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天,姬慧为遭车祸的人输了那么多血,本应该及时吃些营养的东西滋补滋补身子,可是因为担心姬歌的安全,一天没吃没喝,因此她的脸看上去很憔悴,好像大病初愈。一连好几天,她感到全身无力,精神恍惚。
她暂时在玫瑰娱乐厅和乔钰住在一起,虽然老板娘心里很不痛快,几次想把她撵走,但由于她还梦想让姬歌回去,只好装出宽容的姿态。
乔钰把姬歌辞职的详细经过告诉了姬慧,末了说道:“不少员工都知道了。”
“大伙怎么看?”姬慧不动神色地问道。
“有的不做声,怕老板娘知道,引起麻烦。有的对老板娘很气愤,在背地里大骂她不是人。大家都很敬佩姬歌,说她是个真正的中国人,拒绝金钱的诱惑,很有骨气。”
姬慧听了,没有表示自己的看法,眼里露出了严肃、自豪、愉悦、惊讶的复杂神色,惨白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她为姬歌骄傲,同时也为她那天晚上在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余悸。
第二天,姬慧去医院看望了刁帅,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因为在刁帅面前谈话不方便,姊妹俩没有互相倾诉心声。
她们在医院大门口分手时,姬慧说:“乔钰把你辞职的原因告诉我了。”
姬歌淡然一笑,说道:“那个地方肮脏,所以我立即离开了。你先和乔钰住几天,好好休息休息,再出去找工作。”
姬慧只休息了两天就出去寻找工作,一连好几天早出晚归,东奔西走,几乎跑遍了整个东城区,但毫无结果。但她一点也不气馁,因为她在北京生活工作了近3年,像一株从大山里移植到北京的树苗,汲取着北京大地的精气和阳光雨露在成长,也为北京遮蔽烈日增添了绿荫,成了北京的一部分,因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事儿做。她知道需要人的地方很多,只是个时间问题,因此信心很足。她甚至为在找工作的同时,能顺便逛逛大街而感到高兴。
那个年代,北京一个晚上诞生成百上千家公司,找工作比现在容易的多,只要你年轻力壮,或者有一技之长,或者有较高的学历,很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因此,打工的人从全国各地潮水般地涌进北京。
在街上,你可以到处看见招聘小广告。这类街头小广告是中国开放改革以来常见的一种广告形式,是中国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创造,而在媒体广告还未诞生或刚起步时,对发展商品经济和人事改革起到了积极的宣传和推动作用。因此,它尽管影响市容,直到今天还未杜绝,特别是小城镇,地上、墙上、树干上、路灯柱上以及电线杆上到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小广告。上个世纪90年代,北京东城区街上像现在的四五环外,到处可以看见这类街头广告,广告纸有白的,有红的,有绿的,有黄的,,花花绿绿,一张挨一张,一层接一层,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有的没有贴牢或被撕破,风一吹,飘飘忽忽,好像伸出手臂招引路人。当时,这类广告很受外省进京打工人们的青睐,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寻找工作的指南。
姬慧在街上走走停停,仔细地查看招聘小广告,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她发现招聘保姆的小广告不少,但她不感兴趣,因为近3年的保姆工作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行事的经历伤透了她的心。她决定除了万般无奈,再也不当保姆了;也有一些发廊、足疗之类的小广告,她更不感兴趣,因为她听说,这类地方既黑暗又肮脏,是扫黄的主要目标;还有一些招聘会计、秘书、推销员等的小广告,要求有大中专文品,她当然很羡慕,只是羡慕而已,不敢奢望,只希望找个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头天晚上,落了一阵喜雨,这是立夏以来第一场雨,大大缓解了干旱,大地像口渴的人喝足了水,痛饮了甘露,仿佛喜滋滋地微笑。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呼吸起来有说不出的痛快;天空像用清水洗过似的,出奇的尉蓝,洁白的云彩从容不迫地漂动着;东天边有一些白云镶着金红色边饰,形状像美丽的观赏鱼,在透明的天蓝色鱼缸里静静地游动;花草树木生气盎然,一株赛一株精神,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清风携带着花草的芳香,四处漫游,令人为之心醉;蝉鸣泠泠,彼起此落,袅袅不绝,好像无数支乐队在比赛。
姬慧从玫瑰娱乐厅出来,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一面观赏路边的花草。她的心绪好极了,仿佛置身于天堂。她决定到西城区碰碰运气,路过京鸿酒家时,发现门旁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本店急需一名女服务员,年龄18——25岁,包吃包住,薪水面议。
她感到一阵兴奋,觉得自己符合条件,决定进去看看。她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情绪,借着着门玻璃照了照自己,发现自己的模样像个中学,身上的校服和以前一样整洁合身,只是变成了灰白色。进京快3年了姊妹俩很少买新衣裳,省下的钱几乎都寄回了家。妹妹上班穿工作服,下班通常穿那身校服。姐姐那身校服和她更亲热,一年四季不下身。此刻,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清纯得像一朵玉兰花,感到一阵惊喜,自信从心底顿时升起。她用手理了理头发,揪了揪上衣的下摆,调整了一下心绪,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男服务员正在收拾餐桌,见姬慧进来,面带殷勤的微笑,立即向她迎上来,抱歉地说道:“刚开门儿,你还得等等才有饭。”
这个男服务员约摸20岁出头,中等个头,相貌有棱有角,浓眉大眼,给你一种诚实憨厚的感觉。
姬慧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隐隐约约感到有几分亲切感。她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找工作的。”
“很好,我们这儿正需要一个女服务员。你坐下等一会儿,老板还没有来呢。”
姬慧没有说客气话,在就近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望着他一丝不苟地擦抹餐桌。他神态专注,动作麻利,手里那块白色抹布不住地翻动,像只跳动着的小白兔,把姬慧看得眼花缭乱。
“我叫李毅,木字下一个子字,毅力的毅。”他自我介绍道,一边抹桌子,“在店里打杂,端盘扫地擦桌椅,择菜洗碗倒垃圾,啥都干。”
姬慧觉得李毅说话挺幽默,像背顺口溜似的,很逗人,差点笑出声来。她忍住笑,大胆地问道:“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才快1年了。”
“你家在哪儿?”
“陕西。”李毅爽快地答道。
姬慧突然觉得,这样像审问似的盘问人家,很不礼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态。
于是,她说道:“我是四川的,来北京快3年了。”
“这么说,你是老北京了!我想,你一定把北京转游遍了,到处留下了你的足迹。”李毅眼睛一亮,幽默地说道。
姬慧笑着说:“你猜错了,除了天安门广场和动物园,我哪儿也没去过。”
“太遗憾了!要是我的话,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京城,早把北京的名胜古迹看他个够。”
“我不是不想看,我一直没有休息时间。”姬慧的语气里透出了几分遗憾。
“没休时间?你一直在做啥工作?”李毅不解地问道。
“当保姆。”
“看孩子,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劳累得很,难得有休息日。”李毅的语气透出了怜悯。
李毅性格开朗,很健谈,他告诉姬慧,去年初中毕业,父亲也在北京打工,是搞建筑的,他也干过几个月建筑。
“你为啥不继续搞建筑?”
“一言难尽。我父亲把我送回家,让我读高中,考上大学。我不想念书了,觉得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子。”
“那么说,你父亲还不知道你跑出来,是吗?”
“是的,我暂不告诉他。他要是知道,骂不死我才怪呢。”
他们正热烈地交谈,赵柏满脸沮丧走了进来。
李毅低声说:“赵老板来了。”
姬慧赶紧站起来,紧张得脸都涨红了。
李毅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丢下姬慧向赵柏迎上去,说道:“老板,这个女孩是来应聘工作的。”
赵柏径直走到姬慧面前,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然后冷冷地问道:“你以前在饭馆干过吗?”
“没有。”姬慧简单地说,她被老板看得有些发慌,嗓音微微颤抖。
“你干过啥工作?”
“当过保姆。”
赵柏心想:“当过保姆的女孩做服务工作不成问题。她看上去很踏实,长相不错,身体也挺健康。”他脸上的冷漠神情立即换上了免强的笑容。
他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掏出纸烟和打伙机,点着烟吸了一口,随即喷出了烟雾,然后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每月300元,包吃住。试用一周。”
“行。”姬慧立即同意道。
“那你就今天来上班吧。”
没等姬慧做出反映,赵柏转向李毅,吩咐道:“你带带她。”说完,他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姬慧很幸运,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把工作说定了。她感到很宽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
李毅的嘴角挂着诚恳的微笑,望着姬慧说道:“你的运气真好!我在北京转游了10来天才在这儿找到了一份工作”
姬慧不知怎么回应他的话,只是微笑着。由于兴奋,她脸的脸上飞起了红晕,眼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宛如一朵刚刚绽开的芍药花。
李毅望着姬慧娇美的脸庞,心脏加快了跳动,身上好像有微量电流通过,突然颤抖了一下,面孔随即涨得通红。人在青春期面对喜爱的异性,常常有这种体验。李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种体验。因此,他感到有些羞涩,手里很不自然地摆弄着抹布。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慧。”
“什么?”
“姬慧。”
“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李毅仿佛自语道,他的神态立即陷入了深思,眨巴着眼,在茫茫的记忆里搜索,寻找。他觉得,这个名字像一只刚刚从面前掠过的鸟儿,影子还在脑际飘忽,但怎么也和实际建不起联系。
如果你和她前世有缘的话,一见面就仿佛似曾相识,甚至连名字好像也熟悉。
“你这就告诉我都做些啥活儿,怎么做。”姬慧像和老朋友说话,语气一点也不客气。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于是,她马上补充道:“如果你忙的话,等过会儿再说。”
李毅心想:“这个姑娘样子很朴实,说话直截了当,一定很能干。”
他摆弄着手里的抹布,说道:“很简单,端盘子,做卫生。我们一般不管楼上,只负责楼下,还有4个女孩,她们在后面宿舍休息。”
他弯下腰认真地擦着桌子腿儿,接着说:“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点半点到晚上10点。轮休时间老板统一安排。”
“今后请你多说着点我,我初来乍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熟悉工作和环境。”
“这没问题,你放心。我们都是为老板干活的人,大家互相关照是应该的。那几个女孩也很好。”
“你知道不知道,让我住在哪儿?”
“只有一个女宿舍,所有的女员工都住在一起。屋子很大,有的是床位。上午你先把东西搬来。”
“那好,我现在就拿去东西。”
“远不远?我帮你去拿。”李毅直起腰来,把手里的抹布轻轻地抖了抖。
“在玫瑰娱乐厅。东西不多,我自己能行。”
“离这儿没有几步路。这会儿我没事儿干了。”
“那就谢谢你了。”
姬慧心里乐不可支,几天来到处找工的疲劳、烦恼和不安一扫而光,暗暗地为自己的好运高兴。
李毅提着行李包,姬慧肩头挎着那个褪了色的红色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杂物的白色塑料袋,俩人一前一后从玫瑰娱乐厅走出。
姬慧发现,李毅的脚稍有点儿跛,走路有些摇摆,样子有些像鸭子行走。没走几步,李毅放慢脚步,和姬慧并肩走在一起。他们穿过人行道,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时无话,谁也不看谁,看去好像毫不相干的两个路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态。还是姬慧先开口说话,打破了沉默,她问道:“我们赵老板怎么样?”
“你指的什么?”李毅反问道。
“他对员工如何?”
“他对人态度倒和气,可是很扣,总借口拖欠员工一两月工资。”
“我看他很冷漠。”
“以往不是这样。自从他儿子出了事故,他的精神很不好,整天阴着脸子。这可以谅解。”
“他儿子怎么啦?”
“十多天前出车祸了,就在那儿。”李毅说着,回过头去用手指了指他们刚才经过的十字路口。
人世间的事儿巧合的时候实在不少,有时巧合得令人不可思议,人们只能相信,是命运的安排,阴差阳错的结果。姬慧万万没有想到,赵老板正是她及时送到医院并给输血的那个遭遇车祸的男孩的父亲。因此,她感到很惊讶,急切想知道,那个男孩的情况,于是关切地问道:“他的儿子现在怎么样?”
“幸好,当时有一个打工妹把他及时送到医院……”
“我问你,他现在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姬慧打断他的话问道。
“大概还在住院。”李毅漫不经意地说。
“你看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姬慧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不合适,于是立即纠正道:“我的意思,想知道他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噢,听说他的脑子震荡了。”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不上来。听说脑子可能会溜下后遗症。叫做脑震——”
“脑震荡!”
“是的,就这个名儿。”
姬慧心里为那个遭车祸的男孩担忧。
李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连“脑震荡”都说不上来,在女孩面前挺丢了面子,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如果不是肩上的行李遮着他的脸,姬慧可能会发现他满脸窘态。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李毅说道:“不过,这也是报应,赵老板心眼不好。”
“你不是说他对人和气吗?”
“是的,他对员工很少耍脾气,可是做生意心挺黑。”
“怎么这样说呢?”
“比如,他总是用低价买烂鱼臭肉,加工后卖给食客。使用地沟油烧菜、炸东西。食客剩下的菜,他不让倒掉,回回锅,加加工,再买给食客。心黑得很。”李毅愤愤地说。
姬慧听了感到很吃惊,半信半疑地问道:“真是像你说的这样么?”
“我哄你做啥?我听厨子甄师傅说的,他也是陕西人。”李毅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委屈,意思是说:我没有说谎的习惯,你不相信就算了。
李毅的话震撼了姬慧的心灵,她突然觉的,仿佛阳光灿烂的世界一下子暗下来了。
过了老半天,姬慧说:“即使赵老板这样心黑,与他的儿子有什么相干?”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反驳李毅。
“你说得对,老子的罪孽是与儿子无关。”李毅承认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应当说,他儿子遭车祸是报应。这样说是很不公正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毕竟,是他的儿子。上苍让他儿子遭车祸,来惩罚他。”李毅辩驳道。
“我看上苍这样不加区别的惩罚是错误的。那个男孩是无辜的。我们应当同情他才对。”姬慧显得愤愤不平,说话的声调有些激动。
李毅没有做声,心里像烧开的水翻腾着,反复琢磨姬慧的话。
过了一会儿,姬慧接着说:“我觉得,对遭受不幸的人应当同情,应当尽力去帮助。在家时,父母经常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想过。”李毅觉得姬慧的看法很对,打心眼里佩服她。
停了片刻,他接着说:“你说的是个理儿。”
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刚刚走在一起,就发生了一场关于天理和良心的辩论,最后以李毅的认识升华结束。
第十七章
谁都不可能时时随心,事事满意。人人都会有烦恼的时候,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儿,甚至倒霉的事儿。就拿赵柏来说吧,他买卖兴隆,人丁兴旺,春风得意。银行的存款数字不断增长,从4位数增加到5位数,又加增到6位数,去年年底进到7位数。
昨晚,他拿出计算器,细细地算了一遍,到明年年底存款能进入8位数字。他望着面前长得像树苗似的、水灵灵的四个孩子,得意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人们在成功之际,常常会流眼泪,这种眼泪是成功的喜悦,也是对艰辛的诉说。人活着艰难呀,实在不容易!赵柏更艰辛,更不容易!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出身在一个小市民家庭,父亲在饭馆里当了一辈子堂倌,一天下班后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猝死在半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产。父亲死后,他接了班,自然也当了堂倌。紧接着,中国发生了震撼世界、历史上罕见的三年自然灾害,成千上万的饿死鬼四处飘荡。他母亲和一个弟弟也随着一批又一批的饿死鬼到了另一世界。70年代未,他因为行窃,被判了两年徒刑,期满释放后,正赶上“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大好时机。那时,他正为生计日夜发愁,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缕曙光,赶紧伸出手去抓,像溺水的人看见了面前一根稻草,紧紧抓住不放。他作为一个坐过牢的人总是受世俗的白眼,受别人的歧视。于是他干脆离开了那个让他下过人间地狱的、四处向他投来鄙视目光的地方,背起行李卷,来到了北京。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还没有过三十年,仅仅用了十几年的光阴,他就发了起来,跻身于中国第一代暴发户。客观地说,这一代暴发户,蹲过大牢的人占的比例相当大,这是当时的国情使然。中国长期批判资本主义,看经商为瘟疫,视商人为祸根。城镇的人几乎都端着政府发给的铁饭碗。农民被政府发给的农村户口禁锢在集体劳作的土地上。开放改革初期,人们几乎都瞪着眼睛观望,心有余悸,要么怕丢掉铁饭碗,要么怕打成反革命,要么看不到前景。然而,那些城镇的劳改释放的人,绝大多数没有或被剥夺了铁饭碗,他们为了生计,顾不得犹豫,扔掉顾虑,大胆去搞买卖,去做生意,天南海北地闯荡。他们有个信念:要么发财,要么再蹲几年大牢。这样一想,他们就大胆起来,钻了个空子,抓住了机遇,在大变革中先迈出了第一步,成了第一批生意人,发了财,成了第一批暴发户。他们得到了政策的保护,受到了拜金主义者的仰慕,于是就飘飘然了!
赵柏和其他的暴发户一样,得意忘形,飘然欲仙,好像微微醉酒,脸上总是泛着油光。
他笑嘻嘻地对四个孩子说:“你们要好好学习,都给我考大学,然后出国留学。我能供得起你们。”
他对老婆说:“你如有能力的话,再给我生四个孩子,到时我也有钱能让他们到国外留学。”
他老婆名叫郑春英,已四十出头,文过的柳叶细眉下转动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眼角堆满了核桃皮儿似的皱纹。她正在床上铺蓝底儿白条纹儿床单,停下手里的活儿,反驳道:“你把我看成生孩子的机器了吧?”
“我只是说着玩玩。我的钱完全能办到我要做的事。”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娶个二房再生四个孩子不成?”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人吗?”
“你们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只是法律不准你们娶小老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有几个不养二奶的?你一定又想那个狐狸精了。”郑春英的醋劲又发作了,用一只手背抹掉嘴角涌出的白沫。
“你看你,又要发神经呀!”
“上天有眼,你要是还和她暗地里勾搭,会有报应的。”
“别瞎想。”他心血来潮,一把将老婆抱起来,放在床上,剥去衣服,美美地亲热了一回,持续长达一个半小时,给生活增添了美妙的色彩。
他悟出一个道理:钱是个神通广大的东西,当今有了这个东西,就有了一切——美女、别墅、名车、权柄、名誉等等,因此就能享受人间天堂的生活;有了这个东西,犯了罪可以逍遥于法外,杀了人可以用钱抵命。
赵公元帅的信徒们就认识这钱个东西,梦寐以求的也是钱这个东西。为了弄到这个似乎万能的东西,社会碴子们伤心病狂地从事抢劫、盗窃、欺骗、贪污、绑架、勒索、赌博、卖淫、拐卖妇女儿童、出卖灵魂等等违背人性、丧天害理、悖逆天道的犯罪活动。一个独生子搞传销,为了赚大钱, 杀死了他的亲生父母;一个女人为了钱,连续生数胎,全部卖掉;一个小学教师赌博输红了眼,绑架自己的学生,勒索不成,杀害幼小的生命;一个全国赫赫有名的公司董事长,为了满足病态的乐趣,获得更多的金钱,赌博一输就是七八个亿;一个政府官员贪污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亿元;……
如果说佛陀的信徒们是慈悲为怀的智者,那么赵公元帅的信徒们是丧天害理的疯子!这群疯子把小小的地球村搅得乌烟瘴气!
这是疯狂的拜金时代!
照此下去,说不定诺亚时代在某一个晚上就要重演!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第二天一大早,上苍和赵柏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把灾祸降到了他头上——他儿子出了车祸。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脑震荡后遗症,整天头疼脑晕,反映迟钝,呆若木鸡。这给他的超级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在他兴隆的事业上,投下了一层阴森森的阴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情的手,突然把他从阳光灿烂的大道上推入阴暗潮湿的深沟里。他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从灵魂深处感到苦恼,整天脸色阴沉,精神沮丧,动不动就发脾气,训斥员工,拿别人出气。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理解他发脾气是为了发现心中的郁闷,因此只好忍受着。
一天下午,服务员小林正在聚精会神地洗碗,赵柏耷拉着脸子走过去检查,她一抬头,发现老板像个幽灵,黑虎着脸子站在面前,精神一紧张,手哆嗦了一下,一个洁白的七寸盘子掉到地上,当啷一声打得粉碎,白花花的碎片像雪花似的飞了一地。
“你怎么搞得?怎么故意损毁东西?”赵柏怒不可遏,咆哮道。
“我不是故意的。”小林胆怯地说。
“要么就是瞎眼了!不然怎么把个好端端的盘子打碎了?”
小林感到很委屈,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姬慧正端着一摞空盘子走进厨房,把盘子放进水槽里,通情达理地说道:“老板,你不能这样说话。谁也不会故意损毁东西。”
赵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怔了怔,吼道:“放肆!”
姬慧抬起头望着他,平静地说:“我是说公道话。你心情不好我们理解,但不应当拿员工出气。”
“你,你……”赵柏气得说不成完整的句子,脸色变得很难看,一阵白,一阵红,眼里顿时冒出了怒火,嘴唇直哆嗦,一时找不到回击的话,只是说:“你,你太那个……”
他赵柏是谁? 老板。如果说众生的命运老天爷的手里,老板就掌握着他的全部员工的命运。他是唯一正确的,一句话顶一万句,谁敢对他说个不字?他常想,我赵柏受人管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轮我管治别人了。人管人是莫大的乐趣,是很刺激的事儿!这是人上人呀!硬做鸡头,不做马尾,这是人的秉性,不少国人很迷信这个东西,做梦也想弄个一官半职来干干,因为当官不仅能满足管人的欲望,肆意耍威,也能捞到好处,得到利益。因此自古以来,买卖官职的勾当一直在明处暗里疯狂地进行。当然,赵柏不是什么政府官员,只是个饭店的老板而已。然而,从管人的意义上看,老板也就等于官儿,甚至比官儿的权力还大,而且这种头衔是从正道来的,通过自己奋斗得到的,因此是堂而皇之的,用起来是理直气壮的,绝不像那些用臭钱,或诡计,或别的什么下流手段捞到的政府官儿那样卑鄙。他像任何老板一样,有百分之二百的权力,决定录用或开除自己的任何员工,也可以占有美女员工,夺取她的贞操,把她当作二奶或三奶为自己享用。当今,这种霸占或企图占有美女员工的风流老板像养鸡场里的公鸡,随处可见,比比兼是。姬慧也不太像话了,据然胆大妄为,当众顶撞起老板来了,让他下不了台,这还了得!他赵柏当老板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员工的不敬,怎能忍受?他要发作,然后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甩在她面前,傲慢地说:“你马上给我离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赵柏正要耍淫威,一个服务员走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赵老板,请出来一下,有人找。”
赵柏恶狠狠地瞪了姬慧一眼,转身离去。
他从厨房走出来,见来访的是两个交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禁打了个冷噤。那种在人间地狱经受的恐惧、屈辱和苦难顿时袭上心头。凡是蹲过监狱的人,见到警察,不论是民警还是交警,都有这感觉,这是一种条件反射。
“你们是……”赵柏的嗓音有些颤抖,眼里透出了惊恐的神色。
看到他有点丧魂失魄的样子,两个交警感到莫名其妙,以为他有严重的神经质。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语气平和地说道:“赵老板,我们是交警,要找一个人了解些情况。”
“好的。请到办公室,请到办公室谈。”赵柏立即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脸上出现了谄媚的笑容,伸出了右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样子有点滑稽可笑。
两名交警跟着赵柏上了二楼,进了办公室。
“请二位警官坐。”赵柏笑容可掬地说道。
接着,他走到门口,把脑袋伸出门外,大声喊道,“快来几个菜,来一瓶竹叶青。”
“你别张罗了,我们还有公事儿要办,不能喝酒。”
“那是,那是。”
赵柏立即又大声喊:“喂,不要弄酒菜了,快沏壶龙井来茶。”
接着,他从衣兜掏出一盒儿纸烟,从中抽出两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两位交警摆了摆手,表示不吸烟,说道:“我们想找一位员工谈谈。”
“那好,好好。找谁?”
“你有个名叫姬慧的员工吗?”
赵柏皱起眉头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哦,这个名字不熟呀。”
儿子出了事故以来,他痛苦不堪,焦头烂额,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几乎连吃饭睡觉也记不住,哪能记住一个不久前来的小小的服务员呢?
“我们了解到,这个女孩是半个月以前应聘来的。” 交警说道。
交警这么一提示,赵柏恍然大悟,用右手拍了一下额头,说道:“噢,你看我,忙得什么都忘了。是有一个女服务员,前些日子应聘来的,叫什么我没记住。我问一问。你们稍候,我去了解一下。”
赵柏推开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瞥见了一个女员工,大声喊道:“你过来一下。”
“有事儿吗,老板?”那个员工立即走上前问道,神态有些紧张。
“我问你,我们有个叫姬慧的服务员吗?”
“有呀。怎么?你找她吗?”
“你叫她来一下。”
“好的。”
过了不一会儿,姬慧出现在老板办公室门口。
“我们终于找到了你。”一位交警兴奋说道。
“又见到你很高兴。”另一位交警热情地说。
姬慧立即想起,她在东风医院门口见过这位交警,但没有吱声,只是礼貌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莞尔一笑。
无疑,老板见了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姬慧,是刚才那个跟他顶嘴、让他下不了台的那个服务员。这会儿看见她,他气不打一处来,但克制住没有发作,脸色变得铁青,说道:“你们谈吧。”说完,他站起来就要离开。
“你也留下,我们谈的事儿与你儿子的事故有关。”
“啊?”
“她就是把你儿子及时送到医院,为他输血的那个女孩。”
“啊!你就是……”赵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屁股刚离开椅子,又扑通一声机械地倒了在椅子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推了一下。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姬慧,像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神爷,一时觉得好像丢了脑袋,失去了思考能力,以为在做梦,于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捏了一下鼻子,才知道还醒着;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问道:“是吗?是她吗?”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梦话。
“是的。”两位交警说,“我们经过一番周折才找到了她。”
接着,交警把找姬慧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那天,在东风医院门口,遇见交警,姬慧心里惦记着放在玫瑰娱乐厅门口的行李,只告诉了他肇事汽车的车号,她妹妹在玫瑰娱乐厅工作,别的什么也没说。她是那次车祸的唯一目击者,有关事故的一些细枝末节,对于交警处理事故攸关重要,因此他们必须向她了解。他们去了玫瑰娱乐厅,向老板娘了解员工中谁有个姐姐在京工作。
老板娘为难地说:“这不好弄清楚。”
“请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必须找到她。”交警恳切地说道。
“那只好一个一个分别问问。”老板娘不耐烦地说。
于是,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问了几乎每个女员工,但没有结果。
“你今天有没有请假的女员工?”交警问道。
老板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噢,有两个休班的,她们出去玩去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一早,交警又来玫瑰娱乐厅了解,他们从乔钰口里知道,姬歌前不久离开了玫瑰娱乐厅,她的姐姐叫姬慧在京工作,最近应聘到京鸿酒家当服务员。
赵柏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让他怒火中烧的这个新来的服务员竟然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交警及时来访,他当即就炒了她的鱿鱼,犯了以怨报德的错误。
他像一个患了老年呆痴的老人,张着嘴巴,目不转地呆呆地望着姬慧,他不明白,这个相貌平平的小个子打工妹做了这么了不起得好事儿,救了人,为什么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就走了呢?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呢?
在被赵公元帅的信徒们到处种植罂粟花的小小寰球,天使栽培的百合花盛开着,纯洁灿烂,赏心悦目,放出醉人的清香,滋养着人类的灵魂。
姬慧是无数朵百合花中的一朵,刚刚绽开,清纯幽香!
一个政府官员为了黎民百姓摆脱贫穷和疾病的困扰,生活清平,呕心沥血,以身殉职;一个普通市民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救活了落水儿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强烈的地震中,一个小学生用两只细嫩的小手刨开砖石土块,从倒塌的教室里救出了同学;一个科学家为了培植出良种水稻,让人类摆脱饥饿的恶魔,吃糠咽菜,奋斗终身;……这是人类的精华!
人类所以伟大,是因为有自己的精华!
那些赵公元帅的信徒们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人类的这些精华,因为他们死死抱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人生哲学,牢牢抓住金钱万能这个信条不放,像嗡嗡乱叫的苍蝇围着狗屎不肯离开一样。
从发迹以来,赵柏和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总感觉自己优秀,为自己的能力、机遇和财运,沾沾自喜,趾高气扬。
实际上,他们在物质上仅仅是暂时富有,因为那点点金钱很容易被他们挥霍殆尽;他们在精神上永远赤贫,因为精神财富不属于他们。精神财富永远光芒四射,取之不尽用之不完,越沉淀越丰富。真正的富有是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一个兴旺发达的民族或国家,必须精神文明和物质发达,两者缺一不可。在一定的条件下,精神的东西比物质的东西更重要。中国的盛唐时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现在名门富家标签儿几乎满天乱飞,常常听到某某是名门富家子弟。富家绝不等于名门,就如有几千万或几个亿绝不等于高尚,更不等于高雅。那些只开了吃喝玩乐窍而脑袋笨的像木头疙瘩的纨绔子子弟,即使送到国外去留学,到头来也是垃圾,正如他们家里那个精致的红木书橱里放着劣质的大部头精装书一样。
有些书商很懂一些暴发户的心理,专为他们制作了一些封面精致、内容错误百出的大部头书,为他们装潢门面。他们像一个打肿脸装胖子的蠢人,买回那些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书,陈列在高大的红木书橱里,永远不去翻阅。
那些装祯精美充满垃圾的大部头书是暴发户的真实写照!
赵柏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有点渺小,有些阴暗,有些苍白,与面前这个打工妹比较起来,好像缺点什么光亮的东西。他瞪大的小眼睛迸出的光芒似乎在瞬间反复地变幻着,透出了惊讶、疑惑、敬佩、鄙贱、自责和尴尬的神色。
“原来你,你就是……”赵柏由于激动和尴尬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语塞。
接着,他站起走到姬慧跟前,伸出手出要和她握手,动作很机械,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姬慧没有理解他伸手的目的,向后退了一步。
赵柏把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拉到姬慧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请,请坐,请坐。”说着,他去倒茶,由于激动双手颤抖,碰倒了一个玻璃杯,要不是旁边的交警眼疾手快扶起,一定掉到地上打得粉碎。
他双手捧着一杯茶,恭恭敬敬递给了姬慧
“谢谢。”姬慧大大方方地坐下,接过茶杯,又放大在了桌子上。
“关于那次车祸,我们还有些细节想向你了解一下。” 交警开门见山地说,“车牌号你记得准确吗?”
“我敢肯定,是京1251。”慧认真地说,语气斩钢截铁。
“那辆车是什么颜色?”
“白色的。”
“是什么样子?”
“样子像只老鼠,听人们说,叫面包车。”
“事故发生的时间你能记起来吗?”
姬慧用手把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向后拢了拢,眨巴着眼睛想了片刻,说:“6点10分左右。”
“差不多,我儿子6点离开家,到事故发生地点也就是10分钟左右。”赵柏插话道,他从心底了佩服姬慧的精明。
“时间就是生命。多亏你,及时把赵老板的儿子送到医院,挽救了他的生命。感谢你为我们处理这起事故提供的详细情况。”两位交警说完,不约而同地起立,把右手举至帽沿,向姬慧敬了个军礼。
姬慧顿时慌了神儿,赶忙站起来,脸上飞起了红晕,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婷婷玉立,清秀纯洁。
赵柏突然觉得,她仿佛越来越高大,像一株参天的苍松,而自己在她的面前就像一棵枯黄的小草。
第十八章
赵柏从知道是姬慧把他儿子送到医院并为他输血的那一刻起,就把姬慧当成他儿子的救命恩人。
那天,他送走两位交警,立即把姬慧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很礼貌地请她坐下,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小眼睛放射着贼亮的光芒,搓着两只手,热情地说道:“啊呀,我真没想到,原来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就是你!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没想到就在我的店里。我们真有缘分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脸上露出了窘态,抬起右手拍了拍脑门,接着又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说的那些话,我近来的心绪很不好。早知道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就好!我真糊涂!”他的语气透出了自责和懊悔。
赵柏和一切权钱膨胀的人一样,自以为是,骄傲得像只公鸡,即使明知自己做了错事,说了错话,也从不认错,因为放不下臭架子。这次是他发家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责备自己,向别人道歉。
他打开一听露露,颤抖着双手送到姬慧面前。
姬慧接过露露放在桌上,脸上露出几分紧张而腼腆的神色,语气却平静地说:“谢谢老板。我担当不起他的救命恩人。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不少人都会像我那样做,甚至比我做得更好。人命关天呀,救人要紧。他能活下来,是医生抢救的结果,也是你们全家的造化。”
赵柏听了姬慧的话,心想:“这个女孩子不一般,很懂事儿。”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起来内心很激动,嘴唇哆嗦着,满脸通红,沉吟了老半天,说道:“那是,那是。你太谦虚了,你说的也是个理儿。我想,要是我儿子没有及时送到医院,那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能救活他,你起到了关键作用。你有什么要求,别客气,尽管提出。”说完,他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儿,热切地望着姬慧,等待她回答。
姬慧从赵柏说活的神态和语气,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想报答她对他儿子的善行。有些人为别人做事儿,表面上给你的印象也是行善,但内心却企望得到物质或精神回报。可是她却压根儿也没有想过,自己救人应当得到什么报赏,于是她谦卑地说:“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得感谢你给我这份工作。”
“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说着,赵柏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迭崭新的百元人民币,站起来双手捧着送到姬慧面前,说道:“这是2千元,你拿着补补身子。”
姬慧丝毫没有想到,老板会用钱来感谢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猝然一个声音从心底飞出,在耳际响起:记住,我们不能要人家的东西,靠自己的劳动生活。这是母亲的声音。从她懂事儿起,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说。于是她站起来,平静地说道:“这钱我不能要。我抽了那些血,早就补上了。再说,我的血是无价之宝,是为了拯救生命献出的,不能用金钱来补赏。”
赵柏对姬慧的话半懂不懂,以为她嫌少,尴尬地说:“那是,那是。你先拿着,我今后亏待不了你。”
姬慧一听,立即意识到,老板误解了她的话,于是解释道:“谢谢,我不能要你的钱,我给你儿子输血,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应该做的。”
赵柏这才明白了姬慧不接受钱的原因,他突然感到视线模糊,面前顿时出现了一幅朦朦胧胧的情景:这个相貌平平的打工妹仿佛从另一个星球突然飞到他面前,浑身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是那么完美,那么圣洁,又是那么陌生。他好像在做梦,眼里露出了茫然而惊奇的神色,觉得手里捧的不是他视为命根子的金钱,而是突然幻化成一团用过的卫生纸。他不理解自己大脑里瞬间产生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更不理解这个打工妹妹。他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变成了不足半米高的侏儒,面前的这个打工妹是那么高大,仰视也看不见他的脸庞。他红着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出一副可怜而呆傻的窘态。可巧,他的手机响了,把他从幻觉中拉回了现实。
过了几天,发薪的日子到了。那天早上刚上班,饭馆还没开门,员工们就就拿到了自己的工资。这是姬慧在这个饭馆拿到的第一个月工资,她拿到工资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一看,失声惊叫道:“啊!这么多呀!”随即心狂跳起来。
“多还不好?世界上没有嫌钱多得人。”坐在一旁正在抽烟的配菜员老马师傅说道。
老马师傅是店里的老员工,名字马殿元,50出头,中等个头,性格开朗,一张油光发亮的圆脸盘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喜欢评说是非,爱和年轻人开玩笑,在店里的口碑不错。
“那要看这钱的来路。”李毅接着说。
“只要是钱,不管它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都是好东西。我都要,而且多多益善。”老马师傅笑着说道。
“你说的未必完全对。钱这东西得用劳动来换取。你说的方式不可能得到钱,即使得到了,都会烧人的手,烫热人的脚,要不得。”李毅认真地说。
“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你以为当今的那些有钱的官儿们和暴发户们的钱都是凭劳动赚来的吗?你小子太幼稚了。”老马师傅的语气里透出愤慨。
李毅理解老马师傅的话,也知道当今社会有些人不择手段捞钱。但他不知怎么说好,一时语塞,沉吟了半天,说道:“反正我就认一个理儿,不属于我的钱, 我不要;是我应得的,我非要不可。”
“你说的不错。实际上,像你我这样的卖苦力、凭两只粗大的手吃饭的人,财神爷对咱们很冷淡,绝不会把外财送给咱们。”老马师傅幽默地说道,回过头伸出挟着半截纸烟的手,指了指店里供奉的财神爷塑像。
餐馆供奉财神爷,几乎成立了当今中国大陆的风俗。通常,在餐馆的很显眼的地方,靠墙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尊身着金色蟒袍、头戴金色凤冠、手捧金元宝的财神塑像,塑像前供着水果糕点;正中央放着金色的香炉,香火不断,青烟缭绕,洋溢着一种神秘的气氛。老板们对财神很虔诚,他们相信,财神爷能给自己带来财富。赵柏对财神爷更是顶礼膜拜,此时,他正在用打火机点燃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为财神塑像作了三个揖,把缭绕着青烟的香插在香炉里。
“啥财神爷?我就不信。”李毅压低嗓门说,以免老板听见。
姬慧觉得,李毅说得很对,心想:“这是个难得的诚实人。如今诚实人越来越来少。”
她数了数,一共3千元。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心想:“也许老板给员工发了奖金。父亲看病,正需要钱呢。”
老马师傅离去后,姬慧走到李毅跟前,低声问道:“嗨,你领到多少奖金?”
“一分也没有。还是我那4百元工资,一分不多一个分不少。”李毅怔了怔,接着不解地问道,“怎么?你的工资不对吗?”
“我随便问问。”姬慧问李毅领到多少奖金,是想证实一下,是否这个月人人都拿到了奖金。
她立即意识到了老板的意图,
于是,她到财务室,问出纳:“我的工资是3百元,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呢?”
出纳爱搭不理地说:“我按老板的指示办。你去问他。”
姬慧去办公室找赵柏,赵柏正在打电话,做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姬慧没有坐。赵柏打完电话问道:“你有事儿吗?”
姬慧说:“我的工资是3百元,怎么多出了2千7百呢?”
“这是给你的奖金。”赵柏解释道。
“每个员工有这么多奖金吗?”
“这你就别问了。”
“我觉得无功受禄,心里不安。我理解你的心情和想法,可是不能接受你的的钱,上次我把想法对你说了。”
“谁说你无功受禄?”赵柏的眉心立刻皱成一个川字,虎起了脸子问道。
“我自己认为。”
“你救了我的儿子,我应该……”
“上次我说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儿。”姬慧打断老板的话不以为然地说。
于是她把自己的3百元拿出,将多出的钱放在老板面前,转身离去。
赵柏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钱,心里说:“自古以来,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谁不是为钱而奔波?为了钱干啥事儿的没有?这个打工妹真怪!”
在赵柏看来,人人都是为金钱活着。这乱哄哄的人世上,人们像蚂蚁似的忙忙碌碌地活着,你争我夺,你哄我骗,你欺我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弄到金钱,过得富裕,活得体面。为了弄到钱,不少人不择手段,可以出卖肉体和灵魂。
有许许多多的人,借了别人的钱,转过脸去就耍赖,不认账,拒绝还,背信弃义。因此,人们越来越精,警惕性越来越高,时刻提防受骗,对他人失去了信任,轻易不借给别人钱。
然而,姬慧这个打工妹却与众不同,给钱不要,这让赵柏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弄不明白,什么时候了,中国竟然还有给钱不要的人!
“嘿,你看怪不怪?还有给钱不要的人呢!”一天赵柏在酒桌上和几个朋友说道。
“你说什么?”他的那几个朋友正津津有味地嚼肉品酒,听到他的话,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瞪起眼睛瞅着他,几乎齐声问道。
赵柏抿了口酒,咂了咂嘴巴,说;“有一个人给钱不要。”
“你在说梦话吧!” 一个朋友笑着说,嘴里慢腾腾地嚼着一块酱牛肉,语气里透出几分讥讽。此人名叫孟三仁,外号叫孟三盗,在京开眼镜店发了财;曾因盗墓被判刑,是赵柏蹲监牢时的牢友;40多岁,一张大红脸,窄脑门下闪着一双狡黠的老鼠眼儿;说活时不住地抽动着鼻子,看上去好像总是患伤风感冒似的,
赵柏夹了一筷子菜,送至嘴边,张了张嘴巴,但没有吃,认真地说:“不是梦话。是真的。”
“我们交往了好几年了,你赵老板的话,我没有怀疑过半句。可是这事儿,我不信。” 另一朋友断然地说,接着拿起筷子夹了块鱼,送进嘴里飞快地嚼着。此人名叫李文革,50出头,是河南人;瘦长脸,小眼睛,说话时总眨巴着眼睛,好像个大马猴;70年代因打砸抢劳教了三年;在京开服装店,发了大财。
“诸位,我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儿,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谁哄你们不是人,是个王八蛋。”赵柏指天发誓道, 端起酒杯,仿佛赌气似的一仰脖子咕噜一声把酒灌进了肚里,接着一连打了两个饱嗝,“她是我的一个新员工,后来发现她是救我儿子命的那个姑娘。”
接着他把姬慧如何把他的儿子及时送到医院,如何输血,如何不留姓名离开,又如何拒绝他给她钱等等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他的几个朋友听得忘了吃喝,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她要嘛嫌钱少,要嘛是个大傻瓜。”
人的阶层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赵柏这几个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都是暴发户,看待天下的一切事儿都以自己为轴心,从金钱的角度出发,他们的这种偏见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恐怕你们这次都估计错了。我的感觉,她不是嫌钱少,更不是傻瓜。她精得很,干活也很利落。我算服了她。”赵柏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敬佩。
“她长相怎么样呀?”说话的人约摸40出头,名叫郭才,广东人,U型脸,厚嘴唇,两只小眼睛放着淫欲的光芒;七十年末因强奸妇女蹲了四年监狱;在京开首饰店,是在座的几个人中最富有的商人。
“你这小子又想打人家的主意?”孟三仁揶揄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哟?谁像你那样骚?同时包养好几个二奶。我的意思是,如果长得还可以的话,赵老板可以……”郭才嘻嘻地笑了几声,声音好像夜猫子叫。
“我替你说,可以考虑作为情人!”孟三仁打断郭才的话,嘻嘻地笑着说。
“你看你?别强奸我的想法好不好哟?我的意思是,赵老板可以考虑把她作为儿媳。”郭才脸露出了狡黠的神态。
郭才的想法正和赵柏的老婆郑春英的想法合拍。
赵柏听了自然想起了前几天和老婆的一次谈话:
赵柏和郑春英议论自己的员工时,特别提到了姬慧。赵春英说:“这个女孩子看来不错,你想过没有?”
“想什么?”他激灵了一下问道。他以为郑春英又有了别的什么想法,又要没完没了地叨叨,警告他不要在女员工身上打主意。
郑春英和绝大多数暴发户的老婆一样,醋劲儿十足,时时刻刻监视自己的老公,担心他和别的女人粘上。这完全可以理解。如今有句流行的话:男人有钱变坏,女人变坏有钱。这个说法虽然不甚科学,但也反映了一种社会现象——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一些有钱或有势的男人寻花问柳,养情人包二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把一个文明古国折腾年得乌烟瘴气。比如北方某个城市,有一个暴发户,这里不提名字,只说外号,人称公鸡。此人60出头,光脑袋短脖颈;自称革命后代;早年当过科长;开放改革初期,离开仕途,下海经商,发了洋财;家有结发老妻,生两男一女;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全国到处包养二奶, 让每个二奶都为他生儿育女。据说,他播下的种子,收获了一大群,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令别的暴发户瞠乎其后。
“看把你紧张的?”郑春英笑道。
“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怀疑你什么。你紧张什么?这说明你心里有鬼?”
“你呀!真他妈的混蛋?我有啥鬼?你,你……”赵柏气得脸色发白,嘴唇直哆嗦。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郑春英陪着笑脸说,“我的意思是,为咱们的进宝物色个对象?”
赵柏一听老婆不是怀疑他,慢慢地消了气,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还得念书,上大学。现在为他考虑个人的事儿过早。”
“我看他念不成书,本来脑子都不够用,这次遭车祸又留下个头疼的毛病。他长时间了没上学,即使身体好些去上学,也跟不上。”
“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不如让他跟着你学做生意。”
“我想让他上大学,为我们赵家争口气。”
“不一定非上大学才能为我们争气。把生意做好照样光宗耀祖。你不是也没有喝过几滴墨水吗?生意做得不比别人差。”
“那是,那是。”
“我看姬慧这姑娘不错,又能干又朴实懂事儿。”
“你的意思她可以做进宝的媳妇?”
“你看呢?”
赵柏眨巴着眼睛,半天没有吭声。
郑春英见丈夫不出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别发愁,这个事儿我去办,管保成。”
“我看不那么容易。这种事儿,不像做生意,我们说了算,想办就能办成。”赵柏担心地说道。
“我们先问问进宝,看他啥想法。只要他喜欢就行。”
“进宝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他也不行。”
“我们的经济条件这么好,她一个打工妹巴不得呢。”
“你说的有道理,如果换成别的姑娘也许是这洋。”
“她也不是仙女,来我们家由打工妹变成老板,不愿意才怪呢。”
“试试看吧。”赵柏的信心不太足。
第十九章
姬歌经刁帅推荐应聘到东城区惠惠娱乐厅唱歌。乐厅老板娘朱惠惠像得到了一颗珍珠宝贝,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姬慧的手激动地说:“我们真是前世有缘呀,你来加入我这个小集体,会给我们带来财运和名声,当然你也有了较好的发展平台。”
朱惠惠艺校毕业,当过演员,算是内行。她人品不错,诚实经营,对员工友好,宽和,从不拖欠他们的工资。常言道,和气生财。因此她的娱乐厅名声不错。姬歌的到来,为她的娱乐厅锦上添花,生意更加红火,几乎昼夜爆满客人,好像从天上掉下棵摇钱树,金钱哗哗地流入她的口袋。
姬歌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近来被选拔参加了农民工业余文艺队,忙得不可开交,心情却很愉快。人就是这样,当你在拥挤着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生态位,看到你的人生价值时,再忙再累,心情也会爽快。
姬慧在东城区,姬歌在西城区,姊妹俩难得见面。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姬慧和姬歌正巧赶上休息,约定在王府井书店门口会面,然后逛逛商场。女人多半喜欢逛商场,即使不买东西,见了商场也想进去看看,一转悠就是半天,忘了时间,忘了烦恼,甚至忘了饥渴。都市里有不少女人和老公怄气或心情郁闷时,常常用逛商场,购商品来消愁解闷,打发时间。
前一天晚上,落了一阵毛毛雨。早晨,蔚蓝的天空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空气格外清新,呼吸起来非常舒畅;花草树木像刚出浴的少女,清纯鲜嫩,香气袭人;缕缕朝霞从东边地平线上冒出,仿佛突然绽开一丛丛红玫瑰;瞬间喷出一束束金光,状如扇形;须臾之间,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仿佛玫瑰丛中升起一个硕大的红色气球,冉冉漂起,壮丽辉煌。
姬慧和姬歌起了个大早,几乎同时到了约定的地点,商店还没有开门。
姬歌上身是一件乳白色长袖衬衫,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黑亮的披肩发像瀑布似的垂在腰间,显得身材修长,浑身洋溢着令人陶醉的青春气息。
姬慧上身是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齐耳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
她们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爸妈来信了吗?”这句问话她们几乎同时说出,语气充满关切和焦虑。彼此的回答是:“ 没有。”她们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家信了,非常挂念。
姬歌说:“我近来好几次梦见了爸爸妈妈,看见爸爸的精神很好,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动作很快,干活很麻利。人们说梦与现实相反。不知道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别迷信,别担心,他们的身体一定很好。”姬慧嘴里这么说,心里比妹妹更着急。
姊妹俩互相安慰了一会儿,情绪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们像孩童似的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好奇。她们赞美翠绿的树木,她们观赏鲜美的花朵,她们感叹花瓣上清莹的露珠……
商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等待着开门,有的看书读报,有的就着矿泉水啃面包,有的默默地站着,东瞅西望,有的高声谈论。有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姬慧和姬歌的注意。
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农民工。一个中等个头,约摸50出头,蓝色衬衫,黑色裤子,土黄色胶鞋,身上污泥斑斑,裤腿挽至膝盖,裸露的小腿很壮实;头发斑白稀疏,脸庞黝黑,两道浓眉下闪着一双和善的眼睛,透出几分愁云。另一个细高个儿,白上衣,蓝裤子,约摸30出头,脸色苍白,透出几分焦虑和病态。两人的神态看上去都十分窘迫。
中等个儿的嘴里慢慢地嚼着油条,一面说道:“咱们建筑队的老板去年欠我们四个月的工钱,今年半年快过去了,只发了两个月的工钱。昨天我老婆来电话说,我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需要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使劲嚼着嘴里的油条,仿佛要交出个解决困难的办法来。
细高个儿点起半截纸烟,使劲吸了一口,随即吐出一团烟雾,愤愤地说: “他妈的,我们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不会按时给我们发工钱。”
“我们能把他怎么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板的心都是黑的,拖欠农民工工钱是全国的普遍现象。前几天,我接到在上海打工的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说那里的老板也拖欠工钱,有的拖欠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我们组织人上访,告狗的。”
“你来了时间不长,还不了解情况。我们去年几次上访,一点作用也没起。那些信访办公室的官员,听听你的反应,做做记录,讲几句不疼不痒话,应付你一下,把你打发走,他们就完成了任务。”
“我们向全国总工会反应。”
“屁事儿不管。中国的工会只是个形式,瞎子的眼镜,是个装饰,根本不可能为工人的利益着想。”
“我们罢工,集体上街游行!”
“你想扰乱社会秩序吗?你想当反革命吗?你没听说安定压倒一切吗?压倒一切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拖欠我们几个月血汗钱,对我们说是大事儿,可是对政府来说,又算什么呢?”
“我们拼死拼活地干活,老板不发工钱,就是安定?老板拖欠工资,我们找说理的地方,要血汗钱,就是扰乱安定?他妈的,什么屁逻辑?谁在扰乱安定?是哪些黑心的老板勾结一些无耻的官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说的在理儿。可是谁和你讲理?”
“老子回家种地去,不给他妈的干了!”细高个儿把烟蒂吐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下,仿佛那么一踩,就下了决心似的。
“人家老板才不怕你走呢,你走了,还有别人来。你没见火车站汽车站桥洞里到处躺着从外省漂来打工的人吗?去年有一次,我们集体找老板要工钱,我们说,你不给按时发工钱,我们不干了。你听他说什么?他霸气十足,气势汹汹地说,‘谁想走,马上给我滚开。在中国,要找四条腿干活的牛马不多,找两条腿干活的人到处是。’老板巴不得你走呢,你一走他拖欠你的血汗钱,你永远别想要。他狡猾得很,用拖欠你的工钱,拖住你的腿脚。你就像两腿陷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去年年底,有个建筑队的农民架子工老婆出了车祸住进医院,急需钱,老板拖欠了他一年工资,他一分也要不上。他一气之下从还没有封顶的六层楼跳下,脑袋摔得稀巴烂。”
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插话道:“原始资本积累时期,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最残酷。中国的私人企业正处在这个阶段。”
两个农民工仿佛对这句深奥的话没有留意,继续自己的谈话。
细高个儿气得嘴角直冒白沫,说道:“他妈的,他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要是我的话,我把那个王八蛋老板宰了,再跳楼。”
“你连老板的影子也见不上。他即使出现,身边也围着保镖。”
“照你这么说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是吗?”
“能有啥法儿?我们只好忍着,等待上面的红头文件为我们撑腰。”中等个儿无奈地说。
“政府有劳动法吗?”
“不知道。即使有,有谁执行呢?谁来监督呢?中国人习惯于红头文件统治, 封建社会叫圣旨,还没养成按法办事的习惯呢。”
“恐怕那些老板有红头文件也不执行。”
“你说对了。不执行皇帝的圣旨,要掉脑袋。不执行红头文件,连根头发也掉不了呀。”
“你们是哪个建筑队的?”一个胖墩墩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插话道。
谈话的两个农民工没有搭理,神色有些惊慌,默默地走开了。
干部模样的人立即跟上去,微笑着说:“二位请留步,我是专抓农民工工资落实的。”
姬慧和姬歌立即认出,说话的人是孟禄兴。
“你能解决问题吗?”那两个人转过身问道,脸上的神色由惊慌换成惊疑。
开放改革以来,私人企业,特别私人建筑企业拖欠农民工工钱成了普遍现象,并且越来越严重。有的公司一拖欠就是一两年,或更长时间。农民工和老板的关系很紧张,矛盾越来越尖锐。为了讨回血汗钱,农民工和老板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不断地上访告状,罢工游行。更令人痛心的事件是,有的农民工讨不到血汗钱,跳楼自尽,以示抗议。无疑,这种变态的现实,奇怪的现象不能不引起全社会的密切关注和政府的重视。
近来孟禄兴调到市政府有关部门,主抓落实农民工工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上任就深入农民工,了解情况,调查研究,写汇报,抓落实,工作倒有些成效。
“政府对拖欠农民工工资十分重视,决心加大督促力度。只要问题确实存在,我想,会很快能得到解决。”孟禄兴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坚定不移。
“那好,我们就和你谈谈。”两个农民工开始向孟禄兴反映情况,越说越气愤,嗓门越来越高,像吵架,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你们的老板是谁?”孟禄兴问道。
“胡聪明。”
“胡聪明?”
“怎么?你认识他吗?”
“噢,噢。听说过。”
孟禄兴感到很惊讶,没想到他的老同学竟然也拖欠农民工工钱。前几天在在京老同学聚会上,他说,我抓拖欠农民工工资落实,请老同学支持我。当他问胡聪明是否也拖欠农民工工资,胡聪明向他再三保证,一份钱都不拖欠。看来深入群众才能了解到真实情况。孟禄兴对这个意外收获感到十分得意,心里开始谋划如何进一步了解胡聪明拖欠工资的情况,怎么找他谈话,怎么做到既坚持原则,尽快解决问题,又不伤害老同学的感情。
孟禄兴和两个民工说完话,转过身来发现了姬慧和姬歌,热情地招呼道:“是你们俩呀!想不到又见到了你们!怎么样?挺好吧?”
姬慧和姬歌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先向孟禄兴问好,说了一些感谢的客套话,接着简略地说了自己的近况,末了问道:“刘姐好吗?民子怎样?”
孟禄兴回避了她俩的问题,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抱歉地说:“姬慧为我们服务得很好。我们有些做法伤害了你的人格,请原谅。”
没等姬慧和姬歌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孟禄兴说了声再见,就离去了。
她们发现孟禄兴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像痛苦的样子,但猜不透是什么缘故。孟禄兴好像故意回避提及刘梅和民子,这使她们感到很纳闷。
姬慧恍然大悟,孟禄兴和刘梅的关系可能出现了麻烦。她记起,他们夫妻在许多问题上意见不一致,动不动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争吵得面红耳赤,家里常常笼罩着郁闷而压抑的气氛。
姬慧的感觉完全正确,但不知道他们关系紧张的深层原因。
原来姬慧离开刘梅家不久,刁帅和刘梅之间的恋情结束了。刘梅的心情不好,脾气变得更坏了,越来越神经质,动不动就拿孟禄兴出气。孟禄兴无法忍受,一气之下搬出去住了;民子跟着妈妈。
有关统计数字表明,中国的离婚率几乎以直钱不断上升,20世纪90年代是80年代的将近4倍。特别是北京的离婚率上升的速度惊人,居全国首位,进入新世纪达到50%左右!夫妻分居或离婚无伦是什么原因,都是件不愉快的事儿,彼此给对方造成苦恼不说,如有孩子,对他们伤害很大,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造成了不可治愈的创伤。父母离异的未成年人心理不会健康,犯罪率比较高。
“孟大哥好像心里不同快?”姬歌望着孟禄兴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说道。
“我也感觉到了。”姬慧说话的语气透出几分同情。
“我觉得他们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她们正说着,刁帅突然出现了,他并没有看见孟禄兴,也不知道她俩在谈论什么,指的是谁,接着姬慧的话茬说道:“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只见刁帅穿着半袖乳白色T恤衫,蓝色牛仔裤,黑色皮鞋;腋下夹着一个棕色真皮公文包;神采飞扬,浑身帅气,立即吸引了许多女人钦佩的目光和男人嫉妒的眼神。
姬歌一看见刁帅,脸颊顿时飞起了两片红晕。姬慧立即觉察出姬歌的脸上的神色。
还没有等姬慧和姬歌开口说话,刁帅接着热情地说:“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你们俩,见到你们实在高兴。”说着,他转向姬歌:“哎,有个消息你应当知道。”
“什么消息?”姬歌急切地问道。
“8月中旬北京电台举办民歌唱法比赛,你们文艺队李指导对我说,决定让你参加。”
“我,我行吗?”姬歌红着脸说。
“我看行,要有信心。”刁帅鼓舞道,“从下周开始,我抽时间陪着你练,你看怎么样。”
姬歌对刁帅的建议不置可否,眼里透出了感激的光彩。
姬慧说:“谢谢刁大哥的帮助。”
刁帅只是憨笑,目光从姬慧脸上移到姬歌身上,充满了热切和爱恋。
姬慧敏锐地觉察出刁帅和姬歌之间正在萌发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这种东西好像深秋落在荒原上的一个火星,风一吹便会燃成熊熊大火。
过了片刻,刁帅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北京饭店参加一个影视研讨会议。再见。”他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姬慧若有所思地望着刁帅潇洒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慢慢地收回目光,牵起姬歌的手,沉默了一回儿,开门见山地问道:“姬歌,你和刁大哥的关系怎么样?”
“你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刁大哥对你有意思。”
姬歌心里很佩服姐姐的直觉能力,笑了笑,没作答。
姬慧接着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姬歌点点头,承认道:“早感到了。”
“你的想法呢?”
“你要我怎么说呢?”
“你认为他怎么样?”
“他很帅气,也热情。”
“这是明摆着的,用不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对你真心吗?”
姬歌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只感觉到他对我很热心,但究竟他心里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很难了解,我说不准。”
“你爱他吗?”
“他救了我,帮助我找工作,教我练习唱歌,我非常感谢。我也很喜欢他。但爱嘛,怎么说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觉才叫爱。”姬歌实事求是地说。
姬歌说的是心里话。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二者有什么区别?的确是个难题,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至今似乎还没有一个权威能下个确切的定义,并科学地把它们区别开来。其实,姬慧也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她近来开始喜欢李毅,喜欢他待人热情诚实,喜欢他干活认真一丝不苟。这种感觉算不算爱,她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觉得喜欢一个人一定是爱他的开始。
“就算喜欢是爱吧,你觉得你和他合适吗?”姬慧说。
“这怎么说呢?我想和你谈谈,一直碰不到一起。我觉得他大学毕业,我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他是北京人,我是个山村人;他是个公司的经理,我是个打工妹。这怎么说呢?”姬歌不知怎么表达才恰当。
“你想说,你们不门当户对,是吗?”姬慧会意道。
姬歌点点头,表示同意。
姬慧接着说:“因此,我看,这事儿你得认真考虑考虑,不能只凭感情,要实际一点。婚姻问题是件终身大事儿。”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一直没有向他表示什么,他也没有明确地向我提出什么,只是越来越明显地暗示对我有意,我装着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就对了。”姬慧想妹妹长大了,心眼儿多了。
“你怎么样?身边有喜欢你的人吗?”姬歌问道。
“至今我还没有发现有人盯着我。”姬慧说,“不过,我们店里有一个年轻人,我觉得他不错。”
“你喜欢他吗?”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愉快。”
“他们是干啥的?”
“他和我们一样,是个打工仔。”姬慧说,“我倒不嫌他地位低出身微,只要互敬互爱,就能过好日子。”
姬慧对自己未来的另半要求不像别人那样,梦想着一个才貌双全有钱有势的完美的白马王子,而想得很实际,也很现实。
姬歌很赞成姐姐的想法。
姊妹俩正说着,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向她们打招呼。
第二十章
姬慧和姬歌正说着,一个约摸20出头的年轻人走到她们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毅。
李毅今天的衣着比平素整洁,上身是新的确良白衬衫,下身是半新黑裤子,脚上是黑色便鞋;两道浓黑的剑眉下,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智慧精明,机警果敢;头发有些零乱,浑身透着朴实的土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农村漂进京城的打工仔。
李毅第一次见到姬慧,就对她有了好感。近来听说老板的儿子遭车祸时,是姬慧及时把他送进医院,并为他输血,挽救了他的生命。老板知道后几次给她赏金,可是她每次都婉言拒绝。店里有些员工说她傻气,不要白不要。老马师傅有一次对姬慧说:“他给你钱,你客气个啥?他的钱是我大家用汗水换来的,该拿的拿,不拿白不拿,钱不会咬你的手。你真有点傻。”,姬慧笑了笑走开了。李毅打心眼里佩服她,觉得她是个心地纯洁、品格高尚的女孩,因此很愿意接近她,遇事儿和她谈谈,心里觉得痛快;和她在一起,干活不累,时间过得很快;心里时刻有她,见不到她时,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魂儿似的。他常常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会事儿?我对女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莫非这就叫恋爱吗?也许爱上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于是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奋,见啥都高兴,对谁都友好,抢着拖地板擦桌椅,洗盘子倒垃圾。他还常常偷偷地替姬慧干活,看见她在刷盘子,赶紧去帮着洗;看见他在拖地板,设法把拖布夺过来。有些人出于好奇,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很敏感,瞪圆眼睛瞅着别人,窥探秘密,只要发现蛛丝马迹,就像服用了兴奋剂,情绪昂然,兴趣浓厚,添油加醋,到处议论。李毅接近姬慧,对她表露出的爱恋之情,店里的一些员工渐渐地觉察到了,尤其是爱开玩笑的老马师傅,背着姬慧经常和李毅开玩笑,有一次说道:“小李,姬慧这孩子很贤惠。你小子人儿不大,艳福可不小。等办好事儿的时候,不要忘记穷哥们。”老马师傅说这话时,可巧姬慧端着一摞盘子经过,她佯装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当然,姬慧对李毅的热情很敏感,但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也没有从别处想,只以为李毅这个小火子心地纯洁善良,对人诚恳热情。可是日子一长,她渐渐地感到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依恋,对他有一种缠绵的感觉。她看见李毅有时觉得心突突地狂跳几下,但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依旧举止庄重,神态坦然,因此别人一点也没有发现她心中的秘密。
今天,碰巧李毅也休息,他很想和姬慧一起出来逛逛,可是没有勇气提出。这会儿,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心开始狂跳起来,红着脸上前打招呼。
姬慧见是李毅,惊喜地说道:“是你呀?怎么突然出现了?”
李毅上脸的神态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动了几下,说道:“今天我轮休,到商店逛逛。”
此刻,姬慧情不自禁地记起,不久前大伙休息时的一次闲谈:——
老马师傅问大家:“你们说说,在轮休的时候,最喜欢做啥?”
“这很难说,萝卜白菜,各有喜爱。各人有各人的兴趣。”一个年轻男员工说。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的说睡觉,有的说看书,有的说逛公园,有的说逛商店……各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儿。
一个30出头的男员工问老马师傅:“你最喜欢做啥?”
老师傅一本正经地说:“我最喜欢想我的婆娘。”
“什么叫婆娘?”一个年轻女员工问道
“我是陕西人,我们家乡,婆娘就是妻子,也叫老婆。”老马师傅解释道。
老马师傅话掀起了一阵哄笑。
老马师傅接着说道:“看来女的都喜欢逛商店。”
“不见的吧,我就不喜欢。有不少男的也喜欢。我们家那口子就喜欢。”一个40多岁的女员工说。
“那你一定喜欢想你的汉子了?”
“什么叫汉子?”
“汉子就是丈夫,也叫老公。”
又是一阵哄笑。
老马接着说道:“逛商店这事儿,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所有男人又都喜欢。”
“你又在瞎诌。”
“信不信由你。”
“你这人阴阳怪气的,没一句正经话,一肚子鬼话。谁相信你的鬼话呢?”
“我说的完全是人话,因为符合事实。据本人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在追女人时都戴着假面具,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在商店耐心地转悠,装出一付虔诚的样子;等把女人弄到手后,就甩掉了假面具,现了原形,露出了本来面目,找借口不和婆娘一起去逛商店,即使去了,转游一会儿就烦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呆着。”
“老马师傅高明!说的是个理儿。我那口子就是这样。”一个30多岁的女员工附和道,“男人就是这个德行,因此我劝你们还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姑娘们,对追你们的男人要警惕一些,别让他的假热情迷惑住。”
“你看你,马师傅。你的话没起到好作用。”几个年轻小伙子几乎同时冲着老马师傅嚷嚷。
李毅像往常那样,没有参与大家的说笑,默然地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姬慧站在离老马师傅不远的地方,微笑着听大家说笑。
老马师傅转向李毅,问道:“小李子,你喜欢逛商店吗?”
“不喜欢。”李毅不假思索地说。
“等你开始追一个姑娘,你就喜欢了。”老马师傅说,用眼角意味深长地瞟了一下姬慧。
老马师傅这个动作除了姬慧和李毅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互相会意地望了一眼。姬慧仍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李毅的脸倏地红了一下,瞬间恢复了常态,因此在场的人谁也有觉察到。
……
姬慧笑了笑,尖刻地说:“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逛商店,今天怎么也出来啦?
李毅马上意识到,姬慧说这话是为了揭他的底儿,于是红着脸说:“我是不喜欢逛商店。”
“那你为啥今儿要逛商店?”姬慧追问道
“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逛逛书店。”李毅解释道,“老板昨天晚上找我谈,让我跟老马师傅学习配菜,我来新华书店想买本菜谱。”
“哦,怪不得呢。这太好了!学些技术到啥时候也有用。”姬慧高兴地说。
“那是。有技术不愁没饭吃。配菜这活儿和炒菜配合很密切,我有机会看看师傅怎么炒菜,向他们学些手艺。”李毅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姬慧。
姬慧点头称赞,不禁想起了李毅和她的一次谈话:——
李毅说:“给别人打工真没劲。”
“没劲也得干。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嘛,还想当老板?”姬慧不以为然地说。
“我真想当老板。”
“你快别白日做梦了。当老板得有本钱呀。我们每月几百元工钱,只能帮助家里解决些眼前的困难。”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工钱不多。但想当老板不一定是白日做梦。依我看,钱少也不一定不能做买卖,先做小本儿生意,积累些钱,慢慢做大。听说咱们赵老板进京时,身上只有2百元。”
“有几个人能和赵老板比?”
“现在,有成千上万的外地人在北京做生意,其中有很多人起初也是打工仔。”
姬慧心中也萌发过自己做生意、当老板的念头,那只是一闪念,像掩埋在干土里的一颗种子,只做了一次发芽的美梦,就沉沉地睡去了。李毅的话像一阵甘霖,滋润了干土,那颗种子漫漫苏醒,开始发芽。打那以后,姬慧心里亮堂了不少,做生意的念头渐渐地强烈起来。她觉得李毅是个有头脑、有理想的年轻人。
“书店门开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李毅建议道。
“我和我妹妹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姬慧只顾和李毅谈话,几乎忘记了姬歌在身旁,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嚄,这是我妹妹。她叫姬歌。”
姬歌和李毅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进去了。”李毅说完随着人流向书店入口处走去。
光顾书店的人越来越多,是中国近来出现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现象。中国是个文明古国,世世代代的华人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为人类文明做出了辉煌的贡献。可是令人遗憾的是,中国同时是也是个文盲大国,有资料表明,中国在20世纪40年代,文盲占全国总人数的90% 左右。这种矛盾似乎令人费解。但稍懂一些中国历史常识的人就能理解,不会感到奇怪。中国封建社会经历了两千多年,朝代不断地更替,但愚民政策却不变。这是个漫长而黑暗的历史过程。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以后的文字狱(明清推行到极度),20世纪50年代的“反右”和60、70年代的“臭老九”帽子,都是对读书的人的迫害,对文明的摧残。其恶果造成中国长期落后。20世纪60、70年代丑恶的“文革”像一次无情的超级地震,破坏了中国文化的基础,造成了史无前例的文化沙漠。那时各地的书店,几乎只有一种叫做“思想”或“主义”的红本本,顾客无几,气氛冷清。破坏容易,建设难。把文化绿洲变成文化沙漠很容易,而把文化沙漠变成文化绿洲就不那么容易了。读书求知的人越来越多,无疑是一种可喜的新气象,预示着一个真正的文明的现代中国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但需要经过长期的努力才能实现。
姬慧和姬歌望着李毅的身影融入向书店入口处涌去的人流中,慢慢地收回目光。
她们商定先在街上走走,说说话,再光逛商店。
王府井大街从1915年定名以来,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始终是北京的一条时尚而繁华的商业。这条大街南北走向,南起东长安街,北至中国美术馆;宽50多米,长1600多米;大街两边商店相连,店面斑斓,霓虹闪烁,商品齐全,日用百货、五金电器、服装鞋帽、珠宝钻石、金银首饰等等,琳琅满目,让你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进王府井大街。
物质横流的当代,世界上的每一条商业大街上,从早到晚,人们像蚂蚁似的在涌动,给你的印象是,人类似乎为一点点物质在奔波。
姊妹俩边走边观看商店橱窗里五彩斑斓的陈列品,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拥挤的王府井大街,踏上宽阔笔直的东长安街,向天安门方向漫步。她们精神爽快,兴致浓厚,为置身在美丽的京城感到自豪。
姬歌从姐姐和李毅谈话的语气和神态中,敏感地觉察到他们彼此心照,互相倾慕。这种感觉深深地印在姬歌的心底,在她的脑海生成了一幅朦胧而空灵的图画——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她像一个孩童,对这幅图画非常好奇,要掀掉蒙在上面的薄纱,看个究竟,弄个明白。
于是,她问道:“姐,刚才那个人叫啥名字?”
姬慧这才想起刚才介绍时,忘了说他的名字,于是说道:“噢,我刚才忘了提他的名字。 他叫李毅。”
“他看上去有点腼腆。”
“其实他平时不这样。”
“那为什么见了我们羞羞答答的呢?”
“这么……我也不知道。”姬慧脸颊上飞起了红晕。
恋爱中的人看到、想到或提到心上人时,脸上的红晕最能暴露她内心的秘密。姬歌自己也有深切地体会,因此看见姬慧脸上的红晕,敏锐地感到她在恋爱,爱上了李毅。姬歌出于对姐姐的关心,想了解一下李毅的情况,于是问道:“姐,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这怎说呢?”
“他的人品怎么样?”
“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对人诚恳热情。”
“你喜欢他吗?”姬歌直奔主题。
“有一点。”
“怎么有一点呢?这一点怎么衡量?”
“感情又不是粮食或别的西,可以用秤来称。”
“我的意思是,你对他喜欢的强烈不强烈,比如,心中是不是总有他,看见他是不是心跳,他在时,是不是把周围的别人都忘掉等等感觉。”
“我还没有到了这种痴迷的地步。你对刁大哥已爱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对他还没有太在乎。喜欢一个人如果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坠入了情网,不能自拔了。”
“是这样。我只是刚刚萌发了那种感情。”
“他对你怎么样?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也许吧。”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你怎么能下这样的结论呢?”
“我说的不对吗?他的脸红暴露了他的内心秘密。”
姬慧佩服妹妹的感觉,点头承认。
姬歌接着说:“刚才他对学手艺的看法,我很受启发,他说得很对,掌握了技术,就不愁没饭吃。我觉得他很有理想。”
“你的感觉不错,他好像是不同一般的打工仔,他肯动脑子,有进取精神,喜欢看书。只是文化低一些。不过他比我俩强,念完了初中。”
“他是哪儿的人?”
“是陕西的,父亲也在京打工,是搞建筑的。”
“我发觉他腿脚有些毛病,好像走路有点跛。”
“你真心细。我好长时间才发现。他曾经跟着他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有一次正在运砖头,脚手架突然倒塌,他和另外三个民工被砸在下面,一个砸在太阳穴上,当即砸死,一个砸瞎了一只眼睛,一个砸断了一条胳膊,他的一只脚砸坏了,失掉一个脚趾头,因此走快了有些不太稳。出来打工不容易呀!什么倒霉的事儿都可能遇上。北京的变化一天一个样,高楼大厦一片一片冒出来,立交桥一座一座架起来,宽阔的柏油马路一条一条出现……哪一样不是我们民工的血汗筑成的?可是在建设中砸死的,死就死了;砸伤的,终身残废了。老板认为砸死砸伤是你命里注定的,该你自己倒霉。谁管你死活呢?老板不会给你多少补赏的。谁让你出来打工呢?人家老板也没到你家请你。就拿李毅来说吧,当时把他送到工地医疗室,草草包扎了一下,就送回了工棚。如果开始认真治疗,他的脚趾头是不会失掉的。”姬慧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同情,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停了片刻,姬慧大声说:“不过,我倒不在乎他跛脚。”她的语气非常平静。
“那么说,你愿意嫁给他了,是吗?”
“我还没有这么想呢。看命吧。”
姬慧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我们俩考虑个人问题,有些早。你看呢?”
姬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姐姐的看法。
她们环顾四周,只见人群中一对对情侣钩肩搭背,挽手搂腰,情意绵绵,无忧无虑在漫步。这些情侣,看样子大部分是大学生,也有身上透着土气的打工仔。
有一对情侣手挽手,从姬慧和姬歌的身边走过,立即引起了她俩的注意。
那男的细高个儿,身高足有
男的说:“我们在天安门前照张合影吧。”
女的说:“我不想照相。”
“我父母想看看你。”
“看我干什么,我与你父母有什么关系?”
“这说明你不爱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
“那,那……”
“那什么?”
“那就趁早散伙。”
“散就散。”女的气哼哼地挣脱男的手,转过身去仰头走开。
男的一脸沮丧,像电线干儿似的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女的背影。
姬慧和姬歌若无其事地从那男的身边经过,默然向前走着,琢磨着刚才这对情侣的谈话和举动。
过了一会儿,姬歌评论道:“这两个人很不成熟。拿情感开玩笑。”
“你说得对。其实,我们也没成熟呀。”姬慧说。
“但我们没拿感情开玩笑。”
“我们俩都面临着感情问题,怎么处理真,得认真考虑。”
姬歌点头赞同。
姬慧接着若有所思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进京快3年了。”
“可不,我觉得好像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干。”
“我觉得,我们在北京还没有站稳脚跟,因此谈恋爱为时过早。等我们站稳脚跟再说吧。”
姬歌颔首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