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尘博客

身在海外,思念故乡,自然想起故乡的苦菜
正文

迷失的蝴蝶梦

(2012-05-21 09:49:52) 下一个

  第十六章                                      

 

 

     邢严福起床后,到楼下买回了油条和豆浆。

北京不少人早餐喜欢吃油条和豆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油条用地道的素油炸成,黄橙橙的,像金条似的,吃起来口感香脆,越嚼越有味道;不像现在的油条用地沟油炸成,色泽灰黄无光,吃起来筋道无味,如同嚼腊。当时的豆浆是货真价实的黄豆磨成,味道醇香,色如牛奶,就着豆浆吃油条,醇香可口,余味无穷;不像现在的豆浆用转基因黄豆磨成,再参上苞米面,倒上冷水烧开,颜色像黄河水,喝起来索然寡味。

邢严福坐在圆型饭桌旁,慢腾腾地用早餐,一面想着心思,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突然对女儿们说:“你们谁给我拿一瓶酒来。”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褐色的五斗橱柜,补充说:“要打开的那半瓶茅台。”

“好的。”小聪应道,放下正在读的英文课本,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五斗橱柜走去。

邢严福从女儿手里接过酒瓶,拧开瓶盖儿,将瓶嘴儿放在鼻尖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品味了片刻,然后仰起脑袋,嘴巴对着瓶嘴儿“咕咕”地喝了起来。

“爸,少喝点!”两个女儿同时提醒地。

“没事儿的。”邢严福不以为然地说。

好酒必好色,所以有了酒色之徒的说法。邢严福这类人都好酒,自然也好色。他们的酒量都不小,有的大得惊人。到处可以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半斤酒量只能当个股长,一斤酒量才够个科长,喝酒海量,定能当处长。可见这酒量也与官职有关。看来,邢严福当上副处长沾了他的酒量大的光。

邢严福吃完早饭,用手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拉开五斗橱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拿出黑色手包,拉开门就走。可是,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退回来转过身,对正在吃饭的两个女儿说:“上午如果有人来家找我,就说我上午参加个紧急会议,让他别等了。”

“嗯,知道了。”两个女儿嘴里嚼着着油条,顺从地应答。

“还有,”邢严福眯缝眼一亮,望着两个女儿,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们俩啥时候生日?”

“下个月五号。”她们停下嚼油条,眼里露出了疑惑的光芒,“你忘了我们的生日了吗?”

“爸爸工作忙,记不准了。我核实一下,看到时给你们买啥生日礼物。”

“那太好了!谢谢爸爸!”两个女儿高兴地眼里放出愉悦的光彩。

邢严福心里想的,根本不是给两个女儿买生日礼物年,而是如何利用她们的生日弄到他急需要的一笔钱,把蝴蝶弄到手。

邢严福说完离开了家。

其实,他上午并没有什么会议要参加,他在周末从来不在家里呆着,总是以有会议为借口,出去和同事们在一起潇洒——白天吃馆子,晚上泡酒吧,抑或和情人鬼魂。这类人给别人的印象是,整天忙忙碌碌,好像勤勤恳恳地工作,其实都是假公营私,在工作的幌子下,为自己的私利像丛林动物似的奔波。邢严福的生活方式是这一类人的典范。命运之神有时很公平,他让这一类有几乎同样的生活方式,也让他们有着几乎同样的“享受”——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

邢严福提升副处长以来,和其他有头有脸的官员一样,门厅若市,整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磨低了门槛。这些来人有各自的目的,有的拜访拉关系,有的送礼办私事,等等。 一旦这些官员因垮了台或退了休,失去了权力,他们的门厅立刻冷落如冰窖。

这天上午要来拜访的人预先有约,邢严福为了慎重起见,故意一早就离开家,不见来人。这样将来一旦暴露,他可以有理由推掉。不少贪官在受贿时,都会做一些未雨绸缪的准备,以防暴露。

     昨天夜里,师秀珍因为丈夫在睡梦中大声叫喊受了惊,精神一直不太好。正好逢周末,两个女儿在家陪伴母亲。

邢严福刚离开家,突然响起了童音叫门铃声“请开门!请开门! 请开门!”,正在吃饭的师秀珍惊吓得激灵了一下,端在手里的豆浆碗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打得粉碎,白色瓷碎片带着豆浆溅了一地。过了老半天她的惊魂才安定下来。

小敏打开门缝儿,窥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个装满东西的黑色塑料袋。

“你找谁?”小敏警惕地问。

“我找邢处长。”来人低声说。

小敏打开门,说:“进来吧。”

“谢谢!”来人走了进来, “邢处长在家吗?”

鱼腥味顿时在屋里散发开来。无疑此人是来送礼的。

此人是一个建筑队的包工头, 四十多岁,细高个子,光头窄脑门,两只黄眼珠不停地转动,放射着狡黠的光芒,仿佛时刻在算计别人。

“老邢开会去了。”师秀珍说,一边用拖把擦洒在地上的豆浆,“你有啥事就和我说吧,我告诉他。”

“我叫赵发财,是勇建工程队的。”赵发财说,“没啥大事,只是来看看处长。他说好在家等我。既然他不在家,那我不坐了,改日再来拜访。”

“他像条野狗,成天在外面跑,快忘掉这个家啦。你再来也见不到他。昨天半夜回来,还不老实,做梦还大喊大叫,差点把我吓死。”师秀珍气愤地唠叨着。

“那我就走了,你忙吧。”赵发财有点不耐烦师秀珍的唠叨,皱起眉头,飞快地转动着黄眼珠子,把黑色塑料袋放在五斗橱柜上,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赵发财本来打算借此机会,要和邢严福谈民工问题,因为他拖欠民工工资,民工消极怠工写信告状,闹腾的挺厉害,可是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赵发财很不高兴,一边下楼梯一边思忖:“邢严福这家伙比鬼都精,比狐狸都猾,说好在家里等着我,却故意躲出去,不想见我。”

    赵发财一走,师秀珍打开塑料袋,发现是两条大鲤鱼,就不高兴地说:“又是鱼!这些日子,一些人得了送鱼虾的病啦!冰柜都快撑破了。”

“我看呀,咱们家开个鱼虾店得啦,不用进货的。”小聪幽默地说着,嘎嘎地笑起来了,逗得师秀珍和小敏笑了老半天,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别笑啦,你们俩把这两条鱼给你姥姥送去。”

“好的。”小聪和小敏提起鱼走了。

师秀珍的父母都健在,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

她父亲名叫师诚,母亲名叫周春芳,老俩口的年纪都往八十数了,可是身子骨都挺结实。

他们看见两个水灵灵的外孙女,高兴得合不上嘴,浑浊的眼里露出了愉悦的光彩。

“又送来鱼了?”老俩口几乎同时问,“是啥鱼?”

“是的,你们最喜欢吃的鱼。猜猜看?”小聪和小敏娇声说,俏皮地眨着眼睛。

“鲫鱼?”
   
“不是。”

“武昌鱼?”

“也不是。”

“是鲤鱼吧?”

“嗷!嗷!猜对了!是两条特大的鲤鱼!还有漂亮的鱼鳞呢,我们俩来收拾。”

姊妹俩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条鱼,着手刮鱼鳞,没刮几下,就发现鱼肚子用线缝着,感到很奇怪,于是用剪子剪掉缝鱼肚子的线,打开鱼肚子,惊叫道:“啊!钱!”

接着,她们打开另一条鱼肚子,里面也装满了钱。   

她们吓得心怦怦地直跳,惊慌失色地低声说:“姥姥,老爷,鱼肚子了尽是钱?”

“啊?你们说啥?”两位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鱼肚子里都是钱!”

“鱼肚子里是五脏六腑,哪来的钱?”

“真的。不骗你们。你们看!”姊妹俩说着,一把一把地将钱掏出来,放在餐桌上。

两位老人惊得差点昏过去。

姊妹俩数了数,说:“一共十万元。”

师诚的神情由惊愕变为严肃:“这鱼是你们买的,还是别人送来的?”

“是别人送来的。”姊妹俩说。

“啥时候送来的?”

“刚刚送来的。”

“谁送来的?知道吗?”

“一个建筑队的人,叫啥来着?小敏,你记着吗?”小聪说。

小敏眨着眼睛想了想说:“姓赵,叫赵发——”

“赵发财,对吗?”

“对对!赵发财。”

“你们的爸爸呢?”师诚完全明白了这钱的来历。

“他说开会去了,一早就走了。”

“你们打电话让他立马给我回来!”师诚用命令的口气说。

小聪从茶几上拿起电话,拨电话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嘟嘟……”的忙音。

“我爸的大哥大占线。”小聪放下话筒,失望地说。

“再拨!”老人生气地向小聪挥了挥手,表示让她非拨通不可。

小聪又拿起电话,反复拨了十多次,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爸,我是小聪,老爷让你马上回来见他。”

“我正在开会。不能离开。”邢严福在电话那头说。

其实,他根本不是在开会,而是和姬凤兰在一起,谋划如何掩盖“英雄救美人”所犯下的愚蠢错误。

小聪转过脸来对外公说:“他说正在开会。”

“你就说我死啦!让他立马回来为我收尸!”老人气得脸色煞白。

小聪手握电话不知道怎么办好。

“你把电话给我!”老人用颤抖着的手接过电话,嘴对着电话大声命令道:“你给我立即回来!”说完放下了话筒,扑通一声跌坐在沙发上,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周春芳安慰老伴说:“别生气!生气有啥用?这年头送礼成了风。不送礼啥事也办不成。我看这件事不一定是严福的过错。”

“我看是他的过错,说不定是他搞得名堂。我在职期间谁敢给我送礼,啊?”师诚急赤白脸地大声说,听去好像和老伴吵嘴,“我想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处的一个同志给我送来一条大前门香烟。那时候,这种烟凭票证买。我对他很不客气,严厉地批评了他,让他把纸烟拿回去,并做出书面检查。他是我们支部培养的入党对象。我是支部书记,他给我送纸烟的目的很明显。事后,我在支委会上提出,取消培养他入党对象的资格,受到了其他支委的赞成。 现在我们党的干部如果都能坚持这样做的话,看谁还敢送礼?”

“此一时,彼一时。”周春芳说,“那时的廉洁干部多,现在贪官越来越多。贪污的手段也越来越恶劣,贪污的数额也越来越大。”

“这他妈的成了啥世道啦?”师诚愤然道,“这样下去还了得?”

“那有啥办法?多了就不好办了,法不治众。”

“难道就任凭一些干部这样腐败下去,这样胡来下去呀吗?”

“你别发愁,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间不到。上面会有整治腐败分子的办法。”

“我看呀,腐败现象集中难反,谁也遏制不住。如果遏制不住干部的腐败现象,我们就会亡党亡国呀!”

“我看,你别动肝火了。你生气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是平头百姓,已退休了,好好活着,比啥都强。”

    “老姥姥说得对,你别生气,老爷。”小聪插话说,“你这么大的年龄了,保养好身子比啥都强。再说,生气也没用,你管不住他们腐败。”

    “老爷关心国家大事的精神值得学习。”小敏说,“但我希望你省点心吧,好好享福。你管不了人家送礼,更制止不住腐败现象。送礼真成了风,我们学校很多学生给班主任送礼。最近,不少人给我们送鱼虾,妈说快把冰柜撑破了!

   “啊?”师诚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转向老伴,眼里放着愤怒的光芒,“老伴,我说对了吧? 这完全是严福的过错!我看呀,说不定这钱也是他暗示人家给他送来的。”

     小敏见老爷怒发冲冠,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后悔自己多嘴。

 

 

 

                   

               第十七章

 

 

姬凤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盒“大中华”香烟,揭去封签,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尖上闻了片刻,习惯地塞到嘴角,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将火苗对着纸烟,用劲吸了一口,随即撅起薄嘴唇,吐出了一串灰白色的烟圈,眨巴着两只无光彩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烟圈一个接一个破裂,融成一片烟雾,在室内漂浮。

邢严福坐在姬凤兰的对面,两个臂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抱成拳头,放在鼻尖前,飞快地眨巴着两只眯缝眼,沉思着什么。过了老半天,他将手放下来,欠起屁股,伸出一只手将姬凤兰面前的烟盒和火柴搂过去,给自己点了一支,沉默不语地抽了起来。

 这两个男女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只是抽各自的纸烟,想各自的心思,凝望各自连续吐出来的烟圈,好似两堆燃烧着的干牛粪冒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在室内袅绕,不断地从灰色的纱窗飞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仿佛下了决心要做一件重大的事情,姬凤兰将半截纸烟,戳在白色玻璃烟灰缸里,用力拧了几下,抬起头望着若有所思抽烟的邢严福,嘴角掠过一丝嘲笑,露出一排微黄的牙齿,撇了撇嘴,说:“就你这点胆量,还能成大气候?以前,我以为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原来你是胆小鬼!”

“我不是胆量小,我得从长远考虑。”邢严福从嘴里拔出纸烟,脸上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抗议道,“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干部,要廉洁奉公,抵制腐败,所以我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样,随意接受贿赂。”他说话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坚定不移,可是说完,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表明他对上面的要求不满。

“嘿嘿嘿,”姬凤兰冷笑了两声,“你他妈的快别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了。谁不知道,你们这类人说的是一套,干的是另一套,当面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你怕丢乌纱帽,倒是你担心的事儿。 我看呀,你越怕丢,越丢得快,除非你的根子硬,谁也扳不倒你。”

邢严福不吱声,将一只臂肘支在桌面上,用手反复搓着秃头顶,好像要搓出解决难问题的好办法,另一只手夹着的纸烟快烧到指头了,但他仿佛没有丝毫觉察——他陷入了沉思,样子看上去好像中了邪。

“反正要想把这事掩盖住,至少得五万元。谁让你这头老牛想吃又嫩又鲜又甜的草。”姬凤兰的口气听上去不容置疑,又带有几分幸灾乐祸。

     邢严福的脸色掠过一缕窘迫的神态,飞快地眨巴眯缝眼,猛吸了两口烟,好像以此来掩饰窘态,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你说话呀?看咋办?你还算个男人吗,像个乌龟,遇到事就把头缩回去了。你如果弄不到钱,高平把事情交代出来,那你就彻底完蛋了。你想想后果吧! 你的党籍你的乌纱帽一样也留不住。你会成为一堆臭狗屎!臭狗屎!”姬凤兰说着 ,仰起脑袋,“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姬凤兰的带有威胁性的话和狂笑像一声晴空霹雳,惊得邢严福灵魂出窍,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忽地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

邢严福想起了昨天上午被岳父批评的尴尬局面。

他一进门,就看见圆形餐桌上放着一大捆面值百元的票子,旁边放着两条大鲤鱼,心里咯噔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抬起头望去,只见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的岳父一脸严肃,炯炯的目光像两道强烈的阳光,透过老花镜向他直射来。

    他的两条腿一下子软了,战战兢兢地说:“爸,有事儿吗?”

    师诚紧闭着嘴巴,两眼放出愤怒的光芒,直视着邢严福。

    邢严福被逼视得低下了头。

    屋里的空气骤然变得非常紧张,仿佛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有话心平气和地说,生气有啥用?”周春芳微笑着对老伴说,然后将脸转向垂手站着的邢严福,“坐下吧,站着干啥?和你爸好谈谈,这倒底是咋回事儿?”

周春芳的话缓和了紧张空气。

邢严福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松缓下来,他坐到了师诚对面靠墙放着的一个褐色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搓自己的秃头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琢磨着如何回答岳母的问题。

“你说呀?这是咋会事儿”师诚坐直腰板,用手指着餐桌上的一大捆票子,声色俱厉地问。

邢严福的身体发福,个子不高,可是体重将近二百斤,被岳父的问话吓得一激灵,身子往后一撤,屁股底下的木椅子嘎巴一声巨响——椅子的一只腿折断了,人应声像大面袋子似的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周春芳赶紧上前,弯下腰去扶他,一面关切地问:“没摔着吧?”

“没,没事儿的。” 邢严福喘着粗气说,一边挣扎坐起来。

周春芳唠叨着:“这把椅子有四十多个年头了。 还是我生小聪妈那年买的。像这样的家具,现在的年轻人早就扔掉了。”

邢严福的动作像一只狗熊,慢慢爬起来,将自己笨重的身体移到一个单人沙发上,脸色煞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老半天才静下来,不过这起到了掩盖他窘态的作用。

师诚用鄙视的目光注视着动作迟缓的邢严福,无奈地摇摇头,仿佛说:“唉,真是酒囊饭袋!这样的干部还有啥作为?”

周春芳给老伴和女婿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微笑着说:“你们爷儿俩好好谈谈。”

她脸上呈现着教师特有的和蔼而轻松的神态,很明显她想用这种神态,来暖和紧张的空气 ,她给老伴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顾及些他的面子。慢慢说,不要让他太尴尬。”

然而,师诚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仍然严肃地紧闭着倔强的嘴巴,两眼燃烧着愤怒的光芒,透过眼镜直射邢严福,等待着他的回答。

邢严福一脸窘态,好像一个被抓住的小偷,低着脑袋,秃头顶冒出一层汗珠子,像南瓜上的露珠似的,闪闪发亮,一只手放在膝头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搓着鼻子。

“说呀!这钱到底是咋回事儿?”师诚厉声问道,从沙发上忽地站起来,背抄起起手,踱到餐桌前,用厌恶地目光瞅了瞅那捆票子,气呼呼地又坐到了沙发上。

“这事儿我一点也不知道。”邢严福企图搪塞过去。

“你不知道?”师诚“呵呵”地冷笑了两声,“这事儿权当你不知道,我们先搁在一边不说。你说说,你家冰柜里的那些鱼虾从哪来的?”

 邢严福心想,看样子不说点实话,老头子是不会放过我的,于是想了想,说:“都是别人送来的。我和秀珍说过,有送礼的人来,拒绝进门,可是她不听我的话,却……”

“得啦!得啦!别找借口了。你是干啥的?”

“我有责任。”

“啥责任?”

“没有把东西退回去。”

“不对。照我看,你的这个开始腐化了。”师诚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同志,清醒吧!不然你终有一天要碰得头破血流。你的权利是人民给的,你拿着它胡来,人民照样可把权利收回。你不信,走着瞧。”

邢严福像个犯人,将两只手放在膝头上,头低至胸脯。

师诚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每一只螃蟹每一条鱼都是毒品,毒害着你的思想。腐蚀着你的灵魂,你懂吗?”

“知道。”
   
“知道为啥还收礼物?”

“今后注意吧。”

“从眼下着手,你咋处理这些票子?十万元啊!这不是个小数。要是在解放初期,一个干部受贿一万元,别说十万元,那非吃枪子儿不可。”

“我不知谁送来的。”邢严福装糊涂。

“让小聪和小敏告所你。”师诚说着朝书房大声喊道:“小聪,你们俩出来!”

晓聪和小敏闻声从书房走出来,问:“老爷,有时吗?”

“你们告诉你爸爸,送这些东西的是谁?”

“是个工程队的人,叫赵发财。”

“你认识这个人吗?”师诚问邢严福。

邢严福偏起头,佯装想了片刻,说:“我对她没有印象。”

“他说你知道他来。”小聪插话道。

小聪的话像一记耳光,打得邢严福脸倏地一下红到脖颈。他抬起头向她投去恶狠狠目光,狡辩道:“见鬼,我根本不认识他。”

“权当你不认识他,你看这钱咋办?”师诚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了解一下,看这个人在哪个建筑队,把钱给他退回去。”邢严福说着,抬起头用贪婪的目光,向那堆钱瞥了一眼。

“不!把它交到你的上级党组织。”师诚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我和你一起去。”他说着,站起来,走到立在门旁的不锈钢衣架前,拿下外套,开始穿。

邢严福脸色由红变黄又变成灰白,几乎要昏过去了。

周春芳敏锐地发现了女婿脸上神色的变化,立即判断出他的心里活动,猜测这事他可能预先知道。如果按照老伴的办法把钱上交,那个送礼的赵发财一定会把他供出来。他一定会受处分的。这年头送礼成了风,他犯这类错误,是受了影响的结果。不如把钱悄悄地回去,接受教训,今后别再要犯。

于是,她把老伴拉到卧室,压低声音说:“我看这钱别上交了,直接退回去算了。”

“为啥?”师诚不高兴地说,眼里露出了疑惑的声色。

“我猜测,严福预先知道。”

“要是这样,更应该把钱上交。对他有好处。”

“从原则上讲,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既然符合原则,那就应该按照原则去办。可是啥呢?”师诚打断老伴的话,固执地说。

“我是这样想的,”周春芳婉委地说,“如果上交,上面一定要彻底追查原委,赵发财一定要供出严福。严福会受处分的。”

“千里大堤毁于蚁穴。受个处分,接受教训,好好做人,总比将来犯罪,坐大牢好。”

“从道理上讲是这样,但是我们要灵活处理这件事,今后我们常督促他。以前我们很少和他谈心。他犯这样的错误,我们老一辈也不是没有责任。”

师诚觉得老伴的话不无道理,沉吟了半天,说:“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让那个姓赵的来我们家拿钱,我教训他一顿。”

“我看没必要,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去处理。我们就别参合了。”

“但我们可以监督他,我和他一起去把钱交给那个姓赵的。”

“这倒可以。”

……

“你咋不说话?哑巴啦?”姬凤兰生气地说,“在地上踱步能解决问题吗?”

姬凤兰的话打断了邢严福的回忆,他重新坐下,实事求是地说:“现在打死我也拿不出五万元来。”

“你有多少钱?”

“只有五千元。本来应该弄到一笔钱,可是吹了。”

“咋吹了?”

“一言难尽。”

“这样吧,我借给你钱,但你必需给我百分之二十的利息。”

“行。”邢严福眯缝眼闪烁了一下光亮,“我给你立个字据。”

“你看需要给那些人送礼?”

“我们这就来合计一下。”

于是,姬凤兰把椅子搬到邢严福身边,两颗脑袋聚在一起。过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们俩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地神情。

有钱能买鬼推磨。邢严福和姬凤兰经过一番周旋,高平以患有神经分裂症为理由,放了出来,免除刑事处分。于是,邢严福所犯的“英雄救美人的”愚蠢罪过就这样被掩饰过去了。

 

 

 

 

 

 

 

 

 

 

 

 

 

 

 

第十八章

 

   

  初冬的天黑得比较快,刚过七点钟,Very 酒吧门前的霓虹灯招牌像魔鬼眨眼似的,就开始闪烁。

    酒吧还没有开门,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门前的人行道上,看样子都是来

酒吧消费的,一边大声东拉西扯地谈论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不时发出放肆的

大笑声。

    胡静和巴图的出现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一些人停止了说笑,像突然中了邪

似的,张开嘴巴,瞪起眼睛,将色迷迷的目光投向胡静,叽叽喳喳地议论。

    “朱处长,那个女的就是蝴蝶。”说话的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黑色羽绒外

套,高个头,方盘脸,高鼻梁,浓眉下嵌着两只似笑非笑的大眼睛,略微向翘

起的嘴角挂着谄媚的微笑,仿佛随时讨好他的上级。此人名叫尚学文,是朱处

长办公室的副主任。

这位朱处长名叫朱纯才,年近五十,穿着黑色尼子大衣,中等个头偏高,腿

短身长,很不协调,走起路来,两条短腿飞快地交替着,看上去像个木偶,十分可笑。U型脸上肌肉松弛,上唇薄下唇厚,嘴角向下耷拉,好像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威严。凸起的眉骨下嵌着一双三角眼,下眼皮缀着两个三角形眼袋,黄眼珠子凸起,样子俨如蛤蟆眼睛。他动作迟缓,面色发青,形容憔悴,表明他酒色无度。

    “哦!是吗?你见过她?”朱纯才的蛤蟆眼亮了一下,精神顿时振作起来。

        “旁边的那两个年轻人在低声议论,我听见了。”尚学文大声解释道。

        朱纯才耳朵天生有些背,所以没有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他身子一挺,猛然抬起头,直着脖颈望去,像中了风似的,慢慢张开嘴巴,贪婪的目光从三角眼射出,在胡静身上扫射,企图穿透她的衣裳,看到他想象中最感兴趣的东西。

     今晚,胡静的衣着非常素雅,乳白色的半大羽绒上衣,映衬着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脸盘,显得整个形象高贵而庄重,站在人群里,宛如鹤立鸡群。

     朱纯才看得目瞪口呆,想入非非,腮帮上松弛的肌肉神经质地微微搐动着,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不住地舔着肥厚的下嘴唇,让人看了,自然联想起吐着舌头的公狗。

此人不仅喜欢看姑娘小媳妇,而且喜欢泡妞。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他受过三次处分,正因为这样,他当了近十年副处长,不然早就飞到了天上去了。他当上处长还不到两个月。现在,他再不用担心因为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受处分了,因为开放改革以来,酒吧、发廊、足疗等苍蝇和蛆虫搅合在一起的地方到处可以找到。风尘女子随处可见,只要有钱,随时可以泡妞。这种龌龊的东西,越来越多,尽管天天喊着扫黄,因为朱纯才这类有权势的人喜欢它存在。

“名不虚传。”朱纯才喃喃自语道,“京城少见的美人儿,像一轮满月,倾国倾城。”

从说话使用的词儿来看,他的词语颇丰富,好像是学文学的。其实他的专业是政治。学这个专业的人在骨子里,想走仕途道路,因为懂理论,理论和实践一结合,就如虎添翼,飞黄腾达。像他这类人只记着孟子的“政治者治人之道也。”的训导,而根本不晓得这位智者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的至理名言。

“听说她的歌声很美,音色有像周旋的,但比周旋唱得更甜。”尚学文赞扬道。

“你听过她唱《天涯歌女》吗?”朱纯才兴致盎然,贪婪的目光仍在扫射胡静,看上去精神恍惚,好像说梦话。

“没有,今儿初次看见她。”

“只有听她唱这首歌曲,才能和周旋比较。”

“你说的不错。”

“我最喜欢周旋的歌曲,我认为他是建国前最优秀的歌星。”

“是,不错。我也这样认为。”

“不过,周旋所处的那个时代,条件和现在不能比较,她也没有上过音乐学院。”

     “是的。你说得很对。”

     “如果周旋生活在现在,她还要更优秀,是空前绝后的歌星。”

     “一点也不错。你的预见完全正确。”

      这两个人像说相声,一个吹,另一个捧。

酒吧的门开了,人们鱼贯而入。

他们混在人群中进了酒吧。

与此同时,在经理室,翠翠紧挨着姬凤兰坐在红色长条沙发上,娇滴滴地说:“姬姐,我得谢谢你!明天请你吃饭。”

“谢个啥呀!客人们对你反映好着呢。你人长得美,嘴巴甜得像蜜,也会和他们周旋。你的那个地方……”姬凤兰说着,把嘴巴附在翠翠的耳朵上耳语,两人先是低声哧哧地笑,接着同时爆发出一阵怪笑声,透出了几分令人肉麻的呻吟。

“那些色鬼,喜欢像你的那个地方,喜欢女人娇滴,喜欢女人放荡。他们有的是钱,你只要弄得他们舒服,让他们神魂颠倒,他们对你不会吝惜。”姬凤兰诱导着说。

“我也有你说的切身体会。我内心特别讨厌他们,臭烘烘的嘴巴,臭皮囊像死猪压在身上 让人出不上气来。我仍然装着兴奋的样子。我每一次都在演戏。”翠翠说着蹙了蹙眉头,一种酸臭的液体从胃里涌到嗓眼。她从紫红色手提包里拿出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大块,折叠了两下,将呕吐物吐在上面,然后扔在门旁的垃圾桶里。

“干我们这一行的女人不能认真,就得学会演戏。谁演得好,谁就有观众,谁就能多挣钱。”

“自然是这样。”

“昨晚那个朱处长对你满意吗?”

“他真像一只死猪,压得我差点断了气。”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我们就谈到这里吧,该上班了,你今晚……”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姬凤兰的经理室门哗啦一声,从外被推开了,打断了她们的话。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纯才。

姬凤兰立即起身,脸上荡起了谄笑,赶紧迎上去,热情而娇滴滴地说:“啊呀,是您呀,处长。欢迎处长光临!快坐,快请坐!”说着,她向翠翠使了个眼色。

翠翠会意,向朱纯才莞尔一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拉开门出去了。

朱纯才咧了咧向下耷拉的嘴角,蛤蟆眼放出了一束意味深长的光芒,射到了翠花那高高耸起的胸脯上,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了点头,嘴里含糊地哼哈了几声,接着坐在了沙发上。

姬凤兰赶紧给他递了一支“大中华”,划着火柴,为他点燃,接着倒了一杯茶水,双手端着,放在他面前,一边寻思着他亲自来的目的,因为前几次点陪酒的小姐都是尚学文来找她。

这是朱纯才第四次来光顾Very酒吧了,他是来奔蝴蝶的。听说这个酒吧近来有个名叫蝴蝶的歌手,美如天仙,能让男人神魂颠倒,走而挺险,他和别的寻欢作乐的人心态一样,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在大半个京城传得神乎其神的美人。连续来了四次,他终于有幸看到了她,他的魂儿一下子被勾走了,完全剩下一副臭皮囊了。

“我有事儿找你。”朱纯才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非常恭敬,仿佛向他的上级请示汇报。

“啥事?您快说。”说着,姬凤兰坐在了他身旁,“要哪个姑娘,你就说吧。我保证让你满意。”

“听说那个蝴蝶唱得不错,我想听听她的歌。”

“她有一周了没来。”

“来啦!今儿来啦!我看见她啦!”

“您真有眼福耳福。她来了就好,让他在大厅舞台上唱,您可以坐在前面好好听。”

“我不想在大厅里听唱歌。”朱纯才的蛤蟆眼里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像馋猫吃完肉似地舔着紫红色的嘴唇。

姬凤兰立即明白了朱纯才的意图,知道了他想占有这只蝴蝶,但她佯装不明白,用疑惑的口气问:“您想让她去你的包间唱吗?”

“我不仅是要听他的歌声。”朱纯才的蛤蟆眼放出了一缕肉食动物饥饿时特有的光芒,粉红色的舌头不住地舔着肥厚的下嘴唇。

姬凤兰是个情场上的老将,她非常熟悉朱纯才这类男人的眼神儿和种种暗示动作,心里感到好笑,猛吸了两口烟,才抑制住笑声。

“你是想让她陪酒吗?”姬凤兰被烟呛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不仅让她她陪酒。”

“这,这个绝对办到。”

停了片刻,她接着实事求是地说:“她的态度很坚决,来我这儿只唱歌,不陪酒。您快打消这个想法吧!我这里别的姑娘,你挑哪个,我都能满足你。就是蝴蝶不行。我没有说服她的能力。”

“我多给她些这个。”朱纯才用右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慷慨大方地说。

有些性感的美女能让某些男人神魂颠倒,铤而走险。蝴蝶属于这类女人,她的姿色和魅力像块硕大的磁铁,把朱纯才和邢严福这类男人吸引得魂不守舍。从朱纯才脸上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姬凤兰发现他迷上了蝴蝶,为了得到她,不论多大的代价,他都乐意付出。她暗自高兴,在心里说:“看来这个馋猫决心要抓住蝴蝶,尝尝滋味。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金钱。”从自己的切身经验,姬凤兰懂得,人们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即使蝴蝶愿意,也不能让朱纯才轻易得到。何况她很难说服她去陪酒和做别的事呢?

“朱处长,”姬凤兰摆了摆手,用坚决的语气说:“您是个明白人,有些事不是钱多就能办到的。前些日子不少客人找我,让蝴蝶陪酒。有的出手很大方,我找她谈,都被她拒绝了。她生气地对我说:‘如果再和我谈这种事,我不来唱啦。’因为她来我这儿唱歌,我这个小地方才热闹起来。她真的不来了,我就得关门了。我可再不敢向她提陪酒的事了,更不用说别的了。你就行行好吧,我真办不到。”

“他们最高给她出多少钱?”朱纯才想了解情况,以便提出自己的出价。

“这个嘛。”姬凤兰沉吟了片刻,眨巴着两只呆滞的大眼睛,仿佛在回忆,“有一个可人提出给十万元。”´

“我给十二万元,咋样?”他咧了咧向下耷拉的嘴角,不假思索地说,脸突然涨得通红。

“啧啧,”姬凤兰赞成道,“您真是个大方人。我试试吧。我丑话说在前头,办不成,你也别怪我。”

“我相信你的办事能力。”

“这由不得我呀!看你和她的缘分吧。”

“事在人为嘛。办成,我亏待不了你。”

“你咋报答我?”

“这个吗?到时候再说。”

“不行。你成天忙工作,叫啥万机来着?”

“日理万机。”

“对对,日理万机。我文化低,你别笑话我。你日理万机,到时哪还能记住我帮你这桩小事儿。这会儿,你就说好。”

“这样吧,你办成这事儿,我给你两万,咋样?”

 “有人给我三万,我都不干。这个人也是个处长,你们也许认识。”像地摊儿上的顾客和小商贩一样,姬凤兰开始和朱纯才讨价还价。

“他是谁?”朱纯才警觉地问。                    

“他叫……”姬凤兰将涌到舌尖的话,又咽回了去,“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

“不想告诉,就算了。 我给你四万,咋样?”

“这还差不多。您先给我两万块。办成的话,您再给我两万。要是办不成,我给你退一万,留下一万作为我的辛苦钱。这是个金钱社会,您总不能让我白为您服务吧?”

“行。我答应你。过会儿把钱给。”

“你真是个痛快人。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该提不该提。”

“说吧,只要不超过我的权限,我设法为你办。”

“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想求您那些扫黄的人马对我这个小地方高抬贵手。到时给我个信儿就行。”

朱纯才点点头,伸出右手拍了拍姬凤兰的胖脸蛋,站起身来就要走。他正要伸手去拉门,哗啦一声,门从外被推开了,差点碰着他的鼻子!

 

 

                  

                    第十九章

 

 

 真是冤家路窄。朱纯才和邢严福谁都没有想到,在Very酒吧经理室相遇了。

“你是?”朱纯才和邢严福几乎同时惊叫道,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用轻侮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这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另一个站在门里,你看我,我瞅你,半天没有动弹,从形态来看,好像两具立在那儿的僵尸,从气势来看,好似是两个冤家对头,窄路相逢,横眉怒目,互相警惕,彼此防备,随时准备拔刀格斗。

还是邢严福礼貌些。官场上有句经久不衰的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毕竟是个副职,朱纯才是正职。正副之间的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下级服从上级,是官场的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绝不容任何人怀疑,更不容任何颠倒。邢严福像变脸演员,轻侮的神色瞬间换上勉强的谄笑,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谦卑和遵从。他两腿跨进门槛, 伸出两只手,热情地抓住朱纯才的一只手,热烈地上下摇晃着,眯缝眼笑成了一条线,热情地说:“你好!你好!朱处长,你好!好久没有见面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你是?”朱纯才像看见了鬼似的,身子一挺,立即将手抽回,向后退了两步,对邢严福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换上了冷漠的神情,嘴角挂着轻侮,蛤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是邢严福,你真是贵人忘性大,连老同学都忘记了吗?”邢严福涨红了脸,好似认错人,脸上又浮现出尴尬地神色。

“哦,是你呀?邢科长!”朱纯才佯装恍然大悟似的,松弛的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拉长声调说,表示感到意外和惊讶,蛤蟆眼里冒出了一缕兴奋的光亮,瞬间又换上冷漠的眼神。

其实,朱纯才一眼就认出了邢严福,也听说他近来被提拔了副处长,只是要对他耍一耍自己处长的威严,才故作矜持神态,先是装着不认识他,接着称呼他科长,以此表示对他的藐视。

邢严福一听朱纯才称呼他科长,感到心里十分不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接着又变成通红,眯缝眼里突然闪着怒火,暗自说:“老子已经摘掉了科长的帽子,升为副处长。你他妈的王八蛋,还在老子面前打啥哈哈?谁不知道你生活作风不正派,几次受处分,当了十多年副处长,给老子摆啥臭官架子?耍啥威风?他妈的,你这个混蛋,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两个人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们之间的过节儿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在读大学时,他们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同学,为了争夺自己心上的人,互相打斗,结果谁也没有得到她,却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受到了记过处分。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这两个人都是疯狂的小头目,各领一帮人到处乱串,四处打斗,彼此势不两立。

后来,他们曾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恶行不改,仍就明争暗斗,互相嫉妒,彼此拆台,制造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闹得部门乌烟瘴气。当时人们将这种瘴气称为余毒。人人都厌恶这种余毒,人人要求肃清这种余毒。其实,互相嫉妒,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是人的劣根性,集中表现在那些官迷心窍的人们身上,古今中外亦然。

“我们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吧?你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邢严福佯装兴奋地说。

“嗯,时间不短了。”朱纯才不冷不热地说,仍然保持着冷漠的神情,“怎么样,一切不错吧?”

“还算可以。”

“咋个可以法?提拔了吗?”

“不久前升了个副处长。没啥大意思,就是责任重了一些。”

“你这话欠妥啊!这是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咋没大啥意思呢?你说这话,不太合适吧?你不能亵渎党给你的职务。你得用好权柄啊!你说是不是,啊?”很明显,朱纯才打着官腔,批评起邢严福了,口气严厉,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 

 要是你听见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看见他这副道貌岸然的神态,一定感到恶心地要吐,非把肠子吐来不可!

邢严福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狗吃屎,恶习不改,一见面就给老子上政治课!你啥货色?别人不知你,老子还不知道?”可是,他嘴里却婉转地说:“那是,那是。我们都应当用好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权柄。”她说话时,脸上露出了讽嘲的神情。

朱纯才听了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邢严福用“我们”这个人称代词,脸色时而红,时而白,蹙起眉头,两眼冒着怒火,两只手颤抖,仿佛开始发羊角风。

真是话不投机三句多。看来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是你死我活的,无法调解的。

室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仿佛氧气减少,二氧化碳增多,令人呼吸困难。

姬凤兰感到窒息,喘不过气儿来,好像马上要发生可怕的事情,吓得浑身哆嗦。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调解这两个见面就斗、势不两立的男人,来暖和这种紧张空气。她红着脸,搓着只两胖手,呆呆地站着。

恰好这时,胡静出现在门口,仿佛仙子从天而降。

室内三个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胡静身上。

室内的空气顿时变了样,立即轻松下来。

朱纯才向下耷拉的两个嘴角交替地微微抽搐着, 粉红色的舌头一伸一缩,不住地舔着紫红色的厚嘴唇,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看见猎物,两只蛤蟆眼放射出贪婪的光芒 ,在胡静高耸的胸脯上扫射。

邢严福半张着嘴巴,呲着黑黄色的牙齿,瞪着两只眯缝眼儿,贪婪地望着胡静,情不自禁地搭讪:“啊,是蝴蝶你呀,我来和姬老板商量,请你到我们包间唱歌。今天,我特地请来几个朋友听你的歌声。”

“啊,你就是蝴蝶?久闻佳名,今晚有幸见到你,感到十分荣幸。”朱纯才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我也是来请你到我的包间里唱歌的。”

朱纯才和邢严福怒目对视了片刻,闪到一旁,给胡静让开了一条通道,仿佛迎接女神的到来。

姬凤兰看见胡静,好像一个被扣留的人质得到了解救 ,飞快地从两个男人中间穿过,走到胡静跟前,拉起她的手,指着朱纯才说:“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朱处长。”

“这就是我的蝴蝶,你看她长得多水灵,多漂亮呀!”姬凤接着自豪地说,伸出一只手指着胡静高高耸起的胸脯,好像一个小摊贩向买主介绍自己的商品似的,狡黠地转动着呆滞的黄眼珠子。

“我是朱纯才。幸会!幸会!”朱纯才嘴唇哆嗦着说,蛤蟆眼里冒着兴奋的光芒。

“她是我酒吧的台柱子,人美歌声甜。”姬凤兰夸耀着说,把脸转向邢严福,“邢处长,你听过她唱歌,你说说,是不是?”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好像朱纯才怀疑她的话,让邢严福来证实她的话是可信的,是千真万确的。

“是,是,一点也不错。蝴蝶唱得的确好,我看京城的其他酒吧里。没有比她唱得好的歌手。”邢严福嬉笑着大肆吹捧。

胡静高傲地扬着头,一脸冷漠,目不旁视,没有瞅这两个男人半眼,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好像没有听见他们说话,甚至也没有听清姬凤兰说些什么,不露声色地说:“姬姐,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啥事?就屋里说吧。他们也不是外人。”姬凤兰用疑惑的目光地望着胡静。

“这里不方便。你出来一下。”胡静坚持说。

“那好吧。”姬凤兰将脸转向朱纯才和邢严福,“二位处长请坐,稍为等等!我去去就回来。”姬凤兰抱歉地说着,走出经理室,随手关上了门。

 “到底啥事儿?快说!”姬凤兰边走边急巴巴地说。

“我有个同学想来你这儿唱歌,你看行不行?”胡静委婉地说。

“男的还是女的?”姬凤兰反问。

“男的。”胡静说。

“如果是女的,长得漂亮,也愿意陪酒,我可以考虑。男的不行,来消费的绝大多数是男人,没有男客人喜欢听男的唱歌。”姬凤兰说话的语气不容置喙。

“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唱得很好。”胡静央求道。

“不行!不行!”姬凤兰断然拒绝。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不在你这里唱了。”胡静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停了片刻,解释道,“冬季天黑得早,我一个人唱完歌,回学校很害怕,需要我那个男同学陪着我。姬姐,对不起,我不唱了。” 说完,胡静转身就走。

姬凤兰将胡静当成摇钱树,哪能让她走呢?她见胡静真的要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急巴巴地说:“好啦!好啦!我答应,让他明天晚上来唱吧。”

“他今晚来了。”

“在哪儿?”

“在楼下大厅里。”

“那我们一起去楼下见见他。”

今晚,巴图身穿黑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脚蹬一双擦得铮亮的黑色皮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里握着一把马头琴,显得非常帅气,吸引了大厅里所有的女服务生和女客人,同时也引起了一些男客人的嫉妒。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漂亮男人会吸引女人喜欢,但同时也会遭到男人的妒忌。反之亦然。

姬凤兰一见巴图,胖脸上就飞起了昏晕,两只呆滞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他,思忖道:“好帅气啊!女客人会喜欢他。”

巴图被姬凤兰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低下头去拨弄了两下马头琴弦,琴弦发出了浑厚悦耳的乐声,在大厅里萦绕。嗡嗡的说笑声顿然停了下来,琴声随即消失,大厅静了片刻,接着又响起了群峰飞舞般的嗡嗡的说话声——在议论巴图。

“这就是我的同学,他叫巴图。她是酒吧经理姬姐。”胡静介绍说。

“我叫姬凤兰。中,我同意了,你来我这唱歌,我高兴。”姬凤兰说着,咧开紫红的嘴唇,冲着巴图傻笑,露出了两排微黄的牙齿。

巴图礼貌地点点头,说:“谢谢姬姐!”

“你手里拿着啥家伙?”姬凤兰好奇地问。

“马头琴。”巴图说。

“上班的时间到了。”姬凤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飞色舞地说:“你给咱们在台上拉一拉这玩意儿,让客人们见识见识。”

姬凤兰说话粗俗,口气近乎命令,巴图感到很刺耳。他迟疑了片刻,说:“好吧。”

  巴图潇洒地跳到舞台上,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来开始演奏。顿时,旋律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听众们突然静了下来,如痴如醉地聆听,仿佛来到了鲜花盛开的草原上,面前是雪白的羊群和奔腾的马群……

姬凤兰被巴图的潇洒完全征服了! 她立在那儿瞪着呆滞的大眼睛,张着嘴巴,痴痴地望着他。

与此同时,朱纯才和邢严福在姬凤兰的经理室,像发酒疯似地争吵着,对骂着,最后大打出手。

“你已经听过蝴蝶唱了。今晚我要她到我的包间唱。”朱纯才红着脸说。

“不行,不行!今晚我请来了几个朋友在一起来听。”邢严福说话的语气很坚决。

“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一说,我比你先来的,已经和老板娘说好了。”朱纯才坚持说。

“我昨天就和老板娘说好了。”

“你他妈的胡说,老板娘刚才对我说,蝴蝶有些日子没来唱歌了。今晚她事先根本不知道蝴蝶来。还是我告诉她蝴蝶今晚来了。”朱纯才出言不逊,开始骂人了。

“你她妈的嘴巴和厕所差不多。”邢严福不服气地反击。

“你咋骂人?”

“谁先开口骂老子?”

“老子骂你又咋样?”

“你他妈的是个十足的疯子!”

“你的神经也不正常。”

“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是个啥东西,啥货色。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灵魂够龌龊的了。”邢严福嘴角挂着轻侮的微笑,开始揭朱纯才的老底儿。

“你咋出口伤人?老子揍你个王八蛋!”朱纯才说着,握起一只拳头,猛然向邢严福的胸脯打去。

邢严福没有预料到朱纯才动手打人,毫无预防,挨了一拳。他一下子失去了控制,顺手从身旁抄起一个木方凳,向朱纯才头上砸去,砰的一声响,朱纯才“啊呀”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邢严福见朱纯才倒在了地上,感到十分害怕,吓得出了一身汗,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以为把人打死了,心想:“这下算完了,出人命了!”

过了一会儿,朱纯才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脑袋,仿佛看脑袋是否还在。

邢严福知道朱纯才还活着,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去伸手要扶他站起来,不料朱纯才伸出两只手揪住邢严福的头发,使劲拽,把他拽倒在地。于是,这两个人像两条互相撕咬的狗,在地上滚打起来。

正在这时,姬凤兰回到了经理室,好不容易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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