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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下面是泥土

(2007-02-02 23:21:44) 下一个
海水下面是泥土(上)
── 一个台湾少校的故事

刘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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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给张学良的信
张伯伯:

永别了。

是的,永别了。在你面前,爸爸说“再见”,你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其实,我在骗你,爸爸在骗你,而你,也在骗我们。这里的“再见”是一个多么虚伪的字眼,又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字眼。我们都心照不宣,什么“再见”,另一个世界里“再见”吧,或者,梦里“再见”吧。

将近半个世纪了,你的同龄人演出了人生舞台上的一幕幕悲喜剧:胜利,失败;权力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悲壮的死,怯懦的生;有人死了却活着,有人活着却死了。几多悲欢,几多离合,好不绚丽多彩! 可是你,拥有的却是一座巴士底,现代的巴士底,永恒的巴士底!

人民的意志被强奸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一去不复返?一个大大的问号罩着它),然而,你的意志却被强奸着。原谅我使用这么丑恶的词。丑恶的却是惊心动魄的,有人会为它汗颜。张伯伯,你失去了一个人最不应当失去的,你得到的是你最不愿意得到的。在你的前半生,你安排中国的命运,至少是半个中国的命运,而你的后半生却要由别人来替你安排。你只能在想象中见你想见的人,而想见你的人也只能在想象中见你。

因此,我说“永别”。

爸爸是“保护”你的警察所长。你说你的岁月是“流水”,你身边也流水般地走过了多少警察所长。你的时光是流水吗?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吝啬?他们与你相伴,少则一天,多则一年,唯独我爸爸,在他们中夺得了金牌----六年。只有一点,我知道爸爸与他的前任们是相同的:他们在你面前都是昙花,都只能一现而已。奈何!

这几天,爸爸心情不好,走路老低着头,像遗失了钱包。我却像遗失了整个世界。爸爸不愿意离开你,可是他只敢叹气。我也不愿意离开你,但我蔑视叹气。英雄是不叹气的,你就从不叹气。我想哭。我历来认为属于我的东西中,眼泪最昂贵。我愿把它献给你! 我只把它献给你!

你是有魅力的。你的风采折服过中国,世界也曾在你面前震颤。无论是谁看你一眼之后,就再也无法把你忘掉。而我,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后两年我上了军校,但几个假期都回到了你身边,更何况,这是我走向成熟的两年。岁月如歌。孩提的岁月是牧歌,成熟的岁月是《离骚》。那种对比颇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味道。因此,这几个假期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

人的生命是一根蜡烛。我的生命之烛燃得最亮的时候,就是这几年。与你相处的一幕幕,虽逝去,却难忘!

我刚来的时候,就发生了那个著名的“鸟笼事件”。是的,他们把它称为“事件”,独独瞒你一人。你捉了一只鸟,又买了一个笼子,把鸟放进笼里,然后派人送到老头子①那里去。呵,笼中鸟,你不是在暗喻自己吗?小鸟是痛苦的,它要挣脱囚笼。你也是痛苦的,你也要挣脱囚笼啊! 在那一刻,我只感到了这个世界的无情。小鸟是你的猎物,你是老头子的猎物。原谅我这么说,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憎恨猎取者,同情被猎者。

老头子收下了你的鸟和笼子,又派人送来了一个更大的笼子。

他说:

“你再捉鸟吧,我有的是笼子。”

“我有的是笼子”,好钢口! 今天,这已成为他的一句名言。

囚笼有两种:一种在栅栏之内,一种在栅栏之外。绝大部分人生活在后一种囚笼内,生活在大千世界乃至宇宙之中,你却生活在前一种囚笼内。你是真不幸者。

当你接过那个更大更沉重的鸟笼时,脸上平静得没有一点表情,只说了一句:

“可惜了一只鸟儿!”

你见到我爸爸时,又说:

“我不好。我害自己还不够,又害了一只鸟儿!”

我突然理解了你。你的猎取是无奈的,甚至是痛楚的。你为了自由,才使一只小鸟儿失去自由。但你们都没有自由。你同情失去自由的小鸟儿,我同情失去自由的你。

自由,闪光的字眼,美丽的字眼,骗人的字眼,极富诱惑力、极富煽动性的字眼,它引了多少人为之折腰! 那些天,我重新认识了它。

从那时起,我对自由产生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恋情。也许有一天我会像你一样失去它,因此我现在才要加倍欣赏它,享用它。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那里养成的:无论多冷的夜晚,睡觉时也要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紧闭的房子不也是囚笼吗?我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气,即使在睡梦中也需要。

后来的几天,你是在反躬自责吧?我看见你钓鱼时,每钓一条,随即又放回身后的山涧里去,如此反复。我还看见,有一位警卫人员捕捉了一只鸟,你用钱将鸟买下,在手中抚弄良久,然后放了。小鸟噗簌簌的飞向蓝天。你的双目凝望着,你的双手僵硬地伸展着,像要拥抱蓝天。

这情景,将我的心碰撞得痛楚极了。我更加同情你。你也向往天空,那是一个多么自由自在的去处! 可是你没有天空,你将永远没有天空。在那以后不久,老头子撒手人世了。人们都以为,他的死,是你的解脱。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死亡是消除隔阂最好的办法。死亡甚至会引来仇敌的赞美。不幸,这想法过于简单和天真了。老头子在临终前同他的儿子(那个即将成为另一个老头子的人)谈到了你,只说了四个字:

“不可放虎!”

最初听到这句话时,我竟激动得不能自持。张伯伯,你不感到骄傲吗?我若是你,我会笑,会满足。他把你比作一只虎。一个人在被囚禁了数十年之后仍被别人看成虎,那是怎样一只虎呵。数十年,好长好长的岁月,你老了,你瘦了,可你依然八面威风! 你是被囚禁者,神经并不脆弱,倒是囚禁你的人神经是脆弱的,他至死不敢放你! 在这一刻,我心中突然涌上来一个奇想:你不是他的猎物,他反而是你的猎物!

我们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新竹山中是荒凉的,山间小路上,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当然,还有一些身影隐没大树丛中。大人们不敢接近你,我敢。孩子是天使,禁地对天使不设防。

有一天,我问你:

“张伯伯,你几乎被关了一辈子,究竟是什么道理?”悄悄看了你一眼,我又问:“你甘心吗?”

你说:

“甘心。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这个道理。”

你笑了。我实在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笑,有些阴沉,有些嘲讽,还有些辛酸。说话时,你显得多么轻松;笑时,你又显得多么沉重。后来我才明白,你用一句轻松的话勾勒出一个多么沉重的故事! 这故事太沉重,也太长,长得一千零一夜也道不尽。谁是君?谁是臣?莫非还有一个王朝?真是童话呵,不过,它是一个在冬天里讲的童话,让我心里发冷。

我说:

“这种事,在别的地方不会发生吧?”

你没回答我,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

你指指脚下:

“这块土地!”

你脸上浮现出一种愤慨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你恨这块土地吧?你恨,你觉得。它毁了你,亏待了你。

“这块土地太古老,”你接着说,“古老得使它的人民认为生活在回忆里才是合理的,骄傲的,于是,重复便成了他们的专利。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重复。”

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完全不理解你的话,今天也不完全理解,但我愿意理解,我所遇到的一切也帮助我理解。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标准评价它。你的评价最神奇。

很快地,我发现我对你有一点误解。我以为你恨这块土地,可是我错了。你爱它,深深地爱它;恰恰是由于你太爱它了,你才会在爱过它之后又恨它,恨过它之后反而更爱它。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情感!

那天,我写了一首关于你的诗,拿给你看。开头是这样的:

伯伯

你是军人

永远的军人

可是你已经打完了

属于你的那份战争……

你的眉头忽然一拧:

“不对!”

我愕然。

我实在有些糊涂了。你说:

“他们走了,又来了。这一回,他们不是用三八枪打我们的大门,而是用丰田小汽车、索尼录音机、三洋电视机,还有他们的歌! 时代换了,武器换了……”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我不敢苟同你的看法,但我理解你和你那一代。

你又说:

看见他们踏上这块土地,我就想发怒,想喊叫……”

也许你的观点是荒谬的,可是我感觉到了一颗发烫的赤子心。是的,感觉到了,因为我的心也热了起来。

你不再睬我了,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好长时间不眨一下。我诧异了,问:

“你怎么啦?”

“你看。你看到了吗?”

“看什么?”

“我们这块土地,是亚洲的心脏,亚洲的胸膛。你看,异族的长矛刺进了它。它流血了,流了好多血。我们的血是烫人的。”

这惊心动魄的情景我看不到,你看得到。但我从这些话中看到了一种民族魂。你最有权利说这样的话。家仇,国仇,还有因这两种仇而派生出来的你个人数十年的耻辱。你是历史长河中伤心的过渡人。

张伯伯,将近五十年呵,你觉得伤心吗?我都替你伤心了。“伤心复伤心”。每当我看见你一个人蹒跚而孤零地踯躅在山间小道时,鼻子就忍不住发酸。

一次,伴你散步时,我说:

“张伯伯,我真可怜你。如果你不被……”

谁知你面孔马上变得严峻了,甚至含着一点轻蔑,训斥道:

“这是什么话!”

我不知所措,不敢吱声。我们默默而行,良久,你才说:

“我不要听这样的话。我可以被人恨,可以被人爱,就是不可以被人怜!”

我心中一震。

小路上出现了一群鸡。

“你看,”你说,“领头的那只鸡。”

那是一只雄壮而美丽的公鸡,昂首阔步,鲜红的冠子仿佛在滴血。

“多傲啊,”你说,“每只公鸡几乎都在刚刚长成之后就被割杀,可它们的眼睛中却没有任何一点历来命运的阴影。鸡尚且如此,何况男子汉大丈夫?”

我凝视着你的眼睛,那是双与世隔绝的眼睛,久违了太阳,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再仔细看看,岂止是没有阴影?那里面燃烧着火,燃烧着太阳的光焰!

我最强烈的感觉到这一点是在那一个黄昏。那天,你的十几个部下来看望你。他们都是东北军的将领。东北军,一个被遗忘了的名字,一首悲愤的歌。它最先投入那场民族的战争,却最先从战争的舞台上消失。白山黑水,它的家乡,竟成了它的朱仙镇。令人憎恨的金牌,何止十二道,把它调到另一个战场。空怀壮志,纵有宝刀,却斩不得楼兰! 近代中国史悲剧迭出,它演了一出悲剧。

面对旧部,你无言。整整一下午,我清楚地记得你只开了三次口。自你身陷“囹圄”以后,他们是第一次见你。我期待着暴风雨。谁知你只淡淡丢出这样一句话来:

“日子是无声的,所以言辞显得笨拙了。山居是无人的,所以礼仪也疏忽了。来,无妨;去,亦无妨。”

我不理解这些话,但我发现那些人是理解的。

你领着他们参观你的居所。一路无言,一路轻烟。当来到你潜心钻研《明史》的书房时,你站住了。几千册有关明朝的书籍在书架上望着你,沉默着。一个王朝沉默着。历史沉默着。你和你的旧部也是历史,你们也沉默?

你忽然转过身来,说:

“学良是东北父老的不肖子孙!”

哦,你在对历史发言?

人们骚动了。有人高声道:

“不,少帅,你是东北的骄傲!”

少帅! 这名字好响亮! 拥有这名字已经够骄傲了。

人们对这句话报以掌声。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可是你又沉默了。

黄昏时,要分手了。那些人情绪十分激动。他们都是垂暮之人,这是他们数十年来第一次与你相会,也将是最后一次,踏着夕阳归去,便是人在天涯,是孤旅,也是断肠人。别时难,相见更难!

他们都哭了,像孩子一样地哭了。

你不为所动,依旧不发一言。在那一刻,我觉得你是残忍的,但我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你的过失。悲惨世界是残忍的。

你们一起来到院子里。你不愿再送,挥了挥手。你能够挥走晚霞,却不能够挥走你的子弟兵。在你行将转身时,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呼唤留住了你。“少帅! 少帅……”他们在呼唤你,他们在呼唤旧日的梦。

你望着他们,他们望着你。含泪的目光像一张网罩着你。你的目光是冰凉的,可我还是从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挣扎。你要挣出这张网。

哭声变大了。痛哭是为了爱。我觉得似乎只有从女人身上才听到过那种发自生命深处的痛哭。

起风了。枫叶纷纷落下。枫树也在落泪?不仅有泪,还有血啊。叶子是红的嘛。

有一个人哭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跪在你面前。

你大喝一声:

“起来!”

那人如受电击。大家也怔住了。

你又缓缓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

你再次挥手,又引起哭声。忽然,你厉声道:

“成三列纵队,列队!”

大家茫然。我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重复了一遍。

他们毕竟是军人,军人对于命令是敏感的。尽管他们不胜惊诧,还是在你面前排成了三列纵队。

你用炯炯的目光逼视着他们。当年,你身披猩红大氅,腰佩短剑,勋章与日月争辉的时候,也是用这种目光逼视他们的吧?这目光让人感到尊严,感到力量,感到一种决胜千里的气势。懦夫也会在它的逼视下勇敢起来。我看到,旧日的将军们停止了流泪,开始抖擞精神。一颗颗头颅扬向夕阳天。晚风揉乱了他们的白发。

“向后转! ”你发令。你声音苍哑,绝不雄壮,可正是这种苍哑,令人感动。我觉得那是一种超级的雄壮。你青春已逝,我看到了比青春更骄傲的东西!

将军们挺起了久久不曾挺起的胸膛。这些胸膛曾经面对过异族的刺刀。今天,前面也有刺刀?

“开步──走!”

没有了屈辱和悲愤,只有盖世的风流! 霎时间,空间变小了,人生短促了,距离消失了,这儿不再是新竹的山坳,纵然山清水秀,却那般纤细,柔弱;这儿是沈阳的北大营,有些肃杀,却有一种粗犷的美! 你的眼睛虚眯起来。你在检阅。受阅人是老迈的,但精神是年轻的。你露出了庄严的笑。我知道,在你眼中,这三列纵队是你的八千江东弟子和旌旗十万!

他们走了。你一直目送他们,直到那些身影完全消失,才转过身来。这时候,你落泪了。

我也落泪了。

这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又悄悄来到院子里。夜是冷的,可是我不觉得冷,因为这是一块发烫的土地。白天,这里曾经燃烧过烈火。热气灼着我。我的身心也在燃烧。你是虎,这里是平川,但你英雄本色犹在。大将军横刀立马,气盖万夫之敌! 你永远不会被犬欺。做人要做你这样的人。

我一直在那里站着,想着,直到晨光把天肚剖开。

张伯伯,在即将与你告别的时候,我想对你说的话有很多,但最想说的已经说了,暂时打住吧。爸爸催我多次了,我的手也发酸了,说一句俗气的套话:草草不恭。我还会再提笔的。

你的“少校”


二、爸爸
少校说:

“孩子心中的王国总是被两个偶像统治着,爸爸是国王,妈妈是王后。我只有国王,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爸爸即是我的爸爸,又是我的妈妈。有人说,男孩子多半是恋母的,我则恋父。”

妈妈刚生下少校就出走了,走得是那样彻底:家中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他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她的形象。“上帝不能到每个家庭,所以创造了母亲。”这是人们最爱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把母亲比作上帝。每当他听见它时,总会感到茫然:他没有见过上帝,也永远不会见,他也没有见过母亲。上帝和母亲一样遥远,一样陌生。他只熟悉爸爸。

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耳边就老是响着爸爸为他唱的儿歌:

爸爸的头,

像地球,

有山,有水,有河流……

他太熟悉那颗“地球”了。爸爸高高的鼻子,在他眼中是大山;爸爸的眼睛,是无垠的湖,渐渐,他意识到,自己的头也是地球。一天,他偶尔和爸爸一同站在镜前,呵,那是两颗多么相象的地球! 不同的只是一颗年轻,一颗老了。

他和爸爸不光是形似,神似,甚至“心似”! 他有一个毛病:每当累极了的时候,右手食指就会不停地抖动。一次,爸爸带他去爬山,他们一口气冲上山顶。大山睡在了他们脚下,他们睡在它头上──累坏了。这时,他的右手食指剧烈抖动起来。他把手伸向爸爸:

“你瞧!”

爸爸微笑着,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

“你瞧!”

蓦地,他的心不跳了。爸爸右手的食指也在抖动,和他的一模一样。

一大一小两只手平端在空中,几乎接触。这是第几类接触?都说第三类接触是心灵的接触,那这一定是第三类了。这一刻,他想,我是爸爸生命的延续。我的血管里流着爸爸的血,爸爸在这个世界上又塑造了一个自己。

爸爸不仅给了他肉体的生命,更重要的是,给了他精神的生命。有几件事是他永生难忘的。

爸爸常给他讲《三国演义》中关云长的故事。孩提时,那是他第一个偶像。有人讲关云长,讲尽了骄傲的千里走单骑,战官渡,水淹七军,单刀赴会。爸爸也讲这些,但他最爱讲的却是别人最不爱讲的──走麦城。麦城,耻辱的城,那是关云长的滑铁卢呵。爸爸并不这么认为。

“没有麦城,就没有关云长。”他说,“他在麦城完成了自己的塑造。尤其是在麦城空中的呼喊:‘还我头来’,喊出了一种千古的英气。他并不是珍惜自己的头颅,而是壮志未酬,心有不了的遗恨! 这是多么伟大的人格!”

爸爸曾在戴笠手下供职。抗日战争时,他曾是军统派往河内刺杀汪精卫的特别行动组的成员。来台后,他转入警界,负责城市治安。他是蹈过大海的人,如今却来 小河沟了。光听听他的名字,就足以使当地的太保②们不敢闭着眼睛睡觉。他的辖地是城市西区,他最爱说的话是:

“西线无战事!”

他调到张学良将军处后,西线不太平了。他的继任捕了几个人,但为此付出了最高代价:一夜,在自己家里,被太保们捅了十三刀。

葬礼上,同事们都哭了,爸爸却一滴眼泪未掉,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还我头来!”

不知怎的,少校觉得声音是从空中传来的。关云长的声音?

那些日子,天一黑爸爸就换了便服出去,整夜整夜不归。

“爸,你在做什么呢?”一次,他问。

爸爸沉吟片刻后,说:

“寻人。”

“谁?”

爸爸伸出小拇指晃了晃。

他恍然。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爸爸对他说:

“孩子,今晚陪我出去一下。”

他有些不情愿。那一阵,卡通片《霹雳神童》风靡台湾,对于刚刚十六岁的他,很有吸引力呢。

“爸爸,去哪里呀?”

“我找到他们了。”

哦,去抓人。

“你干公事,我去合适吗?”

“就我们两个人,别人不知道。”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爸,你究竟要干什么?”

爸爸打开西服,一柄乌亮的左轮手枪在胸前一闪。

动枪的干活! 果然去抓太保! 少校想,竟要带我! 我不是警察,我只是警察的儿子!

足有十几秒钟,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止一次见过爸爸动枪,可他从未把它与自己联系在一起。那玩意恍如一幕舞台剧中的道具,不是真的,也不是近的。今天它突然近了,也真了。他心跳。

倏地,又一个想法跃入他脑中:爸爸也许要我当他的帮手?爸爸已调离了西区。西区是井水,他是河水。他犯了井水。倘若此事被别人知道,他只能乖乖当他的河水了。这想法突然使少校勇气倍增。我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就应当像男子汉般地行事。在爸爸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时,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走,爸爸!”

汽车疾驰在浓重的夜色里。车灯把黑暗分割成块块。他心里像揣着一头小鹿。拿破仑说他第一次上战场时只有一种感觉:想找个厕所。我为什么也有同感?难道我也在奔赴战场?我只在电影中见过太保:又长又乱的头发,似在冷酷地嘲笑着什么。一副墨镜,遮断了人生。三句两句话不投机,便呼啦啦亮出家伙,捅倒对方,或被对方捅倒。胜者在血泊中洗手。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鲜血,打了个冷战。

爸爸察觉了,问:

“有些紧张,对吗?”

他以问代答:

“就我们两个人?”

“嗯。”

“那他们有多少人?”

“一窝。”

一窝是多少?含糊的概念。不过从爸爸自信的口吻来看,他们人不会太多。

汽车在一幢平房前停住了,看外表,这是极普通的住宅。一片漆黑。爸爸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背上。金属碰撞声频传。进门后,有楼梯通向地下。爸爸在前,他在后,三拐两拐,灯光一明,又一个铁门耸立眼前。一个大汉站在门边。爸爸向他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拉开了门。

呵,别有洞天! 这里隐藏着一个世界。少校的脸色苍白了。不错,这里是一窝,好大的一窝! 门左侧竟有一个管弦乐队! 乐曲的旋律是疯狂的。人们在跳舞,也是疯狂的。在这里,人已经没有了人形。最文明的事是人做的,最疯狂的事也是人做的。人最不可怕,人最可怕。有些人在地面上疯,有些人在地下疯,有些人既在地面上也在地下疯。

爸爸对少校说:

“你站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

不要动?那你带我上这儿来仅仅是开眼界?

爸爸走到乐队前面,喝道:

“音乐停止!”

整个乐队都楞住了,音乐也楞住了。这种舞,音乐是魂。魂丢了,如何舞下去?

爸爸大步穿过纷乱的人群,登上乐台,放下麻袋,俯视全场,又一喝:

“×××在此!”

威风凛凛的一喝,直叫少校全身热血沸腾。这一刻的爸爸,好帅呀。他那本来就高大魁梧的身子,站在乐台上,像在人群中蓦地耸起的一座昆仑。昆仑不仅巍伟,更有一种气势。小山在这种气势面前,只有俯首的份。那些男男女女,不是小山,充其量只能算作丘陵而已。

死一般寂静。

爸爸扬起手来。

“男的,站到我左手;女的,站到我右手。”

人们动了,却像木偶,躯体是活的,意志是死的。

太保,你们自称是仅次于上帝的人,可你模镜。

“例行公事。”语气淡淡的。

第二天,少校问爸爸:

“你到底为什么带我到那种地方去?”

爸爸说:

“让你懂得怎样做一个男人。”

这句话,他咀嚼了好几天。后来,爸爸又对少校说:

“男人的魅力就在于高傲尊大!”

少校忽有所得:这话,是否是此行的真谛?他又记起来,爸爸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对孩子,我进行的是雄性的教育。”

教育是诗。这是小小的序曲,后面的段落更精彩呢。

这次少校用眼睛读诗,后来,他用生命。

那是少校十八岁生日刚过不久的一天,是个阴霾的星期日。吃过午饭,爸爸对他说:

“随我到海上兜一圈去。”

新竹靠海。警察所有一艘小艇,爸爸常驾艇出海,但,今天爸爸的要求却令他大惑:预报说“安迪亚娜”③要来了,她的长发已经在轻拂新竹的山峰。出海干什么?去看她的真面目?那是波斯女王的面孔呵,看一眼,得到享受,也得到死亡。

来到海边,少校第一个感觉是,大海病了。它躺在那里,焦躁不安地翻滚着,它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爸爸驾艇驶上了它的胸膛。

半小时后,他们远离了海洋。新竹的山在天边留下了一个铅色剪影。“安迪亚娜”已经来了。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带来的却是阴沉沉的云,恶狠狠的风。

爸爸驾艇绕圈。

少校明白了爸爸的心意:他又要做一次骄傲的男人,让我见识一下风浪。

你见过台风折磨大海的景象吗?可谓奇观! 少校只有一种感受:海站起来了。海多么广大。海站起来,天地间就只有它的影子了。接着,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感受:海不仅站起来,而且在跳探戈。下雨了。千万条雨丝像皮鞭,抽打着海。那是鞭下的探戈,那是痛苦的探戈。

就在这时,爸爸说:

“脱衣服,跳到海里去!”

少校这一刹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什么?”

“游回去。”

一股冷风嗖嗖地涌进少校心里。要我横渡这一片怒海?哦,原来你不是叫我见识风浪,而是要我拥抱它。不是你要做骄傲的男人,而是要你的儿子做。

一座山突然在艇前冒出来──那是浪。少校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大浪。他略一迟疑,爸爸喝道:

“快下去!”

爸爸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盘后,目色严厉。他一定以为少校害怕了。他的目光和语气刺伤了少校的自尊心。少校一咬牙,把衣服脱光。用力过猛,衬衣破了。

“好一个男子汉,”爸爸说,“以百米的雄姿,冲上岸去!”

少校扑向大海。奇怪的是,这一刻他体会到了自杀者投水时的心情。

海水变稠了,像油,而且是沸腾的油。每一个向他打来的浪都像是山上崩下来的石头,带着一股疯狂。他向岸边游去,不,确切地说,是挣扎而去。

海是狂怒的。海明威总爱把大海女性化,一辈子对海使用阴性称呼。少校爱他笔下的海,可他的海与现在的海相距多么遥远!

爸爸驾着小艇走了。他觉得自己成了被遗弃的人。世上只剩下他和他的敌人,唯有一搏!

小时候,他最敬佩古罗马角斗士。他不止一次试着猜想他们走向狮、虎,或是和他们相同的人搏斗时的心境。贪生反而不生,不怕死反而不死。此刻他也是角斗士。

搏斗是惊心动魄的。巨浪忽而把他埋进深渊,忽而把他推上山顶。在山顶只有一瞬,那情景真是奇特,万顷波涛尽收眼底。他成了大将,伫马高处,遥望千骑卷平冈。从浪尖上栽下来时,恍如飞机失事,身朝下坠,心往上提,简直要从口里飞出。他的力气渐渐耗尽了。一次,他刚从浪里钻出来,又有一个更大的浪打来,他被深深地埋葬,钻了几次都出不来。好黑呀,这是坟墓吗?他看见死神了。死神是女的。她对他笑。他心里大叫:

“走开,你!”

她消失了,身后显出一片天。海的手又一次把他托上巅峰。他的眼睛突然潮了。海岸,生命的岸,离他只有几十米。咫尺,天涯! 那么近,又那么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不可及呵。爸爸站在沙滩上。

“爸,”他暗暗说,“如果我死了,我会恨你的。”但他马上对自己生出了深切的痛恨。我不能死。十八岁的我,连谈到这个字都是耻辱的。死亡最公平,它既飞进皇帝的殿堂,也飞进乞丐的茅屋,但现在飞到我头上来,我拒绝! 死,我终要属于你,但不是今天! 此刻,少校不可死! 你若找我,那就对不起,我愿用全部力量与你比试。你笑着来,我准叫你哭着去,恨着去!

勇气大增,手脚也像突然被上紧了发条。搏斗,不屈的搏斗。为了生存而搏斗,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这儿是死的鸿沟,那儿是生的彼岸,他要将它们一同征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沙滩的。沙滩是含着亲情的。很久以前,《海的女儿》就告诉他,沙滩是温柔乡。沙滩上有海的女儿梦幻般的爱和为爱滴下的血呵。他把脸埋在沙里。他吻着它。它比往常有一千倍的亲切感。怒海抛在身后,搏斗在须臾间成了历史。可现在他反而隐隐有些后怕。刚才他是在地狱里走了遭呀。但经历过那种恐怖后,他从此可以嘲笑死亡了。


三、浴室
当她终于走到少校面前,拦住他的时候,他向她投去含着敌意的目光。

爸爸调到台北后,任阳明山警察所所长。少校的军校也在阳明山区,星期天少校有家可归了。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少校在回家途中走进一个商店,遇上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刚进商店他就注意到她了。她很美。这个念头使他难堪。她足有四十多岁了,或者更大一些,他却觉得她很美。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年纪还让别人感到美,那她年轻时该是美得令人动心吧。不过,更吸引他的,是从她身上显露出来的那种雍容高贵的气质。她和顾客们一样地浏览,问价,购物,但在一样中就有不一样。

他们擦肩而过,她望着少校。少校走了几步后,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怪呀,她也在瞧他。

他上了楼。皮货柜台前有一面大镜子,他朝里一望,怔住了:她竟跟在后面!

也许是偶然?少校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回首,她在!

少校屏住呼吸。怎么?我身上有奇怪的东西么?若没有,准是她心里有。一个男人被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一倍的女人盯上,虽算不上是坏事,也绝非好事。

他走出商店,也带出了她。

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

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郁和悲哀。那目光似曾相识。少校心一动。那女人的眼睛和神态令他想起一尊古希腊雕塑:一个女神得罪了宙斯,宙斯为了惩罚她,射死了她的三个儿子。女神也是母亲。她护着最小的也是最后的一个儿子时,就是用这种目光望着宙斯的。石雕无声,这目光却蕴含着一种永恒的母爱。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您是不是姓×?”

少校一惊。没有回答。不用回答。这一惊本身就是回答。

“你爸爸,叫×××?”

“你是谁?”

“少校! 我的少校! ”

最熟悉的名字,听起来竟万分陌生。哦,原来前面加了一个所有格:我的。我是你的?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妈妈!”

雷声。

妈妈?远方的梦,模糊又模糊。妈妈?陌生的词,久违了。

他命令自己镇静。

“我从没见过你。”

“我也从没见过你,但我认出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和他,一模一样。”

她的神情和语调都在说:不是谎言。少校深情地望着她。不错,这女人脸上真有自己的影子。

“少校,我真的是你妈妈呀。”

“真的,这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他反而冷静了。在这最应该焕发激情的时刻,激情却逃跑了。他谴责自己刚才的一些想法。

“孩子,跟我回家去吧。”

家?你的,还是我的?他眼前闪过爸爸的面容。

他没动。

“走呀。”

他心里突然撩起另一个冲动。

“你为什么要离开爸爸?”

不凡! 第一次见妈妈,就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大勇气!

妈妈脸色苍白了。

沉默。

“你真想知道?”妈妈声音里饱含痛苦。“到家去,我慢慢给你说。”

这是一个夏日,很热。妈妈的故事却是冷的,像才从冰箱里拿出来。

妈妈刚刚走进婚姻的芳草地就遇见了一个敌人,这敌人说出来准叫你惊死了,竟是她的婆婆!

妈妈的婆婆,少校的奶奶,一个隔代人。少校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天,她从这个世界上离去了。从此,她在墙上,在镜框里,默默地对少校微笑。这微笑是她的存在。吃饭时,爸爸总要先盛一碗敬她老人家。逢年过节,爸爸守着遗像,想与老人分享欢乐。爸爸的眼睛成了不涸的泉。一句话,每每重复:

“妈,天上好吗?为什么过年也不回来看看?……”

爸爸是个孝子。妈妈说,他们结婚时,爸爸这样说:

“你对我好不好不要紧,但必须对老人好!”

这要求,有点自我牺牲的味道,但并不高。爱你,当然也爱你的一切。

每天,妈妈对奶奶做出动人的脸。奶奶却没有笑脸。自从妈妈过门的那一天起,冬天便降临到奶奶脸上。

每天深夜,妈妈都听到隔墙传来奶奶的啜泣声。

妈妈想,该哭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哭我娘,她哭谁?

后来才知道,奶奶在哭爸爸!

奶奶觉得自己是最大的输家。她得到了媳妇,却失去了儿子。其实这是一种千古不变的交换,也是一种接力:一个女人把儿子交给另一个女人。可这是怎样一个儿子呵!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儿子。儿子是她的幸福,她的希望,她的全部。

奶奶年轻守寡,全部的爱,女人的和母亲的,聚成光环罩在爸爸头上。

一些怪事发生了。

妈妈爸爸上街时,偶一回头,忽发现奶奶远远跟着,还躲躲闪闪。妈妈的脸变了色。跟踪啊?为哪桩?索性招呼过来一起走!

一起走,多别扭! 无言,倒也罢了,谁知奶奶还有一张不饶人的嘴:

“大白天的,凑那么近,还拉手,招人笑哩。”

妈妈生气了。是她去拉爸爸手的。管得宽,偏拉! 但更令她生气的还在后头:爸爸竟挣脱了她的手。

泪水一下浮上妈妈的眼眶。

一天,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谈话,门外有响动,妈妈拉开门,心跳停止了:奶奶在那里,耳朵贴着门!

妈妈脸红了,奶奶反而是冷静的。

“你们怎有那么多话谈。”

怎么这么问,新婚夫妻之间的话,用箩筐也装不完。

一夜,爸爸妈妈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谈话。

门被悄悄推开了一道缝,一只手伸进来,叭地一下拉亮了电灯,随即门又被关上。

门外突然响起奶奶的哭声。

妈妈也哭了。

这些小故事一再重复着,像秋天的雨,飘洒在心头,叫人感到冷。

爸爸始终与奶奶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听妈的”,他的口头禅,往往是这些故事的结束语。他不在奶奶面前说半个“不”字,也不允许妈妈说。

那件事情发生后,妈妈夜里要将门锁上,爸爸坚决不让。

“你锁谁?”

妈妈的泪水猛地迸涌出来。

“锁两条命!”

“小声点,叫妈听见!”

“我就要叫她听见!”

“闭嘴!”

“不!”

奶奶在外面大哭起来。爸爸气极,打了妈妈一巴掌。

“又招惹老人家!”

如果这一巴掌仅仅掴在脸上,妈妈是承受得起的,但它是着着实实掴在心上,心流泪了,淌血了。妈妈决定告别了。

少校降生前不久,奶奶先告别了。她的离去并没能挽留住妈妈。还在月子里,妈妈已把行装收拾好。

爸爸沉痛地说:

“别走好吧?过去,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爱情就是从来不说对不起,若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爱在哪里?糊涂的男人呵,你的所作所为伤了妻子,也伤了自己。

妈妈还是走了。

少校坐在那里,汗水把全身衣裳都湿透了。

天热,空气在燃烧,他心里也在燃烧。

妈妈的故事是真实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每一个字都重得让人掂不起。只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字句才会这样重吧。

生活中,不了解真情是悲哀的,但有时,了解真情反而更悲哀。

他明白这是真的,但宁愿它是假的。他心情很复杂。爸爸从未对他说过妈妈为什么出走,但他一直觉得妈妈是不可原谅的,因为爸爸太伟大。故事中的爸爸与现实中的爸爸,无论如何也不能吻合。英武的爸爸,是顶天立地的大树,每一片叶子都完美得令人赞叹。这故事,好狠呵,竟要砍伐我梦中的树。

有一刻,他想把耳朵掩起来,又想逃走,而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妈妈用酒精炉为他烧茶,他默默说,让沸腾的声音大一点吧,别急着把那撮干瘪的茶丝扔进壶里,把你的故事扔进去吧。

故事是不会扔进茶壶的。他打定主意把它带回去给爸爸。

“孩子,看你热成这样,”妈妈说,“用凉水冲个澡吧。”

水?正需要,浇我心头的火!

妈妈去布置了,少校坐在客厅里。他的眼睛这才开始接触四周景物。他竟一惊:这是一个超豪华的客厅。地毯厚得令人难以想象,踩上去就像踩上一个人的肚皮,心里发痒。各式各样台北最摩登的家俱昂首望着你。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两面墙壁,大手笔! 他的好友王雁的爸爸是陆军上将,家里客厅也不过如此。妈妈现在是哪个阶层?

妈妈领他来到浴室,他眼花了。这是浴室吗?叫它水晶宫更贴切。四面全是镜子。他知道这是美国人的发明。有人说这是艺术,却是富人扔钱的艺术。妈妈,你也是贵妇人吧?

“孩子,你洗吧。”

一摇门锁,少校成了水晶宫的主人。他脱光衣服,用凉水猛浇。

约莫快洗完的时候,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一望,神情变了。门锁在动!

他想去抓衣服,可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门已经开了。天哪,妈妈走进来!如果不是步履有些踉跄,她的出现就像幽灵般的。

少校惊叫一声。现在的他是裸体的呵。

他想逃跑。他甚至扭转了身子。他哆嗦了一下。四面皆镜,四面楚歌,逃到哪里去?以前,他曾在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他高大壮硕,每一块肌肉上都溢着阳刚之美,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丑陋的。

妈妈向他走来,不,确切地说,是扑来。他闪开,妈妈扑空了,脸在挂衣服的钢架上重重磕了一下。妈妈叹息着,捂住半张脸。那模样陡然令少校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少校,我的孩子,别……别……”

妈妈伸出手要抓他,那手颤抖得多么厉害呀,叫人心里怕怕的。又一次,它们抓到的只是空气。妈妈流泪了。

“孩子,我求求你,过来嘛……”

动情的声音,叫少校心软了。既然不再怀疑这是自己的妈妈,就不要再躲了吧。况且,在这个小天地里,你能躲得过一个心里燃烧着烈火。一个无所畏惧的母亲吗?她是无所畏惧的。她的举动说明了这一点。妈妈的故事,已将少校的心撞痛,而现在妈妈的神情,更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意志撕成片片。

妈妈,我很坏,对吗?我也和爸爸一样伤了你的心吧?

妈妈又一次扑过来,少校不再躲闪,两只胳膊被妈妈抓住了。他倒抽了一口气。这一瞬的感觉那样神奇,如被电流击中,全身轰地一下起了火,这是一团亲情的火啊。

妈妈说:“孩子,我要检查一下你身上。”

原来她为此而来!

妈妈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在少校心腔里鸣响:

“你右肩上有一颗痣……呵,找到了,它好像长大了……你背上那块胎记呢?……还是以前的样子……刚生下来时,你两腿的膝盖骨一大一小,明显极了,现在好些吧?让我摸摸……”

少校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凭妈妈摆布。现在,他从灵魂到肉体,都对妈妈不设防了。妈妈,你一片苦心可鉴! 孩子是妈妈眼睛里的一块天,是妈妈瞳孔里的一座山,不管是婴儿还是成人,都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存在。你曾失去它,又找回了它。你想检查它是否真正属于你。

少校忽地产生一个奇想:从妈妈体内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赤裸的,今天我又赤裸着回到她身边。这一刻是不朽的。

妈妈的泪水洒在他身上,一滴滴,好灼人。

“孩子,这二十多年来,妈没有一天不想你……”

妈妈哭出声来。

“妈常常梦到你,每一回,你都哭。你从小特别会哭……你是孝顺的,因为你一出生就哭,哭得好响,你一定是感到了妈妈的疼痛。”妈妈有些语无伦次了。“我走的那天,你哭得真厉害,把妈妈心哭碎了。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和来接我的人走了一夜,天亮时,我哭喊着要回去,因为心爱的宝宝该喂奶了。没奶吃,你会饿坏的。那些日子,我的奶胀得生疼,一个劲儿朝外滋。一滋我就掉泪,宝宝再也吃不着了呵……”

少校鼻子发酸。他似乎看到了妈妈叙述的情景。母亲的乳汁,白色的血液!

“少校,这些年,你是怎样过的?”

爸爸的面孔蓦地浮现在心头。

他无语。

“孩子,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爸爸怎样把我拉扯大吗?妈妈,小时候我不曾在你温暖的乳房前多待片刻,却从爸爸强有力的臂弯里开始触摸世界。你的乳汁是一种食粮,爸爸的爱心是另一种食粮。我是吃着爸爸的生命,一寸寸,一尺尺,成长起来的。

他忽然有些茫然。今天的事,回去怎样向爸爸讲?他眼里闪过一丝阴影。

终于,他未发一言。

妈妈留他吃午饭,他执意要走。今天他有重要约会。妈妈千叮万嘱,要他再来。他答应了。出门时,一辆黑色的“凯依拉克”轿车在门外停住,从车内走下来一个穿着将军制服的人。军人本能使他想并拢双脚,却听妈妈说:“回来啦?”语气淡然,却很亲切,是妻子对丈夫的标准致词。少校不禁肃然:原来将军是这里的主人!

将军走近了,少校定睛一望,心里暗叫“哎呀”。他认识这将军! 那是陆军中赫赫有名的“五大将领”中的一员,官拜一级中将,现任中部军区司令,曾多次到军校视察。

“妈妈,”少校暗暗说,“你果然是贵妇人。”


四、含笑
少校站在剑潭公园门口,等待他的女朋友含笑。

含笑,好美的名字,何况它属于一个女孩,更有一股青春气息。

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少校有些紧张。相识一年多来,他们约会的次数要用两位数表示了,但每次他都很激动。

星期天,剑潭公园门口是情侣们的领地。看,这里有多少焦躁不安的男士,春风又送来多少艳丽的小姐!

他无法把握自己的这些男士中是不是出类拔萃者,但含笑若站在小姐们中间,可以把她们统统比得钻到地下去。这样想着,他笑了。

看别的情人相见是不愉快的。没有欣赏,只有挑剔。一位小姐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后,夸张地大叫:“Oh,dear! ④”众目睽睽之下,像颗炮弹似地把自己抛入情人的怀抱。少校想,做作! 给别人看的。又有一位小姐明明看见了等她的人,却故意不过来,低头站在马路对面,惹得那男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横穿马路。这也是做作。

别人的都不好,只有自己的女友好。含笑和他们不一样。

每次约会,含笑总是静悄悄地、像云一样飘到少校身后,轻轻叫一声:“嗨! ”亲切得很,绝对不会使你受到惊吓。一回首,她抿嘴在笑。

少校多么想听见这声呼唤呵。听那柔美的声音就如饮一杯美酒,醉迷迷的。少校在醉意中还夹着一丝遗憾:我名字不叫“嗨”呀,倘若她能够呼唤我名字,也许更动听。

但她从未唤过他的名字。

小姐们不时从少校面前走过,个个浓妆艳抹,脸上的粉厚得像面具。至于服装,不消讲了,在这里站一会儿,胜过观赏演娱中心的时装表演。小姐们全打扮得花儿一样,不过在少校眼里是塑料花。

含笑不一样。她从不过分打扮自己。夏日里,她总爱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凉鞋,瀑布似的披肩发也用一条白带扎起来。一片白,那是令人遐想的颜色呵。她很美。姐姐曾说:“你若化妆,就更好看! ”她说:“化妆其实是让别人看的。我不想叫别人注意我。”

可她做不到这一点。一张美丽的女孩子的面孔,无论在哪里都会引来女人的嫉恨,男人的妄想。大台北,十里红尘,打扮得活像洋娃娃的女孩不少见,倒是天生丽质是少见的。她不想叫人注意却偏偏更加惹人注意。上个星期天,少校遇到的事,使他又喜又恼。他和含笑从荣民医院门口经过,一个男人正打电话,看见含笑时竟愣住了,眼睛再未从她身上离开。“生了,生了! ”他语不连贯,显然在向亲人通报他当爸爸的喜讯。“我儿子给我生了一个老婆!”

这件事,倘若叫别的姑娘碰上,准乐得三天合不拢嘴。含笑却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颤。

“你怎么了?”

“我怕。”

怕那双不会转动的眼睛吗?啊,不必。你应当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感到自己的高大和完美呀。你应该骄傲。

你不。你和别人不一样。在那样多地方,你和别人不一样。

少校又笑了。

他正是被含笑身上这些“不一样”深深吸引着。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的初识。

去年暑假,少校参加了军校和台北一些大学共同组织的阿里山夏令营。上山后,男生住帐蓬,女生住在一幢二层的小旅社里。一天中午,大家正午睡,小旅社突然失了火。那天偏偏山风肆虐,满山树木都痛苦地弯着腰哀求,呻吟。一霎间,小楼上火苗乱窜。

幸亏是白天,男生们几分钟内就涌到楼前。一楼已被烟火笼罩,冲不进去。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了,露出来一张张失色的花容。

一架梯子伸到窗前,姑娘们一涌而上。

丑啊! 那些平时叽叽喳喳的、总是斜着眼瞅人的女孩子,这一刻变成了阳光下的雪人,崩溃了。她们并未受到伤害,可比受到伤害更狼狈。她们一个个简直是从梯子上滚下来的。好在男生们这时正怀着诗一般的情怀──女人受到危害时,正是男人显示自己魅力的好时机──不曾过多留意。

最后出现在梯子上的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她的裙子飘起来了。

目光更加凝聚。

那姑娘不动了,双手把裙子拉好盖住膝。

有人高叫:

“快下来! 快点!”

她没动,使劲按住裙子。她遮住的是春天。

火焰像一头巨兽,从后面缓缓逼来,窗户是它的大口,火就是舌头,一伸一吐。

少校被眼前这幅情景感动了。他从这姑娘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倔强,一种信念。女孩子是要防卫自己的春天的,但她在这一刻表现出来的精神,却超越了生命。她在一条边界上徘徊,后面是死亡,前面是男人的目光。为着防卫,她甚至把死亡放到了次要的地位上。

这姑娘,异乎常人!

白裙子在少校眼里变成了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小白花,有点悲凉。他的心里涌出一种卫护它的愿望。

风小一点后,姑娘下来了。

少校走过去。

“小姐,对不起,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吗?”

姑娘抬起头来,眼睛里竟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悲哀。那是一头含泪的小鹿。少校心一动。这目光对男人是富有吸引力的。

姑娘问:

“你要做什么?”

“我想认识你。”

她没回答。

少校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姑娘叫含笑。

在以后的几天里,少校默默地观察这个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的姑娘,宛如打开了一本奇异的书,每面都令人流连。

那天,他们在山顶看落日。夕阳想亲近大地,脸红红地去吻波浪般的山峰,峰峦被染红了。几番推搡,夕阳终于偎进了大地的怀抱。壮哉此景! 含笑鼓掌叫道: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一颗童心!

游姐妹潭时,含笑看见潭边有棵松树,树根让好些大石块给压着。她说:

“树根被石块压着,会很痛苦吧?”

会痛苦的。少校竟觉得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含笑说:

“应该搬开它们。”

少校默默地去做了。

又一次,举行篝火野餐,兴尽后,大家躺在草地上休息,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男女大学生竟当着众人的面做起爱来,女的躺在男的怀中,接吻声砰砰响,像有人在弹指头。八十年代,爱情已经长大,走出了二人世界的樊笼。有人说:世风日下。有人却说:世风日上!

大家都泰然处之,唯独含笑脸色苍白,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当接吻声越来越具侵略性的时候,她用双手捂住耳朵。

少校的心又一次受到撞击。

事后,他问含笑:

“你怎么啦?”

含笑说:

“我好羞。”

我的天,他们不羞,你倒害起羞来! 姑娘,纯洁如你,有几人?

那些天夜里,少校很厉害地失眠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令营结束时,他问含笑: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淡然地,仿佛无意地。其实,这话几天来被他用心中的天平何止称过千遍。等待回答时,他忍受着折磨。

他等来的只是姑娘默默的注视。

他又说:

“我们互相留下地址好吗?”

含笑依旧无言。

回到军校后,他把这段故事讲给好朋友王雁听,王雁大笑道:

“少校,有门儿!”

“你也这样看?”

“按照那姑娘的性情,你提出这两个要求后,她应当像兔子一样躲得远远的。她没有,这说明什么?沉默就是默认。的确有门儿!”

“看?”

不错,是有门,但看见门是一回事,能否走进去又是一回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扇爱情之门由关闭到虚掩,由虚掩到敞开,着实叫少校费了心血!

每逢节假日,少校常到含笑的大学去找她。少校在进攻。自从他认识含笑以后,一直在进攻。爱一个人,就要对准目标勇敢地冲,即便倒下又何妨?这才是男人的风格。含笑从未拒绝他,也从未邀请他。每次他来,看到的都是一张笑脸,但那仅仅是一张笑脸而已,不冷,也不热。这种笑脸更应该属于商店售货员而不是情人。

少校的行动是一首情歌,可他又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拨动心弦的敏感字眼。不成熟的爱是一种伤害,尤其对含笑这样的姑娘。

他知道含笑对自己有好感。不拒绝就意味着半开门嘛。然而这扇门何时才能完全打开,他心中无数。有一次,他问含笑:

“你对我这个人印象怎样?”

“还不错。”

“什么叫不错?”

“还可以。”

“不肯说个好字么?”

含笑不作声了。

姑娘呵,你简直点水不漏!

一年过去了。当暑假重新来临时,少校约含笑去爬阳明山。他打定主意向姑娘倾吐心中的秘密。爬山是有含意的:他们的感情始于山,也要成于山。

山顶上,少校用颤抖的声音对含笑说:

“有句话,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听我都要说……我爱你!”

终于说出来了,对着青山,蓝天,白云,说出来了。你们替我作证,此话出自灵魂!

含笑深垂着头,一声不吭。

少校也不吭声了,倒不是他失去了重复的勇气,而是要维持自尊,那种话,一遍和一百遍一样。现在球在对方。

对方没把球抛回。

沉默持续了半小时。

终于,含笑打破了沉默。她一脸慌乱,嗫嚅道:

“我……我现在就下山好不好?”

苦苦期待,得到的竟是这杯温吞水! 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你尽可直言。我知道你并不想伤害我,可你的不理睬,已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半晌,含笑又说:

“我走了呵?”

那脸色,那语调,有乞求的成份,若是平时,准叫少校又爱又怜,现在竟无端地使他痛恨。“走吧。”

一辆下山的巴士停在站里,含笑走过去。少校没动。

含笑问:

“不同我一起下山吗?”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少校冷冷地回答。

含笑在即将登车时停住了,朝他送来深深一瞥。那一瞥真复杂,有些忧愁,有些无助,还有一点渴望,一点激动。

女孩,别做出这种样子,想嘲弄就请嘲弄吧。你伤了人家的心,却还要做出被人家伤了心的模样,叫我看轻你了。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团愤怒,猛地转身,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下跑去。

不一会儿,巴士从后面赶了上来。在离少校很近的地方,司机长长地按了喇叭。少校觉得那喇叭声充满了傲慢与轻视,似在说:

“让道。”

少校在让开道路的同时感到了耻辱。连你也这样待我!

巴士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晃到前面去了,屁股扭了扭,扬起一缕尘土。这更极大地激怒了他。

巴士后窗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血呼地一下冲到脸上。

“巴士,就因为载着她,你才这么骄傲么?”

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涌来,他仰起头。

“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

他撩开大步猛追巴士。

山路多弯,巴士不敢开快,而人朝下跑反倒借来推力,这就便宜了少校。转瞬间,他追上了巴士。人车并行。

起初,车上旅客未注意到有人向巴士发出了挑战。相持一段后,他们的目光才被他吸引过去。目光多是鄙夷的:这人有精神病吗?要不准是吃饱饭撑的。两条腿想同四个轮子比赛,作梦嘛!

但只过片刻,他们就明白自己错了,那张坚毅的脸,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那奔跑着的优美姿势,那近似疯狂的速度所表达出来的斯巴达式的雄心,都在说:你们错了。

司机发现了他,加大油门。

他被甩开了。

前面是一处“之”字形转弯,他离开公路,插小道奔向下一段公路。

赶个正着! 巴士刚驰过,他便跃上来了!

巴士内响起一片惊呼。

后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抽搐着。

奇景! 人车赛跑,相信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是一种角斗。一方是钢铁的庞然大物,一方是人。那是有着一颗狮子般心脏的人。

突然,少校被一块石头绊倒了。

含笑用手捂住嘴。

少校一跃而起,再追。

巴士与他的距离渐渐拉开。

“你往哪里走!”

一声低沉的怒吼,使他的神经骤然昂奋起来。一阵战栗闪电似地掠过全身,新的力量又苏生了。他仰脸朝着天空,狂饮阳光。头发竖起,汗水如雨般洒在身后。他已不是用双腿奔跑了,而是用意志,勇气,尊严……还有生命。他的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了,目光里透出一股勃勃的野心。

距离又近了。

巴士上的人们向他挥手。他们已经被他的精神征服了。

更近了!

含笑热泪盈眶。

还有咫尺!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追上了! 追上了!

泪水猛地溢了出来,涌到他的脸颊上。

就在这天夜里,含笑浑身战栗着走进了他的怀抱。

一时,他无限心酸。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你不知道人家有多爱你。”

整整一晚上,含笑只说了一句话,那是快分手时,她俯在少校耳边,急切地,害羞地说:

“我向你保证,向你保证……我是处女。”

少校惊呆了。这话属于六十年代,或者比六十年代更早的年代,今天听来好陌生,好刺耳啊。美国的女孩子曾说要把那两个字从字典里开除,台湾女孩子虽达不到,却也频频对它们进行讨伐。处女怎样?非处女又怎样……

少校凝视着把头伏在他肩上的含笑,心情复杂。姑娘,这又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今天,你还听谁说过“处女宝”这三个字?爱你,便是爱你的一切,那是感情的交融,你却提出这个,以为它是先决条件。

次日,少校约含笑来军校,与他的好朋友王雁相见,王雁在宿舍里见到含笑时,脸色登时变了,眼睛里迸射出火辣辣的光,久久罩着含笑。

“少校,我好嫉妒你!”

少校深知王雁脾气,并不在意。

王雁向含笑伸出手去。

“朋友的朋友就朋友,握手!”

含笑竟不伸手。

“谢谢。”

过份了。固然,她可能不喜欢王雁的目光,但这是我的好朋友呵。

王雁突然收敛了笑容,说:

“不给面子?那好!”

他从墙上取下伞兵匕首,对那只依然伸着的手作出欲砍状。

含笑脸红了,只得去握王雁的手。

事后,少校责怪含笑,含笑说:

“对你们男人,能不碰最好不碰。”

我们男人?打击面那么广! 包括我么?

渐渐他知道了,他在这个范畴里。含笑走进了他的怀抱,但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了。就连他吻她的时候,她的嘴都闭得紧紧的。这不免令他苦恼。

有一次他说:

“你不能回吻我一下吗?或者张开嘴?你把一条三十八度线守得好牢啊。”

“急什么嘛?等结婚以后好不好?”

这回答,令人欲哭!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嗨!”

一回头,她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五、好友
两个小时后,少校和含笑离开了剑潭公园。

一辆浅蓝色的“凯依拉克”悄声地从巷子里钻出来,在距他们约有七、八米的地方缓缓行驶。

走了一会儿,少校觉得不对劲。回首,一惊。

“原来是你!”

王雁从车里伸出头来说:

“嘿,这么巧!”

的确巧。早晨离开军校时,王雁说他要去会朋友,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也约朋友相会在剑潭?

后来少校才知道,王雁是驾车悄悄跟着含笑,从她家一直跟到这里的。但少校为人坦荡,当时没想到这一层。

王雁说:

“到我家去坐坐!”

少校露出勉强的神色。

“打搅了你们,我恨自己,”王雁说:“可谁让我们在这里撞上?那便是缘份,抗不得! 非去不可,非去不可! ”又转向含笑,“含笑小姐还没到我家去过呢,赏个光吧,这厢有礼了。”

含笑犹豫着。

“不给面子?你可记得握手的事?今天我没有匕首,却有辆汽车!”

大家都笑了。

少校打开车门,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

“你不是戒酒了吗?那话可是你讲的:酒最害人,你一喝酒就出事……”

“与其留着害人,倒不如喝光了它,牺牲我自己!”

含笑噗哧笑出声来。

“别笑,”王雁声调沉重地说,“我是在自我牺牲。牺牲很痛苦。唯其痛苦,也才美丽。我追求它。”

喝醉了吧?这番话说得不着边际。

轿车飞驰着。

“这个小小的天地,只有三人,也是我在做着牺牲。少校,你敢说不是?车里坐着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姐,可她属于你,不属于我。你们在饮美酒,我却在喝苦酒。每时每刻,我都要花极大的力气,不,勇气,去杀死那嫉妒的细胞。杀不绝呵,它们成千上万!”

少校产生的第一念头是:巧妙的赞扬。第二个念头:是否真醉了?

他只能这样想。倘若他看到王雁刚才在剑潭公园外苦苦等待时曾大口大口喝酒的情景的话,他也许不这么想了。

“果然是写诗的人,这话多富有诗意。”少校说。王雁爱好文学,尤好写诗,有些诗还在报上发表过。“只是你不该说我。你的故事更浪漫。”

“浪漫?”王雁一声冷笑,“浪漫已经变成了历史。历史又把浪漫变成了笑料。”

片刻后他问少校:

“我的故事,你给含笑小姐说过吗?”

“没有。”

“有兴趣知道么?”他转向含笑。

含笑点点头。

“好,我领你去看她!”

“看谁?”

“我的情人。初恋的情人。”

含笑一时愣住了。

车在西门町一个超级服装商场外停住了,王雁指指商场门口:

“瞧,她在那儿!”

在他所指的地方,一个少女亭亭玉立。她好美,不管谁见了都不能不看第二眼。“迷你”裙短得快到大腿跟了,不仅“迷你”,甚至把你的魂也摄了去。她正好站成一显示身材的最佳角度,线条完美极了,令你爱,也令你绝望,灰心。

她一动不动。

王雁讲起了他的故事:那时他尚未上军校,一天傍晚,驾车路过这里,忽然目光被马路对面,也就是现在那个少女站的地方,吸引过去。呵,此女只应天上有!

刚刚从男子中学毕业的他,看惯了和尚头,一根女孩子头发就能在他心中搅起波澜,何况这样一个尤物!

他停车,走出来,隔着马路,凝视着那个少女。

少女也望着他。

暮烟四合。

起初,他最担心少女离去,他会痛苦的。她离去,他失去了什么?不离去,他又得到了什么?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把牢这一刻。他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被一个女性吸引。偏偏那少女始终不动一动,甚至连他坚持不住想动时对方都没有动的意思。突然受了感动。

十分钟后,下起雨来。他以为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她还站在那里。他立即就感受到她的爱了。

雨大了,行人乱跑,唯独他俩继续站着。

终于,他横跨马路。那是银河。他感到了牛郎式的激动。

牛郎是不幸的。他的发现令他欲哭:那少女竟是一具模特儿!

在欧美,服装店老板已把模特儿从橱窗里驱逐出来。在人群中微笑要比在橱窗里微笑亲切得多。模特儿制作得和真人一模一样,但比真人纯洁。

“令人痛苦的是,”王雁对含笑说,“我已经知道那是一具模特儿了,可我依然爱她! 你会去爱一本书,一幅画,一件衣服,一条裤子,为什么不能爱模特儿?何况她那么美!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她面前,泪水模糊了眼睛。我是活的,她却死了。倘若她也是活的,或者我是死的,该多好! 咫尺天涯呵,如果不是有人在商场门前避雨,我会去吻她。后来一个男店员出来了,要把她抱回去,我差点大叫:‘不许你碰她!’……”

王雁突然不说了,把额头贴在方向盘上,一绺长发耷拉下来。

含笑说:

“我不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

“太浪漫了。”她把“太”字咬得很重。

“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少校说,“譬如,第二次。”

王雁的“第二次”是在上军校以后了,因此少校十分清楚。

中华电视台办了一个节目《欢乐今宵》,主持人是个姓陈的小姐。不必形容她有多么美了,反正在那些日子里,她给每一个家庭的电视机前都带来一股飓风。男人们被它吹晕了头,主妇们被它吹红了眼。

王雁爱上了陈小姐。

《欢乐今宵》安排在星期日。一周七天,有六天他在痛苦的期待中度过。节目未开始,他总早早在电视机前端坐,脸红红的,像幼稚的小青年等待情人一样。

他是真正爱她的。某日,弟弟和他一起看电视。弟弟也被陈小姐的风采迷住了,眼睛里喷出火来。王雁大声说:

“不许你用这种目光看她!”

爱情是排他的。

陈小姐从未走出电视机,可她在王雁家中无处不在:卧房里、汽车里、走廊里,到处是她的照片,甚至浴室里也有。王雁洗澡时,还把装照片的镜框翻过去。他怕羞,还怕自己的裸体吓着了她。

渐渐,他在情感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一次,当陈小姐的面孔在荧屏上出现时,他竟去吻她。

潮湿的嘴唇触上荧屏,顿时响起一阵咝咝的声音。有电! 他毫不害怕,却快活极了。

终于,有一天,他走进了电视台的大门。当人们把陈小姐指给他看的时候,他的脸变成了一张白纸。陈小姐有那么美丽的面孔,却没有与它相配的身材。她很矮,腿短,上下身比例严重失调。更让他痛苦的是,陈小姐的肚子像皮球般地隆起着,怀孕了。她即将走入妈妈的行列。

事后王雁对少校说,当时他真想冲上去,把陈小姐揪住。

“做什么?”

“我有个奇念头:向她索取赔偿。”

“什么赔偿?”

“失恋费!”

那天夜里,王雁到北投红灯区⑤去了。可他走了一家又一家妓院,竟没有一个妓女如他的意! 他流泪了,痛苦地问:

“金钱多少都可以,难道没有不同的酒么?难道没有更美的女人吗?”

少校知道此事后,责备他:

“不可沉溺于女色,更不可放荡。”

他们走进王雁的房间,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大蛋糕,上面插着三根蜡烛。含笑问:

“你过生日?”

王雁说:

“不是我,是我身上这件衬衫。今天它已经三岁了。”

稀罕! 给衣服作生日,真正是闻所未闻! 当王雁把西装脱去时,更稀罕的事情出现了:他竟穿着一件女人衬衫!

含笑脸红了,甚至轻轻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怎么……”

“什么怎么?”王雁冷淡地说,“有什么关系?衣服只问好看不好看,不必管它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算了,”少校说,“把真实原因说出来吧。”

“当然要说!”

这件衬衫是他从西门町超级服装商场买的。那天,它穿在那个没有生命的女人身上。

“你知道这举动叫什么?叫‘爱屋及乌’!”他说。

王雁说话时,一直望着含笑。三人坐定后,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少校突然有些不舒服。他不自觉地扯起一个话题:

听说伯母为你介绍了一个女友,见过面了吗?”

“见过了。”

“印象如何?”

“在我妈妈眼里,是朵花。在我眼里,是块土坷垃。”

“你真会损人。”

“不是损人,她不折不扣是块土坷垃! 太土,土得掉渣子!”

“不说是个富翁的千金吗?”

“那又怎样?这号人我恰恰最瞧不起! 见面时,她老用手在脸上摩挲。原来她想让我注意她的手。她手上有一颗好大的翡翠戒指。我偏装作没看见,她就说:‘对不起,我的戒指上有一块污垢,你这儿有法国白兰地吗?我总是用法国白兰地擦戒指,用威士忌擦手镯,用……’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伸出了手。我手上也有一颗宝石戒指。我说:‘你瞧,我的戒指上也有一块污垢,我不像你那样烦,我只要发现它脏了,瞧也不瞧,就将它扔了。’说完,我一甩手就把戒指扔到窗外去了。我笑了,她欲哭!

少校嗔道:

“你好不通情理! 初次见面,何必把脸皮撕得那样彻底?”

“我看不惯!”

“你应该学会忍耐。”

“忍耐?我每天都在忍耐,每小时都在忍耐,每分钟都在忍耐。我忍耐得太多,也太久了。否则,我早疯了。”他揪住头发。“忍耐! ”声音提高了好几倍。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换了一种口吻:“我认为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忍无可忍。”

“什么情况?”

“想上厕所时。”

含笑捂住了嘴。

少校又一次觉得王雁醉了。这些话中都有醉意。他隐隐有些后悔和含笑一同到这里来。男人粗俗的话有时是一种幽默,但它只属于雄性。说给女人听,就是伤害了。

含笑指着房间里四个满腾腾的大书柜问:

“你有这么多书,看得完么?”

“看得完怎样?看不完又怎样?有人为思想而读书──这种人少,有人为著作而读书──这种人不多,有人为谈吐而读书──这种人占大多数。”

“你呢?”含笑问,“你为什么读书?”

“了解邪恶。书是邪恶的。邪恶,书最邪恶,因为书不能改悔……”

少校说:

“你不是即将要出一本诗集吗?那不也是书么?是不是邪恶的?”

“当然是! 所谓诗,其实是人们表达自己内心疯狂的一种形式,我的疯狂正是我的邪恶。别人的邪恶侵蚀了我,我也要用我的邪恶去侵蚀别人……”

少校想岔开话题,却听见含笑说:

“念一首你的诗好么?让我们看看你是怎样疯狂的。”

语气中颇含兴趣。少校眼里闪过一丝阴影。

王雁说:

“好,有一首诗是今天才写的,我念给你听!”

你,不是你们。少校不痛快。

王雁朗朗念起来:

日、月、星、辰、

红、黄、蓝、白、

江、河、湖、海、

大、小、粗、细、

表、里、内、外、

父、母、儿、女、

老、中、青、少、

衣、食、住、行、

功、过、是、非、

喜、忧、哀、乐、

声、色、犬、马、

我、你、他!

世界,

人生,

啊!

哈!

吗!

唉!

最后一个“唉”字,应该是叹息,他却用几乎高了八度的声音喊出来,仿佛是全身力量的的凝聚。

含笑笑了。

她的笑显然鼓舞了王雁,他双目熠熠放光,说:

“含笑小姐,就冲着你这一笑,我再即席赋诗一首!为你,更为你的笑!”

“我的笑这么值钱?”

“美人的笑最值钱。但美人是不能随便笑的。晴雯一笑不过撕坏了几把扇子,杨贵妃一笑累死了几匹驮荔枝的马,秋香一笑可就疯魔了一个唐伯虎,褒姒一笑不仅要了周幽王的老命,还断送了西周三百五十年的江山!”

含笑忍俊不禁,又“噗哧”一声笑了。

王雁伸出两个指头:

“二笑!”

“怎么啦?”

“今天我要叫你三笑!”

王雁低头踱步,似在构思,说:

“这诗的题目叫《情人……》”

少校心里一动。

“献给你们二位。”王雁接着说。

少校陡然生出一丝暖意。



情人呵,

你是我的太阳。

他忽然顿住,使劲用手劈开胸前的空气。

不,你不是太阳,

你是我的手电筒!

含笑问:

“太阳不很好吗?为什么要是手电筒呢?”



太阳普照着所有的人,

那不行。

我只要你照着我一个。

因此,

你是我的──

手电筒!

含笑又一次笑了。

王雁击掌:

“三笑!”

即将分手时,含笑问王雁:

“你有《苍蝇王》这本书吗?”

“有。”

“能不能借我?”

王雁指着贴在书柜旁的一张纸说:

“你看这个。”

纸上赫然四个大字:“朋友须知”,列着许多条款。第一条即:“不许向我借任何东西。不许借钱……”

有意思!

“不过,你例外,”王雁从柜中抽出书来,递给含笑。

王雁驾车把含笑送到家,然后和少校一道返回军校。正行间,忽见路灯下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停车,凝注,掏出钱包掷过去。

少校多次见王雁做这种事。少校对此并不赞成。“怜悯实际是对别人的一种蔑视。”你说。“何况,怜悯一个人,还不如怜悯一个社会。”他已几次劝王雁不必做这种绿林式的举动,但今天他一声不吭。

行驶片刻,王雁突然开口:

“少校,你看这雪亮的车灯,它像什么?”

少校一时没反应过来。

“像什么?”

“像利剑,刺破黑暗。黑暗在喊着痛……我和黑暗一样,也在喊着痛。心里在喊。”

少校想:他今天怎么了?

“含笑像什么?”王雁又问。

“像什么?”这一问不是不解,而含着淡淡的敌意。

“像苹果。”

“什么意思?”

“她是一只苹果,就是不知道熟透了没有。这比喻的灵感来自我弟弟。他有一次问我:‘我的女友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可我有时又猜不透她内心在想什么。你说怎么办?’我说:‘很简单,你把苹果先吃了再说。’”

少校没吱声。过了好大一会儿,王雁猛丁地又冒出一句话来:

“少校,先斩了吧?”

少校清楚他指的什么。他提什么苹果不苹果也是这个意思。

少校正色道:

“别胡说!”

“胡说?你不爱她么?”

“当然爱。”

“那你还等什么?”

“如果是你,就一点也不等了吗?”

“不等! 见了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床。”

“你这家伙,见了青春就想吃!”

“你等吧,等你想吃的时候,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至少要等一张结婚证呀。”

王雁大笑:

“结婚证值几个钱?新台币一元,再加上一生的收入。贱得可怕,贵得可怕!爱情不是结婚证,爱情是洪水,是烈火,是刹那也是永恒!”

“你这是什么话!”

“我的话有些逆耳对不对?那全是忠言呀! 你不听,也罢,恐怕将来倒霉的是你自己。人们说:擒住女人是一种艺术,守住她,则是一种事业。你擒得住女人,能够保证守得住么?八十年代的女人可都像兔子一样不老实啊! ”

少校有些不快,说:

“今天咱们难道没别的话可谈吗?为什么光谈女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王雁说,“一个男人想女人,两个男人谈女人,三个男人争女人,四个男人骂女人。这里有两个男人!

刚刚出了台北,汽车突然抛了锚。这时离规定的归营时间很近了,二人匆匆修理,急乱中却总修不好。少校看看表,叫了声:

“糟糕!”

“怎么啦?”

“要超假了。”

军校纪律极严,有些条令说出来准叫你咋舌。举个最普通的例子:吃饭。吃饭时腰不能弯,板凳只能坐三分之一(学生们私下里称为“啃”),碗不能低过制服上的第一颗扣子,眼珠必须正视前方,吃西瓜要吃到真正见不到一点红色,违者严惩……至于超假归营,那是相当严重的过失了,除了记过,还要体罚。

王雁说:

“怕真的赶不上了。少校,你拦个车先走吧。”

少校说:

“什么话! 如果受罚,咱俩一起受!”

等他们修好车,赶到军校时,果然大门已经紧闭。卫兵厉声道:

“归营时间已过,不准进!”




六、军校
他们决定在汽车里过夜。

少校叹气道:

“真背运,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

“怎么?你害怕影响毕业分配?你怕把你分到西伯利亚?”

台湾的“西伯利亚”并不遥远,但在军人心理上是遥远的。金门,哪个该死的给它起了个这么美的名字?天苍苍,海茫茫,那孤岛是台湾冷酷的边疆呵。

“金门?我不怕。”

“可是我怕。”

少校问: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

“向上爬!”

鲜淋淋的,这表白,叫人心跳。

“说具体些呢?”

“留得台北,留得总部,留在权力中心!”

“你这些话,能叫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也许还叫人感到肤浅,对不对?不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深沉的事情,即使有,也是假装的。有一次我对爸爸说:‘我暂时不追求权力,因为为时过早,但保留对权力的热爱。’我立刻感到了他的虚伪。他是个大官儿,能不懂这两个字吗?我只是把他遮掩心房的帷幕撕破罢了。”

少校笑了:

“听见这些话是痛苦的。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都在讲民主……”

“民主?”王雁冷笑,“民主还不是一群会投票的驴!”

妙喻!

少校说:

“这是我的信仰。我为此而快乐。”

“我没有信仰!”

“那就信仰快乐吧。”

“什么叫快乐?什么叫不快乐?疯子快乐不快乐?山精妖怪快乐不快乐?皇帝快乐不快乐?而快乐的皇帝又是不是好皇帝?给我答案!”

“没有。”

“我有!”

王雁突然把车灯打开,两道光柱射向军校门前的照壁,一排大字隐约可见:

“领袖、主义、国家、荣誉、责任。”

“你看,”王雁说,

“什么排在第一?”

少校没吭声。

“老头子死后,”王雁接着说:“阿国给军校师生训话时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么:领袖过世了,你们都是他留给我的遗产!特别是你们的飞行员!”

少校仍无语。

“天方夜谭啊!”王雁仿佛感慨万端。 “中国的天方夜谭!那天,在台北,我看见一群大学生在街头演讲,自由’长,自由’短。我差点笑出眼泪,说:

警察阿姨哭了:

“你嫌我吗?要不,为什么平时总挑我毛病?你说我胖,于是我大半时间都在挨饿。你说我站队时胸部挺得太高。那怎么办?才二十五岁,有什么崩塌的理由?……”

我恨那个阿姨。

你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话是:

“我怕孩子吃苦。”

后来我才知道,这话份量如山!

读高中时,一天回家,我见你正在看一本画报,上面有一个裸体女人。裸体女人美还是不美?世人看法相同,但说法不同。总之,这都是夏娃惹的祸呀。谁叫她成了摄影家镜头下永不枯竭的题材?她是上帝塑造的最完美的形象,可她把别人害苦了!

那时,教师只教导我们,坏孩子才看这样的照片。我用不原谅和不信任的目光瞪了你一眼。你苦笑着放下画报。我连你的苦笑也不原谅。那天,我待你冷淡。

今天,我意识到自己是幼稚的。不可原谅的不是你,而是我。爸,为了我,你做了男人尤其是台湾男人最不容易做到的事。你不喜欢女人吗?不。我知道你怎样深爱着妈妈。这许多年来,你的青春是在没有女人的房间里一分分,一秒秒消逝的。我不知道你要用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次次成功地扼杀男人的冲动。而我,仅因为你朝那样的照片看几眼,就对你产生敌意。

想到这儿,我哭了。我抱紧你的肩头,真想对你说:“爸,我爱你! 如果妈妈不爱你,我却是爱你的!”

泪水滚滚洒落在你背上,你说:

“这雨怎么是热的?”

在家养病的几天里,我处在一种忏悔的心境中,对你千般好。我真想,真想做一切事情来讨取你的欢心。小时候,我为你画过这样一幅画:夜幕中,星斗满天。空白的一角,写着我的心意:“献给亲爱的爸爸,请您任意摘取满天的星星!”

你说:

“好小子,好大口气!”

你笑了,笑得真舒坦。我现在也想让你这样笑一笑。

这几天,我开始怀疑妈妈的故事的真实性了。这种怀疑带来的是心情的渐趋平静。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又如在我心中投下一颗核弹!

昨天是星期日,快吃晚饭时,一个穿西装的人匆匆走进来。

“老×,快去,他来了!”

你神色大变。

“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布置警戒。现在警员都不在呀。”

“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说走就走,说上哪儿就上哪儿,和他老子正好相反。今天把孩子都带来了呢。”

“这样吧,”你想了想,“叫我儿子一起去,多个帮手。他是军人。”

“行。”

哦,他来了。从你们的对话中,我知道是神降临人间了。从你脸上我更清楚这一点。你这种激动的神情,在新竹我见过几次。他,但主要是他父亲,去看过张学良伯伯。他父亲是神,他也是神。尽管他常常降临人间,但仍然是神。有些幼稚的人老是叫嚷要推倒神的像,推得倒吗?即使推倒了也要留着底座,以便以后继续使用。

他和蔼地微笑着,和你握手,也和我握了手。他的手软软的,很小,像一只女人的手。我惊异,这是那拨云的手吗?这是那能够书写中国历史的手吗?

他对你说:

“随便上山玩玩,不用你们操心了。”

他完全没有他父亲那种威仪。无论在报纸上,电视里,画报中,他总笑眯眯的。他的面孔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可亲的老妈妈。即便是演戏,那演技也算中上了。况且他经常亲近民众,这不仅需要演技,还需要恒心,是不是也需要胆量?

他的混血的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一个个气宇轩昂。他们的神态和动作更像他们的祖父。

爸,当你走在他身后时,我看到你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这光彩使你变年轻了。你左顾右盼,眼神是警惕的,但我还是不费力地从中捕捉到了自豪的成份。

我们来到著名的百丈崖。这悬崖并没有百丈,但刀凿斧劈,也险峻异常。他到松林中小憩,你没过去。

他的孩子们要照相,一个背照相机的随从站在路旁为他们取景。

那个眼睛蓝蓝的孩子说:

“要全身的!”

那随从向后退,再退,再退,全神贯注,突然,一失足掉到深深的悬崖下去了……

他掉下去的那一刹那是什么感觉?是无限的悔恨吧?那情景永远留在我心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在掉,一直掉,掉,掉到现在还没掉完。

有人下山了。他的孩子们叹息着,但我听得出来,那叹息是怎样虚假呵! 果然,一个孩子把他自己的照相机递给站在一旁的你。

“你帮我们照一张。不过不要到路那边去了。”

你说:

“是!”

军人般的回答,而且没有丝毫的犹豫。爸,你知道么?当时我想哭了。假如你稍稍犹豫一下,我的心或许还不会被撞痛。你为什么恰恰站在他们身旁呢?他们为什么正好把照相机递给你呢?我恨你吐出来的那个字。今天它有些丑陋。我曾听见,你对他们的祖父说过这个字,对他们的父亲也说过,现在,又对他们说了!

他从小松林那边过来了,听说发生了不幸,显出异常痛苦的神色。而他的孩子们的脸倒象木乃伊。他下山,才走到绿树别墅附近,在门前台阶上坐下了,说:

“歇一下吧。”

语调沉重。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闪光。

这时天已黑了。那个穿西服的人对你说:

“老×,你到别墅后面的树林里警戒。”

我对你说:

“我先回家了呵。”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光。醒来后,竟发现你床上空空的,被子仍像昨天那样叠着。你一夜未归!

我放心不下,去找你了。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你还在昨天傍晚那个地方。这是第六感。第六感往往是准确的。

我来到绿树别墅后面,那儿有一片树林,还有一座山包。我上了山包,突然,心又开始抽痛了。这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太平洋上冉冉升起,那么大,那么圆,像熔化了的铁水,又像鲜血。这是神圣的一刻,大自然开始向太阳膜拜了。啊,日出,日出! 从山顶上望去,真是壮观至极呵! 同时,我看见了你。果然,你在这里呆了一夜。你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你向东站着,背朝绿树别墅,右手放在裤兜里,那里放着你心爱的左轮手枪。你的身体浴在霞光里,仿佛燃烧起来。我涌上来一种奇想:你多么像,多么像怀抱着篝火在自焚呵!

我说:

“爸,你站了一夜?”

“没叫我回去呢。”

爸,凭着这样的耿耿忠心,能授你一个什么样的勋章?干城?忠勇?还是克难?⑦

“回家吧。”

你硬逼着我去绿树别墅询问,他们是否住下了。人家说,一干人只呆了三十分钟,早就离去了。这样,你才肯回家。

爸,这事真可悲。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故事是真实的!

爸,这封信我当然不会寄给你,那么,让我把它寄到地狱去吧……

你的儿子

海水下面是泥土(下)
── 一个台湾少校的故事

刘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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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抉择
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少校站在西门町三路巴士站站牌下面。

十天了,每天这时候他都到这里来。

他在等一位小姐。

十天前,他去西门町,登上巴士才发现忘记带钱,尴尬地向服务小姐解释,却招架不住那饱含敌意的目光,热汗淋漓。

“喂,这钱你拿去买票吧。”

映入他眼底的是一张小姐的脸庞。

他俩同在西门町下车。少校问:

“明天你还坐这车么?”

“怎么?”

“我还你钱。”

“一张票……”

“要还。”

“明天这时候我还来。”

明天,少校来了。小姐没来。明天的明天,少校又来了,小姐仍没来。第三个明天,少校再来……一连十天。

天幕完全暗淡下来。他正准备离去,一辆“凯依拉克”在他面前“吱”地刹住,一张女人面孔从前车窗里探出来,是熟悉的。

“妈!”

又一张女人面孔从后车窗里探出来,怎么,也是熟悉的?

“你!”

竟是他等了十天的小姐。

少校惶惑了。两个不相识的女人怎会同在一辆车里?妈妈再婚后,又制造了三条和我一模一样的生命。

“孩子,”妈妈说,“玲玲对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玲玲?”

小姐说:

“是我。我介绍一下,我叫张玲玲。”

“我叫……”

“你叫少校,陆军军官校航空班应届毕业生,一九五0 年出生……”

“你怎晓得这许多!”

“我晓得比这还多哩! 我晓得你天天像木头似地站在这里,一共十天;我晓得你最近背了个处分;我晓得你被分到金门;我还晓得你和你妈妈的事!”

少校吃惊死了。户籍警?不,军队的门对户籍警是紧闭的,可明摆着她在这扇门里! 至于处分和毕业分配,由于小小虚荣心作祟他并未告诉妈妈,甚至未告诉爸爸,却被她一古脑儿地连锅端出。十天了,我以为她没来,其实她天天都来。既然来,为什么又悄悄隐去?小姐,你已知道我是谁,可你是谁?

他们一起去妈妈家。妈妈问:

“真把你分到金门了?”

少校点头。

玲玲说:

“王胖子这家伙,真够浑的。”

少校吓了一跳。被她呼唤绰号的人是军校生的上帝----校长,堂堂陆军中将呵。虽然他肚皮大得使他无法看到自己双脚,可没一个学员敢送他那个最大路货的绰号。玲玲唤他时像唤什么?淘气的弟弟,幼稚的情人,一只蹦蹦跳跳的大皮球。

来到妈妈家,妈妈家的中将迎出来。他对玲玲异常热情,笑容在脸上停留许久。不错,那是长辈对晚辈的笑,但少校感到那是卑微的长辈对尊贵的晚辈的笑。

“玲玲,几岁啦?”

“比去年大一岁。”

“哦?好好好好……”

苍白的头不住点着。

我的中将哟!

他朝楼上喊道:

“你们都下来! 玲玲来啦!”

他和妈妈的三个传人走下楼来。少校第一次见他们。

寒喧毕,妈妈对他说:

“你给老王打个电话。他们把少校分到金门去了。”

“真的?”

“妈,”少校说,“不要打。”

妈妈推搡着他进里屋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孩子们。三个兄弟审慎地望着少校,略含敌意的目光在少校身上生了根,仿佛少校不是他们的同母兄弟,而是犯人。

少校被看得窝火极了,但不退缩,也直视着对方。

“军人,有个问题请教一下,”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开了口,少校暗暗把他唤作老大。“最近中共和南越在西沙群岛展开大海战,你对此关心吗?我相信你不会不关心。”

不友好! 兄弟初次见面,便扔过来一颗烫手的番薯,下马威啊!

的确是烫手的番薯。军中严令:任何人不得谈及这场战争,违者必究。台湾从来坚持西沙是中国领土,可是事情一旦与中共沾上边,态度就变了,变得可以连祖宗都廉价拍卖了。

不能示弱! 少校说:

“当然关心!”

“关心什么?”

“一,据专家统计,南中国海的鲸鱼只有一百条了,军舰炮火又会夺去几条鲸鱼的性命?二,有四个国家说南中国海属于他们,大海战后,废钢铁归谁?”

玲玲笑了。

戴眼镜的兄弟插进来,少校觉得他是老二。

“外电说中共军队打得很英勇,可我们的报纸却说中共士兵胆小怕死,不堪一击。我们是不是在说谎?”

“也许是。”

“那怎么办?报纸该关门吗?”

“不用。说一次谎,就得说一千次谎来掩饰。继续重复就是了。”

“你是军人,你说,国军和中共军,谁厉害?”

棘手! 少校说:

“国军厉害。”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为什么?”

“打了二十年,我们把中共军打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我们自然是强中强! ”

一个“打”字,用意好深! 中文,你不亏是李白、杜甫、苏东坡使用过的文字!

“如果和中共军打仗,你会当英雄吗?”

挑衅! 少校回答:

“我不是英雄,从来不是,也当不了。”

“如果和越南人打仗,你会当英雄吗?你已经说过你当不了。”

“所谓英雄,并不比常人勇敢,他只是多勇敢五分钟。”

这回答多妙!

那个一直没发言的、有着艺术家般长发的兄弟站起来。准是老三。

“你们别说了。我厌恶军人,厌恶打仗!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军人?为什么要有战争?你想杀人,那你明天上战场好了。我永远讥咒战场! 那里有人,但没有人性,只有血腥与暴力! 血腥与暴力,你懂么?”

必须还击! 少校不动声色,说:

“这个世界不只是战场上才有血腥与暴力,这个道理你懂么?”

“举个例子。”

“俯拾皆是。比如,这间客厅隔壁的屋子----厨房。”

“厨房?”

“千百年来,厨房一直是充满暴力的地方,几乎每一类动物都在这里被宰杀过。方法各有不同,却无一爽快利落的,或被放血,或被窒息,或被重击。你闻不到血腥味么?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多闻闻吧。”

言犹未尽。

玲玲又笑了:

“的确是这样! 不过我补充一点:那是千百年来倍受欺压的妇女在发泄,将抑郁诉诸暴力!”

少校掏出钱夹,把票钱还给玲玲。

“何必这么认真呢?”玲玲说。

“我说过要还你的。”

“现在咱们认识了,免了吧。”

“对于已出口的话,我是奴仆。”

老三说:

“把那张钞票收起来吧,把那张手纸收起来吧,不管是你还是她,收起来吧,我讨厌看见它! 我又一次感到了中国人的不可救药,一点含蓄和幽默感都没有。外国人脑子里想钱,嘴巴里讲钱,可手上很少摸钱。那玩意烧手! 中国人想钱,讲钱,手上还大把大把攥着钱! ”

少校说:

“恰恰相反,我认为,中国人是唯一敢用钱币来装饰自己的民族,相形之下,西方人所使用的支票则是一种对人性的极大侮辱。”

玲玲从少校手里接过钞票。

“说得好! 我收了!”

片刻后,玲玲对少校说:

“我也有个问题:你所在的学员班三十人,为什么只把你一个分到金门?”

绝不怀疑了,此人来头不小!什么她都知道!

“我受过处分。”

“呵,”老大说,“原来你是被刺配的。”

“武松和林冲都被刺配过。”

“口气不小!”

老二说:

“你对金门怎么看?有人说它的存在不是军事需要,而是政治需要。”

“我是军人,不谈政治。”

“政治难道比打仗还危险吗?”

“打仗,你最多被人一枪打死一次;谈政治,你可以被人千刀万剐。这是邱吉尔说的。”

“你改了一个字。”玲玲说,邱吉尔说的是‘搞’政治。”

“你注意到了?”

“在家里谈政治嘛!”老二接着说,“最可怜的老百姓也可以在他的家里蔑视皇帝。哪怕他的家只是一个破房子,房顶在摇,风吹发响,寒流侵入,细雨成漏,但皇帝管不了。”

老大又问:

“金门与大陆一水之隔,去那里你害怕吗?”

“怕什么?”

“台风。自然界的和非自然界的。前者,一年中占去半年;后者,天天有。你不怕被击倒?”

“击倒我,非十三级台风不可。世上没有十三级台风。”

“嗬,蛮有骨气哦。军人,你仿佛有刘邦的气概。怎么,想当将军吗?”

“为什么不?”

“可你当得了么?”

“想当不想当是一回事,当了当不了是另一回事。人一生,只要完成对自己的塑造就行了,像项羽那样。”

“我看你当不了。在台湾,毕业本身即是竞争。在这场竞争中,你已经失败了。三十个人你都争不过,三百个人呢?三千个人呢?三万?三十万?我的项羽。”

“嘲笑我可以,请不要嘲笑项羽。”

“为什么?”

“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你崇拜他?”

“对。”

“那还不如崇拜刘邦哩。他是成功者。”

“刘邦没有心。也许原来是有心的,但早已被重重硬壳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为得天下,他可以不要父亲,不要子女,至于功臣功狗,更不用讲了。”

“项羽有什么?”

“魂。你看得见项羽的魂吗?”

“你呢?”

“我看得见。”

“这倒要领教。”

“他的魂在于一种抗争精神和赤裸裸的自我表现欲。从二十四岁登上历史舞台到三十二岁自剔乌江,他将足够烧完一生的光与热,集中在这短短八年中焚尽,一点也不节省能源!”

新鲜! 大家注意力被吸引了。

“刘邦是神。连韩信也指责刘邦的帝位是天授的,但项羽一生从头到尾,没有异兆,没有祥瑞,没有白蛇,赤蛇,只有一个‘人’! 从登场到幕落,舞台上下左右的聚光灯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他是主角中的主角,没有任何配角能抢他的戏,分他的光!”

“讲下去。”玲玲说。这话使少校信心倍增。

“他恨皇帝奢侈,烧了阿房宫;他为天下百姓早息战祸,单挑刘邦较量;鸿门宴上,却又忘干净了敌我;战场上杀人无数,偏偏常为部下的疾病流泪;一生不听别人劝说,却听了一个十三岁小孩的话,饶了一城性命;直至垓下被围,无颜见江东父老,割头赠友。这一笔最有力,为他的画像点了睛!”

玲玲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项羽尽情泼洒的是年轻人一往不悔的青春之力,刘邦斤斤计较的则是中年人的心机,项羽与刘邦争,怎么会赢?他失败了,但他仍是英雄中的英雄。在乌江,他拒绝了生,选择了死。大丈夫可以被人爱,可以被人恨,却不可以被人怜!”

张学良伯伯也是如此。

“英雄身上往往含着自毁的因子。别人杀不死他,能致他于死地的只有自己。他失去了江山,却赢回了自己!”

少校也不知道自己怎会一口气讲了这一大通话。他还很少这样激动过呢。他觉得心胸舒畅了一些。暑假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舒畅。

“你讲述了一个英雄,”老三说,“同时把自己也装扮成英雄。不过我要问,今天你上这里来用意何在呢?你难道不是想让我爸爸把你留在台北吗?”

玲玲打抱不平了。

“是我请他来的!”

少校站起来。

“再见。”

少校离开妈妈家,来到附近的“森林”酒吧,要了瓶酒,几碟菜,默默吃喝。喝毕去付帐,服务生对他说:

“先生,那位小姐已经代你付过了。”

少校一怔。回头看,玲玲坐在门旁的一张用半截树墩做成的桌子旁,正朝他微笑。

“你这是做什么?”

“没有什么。你刚才谈了那样长时间,竟能够不说别人半句闲话,我应当请客。”

二人坐下后,玲玲说:

“你好象不喜欢你的几个弟弟?”

少校沉默良久,慢慢道: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像白老鼠。他们聪明,家境好,受过高深的教育,但他们缺少艰苦奋斗、挣扎求生的本能。他们喜欢夸夸其谈。我是一只褐色老鼠。我可能是一个不可教育的人,只能当兵,还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兵,但我能够吃苦耐劳,不怕牺牲。比如,如果我的腿陷在夹子中,那么,为了脱身,我会把那只被夹住的腿弄断,而在所不惜。他们准不能!”

傲呵。这话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玲玲显然受了震动,从她脸上看得出。她说:

“你真下决心去金门?”

“嗯。”

“不改变主意了?我可以让你留下。”

“我相信,可我不愿意。”

“那里不仅苦,而且很危险。”

“我什么都不怕。我有一腔热血,还有旺盛的生命力。”

离去时,他忽然一阵冲动,指着那张用树做成的桌子:

“你信么?假如这是一颗生命力特强的树,明春这桌子会开花!”

玲玲无言。

台金班机⑧在云层里平稳地飞行着。

少校倚窗而坐,望着机翼下万顷波涛。

西伯利亚,用你的寒冷的风来拥抱我吧! 我将像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一样勇敢地迎接你的挑战,挺然如临风玉树!

此刻,他心里已经没有了怨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渴望和一种自豪的激情。

他要征服西伯利亚。

他首先要征服自己。

五天前,他回到军校,训导主任把他叫去。

“经过重新研究,我们决定把你留在台北。”

他心里涌上来一股巨大的轻蔑。

他接连给校长写了三封信,坚决要求去金门。

要求终于被批准了。

飞机飞过台湾海峡中线的时候,少校突然发现他身旁的座位一直空着,上面放着一束鲜花,不禁纳闷。台金班机一向满员超载,他弄这张机票还花去几天时间呢,这座位怎会空着?又是谁,如此浪漫?竟把一束鲜花带到那个武装到牙齿的小岛去!

他招来空中小姐询问。

“这个座位是一位小姐订的。”空姐说,“飞机起飞前,她送来这束花,吩咐我们把它放在她订的座位上。”

“人呢?”

“她根本就没上飞机。”

少校不安了。他拿起花束,一张小卡片掉出来,上面写着:

“少校,祝你一路平安。玲玲。”


八、给国防部长的信
尊敬的部长,我的最高首长:

致军礼!

我是陆军航空队金门分遣队少尉飞行官×××,向你报告!

也许你会觉得我太狂妄,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居然敢直接写信给全军统帅。我敢。我自信我的勇气是够用的。请你原谅我的鲁莽。

还要向你报告的是,这封信我原来想写给总统,但内容仍是关于你的。听后请你不要吃惊,我要向总统告你一状!

不过我很快改变了主意。我甚至为这个想法而羞愧。告状是弱者的行为。有人说,中国人太善于告状,结果成了一个不团结的民族。我不同意这话,但中国人个个自卫意识极强,作何解释?有话还是当面说。

部长,在军队中,你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平时,你在国防部的大楼里,但你更多是在国民中学的课本里,在《中华民国战史》的书里,在《现代军事》杂志里。先总统蒋公曾亲笔为你书写了两个大字:军魂。

在那场民族战争中,你曾经让大和魂哭泣。国中课本里的故事,让我多少年激动不已:滇缅公路上,你率领一个师和英军共同挺进,去解救一座被围的中国县城。两架日本飞机突然出现,扫射轰炸,英军作鸟兽散,你的士兵却仍然队伍整肃。你大声发令:“正步走! ”战士们一片片倒下,但全军继续向前。第二天,你与日军大战,打了三天三夜,英军不支,撤走了,你却愈战愈勇。终于日本人败退了,临走前将一张布告贴在城墙上,赞赏你的英勇,并说败给你是光荣的。但他们撤走前县城已经陷落,一场彻底的屠杀,把它变成了地狱。你率领部队进城,竟见不到一个活人,沿途传来士兵抑制不住的恸哭声。在一个万人坑前,你命全军列队,朝天鸣枪,并带头唱军歌。那一刻,没有一个人不流泪呵。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军校举行的抗战研讨会上,你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是一场难以详述的战争,更是一场难以详述的民族灾难。无数血泪的控诉到今天只成了几页史学家的统计数字。”你拿起一本《八年抗战之研讨》。“在这些装订精美的书页中听不见民族的哀号,也见不到百姓的悲泣。历史呵,历史,民族的历史! 我们坐在有香味的冷气里,靠着麦克风、打字机,企图从历史中挖掘出一点什么吗?是使战争更有效率、理由更堂皇的智慧吗?在这布置高雅的玻璃房子里,我们能讲得出南京大屠杀是怎样一种情景么?……”

这段话中,那两个字份量最重:民族!

军校三年级时,我第二次见到了你。那一年在嘉义举行春元演习,你又来到我们中间。一天,你突然发现在你住的宾馆墙外的高压电线上有两只鸽子。小鸽脚上有条绳,被高压线缠住,无法飞离,母鸽一直在它头上盘桓飞翔。起初你并不在意,可一连三天,你天天目击此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他叫人给嘉义电力公司打电话,请他们切断电源,以便挽救一条生命,不,两条生命。电力公司说断电必须征得所有商店与工厂同意,如有一家反对,就不能停电。于是你一一打电话。由于你的名望,更由于你的爱心,无情的商人在这一刻也变得有情了,他们同意停电半小时。当时,嘉义有多少人涌到高压线下呵。我也去了。这是爱的一刻。这是灵魂净化的一刻。人们冷漠的面孔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一种圣洁的气氛中,人们互不设防。而这一切,是你给他们带来的呵。

停电半小时,金钱损失巨大,可人的爱心岂是金钱能买来的,无论多巨大。

部长,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

部长,你一定熟悉金门古宁头吧。自那场大战⑨之后,这里没有出现过一只船,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几百艘战船在海滩熊熊燃烧的惨烈情景对人刺激太深,年复一年,这里的工事被加强着。立体化、钢铁化的明碉暗堡不让马其诺。

双十节清晨,古宁头响起了战斗警报,官兵们狂飙般地涌进工事。

岸对舰飞弹处于“零秒待发”状态。

没有舰,只有……一艘帆船。

它来自大陆。

当时,我恰好在古宁头滩头指挥所里。由于距离很近,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清楚楚。破船破帆,破到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掏腰包进行施舍。男女老少,满满一船人。

在台湾,没有人不关心大陆。长城,黄河,长安,杭州,我们是从海那边来的,而且随时要回去,从小被这样教育着,也就无端地有了乡愁。我们都知道,现在大陆上有一场革命正在深入,而且化进了每一个人的灵魂里,可老百姓却饿着肚子。总让人饿肚子的革命是不会万岁的。

这些人是来吃饭的。

近几年,常有要吃饭的老百姓投身怒海,但大都零星而来,今天突然来了满满一船,古宁头顿时神经质起来。

海滩指挥所的连指挥官打电话向营部请示:

“怎样处置?”

事后我才知道,这个情况由连报到营,营再报到旅,旅又报到师,最后报到金防部⑩。金防部长官竟不敢作主。

整个金门也神经质了。

“上报台北!”

也是事后,我了解了大家都当兔子的原因:在国民党最近举行的中常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粉碎大陆的“难民政策”。“今天来一个,你收了;明天再来一百,你又收了;后天便是一千,然后是几千,上万,几万……直至把台湾彻底拖垮。”

外国人崇尚有中生无,中国人崇尚无中生有,以此为荣。

报告送到国防部。

半小时后,命令下达了。

“就地消灭!”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整天价说“拯救大陆同胞”和“拯救中华民族”吗?小时候我们曾一毛毛,一块块地捐钱,说是买船,把大陆同胞接到台湾过好日子。如今百十名大陆同胞自动送上门来,让我们省了力,又省了钱,多美! 快去拥抱他们!

“就地消灭!”

部长,当时就有人说,这是你的命令。我不信。慈善的老人,你能怜悯两只鸽子,怎能不怜悯一船同胞?

“就地消灭!”

部长,一生中,你向你的部队无数次发布过杀人的命令。你命令大军扑向异族的敌人。你气吞万里如虎。但现在,你命令我们扑向谁?

不,不是你的命令!

今天,我终于知道,那命令是你的。台北的朋友告诉了我一切。残酷的,却是真实的。你在执行中常委决定。你想杀一儆百,彻底使后继者绝望。

一座昆仑,突然在我面前崩塌!

部长,当你发布这个命令时,你在想什么?你想到了滇缅边境那座被毁灭的县城么?你想到了万人坑前的慷慨悲歌么?你想到了南京大屠杀么?你一定想到了! 你的脸会变得苍白,你的手会颤抖。你身上的汗水会让你如洗一个澡! 军人的心不全是铁做的,你的心尤其不是。不错,你手中握着剑,但我相信此刻你要用整整一生积蓄的力量才能举起它,甚至一生也不够。战场上,你不肯加害于一个曾经挑死过你的七个士兵的战俘,你又怎忍心判处这些连枪也没有摸过的老百姓死刑?

你不是虎了。

连指挥官发令:

“目标正前方,各就各位……”

我冲上去捂住送话器。

“不!”

他狠狠将我推开。

“军令如山!”

我突然看见他眼里噙着泪。

呵,他不过是一颗悲哀的麦粒!

“射击!”

他的泪水涌到脸上。

弹如雨注。

马其诺呵,在一条没有武装的木船前,你逞什么威风?那不是对手。你不会快乐。

我冲出指挥所,堑壕里的情景令我心碎。所有的士兵都在流泪。

屠杀。又一场彻底的屠杀。集中营式的屠杀。又一座地狱。

部长,你要对此负责!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大约最多两分钟吧,海滩就寂静下来。但晚上它再也不会寂静了,我相信。百十个亡魂会在空中望着这里呼喊。

我们来到海边。海水一片殷红。忽然有人惊呼:

“鲨来啦!”

一条白鲨正撕咬着落水的尸体。它太贪婪,竟来到浅滩。

我从一个士兵手中夺下冲锋枪,大步向它冲去。

“你疯了!”

不错,我疯了!

我把整整一梭子子弹全打到鲨鱼身上。

我站在没膝的海水中。台湾海峡的海水这一刻仿佛变烫了,那是因为掺进了那么多同胞的血。一船的血该是多少人的血?该是多少母亲的儿女的血?

那是民族的血!

台湾海峡的鲜血已经太多,多得连一滴也容不下了。

黄昏,我又来到海滩。落日在台湾海峡燃烧,满满一峡血水。我心境凄楚,闭上眼睛。就这样站了许久。涨潮声越来越大,一如千军万马奔腾。我睁开眼,忽然激动莫名。我看见,呵,我看见了……那两个姓郑的伟人。他们分别指挥的庞大的船队正穿过台湾海峡。世界在这两只船队前变小了。我们后人,为祖先的船队一直骄傲到今天,是否也应当羞愧呢?他们若看见子孙在他们创立功业的地方杀戮同胞,准会欲哭无泪!

子孙不肖!

月亮渐渐升起来。

秦代的月,汉代的月,已远;李世民的月,宋太祖的月,已远。今夜月亮是憔悴的。

祖先,你们的雄风也随你们永远去了吗?

从国小到国中,从国中到官校,从官校到部队,我一直被教育着:生是中国人,死了也是中国魂。国中第三册历史课本,是我最想看又最不敢看的书。那是段怎样晦暗的年代呀。割地、赔款、条约……手捧这一册沧桑,仿佛捧一块烙铁。对不起祖宗! 真的对不起。日本人说他们只尊重古代的中国,而对现代的中国则加以蔑视。好羞呵,我真恨不得为这句话去决斗!

现在我不想决斗了。人家瞧不起我们,我们确实也让人家瞧不起!

假如我们有足够的勇敢,敢于揭开中国母亲的衣襟,正视她躯体上的累累伤痕,便会清楚地看到,这里深埋了多少血,多少泪,多少人间负荷不动的哀伤。我们的母亲不是过去那骄傲的母亲了,她是个受苦受难、伤心泪尽的母亲。

我们该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们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又一次伤害了她! 伤害了她的躯体,更伤害了她的心!

部长,这些话,我有勇气当着你的面讲出来了,你有勇气听吗?



你的小兵 ×××


九、在金门的日记
民国××年×月×日

含笑有三天不来信了。

我心烦意乱,吃不下,睡不好。

才三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三十天怎么办?三个三十天怎么办?

只要有空,我就朝邮局跑。踏着希望去,踩着失望回。今天,邮局小姐用嘲笑的口吻对我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姐,别笑我。我能讲出一百个两情不渝,把一头青丝等成白发的故事,但故事毕竟比现实浪漫。我要浪漫,更要现实。

我到金门已经一年了,一年里有多少天,我就收到了含笑多少封信。像海洋忠诚地等候着旭日一样,我每天等,它每天来。它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节日或纪念日,她除了来信,还打电报。在我们定情纪念日,她甚至拍来两份电报。上午拍了三个字:“我爱你。”下午字数稍多一些:“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那是更深的爱。

现在,一连三天没有信,也没有电报。这就是现实。

旭日躲到哪里去了?海洋焦躁不安。

我也不安。

民国××年×月×日

四天了,含笑仍没来信。

含笑,你出了什么事?

四天前收到的你的最后一封信,现在只有它才能给我安慰。

你说:

“假如你是山,我便依你成水;假如你是海,我就躺成一艘船;假如你是土,我愿是抓着你的树。”

我不是山,不是海,也不是土。我不要水,不要船,也不要什么树;我要你的信。

我发现了一个同路人。每天下午,都有一个老太太走进邮局,只说一个字:

“信。”

邮局小姐连一个字也懒得说,只摇摇头,于是老太太转身就走,颤巍巍地。

一连几天如此,不禁勾起我的好奇心。她也等信?像她这一大把年纪只能等儿子的信,不必如此孜孜不倦呀。

当我向邮局小姐打听时,大惊。她真和我一样,也在等爱人的信!

邮局小姐告诉我一个凄凉的故事:老太太叫阿菲婆,三十年前,在她准备结婚的前几天,她的未婚夫应征为部队挖坑道。塌方了,他永远留在了那个深渊里。人们把消息告诉她,谁知她根本不信,认准未婚夫到外地当兵去了。从那时起,她开始了忠诚的等待。

时光把少女带走了,却带不走少女的心。别人屡次劝她另嫁他人,她总说:

“我等着和他结婚哩!”

她对要好的人吐了真言: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多么沉重的话! 而她把它背了三十年!

邮局小姐还对我说:

“上一代人偏爱认死理,睡睡觉有什么关系?”又说,“她只当男人还活着,别人讲什么都不信。听说最近要扒开那条塌掉的坑道,搞什么工程哩,没准能找到她未婚夫的骨头。到时看她信不信!”

阿菲婆,你是十里长亭的伤心人。

民国××年×月×日

第七天,仍没有信。

整整一周了。失望的一周!

今晨,我登上了北太武山顶峰,向阳,而望乡。

昨夜,我无眠。含笑,在遥远的台北,你是否也无眠?

有一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了──你会不爱我吗?

我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生这种事。原谅我使用“祈祷”这字眼。王雁说:“人类文明始于男女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因此我们应视男女关系为宗教。”现在我真是怀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祈祷的。

不光祈祷,我还在哀求你。我从不求人,可自从认识你后,我泄漏出了人性软弱的一面。我默默哀求过你一次:我哀求你让我看到你的瑕疵。你不要这样美丽,不要这样温柔,不要这样和婉。你的完美令我幸福得战栗,也令我痛苦得战栗! 因为我要完完全全得到你,还需要走那么漫长的路。我怀疑我的双腿是否坚强。现在我又一次哀求你──爱我。

含笑,爱我。只要你爱我,让我怎样都行。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才能爱我?你要天上的星星吗?我愿意去摘。我去泰山,虽然我不可能摘到也要让你看到我具有秦始皇的气概。你要把东海填平吗?我会毫不犹豫地从你这里受领任务。填不平,有什么要紧?我愿做一只精卫鸟,声声啼出千年未肯褪色的血呵。你还要什么?你要我死吗?那太容易。生并不比死轻松。死有时反而比生美丽。只要在我死前听你说一声“我爱你”,我会笑着走到另一个世界去,并在哪里一直笑到永远。

小时候,读了那么多描写爱情的西方名著,向情人表示献身的火辣辣的语言用五架牛车也装不完,却只有这一句最深刻:

“你愿意把我怎样都可以。”

含笑,你愿意把我怎样都可以!

记得那次在阳明山的悬崖上吗?我第一次把这句话告诉你。你笑了。

“我不信。”

“这是真的。”

“我要你去死呢?”

“那我一定死。”

你叫我闭上眼睛,指着悬崖那边:

“向那边走,我不叫停,你就不要停。”

我连一秒钟的迟疑也没有,按你的吩咐做了。我的步子甚至迈得很大,显示我心中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藏着恐惧。

走了几步后,你惊恐地叫道:

“停! 你已经到悬崖边了!”

我看不见,也不用看,你不会让我走向深渊。

你忽然又说:

“再朝前走!”

我的心一下被拎到了喉咙口。你已经告诉我来到悬崖边,再走一步,岂不就人天两相隔了?闪电般地,我心里掠过一个念头:睁开眼,不要动。但自尊又闪电般地把它驱逐走。害怕了?不是一贯标榜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吗?男人是无畏的。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愈应无畏,犹豫一下就算不得好汉!

我又勇敢地向前!

第一步下去,应该踏进云里了吧?没有,踏到的仍是坚实的土地。

我立即意识到你在考验我。好险,我并未走近悬崖,可又着着实实地走近了悬崖,爱的悬崖。我的意志在悬崖边挣扎过一回。

你又叫停。

“睁开眼。”

这一次,我真的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了。我冷静得近似冷漠,望着深渊像望一个小土坑。烟气飘渺,使我蓦地联想到天堂。

你问我:

“怕吗?”

“不。”

“你知道我让你朝那儿走?”

“天堂。”

“天堂在哪里?”

“在英雄的马背上,在男子汉的意志中,在情人的胸脯上。”

含笑,你是我的天堂!

下午去邮局,又碰见了阿菲婆。

民国××年×月×日

今天收到了张玲玲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首诗:

不管怎么说

山之于海

总是一往情深的

不论季节如何变幻

终年伫立

静静守候

一朵朵惊喜的浪花

让浪花在斑驳的巨石上

以地球年的岁月

抒写他们的

誓言

谁是岩石?谁又是浪花?还是惊喜的?

不回信。

下午在邮局外又碰见阿菲婆。我久久凝视着她佝偻的身影,心头袭来一片悲凉。她何尝不是每天踏着希望来,踩着失望回?三十年前她把希望揣进怀里,三十年间金门一切都变了:刚渡海过来时栽的十七万株松树成了森林;“八. 二三”炮战使太武山矮了几寸;她未婚夫当年修筑的坑道变成地下长城,二十四小时开车不停地走,要走一星期。可她仍然揣着旧日那个希望。时间变成了历史,历史总是苍老沉重,她的心还是年轻的。

民国××年×月×日

没有信。仍然没有信。一个月了,含笑,你从地球上消失了么?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相信我将要生病。我相信我已经生病。我在想念中担心,又在担心中想念。我变得脆弱了,敏感了。

昨天出夜航,航向东北,一直走下去就是台北呵。天边有颗星真亮,我想,你是否在那颗星下?

好静。耳机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长夜独我未眠,也只有我独行。含笑,我格外想你,在这种孤寂的时刻。

突然,耳机里传来航管小姐的声音,声音很甜很软,像你。她同我开玩笑:

“飞机肚皮摩擦着云层,感觉是硬还是软?”

一句多么要命的话,又是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几乎使我崩溃。

我想起了你的手。第一次接触它,竟使我心里涌起一种犯罪的感觉。于连第一次在花园里握住德• 瑞那夫人的手时是否有犯罪感,我不知道,但我激动的心情,绝对不亚于他。它那么柔软,握着它就像握着空气一样,但我确确实实地握着它。我已不相信世上还有超过这一刻的幸福了。这一刻是永恒的。

与你相会,我总是追求一种圣洁得近乎庄严的气氛。你把守着你的三十八度线,我也把守着我的三十八度线。有几次约会前我使用了香水,但我不能原谅我把它们洒在手上、脖上、头上时的心态。后来我强迫自己不使用它们,这也是一种防卫心理呵。

我一直成功地控制着自己,可今夜,我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控制不住了。我想到了……想到了床,这是一种真正的犯罪感。如果感觉也能判刑,我愿判它无期。

王雁爱说:

“床是我们的国。”

哦,那是个羡鸳鸯不羡仙的国。

云层下,有多少这样的国?温柔乡中掷尽千金不问明日何为也。

我有吗?

我不应当想这个。在这种时刻我尤其不该想这个。我是有罪的。

含笑,你在哪?我一人在天上,好寂寞,好孤单。我想你。如果我不是军人,我就不做这只夜枭。我将马上启程回台北。

国事啊! 国事在午夜十二点三十分的天上。

爱情呵! 爱情在午夜十二点三十分的床上。

民国××年×月×日

张玲玲又寄来一首诗:



不知是谁

惹火了冬风

把气全发泄到小草身上

小草冷得直发抖

仁慈的树木伯伯看了不忍心

抖落一片树叶

为小草们盖上

我从邮局小姐手中接过这封信时,阿菲婆在一旁望着我。她的目光使我心一抖。那是嫉妒的目光呵。

我忽然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比我不幸,那就是阿菲婆。

她连一封信也没有。

民国××年×月×日

我已经不怀疑含笑出了事,但究竟什么事,不知道。

我把一切该想的都想到了,还是不得要领。心里总觉得有一个结打不开。

昨天,《青年战士报》上登了一条外国幽默:一个青年在海外服役两年,回到家乡,应邀在教堂讲几句话。他说:“我很高兴回到家乡,见到诸位: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同学,还有我的朋友──和她的丈夫……”

我的心陡然一沉。

那青年是谁?

不要是我!

为什么偏偏在此时看到这样一则幽默?这是幽默吗?这是含泪的幽默,残酷得不能再残酷。

含笑,我想起了你,神差鬼使,我竟又想到他----我的朋友王雁。

我觉得我的心里很阴暗。朋友即上帝,我怎能亵渎他! 但他那双眼睛,那双看你时总是显得沉沉的眼睛,强烈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驱不走。

原来这就是那个打不开的结。

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有些事,当时只令我不快,今天却令我不安了。

自认识你后,他老把“牺牲”、“痛苦”挂在嘴边,我从未在意,反认为是巧妙的颂词。那次我们三人一起去西门町喝咖啡,分手时我吻了你一下。归途中,他阴着脸一言不发。又碰到他一个熟人,问他读官校哪一系,他竟说:

“失恋系!”

又说:

“好系!”

我忘了,他那时并未和什么人恋爱呀,那个“失”字从何谈起?

含笑,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印象不坏,我还为此感到欣慰。他不坏,至少不像厌恶他的人说的那么坏。

然而,当你像我一样,对他的才气和豪放也表示欣赏时,我的欣赏却悄悄变质了。那天,他说他退役后要做两件最伟大的事,一是把一袋美国的垃圾从西半球搬到东半球来,二是到中苏边境,在分界线躺下,头在中国,脚在苏俄。他随口作诗道:

横躺在中苏边境上,

我偷问苍鹰、

寒风、小虫:

什么叫国界?

它们都说:

不懂。

你笑了。他的才华每时每刻都能溢出来,我不由从心底发出赞叹,但你的笑使我不会笑了。

还有一次,他大胆地在你我面前数落政府说:

“你猜,我们这代人希望现今政府是什么?是比基尼泳装⑾。每个人都知道它维系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希望它维系不住。”

的确有才! 比喻生动! 但当着一个姑娘讲这种话不是有伤大雅吗?甚至是挑逗,也未可知。我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变成了护花的武士,想狠狠责备他,但你又笑了,笑走了我的勇气。

赴金门那日,你来送我,他也来了。我们在路上遇见一个断了右臂的乞讨人,很年轻。他又扮演宋江了。我冷冷地阻止他:

“别忘了他还有左臂。”

他竟转向你:

“含笑小姐,你说该不该?”

我们都望着你。

你说该。

我悲哀了。如果不是当时有更大的悲哀──分离,这件事我会记住。

但我忘了。

现在,我又记起来了。

民国××年×月×日

下月我就要回台北休假了。

含笑仍没来信。

只有张玲玲的信──她的诗,一首,又一首。诗言志,是否也言情?那却不是我需要的。

今天下午,我去邮局,意外地发现阿菲婆没来。不待我问,邮局小姐告诉我:

“阿菲婆的男人找到了。”

“真的?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在旧坑道里呗。”

我来到那条三十年前坍塌的坑道,道口人满满的。一个女人的哭声传出来。是阿菲婆。

我挤进人群,一个情景使我全身血液凝固了:那是一具尸首。那是一具年轻人的尸首。他像刚刚死去。不,他简直不像死去,而是睡着了。他的脸毫无损伤变形,以至那似有似无的微笑都被察觉到了。

后来我听人说,尸首整个地被一汪绿水浸泡着。

鸡皮鹤发的阿菲婆,扑在她依旧年轻的未婚夫身上,痛哭。

“我等你,等了三十年啊,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被哀愁紧揪着。这个已是风烛残年的女人,今天,又一次燃起了爱情的火焰,可她的爱人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也再不会向她微笑了。

“我是你的人……我还是你的人……”

我落泪了。

含笑,阿菲婆终于等到了爱人,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痛苦呢?

民国××年×月×日

阿菲婆并不痛苦,我比她痛苦一千倍!

此刻,我体内似有岩浆汹涌翻滚,把我灼得想哭,想笑,想吼,想叫,想死,不想活!

写什么日记?我恨不得把钢笔一折两断!

或者,把冰冷的笔尖对准我火热的胸膛,刺进去,刺进去!

不,要写,但只写几个字。

今天收到了含笑的信,极短:“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了。海阔天空,你重新开始吧。”

苦候那么久,竟等来这么一封“信”!

我找来一张报纸大小的白纸,在上面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伤感!”

我把这张纸装进信封,写上她的地址姓名,塞进邮筒。我恨不得举起邮筒,将它掷过台湾海峡!

不写了,不写了!

伤感! 伤感!! 伤感!!!


十、决斗
“凯依拉克”在中正机场通向台北的高速公路上疾驰。

少校坐在后排。他从金门回台北休假,妈妈来接他。

他在金门给妈妈写了信,请妈妈了解含笑的情况。他不忍心将这种事告诉爸爸。爸爸为他操心已白了头。

妈妈的回信证实了他的猜测:事情果然出在他的两个朋友身上。

朋友,那还能算朋友吗?羞呵。

现在妈妈又把进一步的情况告诉他:他走后,他的男友向他的女友发起进攻,但屡屡失手。含笑真正是爱少校的。一天,王雁请含笑吃饭,灌醉了她,用车将她载回自己的睡房。王雁在把情书写满睡房的一侧墙壁之后,在狂吻了含笑映在墙上的影子之后,在喝光了两瓶威士忌并把瓶子摔破之后,走进了地狱。魔鬼走进了地狱。

原来如此!

少校的心被火炙烤着。好个朋友,你坑我!

妈妈又说,含笑被害之后,血流不止,王雁亲自开车把她送进医院,一连几天守候在她身边。姑娘哭成了泪人儿,哭到伤心处,他也陪着落泪。

少校握紧拳头。无耻之尤! 你也有泪?那是鳄鱼式的,也是狐狸式的。

含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王雁天天探望。出院时,他正式向含笑求婚。

“男子汉敢做敢当。我既然做了,就要向你负责一辈子!”

我撕了你那张嘴,少校想。

王雁的父母也出面了,亲自叩开含笑的家门,道歉,并替儿子求婚。

含笑大哭着说:

“你已经害了我,谁还会再要我?”

少校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破了。

汽车驰进台北。

“台北快要看不到太阳了。”司机突然说。

这预言式的宣告,使少校一怔,心震颤了。

“怎么?”妈妈问。

“天已经阴了一个多月了,真把人愁死。太阳呢?”

我的太阳呢?

太阳不见了。

太阳被侮辱与被损害了。

车在妈妈家门口停住,少校说:

“妈,车借我用一下。”

“先家去呀。”

“我有急事。”

“好吧。”

少校把车开走,径直来到王雁家,在巷口停住。

整整一下午,王雁没有出现。

夜色渐渐变浓。他端坐不动。

寂静的夜伴着一颗沸腾的心,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守候猎物的猎人。

大约凌晨五点钟,一辆军用吉普呼啸着朝这边驰来,速度疯狂,在巷口猛地刹住,豹子似的向前耸了一下,车轮与地皮磨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朝巷子急拐。

瞧这架势,准是王雁。少校突然打开车灯。

光柱似剑,刺中吉普。吉普不动了。

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丑恶的脸。

王雁探出身子。

“哪一个?”

少校慢慢走下车,头略略扬着,俯视王雁。

王雁大惊,连忙朝巷口倒车。

少校见他要跑,重新钻进“凯依拉克”,发动,冲!

他驰出巷口,王雁的吉普恰好从前面十字路口转弯。

“哪里走!”

天幕浮现出鱼肚白,但大台北仍在沉睡中。马路上空荡荡的。两辆汽车展开了厮杀!

吉普在跑,不,在飞,当它碰到凸凹不平的路面时就会猛地一下跃起在空中。少校毫不示弱,将油门一踩到底。速度表箭头急骤摆动:80,100,120,140……

他相信这已经接近飞机离地的速度了。

他不禁遗憾。如果他驾驶的是飞机,多好! 居高临下攻击将何等痛快淋漓。

来到仁爱路,王雁突然把车拐进那片日据时代的居民区,少校毫不犹豫地跟上。小巷像鸡肠一样弯弯曲曲,少校双臂抽搐般地转动着方向盘,“凯依拉克”也在抽搐,忽儿急停,忽儿跳跃着向前。墙壁、房屋眼看就要与汽车相撞,刹那间又闪电般地掠过。

一上大路,少校一个饿虎扑食,咬上去!

又是追逐。

少校暗暗道:

“你纵是上天,我也不放过你!”

车距渐渐缩小。

有两辆卡车迎面而来,一辆正超越另一辆,并排而进,马路中间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就在这条窄缝前,吉普发疯般地要挤进去,两辆卡车慌忙急停,朝路两边闪开,司机尚未清醒,吉普已呼啸而过。呼吸之间,“凯依拉克”又旋风似地卷了过去!

这场面,有惊又有险!

天已大亮,公路上车多起来。王雁弯到通向阳明山的公路上去。

静静的盘山公路被两个角斗士吵醒了。

少校知道公路终端是一个停车场,没有它径可走。

吉普来到山顶停车场后,左冲右撞了一阵,找不到出路。发动机仍在突突响着,如一头受伤的野兽的喘息。

少校飞驰而来。

突然,吉普对着“凯依拉克”冲来!

王雁的风格!

少校想笑,冷笑,竟真的笑出声来。

“你错了,朋友。”

你想生,还是想死?以生求死,或是以死求生?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question。

他猛轰油门,迎了上去!

真正的搏斗这一刻才开始。

他镇静极了。面孔变得阴沉沉的,但透着刚毅和坚定,很美。这一刻他不禁产生了一种自我欣赏之情。只有具有铁一般意志和决心用这种意志去摧毁一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面孔。

接近! 再接近! 再过几秒钟,两辆汽车就会相撞。不,不是汽车,是两个人,是两个人的意志,是两个人的心,是两个人看得见的灵魂!

他看见王雁的脸了。那张脸是惨白的。表情虽然疯狂,仍掩饰不住惊恐与虚弱。这令他满足。

“小白脸,你的心也是白的。”

两车相距只有几米远了。

少校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一米!

少校又一次微笑。

就在两车将相撞的霎那间,王雁朝山的一侧猛打方向盘,吉普一头栽到路旁排水沟里。他战败了,投降了。他拒绝了死,选择了生,屈辱的生。

王雁从吉普里钻了出来,一抬头,少校已站在面前。王雁尽量把头昂起来,但仍很狼狈。

“你要干什么?”

少校说:

“到山顶上去说话。”

二人默默而行。来到山顶停车场边缘,再迈几步就是万丈深渊。少校站住了。

“少校,我对不起你。”王雁说。

“住口!”

沉默。

王雁神情显得很痛苦,说:

“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你说,怎么偿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钱,行么?一百万新台币⑿,够么?”不待少校回答,他自己已将支票撕碎。“不,你不要这个。你不是这种人。你到底要什么?”

少校突然一阵茫然。真的,要什么?真正想要的能从他这里要到吗?真正失去的是否又能从他这里挽回?但他不让自己的激情被杂念打断,喝道:

“少废话!”

他握紧双拳走向王雁。

王雁说:

“动手吧。我决不还手。”

“胡说!”

“我听凭处置。”

“孬种!”

王雁吟哦: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小鸟。

激情又被腐蚀了一点。少校是军人,崇尚决斗;没有对手,或对手不还手,那就只能是凌辱与杀戮。他做不出这种事。

他刚走到王雁身边,王雁竟自动躺下了,离悬崖只有一米。

“来,一脚把我踹下去吧。”

“你真不怕死?”

王雁神色坦然地说:

如果我该死在你手里,那么请便吧。刚才我恨你,恨你像追击兔子一样地追击我,但恨你时我不愿意死。现在我同情你,即使你取走了我的性命我也同情你,因为我先取走了你的心。从你脸上我见到了你内心的伤痛,同时我感到屈辱。在屈辱的时刻我想死,情愿去死。我一直欣赏古埃及女王克丽佩特娄,她就是在不能接受屈辱的时刻把手伸进毒蛇的篓子里,几秒钟就解决一切。来吧,我不怨恨你,一点也不。我死后,如能有人在这儿替我立个碑,写上‘王雁死于此地’,我就感激不尽了。少校,说真的,死在你这样的人手里,实在是一件荣幸的事。”

少校觉得自己的胳膊有千斤重。

王雁久久凝视着少校,忽然耸起身子,拉住少校的裤子。

“少校,我是该死,可是怨不得我呀。我爱她。有时候,爱是一种罪恶,可是却难以逃脱。她那么美,难道是我的过错?她那么温柔,难道是我的过错?她美得太过了。其实,每次见到她,我往往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我想死,以死来寻求解脱。尤其她是你的情人,你又是我的朋友,我何尝不懂朋友之妻不可辱的道理?可我受不了呵! 你想,平日,她的一个背影都能招来那么多的议论,哪个男人在她面前能守得住自己的魂?你能吗?你能吗?

少校心一酸,又一恨。我能,我当然能。

“我并不是没有挣扎过,”王雁接着说,“这种挣扎一点也不比死轻松。当我做了那件对不起你的事后,我觉得我该死了。少校,动手吧。我无权自杀,有权力杀死我的只是你!”

两双眼睛对视着。

“少校,要么杀死我,要么,”他声音微颤,“饶恕我。你抉择吧。”

少校深深吸了口气,想平静一下心情,远眺。

忽然他目眩了。他看见了,看见了……太阳。

“台北快要看不到太阳了。”司机预言式的宣告。

这不是太阳吗?海明威问:“太阳为谁升起?”我也问:为谁?为谁?

他站在山顶上,脚下是茫茫云海。太阳正从云海中挣扎着出世。

好壮观的情景呵。太平洋的风阵阵吹来,云海怒涛汹涌,像千万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个个拼着头颅,不惜向悬崖上一击,而逐个牺牲! 太阳在云海上燃烧,多么炽烈,多么明艳,使云海如鲜血般的红了。惊涛骇浪,数万甲兵,他仿佛真的听到雷鸣和电掣。太阳又升高一点,火更大了。在他的想象中,火舌正向四面喷吐,要吞没整个世界。这火,气势凌人呵,甚至也逼近了他站立的悬崖。这可是赤壁?他更作奇想:熊熊烈火映红赤壁的云海,想当年,曹操的百万大军,竟在火海里溃败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何等潇洒!

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又是何等风流!

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把目光略略收回,群山奔入眼底。山是凝固的波浪。江山如画,壮丽感人。他又一次感到造物主的神奇,怎么能使大地这样险阻,这样雄伟,这样宣告着我们人类的渺小。它使有些人想逃开,却又使有些人想拥抱它。

他要拥抱它。虽然他感到自己很渺小,但要拥抱它。

一只苍鹰翱翔着。

鹰多傲,他想,蓝天是它的世界,脚底一切尽是它的俘虏。自由不仅从左翼伸展到右翼,而且扩张于这片无垠的空间。

我是鹰,我要学习鹰。

大风吹散了云,他望见了海。海是红的。蓦地,他想起了古宁头红色的海滩。

民族有难,他恨不成英烈,哪怕洒尽壮怀激烈的一腔血,抛却一颗少年头,亦在所不惜。壮志未酬,岂能空自悲切?有几人中流击楫?有几个能借古人史笔,书写当代?当代呵当代,人们只谈风月……

他忽然羞愧难当。

他走了。


十一、奥林匹克饭店
二十天后的一个雨夜。

王雁家的小巷外,少校在徘徊。迷朦的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孤独。

王雁家灯火辉煌。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喜字。

今天王雁办喜事。

没有邀请少校。即使邀请也会为他拒绝。

但他来了。他悄悄地来,过一会儿再悄悄离去。

他要最后一次亲近一下自己心爱的人。

回台北后,他多次去找含笑,想告诉她,他仍爱她,但姑娘拒不见他。那天,他在含笑家门外站了整整一夜,终于用毅力敲开了姑娘的门。

“让我们继续吧。”他说。

含笑把脸伏在双手中。

“不! 不!”

“为什么?”

“我不配。”

“我觉得没有什么。我会给你幸福。”

“不会有了,永远不会有了……”

“那么,重新开始,好吗?”

“我不配。”

少校有些愠怒了。

“这不是理由!”

“这是,亲爱的,这是。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完美的,你也应该得到最完美的爱情和最完美的爱人。现在,别说和你一起生活,连见你的面我都感到痛苦,感到羞耻。我不怕死,但我怕羞。我是一张被撕破的纸,你是一张白得看不见一点污迹的纸,这两张纸怎么能放在一起呢?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为了你,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不要以后,我要今天!”

“你想逼我去死吗?你想让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么?这可以做到。”

少校无言。

“我不会忘记过去的,”含笑说,“记忆中一切都是美的。只有记忆中的美,才是永恒的美,因为时间不会改变它。也正是为永远留住这份美感,我将独自面对明天。‘明天是一面粉刷的墙壁,一片空白’,你还记得这是谁的诗么?用它描述我的心情,真是太贴切了。”

少校说:

“含笑,我是真正爱你的!”

“永远把我当成妹妹,好不好?真的,永远把我当成妹妹,好不好?”说着她眼泪流下来了。

少校心里也酸酸的。

分手时,少校说:

“我们是以恋人开始,却以兄妹完成。一个凄苦的完成。”

“下辈子,再让我给你做妻子好吗?你能等得了么?”

一句话,催他泪下!

只要有时间,就有希望。时间能抚平心内的伤口。

他万没料到在他找含笑谈话的三天后,就听到了她将与王雁结婚的消息。接着他又惊悉,这样快举行婚礼的主张是含笑提出的。为什么是她?她又为的什么?倒是王雁说:

“少校怎么办?”

含笑说:

“你现在才想到他!”

于是,有了今夜的婚礼。

他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王雁家。灯笼上,喜字在笑,参加婚礼的人是否也在笑?含笑,你,你是否也含笑?含笑的季节已过,你怎奈何?我不会笑。我要对你说,在墙外,我悄悄为你心跳。雨打湿了全身,我毫无察觉。

含笑,你走了。我的小鸟儿,你飞走了。谁的错?是谁忘了关上笼门?窝里没有你的影子,清水仍旧满得像要溢出,小米和青菜没人动过,你不留恋么?我正垂泪等你,想将你依偎,你不知道吗?

你曾经对我说永远爱我。但永远是什么?永远是什么?

一阵风吹过,他凉到心里,这才意识天全身已湿淋淋的。

王雁家传来欢快的音乐声。

他忽然悲愤难抑。墙里的人,喝着美酒,品着美味,还拥着一个美人儿;墙外的他,一只负伤的孤雁淋着雨,拥着夜色,绝望的夜色,清冷的夜色,无言的夜色。

他又羞惭起来。这是做什么?踯躅于别人的婚礼外,不敢言,不敢怒,甚至不敢悲,不是男人,更不是勇者!

他恨。恨他,恨她,恨他们,也恨自己。恨一切。

他猛地转身离去。

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路灯下一闪。

他来到一间酒吧,对女招待说:

“一瓶威士忌,一盘牛肉!”

女招待送来一小碟牛肉,只有几片。

“对不起,牛肉只剩这点儿了,要别的吗?”

他顿时光火。王雁欺侮我,你们都欺侮我?

“那么小气?去告诉老板,宰一头牛来!”

他找到一只替罪羊。

女招待依旧笑容可掬地躬身站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下头,挥手叫女招待离去。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桌对面坐着一个姑娘。

“玲玲,是你?”

玲玲望着他,良久无语,直到把他望得有些心烦,才听她道:

“今夜有雨,但感情干着?”

感情干着?那火一般的、岩浆一般的感情有干的时候吗?

“什么意思?”

“今夜情人皆死,朋友皆绝交。”

不对,情人永远不会死,至于朋友,真朋友不会绝交,绝交的不是真朋友。

玲玲又说:

“忘掉吧。扔掉吧。聚与散,本来就是生命的一个过程。相聚的人,不一定相识;相识的人,不一定相知;相知的人,又不一定相聚。”

扔掉,如果扔一段令人心痛的往事,像扔一张纸屑那样潇洒,世上也就没有所谓的刻骨铭心了。

玲玲叫来女招待,写了一张条子。

女招待走到乐队的麦克风前,说:

“来宾张玲玲小姐点唱《忘了她》。”

不必以书为剑,

刺醒人们的善忘。

不必在酒后茶余,

追忆一个好客的孟尝。

人生就是----

人在人情在。

犹似南方的一个电影节,

每个人都为伤逝的情节痛惜,

伤逝之后,

天空仍是蓝蓝的。

忘了她,

向前走,

前面仍有许许多多的她。

许许多多什么?女人?我信。可是她,只有一个。玲玲,你用心良苦! 忘了她,又记住谁?

他始终不发一言。

他告辞时,玲玲说: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你在金门时给什么人写过信?”

他立即意识到她指的什么,但不动声色。

“怎么啦?”

“你闯祸了。”

“祸从何来?”

“来自你那张嘴!”

“还不如说,来自我这颗心吧。”

“你好糊涂。你心里爱怎样想都可以,干嘛硬要把它用嘴说出来?更不该,将它写在纸上。白纸黑字,斧头也砍不掉。”

少校冷冷地说:

“我忘了,在我们这儿,属于个人的只有心,连嘴巴都属于别人。”

玲玲听出他话中有讥讽之意,说:

“别呕气了,事情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

“说具体些。”

“在一个很小的圈子内,你的信被传阅着。有个大人物说这封信是个危险信号,代表了一种情绪。正准备查呢。”

“我等着。”

第二天中午,少校家电话铃响了。

“是××先生吗?”送话器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我是奥林匹克饭店总服务台,您的一位朋友刚从美国归来,希望马上见到您,请您到奥林匹克饭店3320房间来。”

少校有好几个同学留美,这是哪一个?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他叫什么名字?”

“请您立即就来,有急事。”对方并不回答,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少校已经站在奥林匹克饭店3320房间外面了。他敲门。

“请进。”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多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好久好久不曾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好久以后再听到,就会是一种伤痛。

推开门,他看见了,啊,含笑。

“你来了。”含笑说,“把门关上。”

少校没有动。

含笑走过来,关上门,并上了锁。

锁门声惊醒了少校的野心。真的,是野心。他四下环顾,这间豪华的客房被精心布置过了:窗帘低垂,将纷扰的红尘隔到窗外。柔和的灯光把夜晚过早地带来,是否也过早地带来欢乐?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总是把欢乐交给夜晚,这种信念比宗教还虔诚。哦,那张大床似已伸开双臂表示欢迎。那是国,是个大国。上面有两个枕头,笑着,善意的但夹杂着一点戏谑的笑。

在一个锁了房间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亚当和夏娃,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全明白了。

他以为含笑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含笑却缓缓从他身边走过。一股带着香味的风飘进他心里。

“少校,今天,我向你还债来了。”

债! 一个字,戳痛了少校的心。海一样的深情,岂是这个字能够囊括的?债可以偿还,而情是偿还不了的,永远。

“我要对你说,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愿意把我怎样都可以。”

好一个“你愿意把我怎样都可以”! 今天又听到了它!

含笑在说这些热得灼人的话时,用的却是一种平静得近似冰冷的口吻,让少校心里一阵烫又一阵凉。

“少校,要我吧。”

含笑的脸微微扬了起来,眼睛闭着,睫毛显得格外长。这是女人献身时的一种姿势呵。她白得惊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尊古希腊女神的雕像。今天她穿的仍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挽头发的绸子是白的,鞋也是白的,一片白,她显得更美了。不知怎的,少校觉得这白色今天给他的不仅是遐想,还给他一种戴孝的感觉。为谁戴孝?为我们死去的爱情么?她在美中带一点妩媚。“若要俏,三分孝。”他竟想到这话,又为想到它而羞愧。

“少校,你来。你还等什么?”

少校又一次受以强烈震撼。含笑,我的小女孩,你变了。一夜之间,你变了。这些火辣辣的充满主动性的语言从你嘴里说出来,叫人怎不诧异,又叫人怎不心疼! 你变了,过去你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甚至战战兢兢地护卫你的春天,我吻你时你竟连唇也不张开呵。今天,你却彻底地对我不设防。三十八度线不复存在了。是什么改变了你?是昨天的婚礼么?

含笑,你是昨天的新娘,可仅隔一天,不,一天还不到,你却安排了这场会面,抛却了新郎。

“含笑,冷静些。昨天你才举行婚……”

“我就是要这样! 我与他这样快结婚,正是为了快一点把我交给你!”

呵,她用意竟在此!

“他害了我,我也要害他! 我要报复他!”

明白了,明白了。姑娘,你还是你,只是,你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受到了侵犯,于是你用同一种形式惩罚你的罪人。你依旧把它看成是极神圣的。你能下决心践踏自己心中神圣的东西,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晓得了,自你受害的一个多月来,心灵受着怎样可怕的煎熬。

“少校,报复他!”

她笑了。

少校心在落泪。含笑,你苦呵。你要受多少苦难才会走到这一步?你过去多么仁慈。

这一刻他深恨王雁。你就是有所倚仗,才轻率地把痛苦出售给旁人。王雁,你有情,这不错,但更有色。情是上帝,色却是魔鬼。在你身上,魔鬼强于上帝。你可知道你害了两个人?这种痛恨突然挑起他的冲动,真想向含笑扑去。

但心中一个声音唤住了他:那样,他岂不是又一个王雁?

他命令自己冷静。

含笑见他久久地站着不动,朝他走来。他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挤迫他。空气变得稀薄了。她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是那样大胆,倒是他不敢正视她。

“你不要我吗?”

不语。

“你嫌我?”

仍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含笑低声说:

“我很贱,是吧?”

少校鼻子一酸,热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含笑,你知道我多么爱你。过去,你是我心中的女神,现在也是,将来还是。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记得上一次否?在剑潭公园的草地上,一只小虫先咬了我,又咬了你。那一刻的感觉我会记一辈子。我们两人的血在小虫身上混合在一起。那小虫是你和我,是我们的婚姻之殿。

那天在阳明山上,我们碰上了风。风呵,触碰到你,又很快来触我。那是多么温柔的触觉。我真想说:风,谢谢你,你让我俩结合。

我怎不爱你!

正因为我爱你,我更要保护你。

我鄙视王雁。如果我像他一样,你不鄙视我,我也会鄙视自己。还有良心呢?道德呢?上帝呢?

少校思绪翻腾,但无言,站着。

含笑扑上来抱住他。

“少校,你在外岛苦了一年,今天我给你欢乐!”

哦,欢乐,你多美。但欢乐一定要证明是非罪恶的,才是真正的欢乐。

“少校,你说过,我是你的世界。现在我把全部世界交给你。”

我得到全世界,却失去自己的灵魂。

“少校,你开口说话呀,说话呀……要不,你把我当成妓女,用钱买一个晚上好了。我卖,我真卖!”

得到全世界,却失去自己的灵魂。

少校被深深感动了。他的意志几乎崩溃,他所爱的姑娘像一根藤似地缠在身上,令他无法喘息。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通红的炭块,烫呵。他几乎不能守身了。什么小虫,什么风,统统靠到一边去吧,这里有一座维苏威火山!

他想到了死。

他踉跄着跑到门边,将它打开。他内心有一个断续的嘶哑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很但还在响着:

“灵魂不卖!”

奥林匹克饭店门外,少校和含笑分手。

两只手久久地握着。这也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者来世,才会有第二次握手?两人都哭了。那样多泪呀,仿佛一生的泪水都蓄着为此一淌。假如眼泪能就此流尽,他们也许还会少一些痛苦。

少校说:

“我不说再见了。”

“嗯。”

他们又相约:决不回头。

他们各自走了几步,忽然,不约而同,一起回过头来。

凝视。

不要说,不回头。手与手分离之后,眼与眼仍然相互流连;唇与唇分离之后,脸与脸仍然相偎厮磨。我们心中都藏着千山万水,说一声珍重,再见。


十二、雨
清晨,细雨如雾。少校沿着公路晨跑。

正前方,公路旁,出现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向他招手。

直感告诉他,那是玲玲,跑近后一看,果然不错。

玲玲全身透湿,头发上洒满晶莹的水珠,显然已在这里站了许久。他不禁有些怜意。

“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

“有事么?”

“有大事。”她的口气和神色都异常严肃。

“天塌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那封信的漏子越捅越大了。”

“怎么讲?”

“你的信被传阅后,上面指示要查你。没过几天又报来了你写的两个东西,一是给张学良的信,还有给你爸爸的信。你不在金门,准是‘防卫细胞’⒀干的好事! 这帮家伙又偷又摸,无孔不入。你好不懂事,这种东西怎能放在军中!”

这两封信会带来什么后果,少校是清楚的,但他不动声色地问:

“他们准备把我怎样?”

“要抓人哩!”

少校笑了。

“你笑什么?”玲玲诧异了。

“一群兔子!”

“你说谁?”

“那帮胆小鬼! 他们不敢让人们说,甚至不敢让人们想! 虚弱到极点!”

“可你讲出来了呀。”

“其实人人都想讲,我不过是胆子大了点,吼了一声而已!”

“换个地方吼也好啊。军中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细胞’。”

“狗!”

“而且是饿着肚子的狗。”

“四处钻的狗总算找了一块骨头。”

玲玲说:

“现在的情况是,你被狗咬上了,总要想个挣脱的办法才是。”

“挣脱?让他们去挣脱好了。需要挣脱的是他们,他们需要从灵魂中挣脱。”

“他们会治你的罪。”

“治罪吧,给思想治罪吧,给思想判处无期徒刑吧,不,死刑,而且不缓期!”

“少校,你是一团火,可是台湾岛上风好大!”

“风只能吹灭烛火,却使篝火更旺。”

玲玲注视着少校,良久,慢慢道:

“少校,我想帮助你。”

“给我指一条华容道呀?”他的脸变阴沉了。“我不逃跑。”

“你要面对现实。”

“怎么个面对法?当鸵鸟?”

“至少认个错嘛。”

“为五斗米折腰?”

“不,为现实折腰。”

“为一块抹布?”

“你这强嘴呀。”

“怎么?”

“该缝起来。”

“你能把天缝起来,却缝不了百姓一张嘴!”他声音很大。

“少校,对你讲真心话,我想帮助你。现在也只有我能帮助你。”

这话竟然使少校动了气。只有你能帮我?不如说只有你爸爸能帮我。叫人看不起啊! 你爸爸纵有遮天的本事,我就是看不起。你从未告诉我你爸爸是谁,我也从未打听。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玲玲又说:

“这事非上面说话不可,否则……”

“别说了! ”少校粗暴地打断玲玲,旋即又为自己的态度不安。“谈点别的,好不好?要不我回去了。”

他们默默雨中行。

“你知道了吗?”玲玲说,“王雁被选为本年度国军英雄⒁了。”

他笑了。

“英雄!”

“你对这个英雄怎么看?”

“我这个年龄已接近否定英雄的年龄。常人看英雄,看不见英雄的心。英雄看月亮,又多带了一把刀。我看英雄,只带一壶酒,一壶浊酒。”

他有些激动。

“你回台北后,在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玲玲说,“我只感到不公平。”

“天底下哪有公平事?”

“现在你的心情我知道! 感情仍在,爱情死了。”

“爱情?”少校一笑,笑得很冷。“爱情需要认真地洗个澡。”

“请放心。人生不像小说电影,在最圆满时结束。缺憾也是一种美。是昙花的美。如果昙花不是一现,而是常常现,有谁耐烦看它?”

为什么世界上竟有这许多缺憾?虽然人们都说:如果没有缺憾,就不晓得完美的可爱。但是,谁该是那个牺牲了来衬托完美的人呢?

我。少校心里有些苦。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仍然下着。

上午,少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正在播放本年度国军英雄在台北市区游行的实况。

这种游行每年举行一次。

几十辆敞篷吉普逶迤而行。彩旗耀眼,鼓乐喧天。每一辆吉普上站着一名当选的国军英雄,戎装,佩剑,行举手礼。

马路两侧,花钱请来的人们机械而无表情地欢呼着。游行是为了提高人们的士气,可是几十年来年年重复着一个单调的故事,不免倒光了人们的胃口。军校有个同学曾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我们每天要吃饭要排泻那么重复不断去做而不感到厌倦的事更荒谬?”王雁说:“一年一度的国军英雄大游行和它差不多。”

可说这话的人现在就在游行行列中。

他过来了。

嗬,他真神气。绿军装,白手套,胸前勋章闪闪。雨水从他的帽檐上不住滴下,后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湿衣服紧贴在身上,使他那魁梧的身材显得棱角分明。活脱脱一个仪仗队员。

朋友,你一定很得意吧?你不要故作严肃。你的得意从你的眼中流露出来。你心中在唱。你又得到了。凡是你想得到的,你都得到了。该你得到的,你得到了。不该你得到的,你也得到了。你此刻的满足是否像溢满杯子的茶水?

国军英雄,这名字多响亮,掷在地上也会发出铜铁般的声音,但实际上它包裹的是一团稻草。国军是什么?国军的英雄又是什么?国军到底造就了多少英雄?英雄又怎样造就了国军?你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你还是决定去当英雄并且当上了。

你当然要唱。

一群女学生涌上去给英雄献花。与刻意安排在路旁欢呼的人们不同,她们是真诚的。真诚是天真的。天真是愚蠢的。在她们心中,凡是英雄,头上都罩着花环。她们怎知道,剥去那光环,有的英雄实际是臭皮囊。而在一个英雄的制造过程中,又要经历多么复杂和虚伪的手续!

朋友,你笑得好惬意,但你最好不要忘了阳明山的悬崖。

爸爸走进客厅,朝电视瞥了一眼。

“哟,这不是王雁吗?当国军英雄了?”

“嗯。”

“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国军英雄,像人家一样?”

少校心里说:“爸,你也和那些女学生一样?”

一阵喇叭声从屋外传来,少校走出去。门口停着一辆“凯依拉克”,不是妈妈那辆。玲玲从车里探出头来,神色有些紧张。

“少校,上车!”

“做什么?”

“先上车,我再给你说!”

少校刚坐进去,车门还未关紧,玲玲便呼地一下开走了。

“到底怎么啦?”

“凯依拉克”箭一般地窜上了通向市区的公路。

“玲玲!”

透过晃动的雨刷,少校看见迎面有两辆闪动着红光的汽车驰来,不是警车,就是救护车。玲玲骤然加速,错车! 一声呼啸,回头看,两车已相距几十米!

那是两辆宪兵的车。

足足开了二十分钟,玲玲就是不吭一声。

少校说:“你要劫持我吗?”

玲玲笑了:“恰恰相反,我要保护你。”

“究竟出什么事了?”

“刚才你看见两辆宪兵的车了吧?那是去抓你的。”

少校突然正色道:“玲玲,停车!”

玲玲没理睬。

“停车!”

车未减速。

少校探过身去,猛掣手闸。“凯依拉克”痛苦地颤抖了一下,停住了。

“少校,”玲玲问,“你要做什么?”

“开回去。”

“他们要抓你。”

“回去。”

“少校……”

“回去!”

一声比一声高。他怒视着姑娘。

“少校,你别激动,先听我说。我的意思是,先躲一躲,等风头过去……”

“躲?这个字我听也不要听! 何况又能躲到哪里去?”

“你想躲到哪里去?说吧。”

口气非凡!

“男子汉顶天立地,世界容我不下!”

口气更非凡!

玲玲默默地注视了少校片刻,然后发动、掉头,朝回开。

汽车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行驶了五分钟,玲玲突然又把车刹住。

“少校,我真心地再劝你一次,别回去。”

她深深地望着他。她的面部表情是痛苦的。她的眼睛里泪花闪烁。她的声调是轻柔而真挚的。少校的心弦被重重地拨动了一下。这个女孩是可爱的。这一刻显得格外可爱。她和含笑不一样。含笑冰清玉洁,她热情奔放。对于她不时流露出来的隐隐灼人的情感,少校没有忽略,却故意忽略。这种情感现在变得强烈了,发烫了。少校不禁有些怅然。她在追求我么?她在像我追求含笑一样地追求我么?我很苦,她苦吗?世事难道这般无奈?一个人为什么总苦苦追求自己难以得到的东西?

她的睫毛上有一大滴泪珠跳动。她的眼神是悲哀的、央求的。这种眼神全无敌。女人若是老虎,并不可怕;女人若是一头含泪的小鹿,反而是可怕的。他不爱她,但他被这幅情景感动了。他真想替她擦擦眼泪。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玲玲,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有别的选择。我不能不回去。我不能光为我自己着想,我还要为我爸爸着想……玲玲,请允许我说一句:原谅我。”

玲玲猛然把汽车发动。这时,两行泪水淌落下来。

回到家里,宪兵的汽车已经离去。玲玲噙着泪笑了。

“这下好了! ”她的话令少校酸楚。这下好了?这下是多久?又有多好?他们去了,他们必会再来。到底是女孩,总爱把一刻的欢乐看作永恒。

刚进院子,忽听到一声怒喝:

“站住!”

爸爸站在门口,一身警服,连枪也挎上了。星期天,他换上戎装去哪里呢?

“你回来得好,我正要去找你。”

少校一怔,找谁?

爸爸脸色难看极了。少校觉得那张脸是陌生的。

“孩子,你干的好事!”

哦,一定是宪兵们把情况告诉了爸爸。

“爸,”少校平静地说,“我没做亏心事。”

“住口! 宪兵司令部都专门为你立案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认为我没有错……”

“不要说了! 有话到宪兵司令部去说!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人犯!”

人犯! 少校头皮嗖嗖发麻。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居然成了人犯! 而这个人只不过说了几句自己想说的话而已。中国,古老的国度呵,千百年来,你为什么总牢牢盯住人们那张嘴?从嘴里吐出的语言是有形的,而从嘴里吐不出来的思想是无形的。无形的比有形的更可怕。你不缺懒想懒言的人,不缺不敢想不敢言的人,甚至也不缺敢想而不敢言的人,你缺的是敢想敢言的人!

老爸爸,你又为什么动这样大的气?是觉得你儿子不争气吗?

爸爸说:“走,立即走宪兵司令部! 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你要押着我去吗?我仍不怨你。你一生嫉恶如仇,你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

少校对玲玲说:“你先回去吧!”

他送玲玲向院外走去。

“你往哪儿去?”爸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这声音陡然使少校不满。怕我脚下抹油吗?我不是那种人。

“我送送她。”少校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爸爸跟了出来。

玲玲坐在驾驶盘后面,又探出身来。

“少校!”

“走吧。”

“你跟我一起走! 不要去宪兵司令部!”

少校摇摇头。

玲玲把“凯依拉克”后门打开。

“少校,上车吧,我求求你!”

她的眼睛又浮上了泪水。

少校一阵心软。姑娘,为了我,仅是今天,你的眼圈红过多少回呢?你的心意,我会永远铭记。不是为你再留一次长发,不是为你再留一次少年的红颜,而是深深的感激。

他走向后门,准备关上它。一抬头,他惊呆了----爸爸正用左轮手枪指着“凯依拉克”的前轮胎。

他以为我要坐车走! 少校想,心里腾起一片火来。随即他恍然明白:爸爸穿了警服,原来是要抓我去归案! 又一次“例行公事”?

“玲玲,你走吧。”

“凯依拉克”缓缓离去。

少校走向爸爸。

“爸爸,把我铐上吧 。”

爸爸无语。

“铐上吧,我是人犯。”

爸爸仍没动。

少校大声道:

“你不铐,我一定会逃跑!”

爸爸从腰带上取下手铐。

“给我!”

“做什么?”

“我自己来!”

爸爸把手铐递过来,少校咔嚓一下将自己右手铐住,然后伸向爸爸。

“把你的手也伸进去吧。”

台湾警官抓人时,总把犯人的手与自己的手铐在一起。

爸爸把左手伸进铐中,右手去锁。就在这时,少校屏住了呼吸。

爸爸右手食指在剧烈跳动。

儿子右手食指却没动,呵,竟没动。

它像死了。

爸爸把少校带到警察所,叫来警车,解开他左手的铐子,再锁到车门上,然后,亲自驾车去宪兵司令部。

雨大了。

在快要驶进台北时,前方路旁出现了两个人。还有一辆熟悉的“凯依拉克”。少校定眼一望,一颗心蓦地被拎到半空中。是妈妈和玲玲!

玲玲搬来了救兵。

两个女人立在雨中,没伞,显然来得匆匆。

爸爸,你看那是谁?你认出来了么?认出来了么?……你一定认出来了!

车速减缓。

激动吧,爸爸。你若不激动,我都要替你激动了。近三十年,你的心房里仍然藏着妈妈的影子。我从小到大,多少夜晚,听惯了你辗转翻身的声响。我有梦,你无梦。不,你也有梦,却是那含泪的重温的鸳鸯梦! 此刻,你心里准有台风!

爸爸脸色惨白。

车继续向前。

爸爸,停车吧。即使不说话,也停一下车。你渴望那张脸渴望了三十年,让自己满足一下吧!

爸爸咬紧嘴唇。

妈妈和玲玲走到路中央来了,显然要拦住警车。

车直向她们驰去。

爸,你不停车?是什么使你这样?是职责还是自尊心?她们为我而来,但求的却是你呵。

距离缩短,再缩短!

妈妈张开双臂。少校觉得她要拥抱什么。

爸爸的手颤抖得厉害极了。

警车仿佛也在颤抖。

谁都没有退让。

终于,爸爸刹住了车,然后飞快地向后倒去。掉头,开上了另一条进入市区的路。

少校向妈妈和玲玲投去深深一瞥。

他转过头来时,忽然发现爸爸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雨更大了。

少校把头倚在车窗上,久久望着外面。

雨呵,你为何不停?心都被你淋湿了。这块心田是再也种不活花朵了,你还淋它做什么?只是把它浸得更软,伤得更深而已。

注释

① 指蒋介石。
② 台湾人对流氓、地痞的称呼。
③ 台风名称。台湾仿效西方国家,总把台风冠以女人名字。
④ 呵,亲爱的!
⑤ 有娼妓的地区。
⑥ 莎士比亚的名句:“生,还是死,这还是个问题。”
⑦ 国民党颁发的三种勋章的名称。
⑧ 从台北飞往金门的定期航班机。
⑨ 一九四九年十月,我军渡海进攻金门,曾在该地与国民党军大战。
⑩ 金门防卫部简称。
⑾ 即在西方流行的所谓“三点泳装”。
⑿ 一元人民币相当于二十四元新台币。
⒀ 国民党为了及时掌握官兵的动态,在各部队安插了许多类似密探的人,身份不公开,又称“政治细胞”。
⒁ 国民党为了提高官兵士气,每年在陆、海、空军部队中选十几名“国军英雄”,已成为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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