什么。

傍晚天有些阴沉,风很大,今天安娜的心情不错,她的胃被我调养得服服帖帖,面色红润,也许是觉得板着脸对最好的朋友是极其不礼貌的,于是决定也许晚餐时可以帮我打打下手,我很高兴她这么做。

这会儿,她倚着窗,痴痴地盯着光镜般的玻璃窗,窗外,狂风正肆虐地吹着满园秋色。此时已是秋尽冬初,我扶住她的手臂侧立,往她肩上搭一片毛毡,她摆摆手,眼睛依旧望着窗外暗黄色的天宇,这时,她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提,如果给宇取个名字,你会叫他什么?

久生。我说出这两个字,心忽然抽搐一般,我望向安娜,她怔了怔,没有说话。窗外忽然大雨滂沱,砸在窗户上细碎的雨点巴掌一样拍在玻璃上,好似人的怨恨,在窗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噼啪声中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呜咽。停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她收了声,抹了把泪,说:这个名字好,长长久久地生活;应该取这个名字的,我这个没有文采不懂寓意的母亲送给他的名字叫做翔宇,翱翔在天空中的宇,如果他可以长大,一定是只雄鹰,定会叱咤风云。

李翔宇。我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念着一个幼小的灵魂,翱翔于苍穹,他不是正在天宇中漫游吗?你的小宇,他在碧蓝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他在华丽又圣洁的天堂顶端,在洁白的充满声乐的云际飞着呢。他已然是一只雄鹰。

她有了一丝宽慰,也乖乖地把毛毡披于肩上。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小宇有深爱他的家人,他笑过、哭过、努力过、同病魔斗争并且胜利过、生活过,他对这个世界有所体验,也留下了痕迹;有些人即使活了一辈子,也是平淡无奇没有出彩,老死时剩下一把土,被遗忘;上帝总归是公平的,他的公平秤上放的是自我价值。

谢谢你,提。安娜搂搂我,接着灿然一笑,我借口准备晚餐离开了她,眼泪却在转身的时候狠狠砸下来。

 

李希希望安娜回国散散心,他请求我陪她一起回去,我自是答应,却有些挂念戴蒙——他前两天回了瑞士。李希订了两张后天下午的票,飞往法兰克福再转机,他是个贴心的男人,请我好好照顾安娜,他过两天也会去中国,而且后天他会跟戴蒙一起送机,一解我的思念。

我给先生太太带了礼物,曼如和桥各一份,甚至是诊室的护士也每人一件,我自己买了条风情万种的裙子,送给安娜的是木匠房里定制的——桃木牌。安娜离开巴黎前在我的陪同下去了宇的公墓,哭了一回,放了大朵大朵洁白的马蹄莲。她终于愿意让那可怜的孩子去安息了,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回家的路上,她一度眩晕,我搀扶着仿佛一片薄纸的她,轻声安慰着。

我掏出裙子口袋里的木牌子,那时候巴黎已经足够寒冷,我穿着毛呢大衣和拖地长裙,北京老婆鞋,仍旧一副中国打扮,你来看看。

那牌子上刻着宇的生辰八字,镶着一枚小小的黑白照片,以及一片灿烂的天空,她默默地把牌子揣进口袋,放在衣兜的最里层,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希望他在天堂能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要经常笑,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她朴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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