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白睿涛多少还是收敛一些。同康子见面也谨慎了许多。晓妤偶然会发现康子给白睿涛发的肉麻的短信,看到她留在白睿涛家的化妆品,首饰甚至还有卫生巾。她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不想说什么。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她改变不了这一切。她感觉自己正慢慢地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向下滑,那种恐惧不是落到底的恐惧,而是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她常常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晚上会突然地惊醒,而且经常做同一个梦:一会儿是白睿涛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一会儿是齐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永远分不清到底是白睿涛还是齐,而她却象一个幽灵一样面无表情地跟随着他们。
晓妤感觉自己真得需要休息了。她打电话给尚子,告诉她最近她没有时间做语言交换。其实她是想要逃避所有同白睿涛有关联的人和事,她也没有去上课。仿佛那个死去的晓妤的幽魂又回来了。可是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再流泪,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她就这么呆呆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日的早上,将近中午,晓妤突然接到白睿涛的电话。听到白的声音,晓妤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她和白睿涛在周末是没有联系的,这一点她清楚得很,白睿涛永远不会跟她分享他周末的时光,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他不敢引起熊妮的猜疑。
电话里,白睿涛的声音很低沉,有些沙哑。
“尚子死了。”
“什么?!”
“是自杀。周六早上9点半从窗户上跳下来的。我也是刚刚从警察那里知道的。”
“可是没有理由呀。好好的为什么自杀?”
“我们也不知道,警察正在调查…”
接着电话里一阵沉默。晓妤不知道说什么。她感觉那不是在做梦,倒像是在听小说。可是,这部小说编得太离奇,太不合逻辑,让人无法接受,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因为编小说的作者就是主人公自己,而且她们走得那么近,她知道主人公所有的故事,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而不是虚构的故事。
晓妤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尚子到底为什么自杀。那是一个开朗的直率女孩,每当提起尚子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张精心打扮的脸还有那爽朗的笑声。她是愉快的。有时晓妤会无名地嫉妒她的愉快。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愉快的女孩却不声不响地自杀了,从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见你…”当这四个字那么不经意地从晓妤地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连晓妤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尚子的死还是对白睿涛的思念?是对白睿涛的同情,理解,可怜还是对自己或者是对尚子的可怜?晓妤说不清,所有的思绪在那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心头,而尚子的死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那尘封已久的闸门,所有的泪借着那个缘由顿时象决堤的洪水一般倾倒了下来。
“我很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对于白睿涛的反应,晓妤一点儿都不奇怪。她理解那种痛,那份伤心。可是她还是坚持了,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让白睿涛听出她哽咽的声音,因为她不能让他看到她在哭,那样的话,他会更伤心。而她却真的不忍看到他伤心难过,她只想默默地将他搂在怀来,抚摸着他稀疏的花白的头发,给他她特有的母性的爱。
“我想见你…”那声音很低很平静,平静得却让人震惊,让人不忍拒绝。
白睿涛沉默了片刻,终于说了一句:
“那好吧,我们一起喝杯茶吧。”
白睿涛的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比晓妤在的时候还有些零乱,到处是书,到处是笔记。白睿涛脸色苍白地坐在桌子旁,一瓶只剩下1/3的希农酒放在桌子上,屋里充满了香烟的味道。看到白睿涛的样子,晓妤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不知自己的到来是对还是错,是不是应该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可是她还是来了。
“坐吧。”
晓妤把包放到地上,拉过椅子,在白睿涛的对面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你想喝什么?喝茶?”白睿涛问她。
她摇摇头,
“不用了,谢谢。我只想看看你。”
“我没事,还活着吧。”
晓妤盯着他,静静地问:
“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意外吗?”
“不是。是自杀。具体怎么回事,警察正在调查。她的公寓已经被警察封了,谁都不能进去。我在等警察的电话。”
“警察怎么会知道你?”
“他们在尚子的书桌上发现一本书,是关于佛教的,书是摊开的,在书的一角上写着:当你肯放手的时候,你就会获得完全的解脱。我离开后,我所有的书将赠给我亲爱的睿涛。警察在她的名录中找到我的电话,通知我的…”
这一点,晓妤并不奇怪。尚子同白睿涛的关系她是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愿意点破就是了。虽然表面上看尚子的朋友很多,可是只有白睿涛是尚子最亲的人,“他象我的哥哥。可是当他碰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男人的身体。”记得有一个晚上尚子跟她谈起她的感情时曾经没有点名地提起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因为尚子的掩饰,晓妤才更加地确定那个“男人”就是白睿涛。晓妤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尚子点燃了屋里所有的蜡烛,昏黄的烛光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尚子蜷坐在红色的沙发上,慢慢地吸着烟,平静地讲她和他的故事,“我们虽然不能生活在一起,可是至少我们可以每周碰面三四次,一起吃吃饭,喝杯酒,聊一聊。这就够了。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的。”晓妤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她感觉地出,尚子并不快乐。那是她看到的一个忧郁的尚子。她有些同情她,因为她们是处在同一个境界,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她们在谈论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跟不是他妻子的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看着昏暗中的尚子,晓妤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爱总有一天会毁了眼前这个女人,也会毁了她自己。
“尚子自杀前,你没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吗?”晓妤相信尚子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就自杀。
“我在周五的时候还跟她一起喝东西,聊了聊。感觉得出她有很大的压力。而且她的导师潘老师也提起她最近精神不太好,说话很让人不解。可是我们都没有太在意。因为她以前曾有过这样的事,好像那种催眠症。周五的晚上,我们聊过以后,她就去看了她的心理医生,我想应该没有问题,就回家了。周六我也没有打电话。只是收到她的几个朋友的邮件询问她的情况,我也没有太在意...我应该跟她多聊聊,是我的疏忽…”白睿涛站起身,拉开厨房的抽屉,在一条韩国竹牌女士香烟下面找出一盒中华烟,点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从他的手指间缈缈升起,在烟卷上留下了长长的烟灰,他拿起左手旁圆型的烟灰缸,那是一个瓷缸,上面印着毛泽东和林彪的头像,下面写着一行字:“亲密的战友”。其实那是中国人用来涮笔的砚盒,白睿涛拿来做了烟灰缸。他抖掉手上的烟灰,长长的烟灰落在十来个黄色的烟蒂上,断开了。白睿涛重新把盖儿盖上,动作缓慢,晓妤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些老了。
晓妤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尚子的死虽然不是白睿涛的错,可是他也是有责任的。如果他不是忙着替熊妮备课,帮她改文章,如果不是怕她起疑心而不敢跟尚子在一起多聊聊的话,也许尚子会度过这段危险期,她也许就不会自杀。可是,事实是尚子死了,晓妤也不想,其实是更不忍心去责备眼前这个男人。怪,只能怪尚子自己。
晓妤站起身,走到白睿涛跟前,俯下身,伸出双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白睿涛顺势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了,晓妤就这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串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了下来,洒在白睿涛的背上。晓妤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她紧紧地抱着白睿涛,不让他感觉到她在流泪。两人就这样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屋里出奇地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好一会儿,晓妤感到自己的眼泪干了,她轻轻地推开白睿涛的肩头,蹲下身,伸手捧起他的脸,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白睿涛眼红红的。
白睿涛赶紧推开她,说:“你坐吧。”
晓妤假装什么没有看见,说:“我给你泡壶茶吧。”
拿茶叶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看到了院里那棵槐树,想起了那个夏日的晚上,温馨恬静的月夜,那个充满幻想的开始。现在看来,她终于明白,所有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原来都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一旦你掉了进去,你就会万劫不复了。原来火凤凰是注定要死亡的,无论它复活过多少次。
晓妤精心地为两人冲了一壶茶,递给白睿涛。
“她的父母知道吗?”
“我正在找她的一个女朋友,现在回日本了。我希望由她亲自通知她的父母。我想我是不合适向他们宣布这样的消息的。”白睿涛喝了一口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哎!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好的人。所有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很不幸。我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晓妤没有说谎,那是她真实的感受。每当她跟白睿涛在一起,看着他,她就觉得特别的安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相信只要他在,她都会解决的,即便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在同其它女人分享他。可是只要是看到他,她就会完全忘记他生活中的其它女人,那一刻,只有她和他。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她知道或者是说,她要的只是现在,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跟他要将来。
“傻傻!”白睿涛爱怜地看着他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快乐,太多的温柔。可是他受不起,她太年轻,她应该有她自己的未来,一个跟她一样年轻的丈夫,爱她,疼她,心中只有她一个,他们会有很多孩子,因为她应该过一个正常女人应该过的生活,她值得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可是这些,他给不了她。
“小老虎,你还年轻,你应该为你自己的将来着想。尚子做了傻事,她留给我们的只是让爱她的人伤心。尚子的死让我觉得应该认真地对待我剩下的时间,做我应该做的事。我的太太需要我的照顾。至于熊妮,我会帮助她完成她想做的事情。我的小老虎,我也会永远支持她,但是是远远地支持…”
晓妤明白他要说什么,这样的话题他们已经不只一次地谈起过。可是,如果一段感情可以如此理性地处理的话,那么世上还会有真爱吗 ? 这个世界已经太复杂,太重,太压抑,我们又何苦去计较那扑朔迷离的未来呢 ? 尚子的突然离去让晓妤对未来生活,对生命看得更加透彻。她从来没有对死亡有过恐惧感。她一直很赞同萨特对死亡的认识:人的真正本性同死亡密切相关。只有完成了死亡,人的生命才算是完整的。因为死亡是生命中的一个过程,一个转变的过程。就好比是中学时学过的哲学理论一样,在一定的量的基础上势必要向一定的质的方向转化。人在承受一定的压力后,无论是突然而来的或是日积月累的压力,它就会呈另一种形态存在。至于是什么形态,她无法形容,可是她知道那是存在的。所以人会病死,老死甚至自寻死路。每个人,每个生物都是一样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许可怕的是同所熟悉的环境,同最亲近的人暂时离别而不知何时再聚的那一瞬间。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跨越的一瞬间呀!在这一点上,晓妤倒是很佩服尚子的。
她静静地看着白睿涛,突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她似乎看到尚子在对她笑,可是又好像是白睿涛苍白忧郁的脸。她想伸手去摸,可是却抓了个空,她顺势用举在半空的手按住了头,胳肘撑在桌子上,喃喃地对白瑞涛说:
“我很累,我想回家休息。”
白睿涛扶起她,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问:
“你没事吧?”
她轻轻地摇摇头:“我没事。”
白睿涛低下头,吻着她的唇,深深地,长长地,似乎要把一个世纪的吻都给了她。感觉白睿涛的唇温,晓妤的眼泪又一次涌上了眼眶。她闭上眼,努力地将眼泪压了回去。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强挤着微笑,对白睿涛说:“你要多保重。随时通知我事情的进展。”
“好。你也是。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再跟你联系。我还要想办法联系尚子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