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的几个国庆节(旧文转载)
(2007-02-02 23:21:46)
下一个
1958年我出生时这个国家刚刚建立九年,比我晚一年出生的孩子很多都叫“国庆”
或“十庆”。1959年的国庆我没有印象,值在后来看了不少那一年拍摄的电影,都是歌
舞升平那种,跟别的年份排的片子不一样。文化大革[和]命批判了这批电影,说这批电
影表现了“资产阶级人性论”,证据是有的片子的女主角爱上了男主角,有的片子的女
主角很爱自己的父亲。在当时那是不允许的,每个人都应该只爱毛主席,其他都叫“无
缘无故的爱”。现在的官方说法,那时中国电影的“第一次高潮”。
1971年,我参加了国庆游行的儿童组字排练。按照计划,我和其他数万名儿童要共
同组成那次游行的背景,当军队和彩车走过天安门观礼台时我们就一齐打开手中的彩色
大纸本子顶在头上,向着天空拼出巨大的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
合起来!为此,我们从夏天开始停课,每天在学校集合,走十几公里路到天安门广场排
练。很多小孩中暑,尿裤子。广场旁边的便道上有一排排铁盖子,掀开围上帐篷就是临
时厕所。有时我在里面尿半截儿,尿急的女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冲进来占领了身后所有的
茅坑,我只好从另一出口仓皇逃出。有的男孩正在大便,起也起不来,四周蹲满女孩,
又羞又无奈,起得掉下眼泪。
等我们排练好了,这年的国庆游行取消了,党的副主席林彪乘飞机出逃苏联,在蒙
古坠机身亡。毛主席很受打击,从那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年国庆日改在各公园庆
祝了,我第一次去了颐和园,皇家园林的美景令我目迷神乱。在颐和园后山我迷了路,
听到山外的阵阵管弦就是走不出去,穿山度林时被乱石绊了一跤,右手背上至今留着一
块小伤疤。
以后的每年国庆我们都是发票游园,文工团在公园里搭台表演节目,唱京剧,演杂
技,还有女战士的集体歌舞。我那时正在当小流氓,逢此场合便和另外一些小流氓到公
园里结交其他小女流氓。节日的公园里到处可见独自或结伴游玩的良家少女,我们就上
前或尾随其后用轻浮的话挑逗人家,博人一笑,最终达到与人结识的目的。我在那些公
园里有过很多次美好和不堪回首的精神恋爱。
1979年,建国三十周年,我在青岛海军的一所小船上当水兵,10回家探亲,家里有
一张人民大会堂国庆联欢晚会的票,让我去了。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头两年,到处洋溢
着乐观的气氛,晚会的节目很丰富,除了歌舞、京剧,还放外国电影。在宴会厅还组织
了大型舞会,无数穿戴时髦的青年男女在跳华尔兹,大厅里响彻《蓝色多瑙河》、《维
也纳森林》这样的圆舞曲和中国民乐改编的《喜洋洋》、《步步高》等舞曲。我不会跳
舞,我穿着军装,我说不出我有多压抑,我感到世道变了,我和我身上这身曾经风靡一
时令我骄傲的军装眼下都成了过时货。正在跳舞的人们已经穿上了高跟鞋、喇叭裤、尼
龙衫,烫了头发,手腕上带着电子表,大概还有人在说英语。回到部队,我不再继续写
入党申请书,也不再抢着打扫厕所替战友洗衣服表现自己多么努力地在学雷锋。我跟我
们头儿说我有办法买到日本产的彩色电视机,揣着部队扬海带挣出来的3000块钱去广东
倒走私彩电去了。
建国三十五周年,天安门恢复了阅兵。邓小平穿着没有军衔的陆军军装站在一辆
“红旗”敞篷车内,露这一张很红润的脸,面前支着一个麦克风,宣誓一般举着右手缓
缓驶过集结在长安街上的陆海空三军部队行列。还有坦克,还有火炮,还有导弹……他
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穿出来: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那些战士一起喊:首长好!为人
民服务!当他回到天安门城楼上,电视中出现了他和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站在一起的镜
头。我看到胡耀邦向他翘了翘大拇哥,意思好像是说:真牛!那天还发生一件后来被广
泛宣扬的事,经过天安门广场的学生突然打出一幅标语,上面写着“小平你好”四个
字,这简短亲切的问候在很多年里感动了大家。
建国四十周年,我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打麻将。那几天我刚刚不那么担心了。一个
有内部关系的朋友告诉我,都查清了,你没事。你去了广场,但没说什么。还对广场上
一些年纪偏大的纠察队员表示了疑问,都录下来了,证明我当时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在
此之前,我非常担心情况混乱,情报工作跟不上。我们都知道,再好的情报机构也会出
现错误,我可不想事后得到道歉,因而不敢住在家里。街上部队和坦克已经撤走了,据
说有一位将军向中央进言,说“和尚不能老不呆在庙里”,中央听了。那段时间,我一
撒尿就觉得疼,尿的颜色也不那么澄澈,我以为我得了性病,到医院一检查是前列腺的
问题。医生讲是老其自行车硌的,歇一歇就好。那以后我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是建国五十周年,时间过得真快。听说他们要热闹一番,恢复阅兵和游行。应
该,全世界最大的广场不能老闲在那儿,好像我们不会过节似的。这些天北京在拆违章
建筑,我常去的两家酒吧都拆了,我住的地方门前的一片小商店也都扒了。一帮帮民工
在换便道上的方砖,布置绿地,节日气氛已经提前到来。我希望他们利用这个节日把北
京弄得干净点,有些渣土和垃圾没有国庆永远每人清理。还有那些盖不完的楼房修不完
的道路,我希望他们也能在国庆前竣工一部分。到时候我会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看这个
城市是否配得上这样一个难得一遇的日子。
小时候,五十年是很大的数字,遥远得无从想象。我曾经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未
来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我就呆在我自己的未来,我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真正的变
化,我的梦想还像小时候一样遥远,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经不打算实现它了。五十年的时
间已经使我习惯了一个国家。也许说“国家”是用词不当,因该说“政权”。我们国家
有五千年文明史,这五十年由这个政权统治。
我基本接受很多人的一种说法:这个政权要没了,国家就会像俄罗斯一样混乱衰
弱,吃亏的还是老百姓。“我们都不希望国家乱吧?”一听到这样的问话,我就无言以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