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晚上 6 点整,夏颖带着徐静和徐母来到了派出所。
接待他们的是两个女民警,一个 50 出头,中等个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利落地盘在脑后,举止庄重,表情严肃,浓眉下闪烁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另一个很年轻,看上去 20 开外,高挑个儿,圆脸盘,柳叶眉,丹凤眼,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年长的警察看过夏颖递上的那张纸条,挑起眉梢看了半天,打开放在面前的一个记事簿,飞快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递给了年轻的警察。接着两人低声议论了一会儿,年长的民警抬起头逐个看了看了三个报案的人,礼貌地说:“请你们谈谈发现这张纸条前后的情况。”
她们倾听了报案人的详细诉述,一面认真地做了笔记,接着向徐母提出许多问题。
“你能不能肯定他就是卖给你女儿的那个钮文革?”
“能,肯定是他。他死了的骨头我也能认出来。”
“有什么根据?”
“我见过他三次。”
“哪三次?”
“第一次是去抱静静。第二次是,大概过了两三天给他送钱,第三次是,一年后他又弄来一个小男孩,卖给我们村的胡独根。”
……
末了年长的女警察说:“看来这张纸条是有来头的,你们母子俩最好暂时不要回学校住,以防不测。希望大妈能进一步配合我们把事情搞清楚。也祝愿徐静尽快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夏颖蹙了蹙额角,目光倏然闪烁了一下,接着神态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徐静挽着母亲的手臂,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夏颖,眼里噙满了泪水。
徐母似乎内心很激动,双唇紧闭,脸色忽而白,忽而红,眼里透出恐惧、尴尬、悔恨、惋惜混合的神情。
报完案,夏颖把徐静和她母亲带回了自己家。
夏颖的房子是大学教师公寓,一厅三室,一进房门便是起居室,阳面两个卧室,阴面一个卧室;卫士间在南北卧室之间;厨房挨着北卧室。室内的装饰仍保持着刘菲在世时的原样,乳白色瓷砖地,海蓝色落地窗帘,陈设简单而雅致。
夏颖的卧室是一进门阳面第一个房间,乳白色席梦思双人床靠西墙摆在中央,对面墙上挂着夏颖和刘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刘菲穿着洁白婚纱,神态高雅,目光温柔,婷婷玉立;夏颖身着黑色西装革履,神态矜持,含情脉脉。紧靠照片右边,有一副横幅字画,字迹潇洒,苍劲有力,是夏颖的诗和墨迹:
冰清玉洁
像昆仑之巅
一朵洁白的雪莲
被春风拥着
迈着缓缓地步履
来到绿草茸茸的平原
像大雪初霁
一朵绽开的梅花
圣洁的微笑
冰清玉洁
身着雪白的婚纱
像圣洁的仙女
飞离九天
在万里长空
舒袖起舞
将温馨的鲜花撒向人间
显然,这首诗是赞美新娘子的。你读罢,自然会想到,夏颖多么爱恋刘菲!他们的爱结了果 —— 有了菲菲。有一天晚上,刘菲在荧光灯下读书,夏颖抱着菲菲,亲吻着她那荷花般柔嫩的小脸蛋,问刘菲:“你说说什么是菲菲?
刘菲是擅长琴棋书画的才女,最懂夏颖的心,理解他诗人的情怀,她从书上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丈夫和女儿,柔声说:“菲菲是我们爱的结晶。” 刘菲的活使夏颖激动得热泪盈眶,把菲菲放在脖子上,一把拉起刘菲,搂着她的腰跳起了舞。
这是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庭,人们都这么说。然而,这个世人向往的温馨的家庭被毁掉了,被恶魔毁掉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家庭,人们都这么说。
在这个世界上,撒旦及其同类每时每刻都伸出魔爪,用尽种种残酷的手段,毁坏善良人们的幸福,要把人间变为地府!
法国 19 世纪的文学巨人雨果有一双慧眼,穿透了这个吵吵闹闹的人世,发出了喟叹:悲惨的世界!
人类从茹毛饮血的困境一走出,就开始互相掠夺,惨酷吞食,不断上演悲剧!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物资逐渐丰富,悲剧愈演愈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永远演不完的系列悲剧。按照物极必反的法则,如果悲剧如此演下去,这个世界终有一天会毁灭 —— 人类自己毁灭自己。释迦牟尼、耶稣等智者以观众的身份,目睹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悲剧,以不同凡人的慧眼,看透了人的本性,创造了佛教和基督教及别的类似的东西,试图拯救这个世界。他们想借助想象中而根本不存在的神灵上帝,来遏制或消灭人性的邪恶。然而人性的邪恶继续膨胀,悲剧不停地上演,从来没有停止。
只有用科学的教育加上法律的制裁方可遏制人性的邪恶,但无法根除,因为邪恶是人的本性。
阳面另一个房间是菲菲的卧室,室内的一切都保持菲菲失踪那天的样子:靠东墙摆着一张儿童床,铺着洁白的床单,浅蓝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洋娃娃,一辆红色玩具小汽车,还有一些五彩斑斓的积木撒乱在床上。窗前放着一张两屉儿童写字台,上面有一摞小人书和画报。其中一本小人书打开放着,好像被小主人刚刚翻开似的,旁边还有一盒打开盖儿的彩笔;一张洁白的纸上用彩笔画着一副稚幼的儿童画,下面有一首诗:
一张洁白的纸上
一颗美丽的童心
欢快地跳动
童心跳出慧智,
流出美丽的图画
画面简单线条幼气
画中有动有静
小白兔舞蹈 花儿歌唱
太阳微笑 白云观赏
一张洁白的纸上
一幅谐美的图画
一颗美丽的童心
对和谐未来向往
诗是用近乎柳体的毛笔小字抄写,下面的落款是:为菲菲的画题词 妈妈 1985 年 8 月 5 日。
菲菲是 1985 年 8 月 10 日上午 被拐走的,距今已 20 年了。
菲菲被拐走后,夏颖和刘菲决定,菲菲的卧室保持原样,直到把她找回家。刘菲在弥留之际,嘱咐夏颖:“千万别动菲菲的卧室。”
在这 20 年的日日夜夜,夏颖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菲菲的卧室,常常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以保持清洁。为此,他拒绝了学校分配他 120 平米的 教授级福利住房,继续住着这 80 平米的旧房。对于夏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房子是他唯一的家,胜过任何漂亮的别墅,因为这里沉淀着刘菲和菲菲的欢声笑语,沉淀着他与刘菲和菲菲浓浓的情义;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刘菲和菲菲凝视过,触摸过,留下了她们的目光和指纹;每一样东西都记忆着刘菲和菲菲,回念着刘菲,等待着菲菲。
菲菲终于回来了!
今晚室内的电灯仿佛格外明亮,像智慧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每一样东西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在欢笑,在歌唱,连空气也在舞蹈 —— 欢迎菲菲归来!
徐静环视着房间,恍若在梦中,又像进了幻境,觉得这里的一切既新奇又熟悉,心里涌动着一种无名的惶惑感,仿佛曾经来过,又像在梦里见过。她的目光定格墙上夏颖和刘菲的结婚照上,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 心魂慢慢地离开了躯
壳,走进了照片 —— 一个使她心旷神怡的世界,一个从潜意识中升起的童话般的美好世界。她仿佛是个婴儿;照片中的两个人伸出手臂,抱起她,狂吻她,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她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臂,咯咯地笑着……
徐母凝望了片刻墙上的照片,看了看夏颖,又看了徐静,脸上掠过一丝茫然而惊讶的神色。她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不解地问道:“
夏颖已判定徐静是他的女儿,但因为问题很复杂,不能马上认她,因此,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只淡淡地笑了笑,所问非所答地说:“你们母女尽管放
心住着。我今晚还得回学校去住,明天第一节有课。”
夏颖的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他从衣兜拿出机子,没等接话,手机不响了。他正要看来电显示,机子又响了。他赶紧按通话键:“喂,哪位?”
“我是保卫处牛处长,你们系有个叫马俊的学生吗?”牛处长在电话那头急巴巴地问。
“有呀,怎么?”夏颖马上警觉起来,脸上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他出事了!”
“什么?请讲明白点。”
“他摔死了!你马上来保卫处!”牛处长命令道。
第四十二章
外面的风很大,肆无忌惮地呼叫着,刮得路灯忽明忽暗,像魔鬼狡黠地眨眼似的。
夏颖在路旁等了大约 20 分钟,才等到了一辆出租车。
夏颖钻进了出租车,说了声“ K 研修学院。”出租车调转头,顶着大风箭一般驶去,瞬间融入了浩浩荡荡的车流。
保卫处办公室充斥着人们呼出的饭菜饮料的臭味;烟雾腾腾,光线昏暗,气氛紧张,坟墓般的寂静。
三个靠墙摆着的长条椅子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谁也不搭理谁,个个红着脸,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一堆没有灵魂的泥塑像。
保卫处牛处长,面带倦容,嘴里叼着半截纸烟,在地上踱来踱去,眼里透出一缕不易觉察的欣慰的神色。他暗自庆幸,因为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没有参加今晚马俊的生日聚会,不然自己得为马俊之死负一份责任。当时感到很遗憾,心里很不痛快,暗暗地骂那个不速之客。
牛处长,外号叫长颈鹿, 50 出头,中等个头偏低,长脖颈,宽鼻子, U 型脸,言谈举止透出一种拙劣的骄矜之态。此人是郭宝才的表哥, 20 世纪 70 年代曾当过几天公社武装部长。
夏颖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向室内环视了一下,发现贾明坐在靠南墙的长条椅子末端,脑袋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打盹,脸红的像死猪肝。
贾明 50 多岁,细高个儿,瘦长脸,尖下巴,小眼睛,厚嘴唇,看上去活像个老鼠。前些日子,钮文革当了教学院长,教务处长的职位空了出来。贾明像老鼠钻进了黄鼠狼的弃窝,占据了教务处长的职位。
马俊和贾明的交情不错,当英三的学生几乎一致强烈要求不要贾明讲英语口语课,他作为信息员始终支持贾明。为此贾明很感激马俊,请他下馆子吃过一次兰州牛肉拉面。马俊对这顿饭很不满意,耿耿于怀,背后经常嘲笑贾明,说:“贾明是个百分之二百的葛朗台!”
牛处长见夏颖进来,僵硬地作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坐在办公桌旁的一把空椅子上,然后把烟蒂吐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轻咳了两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像轰赶鸡鸭似的向众人扬了两下手臂,有气无力地说: “大家先回去吧,必要时再叫你们。把你们的电话留下。” 他说完,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白皮记事本子,从贾明开始写电话号码。
众人走后,牛处长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两股浓烈的灰白色烟雾像两条毒蛇,从他的鼻孔悠然爬出,腾空蹿去。他咳嗽了两声,在地上吐了两口浓痰,淡淡地说:“人当即断了气,已送到利明医院太平间去了。”
“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夏颖问道。
牛处长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黄皮记录本,推到夏颖面前,说:“你自己看吧。”说完坐在长条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微微闭起双目,一口接一口地抽
烟。
夏颖的目光迅速滑过记录:
今天, 9 月 30 日 。
马俊的生日。
马俊在痴情餐馆举行生日聚会。
昨天晚上,马俊和焦娇从他的老家一回校就发出了请帖,自然新上任的教务处长贾明是不可缺少的座上客。
聚会从中午 12 点开始,一直到下午 6 点多,马俊出了事才结束。
等来宾到齐,马俊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声宣布:“今天,是本人的第 25 个生日,大家光临庆贺,俺马某十分荣幸,非常感谢。”
接下来,马俊以主人的气派环视了一下来宾,然后拍拍坐在他右边的贾明的肩头,抬高嗓门大声说:“非常感谢贾处长光临!”
话音未落,焦娇端着一个特大的蛋糕,扭着屁股,颠着胸脯,缓缓地走了进来。她身着红缎旗袍,体态袅娜,步履轻盈,面似桃花,恰如仙子下凡;蛋糕上用红色的奶油写着 Happy Birthday to Ma Jun ;正中心标着两个阿拉伯数字 25 ;四周等距离插着鲜红的蜡烛,烛光摇曳,火苗欢跳,如梦似幻。此时此刻,这儿似乎变成了天堂,在座的每个人也自然成了神仙。
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突然都变成了哑巴,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屏住气息,瞅着焦娇和蛋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谁带头唱了一句:“ Happy birthday to you !”
众人都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跟着唱:“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因为是英文歌,在场的人几乎都不会歌词,只好跟着瞎哼哼。贾明连调子也不会,但兴致不低,哼起了豫剧,将自己生硬的豫剧旋律强加到大合唱中,把一个祝贺生日的歌子弄得非常不协调,听上去像一帮群氓起哄的奇声怪调的嘈杂声。
焦娇把蛋糕放在餐桌中央,绕到马俊身边坐下。
马俊扭过脸在焦娇的面颊上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鼓起腮帮,撅起嘴巴“噗!噗!噗 —— ”几下吹灭了蜡烛。
众人随即发出了一阵狂笑,这狂笑声像野人聚会的狂叫,从沙窗网眼挤出,在街头上空回荡。
众人吵吵闹闹地吃蛋糕。
不一会儿,餐桌上摆满了饮料饭菜。大家边吃边喝边说笑,好不热闹。
马俊提议大家划拳玩玩,可是只有他和贾明会划。
贾明嘴里含着一大块红烧猪肉,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这个玩意比学英语容易得多,看看就会了。”说完他放下筷子,往上挽了挽袖子,开始和马俊划了起来:“歌俩好呀!”
马俊:“六六 —— 六呀!你喝酒呀”
贾明端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贾明:“五魁手哟!”
马俊:“八个!八个!你喝酒哟!”
……
一口气划了十来个回合,马俊大部分都赢了。他得意忘形,神采飞扬,两只
小眼睛放着贼亮的光芒。按照酒桌上的规矩,输者喝酒。可是马俊今天来了个彻
底改革,陪着输者喝酒,还不时扭过头去亲吻焦娇的脸蛋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
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只觉得腾云驾雾,忽忽飘飘,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几次把贾明当成焦骄去亲吻,引起众人一阵阵哄笑。
马俊倒了两大碗北京二锅头,端起一碗向贾明敬酒:
“俺,俺,俺马,马某,敬,敬你一,一碗!祝,祝你飞,飞黄腾,腾
达!”
贾明连连摆手:“我,我实在,不,不行了。”
马俊的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舌头僵硬得像一个木塞子,在嘴里拐不过弯儿,说:“你,你不喝, 瞧,瞧不起俺马,马,俊,你喝!”
贾明双手抱拳,在马俊面前频频作揖,央求道:“我,我实在不行。饶,饶了我吧!行行好!”
马俊把酒哗的一下倒在了贾明的头上:“看,看你那个毬,毬样!”
众人又掀起一阵哄笑。
马俊给大家每人倒了一杯竹叶青,颤抖着嗓音说:“来,来,干!干!”
叮当的碰杯声、咕噜的喝酒声,嘎吱的嚼菜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混合成一首令人百无聊赖的交响曲。
在类似无聊透顶的乐曲伴奏下,神州大地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类似的闹剧,每年有无数个亿元公款化成酒肉穿过了肠胃。
聚会正掀起了高潮,突然断了电。
这个雅间东西墙上各有一个像牛眼大的小窗户,南墙上有一扇紧闭的门,通风和采光效果很差。因此电一停,空调和电灯顿然停止运转,室内光线随即暗了下来,温度骤然上升,不一会儿,变得像蒸笼似的闷热。
众人汗流满面,呼吸困难;顿然乱成一窝峰,抱怨声, 谩骂声,尖叫声,闹哄哄的,像一帮身陷绝境的野人。
贾明红着脸,喘着粗气,用餐巾纸不住地擦脑门。他扭过头吐痰时发现了背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突然惊叫道:“咳,我说,我们都是他妈的蠢驴。有的门不打开用,甘受洋罪?”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不知道贾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是焦娇机灵立即站起来打开了那山南门,光线和空气随即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室内豁然亮堂起来,片刻,新鲜空气驱逐了污浊的空气。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贪婪地呼吸着,叫嚷着,赞美着焦娇。
贾明拍了拍马俊的窄肩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你,你马俊真有艳,艳福!”
马俊扭过头亲了一口焦娇,发出了很响亮的吧嗒嘴巴的声响。
众人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贾处长高!实在是高!”
焦娇打开门发现,门外面有个很窄小的平台,没有装护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突然射出了一缕凶光,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焦娇这次跟马俊回家收益不小。临走时,马俊父亲给马俊带了三万元,也让焦娇拿着。这样一来焦娇这趟西北之行,弄到手 6 万多元,加上以前马俊献殷勤给的钱,不到一个月已弄到手 10 多万元。当然,她还会从马俊手里不断弄到更多的钱。然而,她很担忧,她本来是个男扮女装的骗子,马俊又很风骚,垂涎三尺,越来越逼近她,时刻想吃禁果。一旦马俊发现她是个男人的身子,那就遭了,而且迟早会发现的。因此焦娇萌发了除掉马俊的罪恶念头,只是还没有想出可行的方式和时机。她重新坐下来,想如何不动神色地利用这个机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灯突然大放光明,空调也哼起了流行曲。
不知谁喊了一声:“把门关住吧!”
焦娇用臂肘捅了捅马俊,嗲声嗲气地说:“去关上门好吗?”
贾明正要起身去关门,马俊用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抢先站起来遥遥晃晃地向那扇敞开的门走去。
他没关门,径直向前走去。
焦娇把一颗殆心提到了嗓眼,微微偏过头等着观看一幕悲剧。
众人只顾吃喝,说笑,谁也没有注意到焦娇脸上的表情。
焦娇突然喊道:“马俊,不要往前走!危险!”
同时,“扑通”一声,马俊像一个装满草的麻袋掉了下去。
众人震惊,张着嘴巴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被魔法定住似的。
“快救人!”焦娇尖叫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人们乱成了一团,像疯了似的喊叫着,往外涌去;餐桌上的杯盘瓶碗碰到了地上,发出啪嚓叮当的声响,像发生了 7 级地震。
地上有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头。马俊的头不偏不移,正好掉到这块石头上。他躺在地上像发羊角风似的扭动着身躯,鲜血像泉水似的从太阳穴的一个洞涌出来,流到地上,慢慢渗入泥土。
……
参于在 K 研修学院制造的两起案件的几个罪犯很快落入法网,向警方交代出焦娇。
马俊死后 10 多天,警察逮捕了焦娇。
当人们知道焦娇是男扮女装而且是 K 研修学院连续发生的那两事件的导演者时,惊愕不已。
第四十三章
苏平实现了报复计划 —— 废了尹大夫。
苏平和于曼在市里亲戚家过了中秋节,接着去承德避暑山庄玩了几天。对他们俩人来说,这是幸福而痛苦的三天,因为他们住在一起,成了事实上的夫妻,苏平成了真正的男人。可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淡化了他们的甜蜜,甚至把甜蜜变成了苦涩。这种东西是一种想象,一种意念,或者是一种幻觉,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就像老是纠缠着你烦恼你的蚊虫。每次做爱后,于曼就默默地流眼泪,悔恨自己的失节,似乎觉得对不起苏平,而苏平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头上戴了顶又大又重无形的绿帽子,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人的本性怪得很,尤其男人。每个人都害怕、憎恨别人给自己戴绿帽子,同时几乎所有的男人又喜欢、乐于拈花惹草,给别人制造绿帽子。
第一次做爱后,苏平双手捧着于曼的脸颊,深情地望着她饱含泪水的眼睛,为她吻掉了眼泪,同情达理地说:“我读懂了你的泪水,我绝不嫌弃你。那不是你的过错。” 他话是这么说,也是肺腑之言,但心里很不痛快,感到受了一种无名的凌辱。这种感受完全可以理解。谁乐意穿别人试过的鞋呢?
“……”于曼沉默不语,伸出双臂搂住了苏平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他的身体;两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躯体又融合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倾听着彼此欢跳的旋律,沉静在无边的柔情蜜意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苏平突然问道:“那个老家伙事后给了你多少臭钱?”
“……”于曼已带着甜蜜、舒畅和几分疲惫进入了梦乡,嘴角挂着孩童般天真的微笑,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烁着几颗清莹的泪珠。
苏平为于曼轻轻地吻掉略带咸味的泪珠,心里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酸楚、义愤、自责搅和在一起的感受,他后悔不该对她提起那件事,因为这会刺伤她那颗伤口还未愈合的心。幸亏她睡着了,没有听到。苏平是个同情达理的男人,他不嫌弃她,他爱她,无怨无悔地爱她,但是他对于夺去她贞节的那个老东西绝不能饶恕。他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惩罚那个无耻的老畜牲,只有这样心里的天平才能平衡,头上的绿帽子才能甩掉,才能洗掉耻辱。
苏平和于曼 10 月 4 日 下午回到了学校。
学校大门虚掩着,以往警服整洁,神气十足的警卫也不见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篮球场上只有一个男生在练习投篮,篮球击中篮板发出了单调的咣当声,使得清冷的校园格外寥寂。
这里的生活好像趋于凝滞。
你会感觉到,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仿佛回到了郭保才租下办学以前的状态 —— 一个倒闭的工厂。
于曼的宿舍门冷冷地挂着锁头。她从衣兜摸出钥匙,打开门,接着拉开窗帘,室内豁然亮了起来。她很快地环顾了一下,目光先落在窗台上那两盆儿草花上:徐静喜爱的
徐静的床上被子仍旧整整齐齐地叠着,床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英文字典,一支削得很漂亮的铅笔夹在书页中;李媛媛的床铺空空荡荡的,仿佛在默默地流泪,
思念它的主人;长条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信封,信封口没有封。
于曼拿起信封,抽出信纸,随即散发出一缕怪异的香水味儿,立即钻进了于曼的鼻腔。她不喜欢那种怪味,甚至感到一阵无名的反感,于是皱起眉头,伸开一只手在面前扇了片刻,欲赶走怪味。她打开信,先看了一下信末的署名,飞快地往下读:
徐静,于曼,你们好!
我们有十多天没见面了吧?我们同学两年多,住在一个宿舍两年多,有了深厚的感情。
我真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我回来拿行李。宿舍空荡荡的,你们在哪儿呀?我拨你们的手机,你们都关机。我一个人坐了半天,我哭了半天!
我父亲走了!留下了我和病弱的妈妈。
我的命好苦啊!
我原来打算好好复习,参加这次国考,拿上大专文凭,然后出去打工养活妈妈和自己。
然而,我个人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返校时,我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小学同学。客车到站很晚了,下车后,我去了她家。不一会,她打电话叫来一个 50 多岁的男人,说他请我们到饭店吃饭。于是,我们去了一家高级饭店。在餐桌上,我睡着了。我梦见房子倒塌,被压在下面喘不上气。我挣扎着喊叫着。我醒来后惊愕地发现,那个男人死死地压着我……。我当时吓得晕过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我那位同学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给我穿上内衣的。分明是他们串通了强暴我!我又惊恐又气愤,几乎要疯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那位同学开导了我两天,她说,‘女人迟早得把贞节给一个男人,给谁都一样。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傻瓜才守节。人的青春能有几天?不如早早享受……’我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而且生米做成了熟饭,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那个男人很有钱,模样长得还可以。他说要把我养起来,供我上学。我只好这样了。可是这次国考,我恐怕不能参加了,因为我这段时间没看一眼书。
我的脑子很乱!
再见!
永远爱你们的媛媛
2005 、 10 、 4 上午 11 点半
于曼被李媛媛的信惊呆了!她不能相信,在短短的 10 多天内,李媛媛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她疑心自己在梦中,怔怔地坐了老半天,才慢慢开始意识到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像梦一样的现实中醒着。于是她从头再次把信细细地读了一遍。
于曼把信放在桌子上,抬起手臂看看表:下午两点半 李媛媛离开宿舍,整整三个小时了。
于曼疲倦地倒在床上,闭起眼睛静静地呆着,她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仿佛
失去了思维能力;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心里空空落落,好像五脏六腑突然被挖掉似的。她像在梦魇,大声喊:“这个人世怎么啦?这么多龌龊的东西!”
苏平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鹏和孙同正在忙着捆行李,见苏平风尘仆仆地进来,停下手里的活,雀跃着迎了上来:“咳,苏哥! Very, very happy to see you! 我们以为你失踪了。”
“你们这……”
“我们转学了。”
“去哪个学校?”
“ B 职业学院。”
“就这么走了?”
“还能怎么走?”
“我是说 —— ”苏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这个学校死了!”
“我的意思是等等。你们先走一步。”
杨鹏和孙同不明白苏平在想什么,互相对视了一下,又忙着收拾起东西。
苏平是个深沉的人,心里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不易觉察出来。他要为
于曼也为自己作一次报复行动,杨鹏和孙同永远不会知道。
送走杨鹏和孙同,苏平的情绪一落千丈,觉得人生非常无聊,到超市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回宿舍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平时,苏平很少喝白酒,酒量又很小;只要白酒一下肚,他的脸立即变红,红得像患了重感冒发高烧似的。然而,这次他喝得脸竟然变白了,白得像粉墙。他醉了,生平第一次醉酒,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
苏平从地上爬起来,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口渴得要命,端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一仰脖子灌进了肚里,头脑顿时清新了许多;他躺在床上开始筹划实现他的报复计划。要不是他胳膊打着石膏套子,他早就办了。现在他的胳膊骨折处长好了,石膏套也扔到了垃圾堆里,可以执行蓄谋已久的计划了。
苏平几次去利民医院,摸清了应大夫的值夜班规律。
一个周六晚上 11 点多,利民医院病房的电灯渐渐熄灭;不时有病人痛苦的呻吟从病房传出;狭窄的走廊上灯光昏暗,空寂阴森。
苏平蹑手蹑脚来到值班室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随即里面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生硬的声音:“有事吗?”
苏平怕嗓音被听出,用假嗓子回答:“三号病房的,有事。”
室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一会门开了。
“啊?”应大夫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 —— 你?”
苏平闪进屋里,随手把门插好:“怎么?没想到吧?”
应大夫哆嗦着扑通一声倒在了椅子上;苏平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从裤兜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压低嗓子说:“老实点!叫喊,我宰了你。”
应大夫被苏平掐得像只被抓住脖子提起的鸭子嗝嗝的直倒气,接着像放了气儿的气球瘫在了地上。
“你是怎么糟蹋于曼的?照实说!”苏平手里的匕首在晃动着,发出了寒光。
“我,我说,我在糖块和水里给她下,下了蒙汗药。把她……”他像筛糠似
的浑身颤抖着。
苏平像拖死狗似地把从地上揪起来,放在椅子上,命令道:“把经过详细写下来!”
应大夫在寒光闪烁的匕首的威逼下,哆哆嗦嗦地写了自己的作恶经过,抖着双手递给了苏平。
苏平接过来看了一遍,命令他署上名字,然后叠起来,装进了衣兜。
苏平义愤填膺,但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好像来请大夫看病似的,这和手里明晃晃的匕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显得有点滑稽,就像小儿在玩抓坏蛋的游戏。
应大夫凭他的人生经验,觉察出苏平的平静正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预示着汹涌的恶浪立即就要掀起。他突然跪在地上,像鸡啄米似地求饶:“我有罪!我有罪!饶了我吧!我赔赏 —— 5 万……”。
苏平冷笑了两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老畜牲!”接着照他的脑门便是一拳。
应大夫立即歪在地上,昏了过去。
苏平不慌不忙地解开应大夫的裤子,撕掉他的内裤,手里的匕首一晃,那个罪恶的东西像个被老鼠夹子打死的耗子,随即血乎乎的掉到了地上。
苏平在死猪般的应大夫身上擦了擦匕首,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医院,心满意足地走进了夜幕。
应大夫捡回了一条命,失掉了阳具,这也是他作恶的代价。他只好默认,不敢运用法律,因为他懂法律。他对为他手术的同事说,和妻子闹别扭,不想活了,不想要那玩意儿。其实,谁也不相信他的鬼话,因为人人知道他是个花心老头;因此自然地会想到,这是他自己惹下的祸;无疑这是他应付出的最起码的代价。
第四十四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上午,西北风呼喊着越过 K 研修学院,吹得树木发疯似的摇头,折断树上的朽枝,揪下残留的枯叶,把它们抛到天空,又摔在地上,然后把它们和尘土搅拌在一起,扬撒在半空搅得天昏地暗。
一辆警车闪烁着威严的警灯,鸣着警笛,从 K 研修学院开出。警察逮捕了钮文革。
钮文革被警车带走后,狂风很快停息了,校园静了下来,天空也似乎明亮了一些。
钮文革是在焦娇落网后第二天被抓走的,在全校又一次引起了轰动!人们感到异常震惊!人们的头脑自然会生发出几乎同样的疑问:走路背手低头,待人盛气凌人,开会正襟危坐的钮文革怎么不继续当院长,突然戴上了手铐,被警察带走了呢?同时,人们的头脑里又生发出种种相应的答案,比如,他贪污了学费,强奸了学生,与那个男扮女装的骗子焦娇有微妙的关系,等等。有个喜欢说怪话的青年教师,很幽默地说:“我们的钮院长牛得很呢,长着一颗尖脑袋儿,钻钱眼儿很灵便;四肢长得特长,善于攀援,爬到院长职位上,还不满足,到处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连班房也不放过!” 这话立即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被周遭的物体撞碎,消失后,人们开始认真地思考,觉得这俏皮话饱含着某种规律性的东西。可不是吗?人类历史上,特别是当今大大小小的犯罪分子,哪个不是往钱眼里钻,脑袋儿卡住被揪出来放到班房里的呢?至于向上爬的那些人,实质上也同时往钱眼儿里钻,他们像水中的一群小鱼,只要贪婪,跳跃着去咬鱼饵,终究会被钓住。
公安局审讯钮文革的纪录里有下面一段笔录:
公安: “叫什么名子?”
钮文革:“钮文革。”
公安: “原籍?”
钮文革:“河南新乡”
公安: “年龄?”
钮文革:“ 54 岁。”
公安: “徐静是你拐卖的吗?”
钮文革:“是的,是我拐卖的。”
公安: “卖到哪儿?”
钮文革:“江苏文县徐家庄。”
公安: “时间?”
钮文革:“ 1985 年 8 月份。”
公安: “卖了多少钱?”
钮文革:“ 2 千元”
公安: “你是怎么拐到这孩子的?”
钮文革:“是我老婆拐来的。”
公安: “从哪儿?”
钮文革:“从北京的一所大学。她给孩子当保姆。”
公安: “哪所大学?孩子的父母是谁?”
钮文革:“我老婆没跟我说哪个大学。记得她说过孩子的父母都是大学教
师。姓夏还是薛,我记不清了。”
公安: “你老婆现在哪儿?”
钮文革:“她死了七八年了。”
公安: “你一共拐卖了几个儿童?”
钮文革:(沉默不语)“……”
公安: “怎么?不想交待?”
钮文革:(继续沉默)“……”
公安: “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多年前犯的罪行。”
钮文革:“四个。”
公安: “另外三个怎么拐到的?”
钮文革: “都是我那个死鬼老婆拐来的。她以当保姆作掩护,把孩子拐出来,
我在外面接应她。
公安: “是男孩还是女孩?”
钮文革:“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公安: “这三个孩子是从什么地方拐来的?他们父母是干什么的?卖到哪儿去了?各卖了多少钱?”
钮文革:“我想想……”
公安: “过一会儿你详细地写出来书面材料。听见了吗?”
钮文革:“是。我彻底交待。”
公安; “那天你见到徐静和徐母以后,准备干什么?”
钮文革:(故作惊讶状)“我没准备做什么呀?”
公安: “需要别人替你交待吗?”
钮文革:(狡黠地转动着黄眼珠子,沉默不语)“……”
公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
钮文革:“ —— 明白,明白。我只是感到有点害怕,怕万一孩子知道,我就麻烦了。别的什么也没想。”
公安: “看来你不想交待,那就让别人替你交待。我们再给你两分钟时间。”
钮文革:(沉默不语)“……”
公安: “好,时间到!”
钮文革:“哦!哦?我,我交待,我交待。我有罪,我该死,我想把她们两用毒药除掉……”
……
人们知道钮文革被捕的原因后,又是一阵惊愕,同时感到义愤填膺。
过了不到一个月,上面下了一个红头文件,宣布 K 研修学院停办,此后不久,郭宝才被公安部门拘留审查;郭宝才的那些挥舞权杖的亲友自然都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K 研修学院解散后,夏颖彻底离开了教学工作,开始了专业作家的生涯。
徐静、于曼、苏平、肖茗敏都转到了 B 职业学。巧得很,他们和孙同、杨鹏、闻雯分在了同一个自考班。
钮文革被捕后,公安人员在徐母的积极配合下,很快地查清了徐静就是夏颖 20 年前被保姆拐走的女儿菲菲,同时为其他三个被钮文革和他已故的老婆拐卖的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当然,钮文革及其同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现代新闻媒体载着这个消息,像春天从南方归来的燕子几乎在一个晚上飞遍
了京城,飞遍了神州,飞遍了地球村,又像平型关大捷的捷报,振奋人心。
在神州大地上,在人世上有无数个徐静被无数个钮文革残酷地拐走,卖掉,
割断骨肉亲情的纽带!他们和亲生父母时刻在互相思念,渴望团圆,有的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有的终身渺无消息,死不瞑目!
夏颖公开认徐静为自己的女儿那天,是 2004 年 12 月 25 日。这个日子不是
夏颖选择的,是公安局选择的,公安局也不是故意选择的,而是阴差阳错地赶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不仅是圣诞节,而且恰巧是菲菲的生日!
上午,天气好得出奇,几乎没有一丝风,北京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醉,和煦的阳光从高空慷慨地洒下来,温暖着大地;人们觉得天气暖融融的,仿佛春光提早来到人间;背阴处的残雪开始融化,化成无数条细小的水渠,慢慢渗入泥土,留下一道道像蚯蚓似的曲曲弯弯的雪水痕迹。
区公安分局接待室。墙上挂着一个圆形时钟,白色表盘,金色边沿。秒针匆匆地走着,在数字 12 处与悠然前进的分针相遇的霎那间,时钟开始敲响,一连敲了 10 下,钟声和谐、悠扬而庄严。
室内地中央摆放着一个栗子色椭圆形桌子,旁边端坐着两个公安,一男一女。男的 40 出头,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女的约摸 30 左右,中等个头,白净脸庞,眉清目秀,举止优雅。他们兴奋地谈论着什么,一面等着接待夏颖和徐静,帮助他们弥合被割断了 20 年的骨肉情亲纽带。
9 点 55 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在区公安分局门口嘎然停下,夏颖下了车,和司机摆了摆手,以示再见,然后走进了区公安分局庄严的办公大楼。
夏颖像大多数大学教师一样,平时衣着朴素大方,从来不像粗俗的暴发户那样西装革履矫揉作态,他很喜欢穿休闲服。可是,今天他的服装却变了样,米黄色的西装,洁白的衬衫,鲜红的领带,铮亮的褐色皮鞋;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步态矫健,仿佛年轻了 20 岁。
夏颖迈着自信的步履来到了接待室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立即响起了女声应答:“请进!”
夏颖应声推开门,走了进去;此刻时钟敲完了最后一下。
两位公安为夏颖严格遵守时间准时到达感到惊讶,同时起立,热情地向他迎了上去:“祝贺你,
夏颖和两位公安握手时,感激的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谢谢,我衷心感谢你们”这是一句肺腑之言,可是由于过分激动,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位公安从夏颖那紧紧的长时间的握手中,感到他的两只手像发烧似的,滚烫滚烫的,他们知道这是因为他过分的兴奋脉搏加速跳动的结果。
此刻,一位很年轻的女公安,领着徐静走进了接待室。这位女公安一大早专
门驱车到 B 职业学院,把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徐静,并把她接到区公安分局。
徐静眼里闪着悲痛而喜悦的泪花,深情地大声呼唤道:“爸爸! —— 爸爸!”随即扑到了夏颖的怀里。
这声音在徐静的灵魂最深处涌动了 20 年!这声音夏颖等待了 20 年!此时此刻她像火山爆发似的突然迸发出来,宛如春雷响起,是那么感人心肺,又是那么
惊心动魄,室内一时呈现出深沉的寂静,仿佛时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夏颖满面热泪,双臂紧紧地抱住女儿,生怕她跑掉似的,眼里现出兴奋、悲痛、严肃交织在一起的神色。
这是人间最感人的骨肉团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生悲喜剧的最后一幕;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流出了热泪,哭出了声音。
突然涌进来五六个记者,手里的镁光灯和摄相机一齐对准了夏颖和他的女儿。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
“夏教授,谈谈你的感想?”
“夏教授,你想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些什么?”
“菲菲,谈谈你此时此刻的感受!”
……
女儿流着热泪,挽着父亲的手臂;父亲把女儿挽着的手臂抽出来,放在她的腰间,紧紧搂着她。他们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他们觉得此刻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父女俩人存在,他们似乎没有看见面前的人们,也没有听见他们的问话。其实对于他们父女来说,此时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好长时间,夏颖如梦初醒,神色仍然严肃,嘴角现出了宽慰的微笑,语气虔诚地说:“愿天下分离的骨肉早日团圆!”
他用感激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大家,礼貌地点点头,示意告别,然后大声说:“菲菲,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自豪、宽慰和舒心。
女儿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出了接待室,瞬间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夏颖的公寓。新安装的荧光灯,新粉刷过的墙壁,新挂的淡蓝色的窗帘,……仿佛都承载了欢乐的生命,生气勃勃,喜气洋洋。
傍晚。一丝风也没有。户外静静地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织成了一幅延绵不断的洁白的大帷帐,从神秘的空中放下来;立交桥、高楼、树木、马路,、行人、车辆一切都包裹在其中,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超乎人们想象的洁白的风景画,一个像刚刚诞生的婴儿般纯洁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纯净,那么神奇,又是那么安谧,在橙黄色的路灯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芒,给你一种如梦似幻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天堂。
菲菲站在卧室的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前,凝望着户外漫天飞雪。
夏颖在起居室忙着装饰圣诞树,不时转过脸亲切地望着菲菲。
“菲菲,你喜欢雪花吗?”夏颖停下手里的活计,突然问道。
“很喜欢”菲菲的嗓音充满了愉悦。
“为什么?”夏颖 走到女儿身边,望着户外皑皑白雪。
“因为它有洁白无瑕的品格。”菲菲立即回答道。
“你试着即席作一首诗怎么样?”夏颖建议道。
“ —— 我试试看。”菲菲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吟诵道:
玫瑰的美似乎太俗艳
不能引我歌唱
也不会拨动我的心弦
牡丹的美似乎太富贵
不能激发我奋进
也不会赐予我诗性
雪花透着淡雅的品格
抽象出圣洁的美
令我陶醉
我愿化作一朵雪花
融入飞雪中
从高空悠然飘落
把人间变成洁白
即使短暂的一瞬间
夏颖听罢,嘴角露出了为女儿骄傲的微笑,评论道:“总的来说,你的诗不错,使用了对比的手法,诗的意象新颖,语颇隽永,耐人寻味。前三节不错,第四节不太精炼,建议改成这样:
我愿化作一朵雪花
融入满天飞雪
把尘世变成圣洁的天下”
菲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感激地说:“谢谢爸爸的雅正,我会努力的。”
晚上,室内暖气融融,灯光柔和,圣诞树上彩灯闪闪烁烁,仿佛一群天使愉快地眨着眼睛。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型栗子色实木餐桌,铺着洁白的台布,上面放着一只生日蛋糕,蛋糕上方用鲜红的奶油写着: Happy Birthday to FeiFei! Dad , Mum ;蛋糕上插着 24 颗精细的红色蜡烛。
餐桌四周摆放着三把靠背椅,其中一把上摆放着刘菲的遗像。菲菲坐在父亲和母亲的遗像之间,眼里闪着泪花,洋溢着幸福神情的脸上,透着几分悲哀 ——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念已故的妈妈,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极力控制自己,背过脸去擦掉泪水,想把悲痛咽进了肚里。
夏颖很理解女儿的感受,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知道压抑感情,对身体不好,于是说:“今天是你在家过的第四个生日,你妈妈在九天望着我们。她想听到你的声音,你就,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哭吧!” 菲菲紧紧抱住妈妈的遗像放声大哭:“妈 —— 妈妈呀,你听见了吗?我是你的菲 —— 菲!妈 —— 妈呀!……”
夏颖满脸淌着泪水,静静坐着,任凭泪水冲洗父女俩 20 年心中积郁的痛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响了电话铃声,夏颖拿起话筒:“喂,我是夏颖,
啊,是老同学……”夏颖一听是乔智的电话,立即打开电话的免提,以便菲菲也能听见。
“祝贺你们父女团圆!”乔智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大声说。
“谢谢!你的消息真灵通!”夏颖说。
“电视把你们的喜讯传遍了天下,我自然就知道了。我老婆正在炒菜,我们全家今晚要为你们举杯庆贺。”
“非常感谢你,乔教授。我是菲菲。”
“我早就说过,你们俩有不少的地方长得一样,结果证明了我的判断。啊呀,太高兴了!”
乔智通话刚结束,菲菲的手机响了。这次是孙同的祝贺,接着闻雯、肖茗
敏、于曼、苏平、杨鹏都分别打来电话祝福。最让菲菲激动的是李媛媛的电话。前些日子,菲菲联络闻雯、于曼和肖茗敏多次找到李媛媛,劝她改斜归正。李媛媛虽然有所醒悟,但犹豫不决。今晚在电话那头说:“……你
夏颖和菲菲受到了电话的鼓舞,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夏颖用打火机逐个点燃了蜡烛;烛花灿烂,烛光摇曳,映红了客厅,映红了父亲和女儿的脸庞,映红了母亲的遗像;母亲的遗像佛仿嘴角洋溢着幸福而自豪的微笑,眼里闪烁着亲切的目光,慈祥地望着菲菲。
菲菲含着热泪,站起来向母亲的遗像深深鞠了三躬,然后转过身子给父亲鞠了三躬,接着一口气吹灭蜡烛。
同时,夏颖拍着手唱起了英文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FeiFei
Happy Birthday to You
……
这歌声在紧闭门窗的室内显得非常洪亮,仿佛几个人在齐声歌唱;歌声从门窗的缝隙飞出,飞进了左邻右舍。于是人们跟着唱了起来,欢乐的歌声在小区的夜空中久久荡漾。
尾 声
2005 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早。春打 六 九头,立春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空气里流动着生命新生的浓烈气息;人们能感觉到正在苏醒的万物在律动。
那天早晨,菲菲挽着爸爸的手臂,在小区的静园散步,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什么,不时停下和迎面走来的熟人礼貌地打招呼。
“爸爸,你瞧,那是棵绿色小草!”菲菲好像看见珍珠奇贝似的突然喊道,声音愉悦,眼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松开爸爸的手臂,像喜鹊似的跳到墙根下,蹲下身子颇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夏颖来到菲菲跟前,俯首观看,只见一颗嫩绿色的小草从墙根的砖缝里探出纤弱的小脑袋,在微风中顽强地摇晃着,那神态活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菲菲捧起双手,爱怜地护住那颗纤弱的小草,好像怕什么伤害了她。
夏颖和菲菲几乎同时感觉到,那颗小草突然幻化成一束绿色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火苗越燃越旺,越燃越绿,瞬间燃成了熊熊烈火,把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烧成了绿色。父女俩感到非常兴奋,在心里大声吟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夏颖说:“菲菲,以这颗小草为题,试着作一首诗怎么样?”
菲菲没有马上回应,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她慢慢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静静地望着那颗小草,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眼里突然现出兴奋的光彩,把脸转向父亲,朗声吟诵道:
百合花还酣睡的时候
那颗小草就苏醒了
在寒风的余威下
顽强地挺起纤弱的身躯
灿灿地微笑着
为寒风蹂躏的大地
现出了生机
“好!好!这首诗有味道。”夏颖欣喜地望着女儿说,他沉思着停了一会儿,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当有小草的精神,在生活的道路上敢于面对人生的冰雪严寒,顽强地拼搏,用自己微弱的生命之火的光亮照耀人间,驱除蹂躏人间的冰雪严寒,实现人生的真谛。”
菲菲颔首赞同
夏颖停了片刻继续说:“你这次去英国深造,无疑是提高自己的良机。我个人的体会,英国文学不好学,自己的汉语底工要过硬,否则即使拿上博士学位,那也只是个学位而已。因此建议你始终把学习母语,提高自己的思辨能力,尤其是形象思维能力放在首位。
“还有一点你也应注意,搞文学创作的人要永远有一颗童心,对周围的一切
要保持浓厚的兴致,学会从不同角度去观察描绘事物。要学习别人的东西,但不要重复别人的东西。我们所熟悉的东西,许多人描述过了,我们要动脑筋发现别人没有注意到和没有描述过的特点。这就要求我们刻苦研读反复练习。”
菲菲一边听一边虔诚地点头,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说:“爸爸,我懂了。我会努力的。”
“离你起飞还有一个半月,想想看,怎么合理安排时间,除了为出国做准备外,要抓时间读些书,特别要练一练英语口语,从今天起我陪着你练,但你己……”夏颖的话被菲菲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 Hello! 你好,……我和爸爸在静园里散步。你准备得怎么样,……那就好。……太好了。我上火车站接你吧。……不麻烦。再见!”
“孙同明天下午到京,火车 3 点半到站。”菲菲兴奋地说,脸涨得通红。
孙同在菲菲的影响下,也参加了雅思考试,考得不错,成绩虽比菲菲略低,但达到了标准。他和菲菲一起去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英国文学。
“你和孙同的关系怎么样?” 在回家的路上,夏颖突然关切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问女儿的个人问题。
“很好。”菲菲的脸颊倏地一下飞起了两片红晕,顿时又消失了。
“我是说……”夏颖想说:“你和他是不是确立了那种关系?”可是觉得这样问有点唐突,于是打住了,神情有些尴尬。
菲菲很理解爸爸的心情,觉得应当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于是说道:“我发觉孙同一直暗恋着我,他这次参加雅思考试,也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动心,因为我的心思没有放在这类事上。”
“孙同比较优秀,我看他的智力不错,也有责任心。这次你们两人一起离开亲人离开祖国去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求学,要互相多照应多关怀点。”夏颖语重心长地说。
“爸爸,我记住了。”菲菲的眼圈红了。
对菲菲来说,出国前的这段时间太短了,比金镶玉都珍贵。她几乎分分秒秒地计算着使用,尽量多陪陪爸爸。起飞的时间越临近,她的心情越不是滋味,越依恋父亲;她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早就飞走。她觉得没有尽到女儿的责任,有点对不起父亲,因为她要把对已故的母亲的爱也给了父亲。
夏颖心情更不好受,高兴中夹带着几分失落感。他觉得恍若又一次要失去女儿;他自责很对不起女儿,因为他要把刘菲对她的爱也给了女儿。他一连几个晚上都失眠,但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在女儿面前嘴角总是浮现出慈祥而自豪的微笑。父女之间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他们彼此很理解对方的感情,无须用语言表达。
夏颖、乔智、闻雯、杨鹏、肖茗敏、李媛媛、于曼和苏平站在机场外广场上,挥动着手臂,仰望着徐静和孙同乘坐的班机箭一般地穿透白云,融入了蓝天。
菲菲在起飞前一周,给徐母打了电话,向他们问候,并告知他们起飞的时间。
近三个月来,徐母虽然由于女儿找到了亲生父亲,有一种揪心撕肺的失落感,
但同时也感到很欣慰,因为丈夫的身体出现了神奇的变化,长期歪着的嘴巴不歪了,说话也清楚了,行动也灵便得多了,能做一些轻活了。她和丈夫认为,这是因为协助女儿和另外三个被钮文革拐卖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骨肉的缘故 —— 上苍兑现了他们的祈祷。
这次徐母和丈夫一起进京为菲菲送行,可是遗憾的是,他们记错了日期。当他们到达北京时,菲菲早已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2008年6月初稿
2008年7月二稿
2008 年8月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