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淡语

在异国的天空下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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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胡同和我的长海舅舅一家

(2013-08-15 10:46:13) 下一个

1998年10月3日,当我走出北京火车站的那一刻,就有种游子回家的感觉。

虽然我在不到3周岁时被迫离开了北京,可我的户口和护照出生地一栏里一直写着-----北京市。从小我就认为自己是北京生人,有点莫名的小虚荣。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真正出生地是黑龙江省一小县城里的军队医院,(也许就是个大点的部队卫生所),出生不久母亲便大出血死亡。我在当地一个保姆老太太的照顾下长到5个月后,就被送到了北京的长海舅舅家,在他们一家无微不至的关爱下过了2年多快乐的时光。然后有一天,远道而来的陌生父亲借用当地的军用吉普车把大哭大叫的我从长海舅舅家里强行带走,又被送上火车拉到了千里之外的黑龙江。从此,我和北京,和长海舅舅家相隔千里。再次见到长海舅舅,40年的光阴已过去了。

但是,北京的小胡同和长海舅舅一家人,已经永远留驻在我心底最柔软的一角,不敢常想,却永世难忘。

其实,长海舅舅和他的一家,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长海舅舅的大姐,曾经是我父亲的前妻。我父亲曾经是个潜伏国军里长达10年的中共地下党员,官至国民党某军军务处中校处长。长海舅舅的大姐在1948年共军围打锦州的关键时刻死于怀孕难产。我的生母是父亲的第2任妻子,也是死于怀孕生产。(想想这些还真有点诡异呀)。后来,在1998年10月初我从西藏自助游回哈路过北京时特地去看望长海舅舅,才知道了我出生不久后更详细的故事。

是长海舅舅的2姐千里迢迢坐着火车来到黑龙江一小县城抱起我,又千里迢迢坐着火车把我带到北京的。当时的2姐(我应当叫她2姨)尚未结婚,一个20多岁的大姑娘抱着个5个月干瘦的的小婴儿,在火车上真是受了不少罪。听长海舅舅转述2姨的话,当时在火车上因为饿,我一直哭,把嗓子都哭哑了,2姨先是买了个小烧鸡,撕下一块让我含在嘴里。可5个月的我还不会吃固体食物,还是饿得哇哇大哭,2姨实在没招了,就抱着我挨个车厢的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哺乳期的妈妈,也许能有点被人家孩子吃剩下的奶水让我充充饥。好在上天保佑,还真找到了几位好心肠的哺乳期妈妈。于是,我就靠吃着不同妈妈们的奶水安全的到了北京,住进了位于北京宣武区铁门胡同外棉花X条X号(是棉花2条还是棉花5条记不清了)一个老北京平民家庭,成了那一大家子人的宝贝和开心果,过了2年多快乐幸福的日子。

我对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从那个不富裕却充满了爱的大家庭开始的。早期孩童的记忆是零碎的,然而有香有色有欢笑。。。

首先是吃的。记忆中的我每天早上总是眼巴巴的站在家门口,看到当时还戴着红领巾的小姨端着豆浆和油条从胡同口走来,就笑着叫着迎上前去。那时候的豆浆油条的滋味哦,至今仍在我的味觉记忆里萦绕,可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比美当时味道的豆浆和油条了。

长海舅舅家是个满族大家庭,当时有姥爷,姥姥,2姨,3姨,小姨,大舅和小舅。姥爷是个理发匠,2姨3姨和大舅也都工作了,小姨在上小学6年级,小舅的名字叫长海,当时是16或是17岁,初中毕业后没念高中,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得靠双拐,当时还没有工作。我对长海舅舅和小姨的印象最深,因为他们跟我玩儿的时间最多。

白天,家里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姥姥忙着一大家子人的家务,陪我玩的只有长海舅舅一个人。长海舅舅坐在床上,我坐在他旁边。靠床的一面墙贴满了色彩鲜艳的年画。记得有穆桂英挂帅,有梁山伯好汉,有仙翁仙女送寿桃,印象最深的是老鼠娶亲图----一帮穿着衣服的老鼠们吹吹打打抬着花轿走在路上。开始,长海舅舅一遍遍指着年画挨个给我讲那上面的故事。我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看着听着。后来,我开始纠正他讲的故事中这一次跟上一次的不同之处。我们俩就这么讲啊笑啊,每天重复着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这种快乐无忧的生活被一辆军用吉普车的到来嘎然阻断!40年后的一天,已是中年人的我在北京一间低矮破旧的胡同小屋里,听年逾60的长海舅舅含泪诉说着:你2姨结婚后一直没怀孕,到医院检查出是不能生育,我们就打算把你正式过继给2姨当女儿。你父亲知道后,马上从黑龙江赶来,在当地军区借了辆军用吉普还带了一个士兵,跑到我们家强行把你从2姨怀里抢夺出来抱上吉普车开走。我们看着你大哭大叫着在你父亲手中拼命挣扎,全家人都大哭不止,心都要碎了,你2姨哭的都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那场景,就跟国民党军队抓人一样啊!后来你2姨好长时间都像丢了魂儿似的,我们再三劝她,JINJIN爸爸是军队干部,一个人的工资比我们全家工作的4个人合起来挣的都多,JINJIN跟着她亲爸过的日子一定会比在我们家好。经过大家每天这么劝说,你2姨才慢慢好起来。几年后,你2姨领养了个男孩,但还常常提起你,说JINJIN到了黑龙江就把我们忘啦?怎么连封信都不给我们写?

我泪流满面。姥爷姥姥2姨3姨小姨大舅和长海舅舅,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不错,跟父亲回到黑龙江后,虽然在物质生活上比在北京胡同清贫的家好得多得多,但在小孩子最需要的亲情和家庭温暖方面,我仅比一个孤儿强点罢了。

我没有跟长海舅舅提起以下任何事:当我被父亲抢回到黑龙江某县城的家里时,发现我必须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妈妈。我已经有了个快一周岁的小弟弟。在家里,我不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宝贝,我整天只跟邻居一个叫小娟的同龄小朋友玩儿。

3周岁生日刚过,全家搬去哈尔滨,我立马被送进了省军区幼儿园小班,幼儿园是寄宿制,一星期小孩子要在那里呆5天半,每周六下午回家,周一早晨回园。

从小班,中班,大二班,大一班慢慢熬,3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终于从幼儿园里毕业。那是1962年,我7周岁了。9月份,又被父亲和继母送进了长春八一小学上一年级,这次更远,要坐着火车去长春市上学,要一天到晚呆在学校里学习和生活,每年只有寒暑假才会坐着火车回家住上1,2个月。

天长日久这么过下来,我对家,对父亲继母 ,还有对继母陆续生下的2个弟弟的感情越来越淡。2年级以后,我对学校和同学们的感情越来越深,我在学校里成绩很好,跟班里同学关系都不错,期末经常被评为5好学生,期中还有喜报被学校寄回家。4年级下学期,文革爆发,长春八一小学因为“是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和“脱离工农兵群众”等罪名
被迫解散。我只能无奈的回到哈尔滨上了当地的学校。从回到家里的那天起,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烦恼和争吵不断,每天都是煎熬。在放学的路上,我经常借故离开同学们,独自走开,舍近求远的选择一条位于工人区,两边都是低矮旧房的小路慢慢走回家。哈尔滨的冬天,下午4点钟天就黑了,这种时候,我最喜欢看着从一个个低矮破房小窗子里透射出来的昏黄灯光,猜想着灯光下一家人团团围着桌子吃饭吃菜的温馨场景。。。每到这时,我总会不由自主的联想起我在北京胡同里一个同样破旧的小房子里度过的幸福时光。。。然后,我会暗暗的怨恨父亲----
-----你们不爱我冷漠我,为什么非要把我从深爱我的长海舅舅家中抢走?!你们不喜欢我讨厌我,认为我的存在妨碍了你们一家4口人的和谐幸福,为什么当初还要拼命把我弄出北京?!

如果我一直留在虽然清贫但充满了关爱的北京胡同小屋里,如果我一直呆在爱我宠我的长海舅舅家里,现在的我必定长成个开朗活泼没心没肺的北京胡同大妞了,何至于我在哈尔滨的家里过着没人疼爱被人冷漠受人欺负的日子,性格也变得内向敏感多愁善感?!

50多年过去了。时光丝毫没有冲淡我对北京老胡同里那个小破屋的记忆,反而增强了我对长海舅舅一家人的怀念。如今,我的姥爷,姥姥,二姨,三姨,大舅和长海舅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小姨因长久没联系不知去向了。北京宣武区的那条老胡同已经被拆的无影无踪了吧?人生如梦,变幻莫测的速度让人无所适从。这种时候,我就变得很唯心,想象着有一天,我的灵魂彻底脱离了一具肉体皮囊和人间红尘,冉冉上升,在天堂门口最先遇到的一定是热烈欢迎我回家的长海舅舅一家人!我将又哭又笑的奔向我的2姨,紧紧抱住她,就像她曾紧紧抱住5个月的婴儿我那样。然后,全家人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回一个熟悉的小屋 ------ 在人间在北京再也寻找不到的那个隐在一个老胡同里的破旧小屋。然而,在天堂里,在第N维空间中,那个老胡同和小破屋始终安静安稳的存在着,一切如故------胡同口钉着个旧门牌,上面写着:宣武区铁门胡同外棉花X条X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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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思路花雨 回复 悄悄话 喜欢!感动!
klam80 回复 悄悄话 喜欢这张相片。文章我看了好几次。
klam80 回复 悄悄话 真的很感动
闲人淡语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恐龙' 的评论 : 谢谢您的评论。我在写此文时是想按照北京话“姨儿”的发音写的,觉得这么写会有亲切感。看了您的评论后又重读一遍文章,发觉还真是的,儿化音过多,反而有些做作了,看起来也不利落。所以就把姨后面的“儿”都去掉了。谢谢您的建议。
老恐龙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不错. 但是你的小姨儿,这儿那儿的看着让人着急.
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女人要有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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