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去看望于伶的夫人柏李,她送給我一本《于伶詩抄》。雖然,于伶著名於世的是他的戲劇和電影劇作,如話劇《長夜行》、《七月流火》和電影《聶耳》等,但他童年時就讀了很多古典詩詞,也一直進行著詩詞創作的實踐。在這本詩詞選中有兩部分是重點:一組是懷念潘漢年的,另一組就是獄中詩抄。從這些詩中可以體會到具有堅定信仰的于伶,“文革”中蒙冤入獄後仍然百折不撓的精神氣質。其中有一首詩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玫瑰》
不意此獄窗外,亦多此花,香飄囚室,感慨時予已系獄五曆春秋,百次審訊,何仍迷離,忽悟及陷我者,恚憤!
寂寂獄中聽子規,玫瑰何苦惹遐思?
斯人坦蕩甘憔悴,有鬼畫皮抹粉脂!
聽于伯伯生前說,在北京秦城監獄的九年牢獄生涯中,關的是單人牢房,房內只有一張距地面一尺左右的矮床。需要寫“交待材料”時,才會由管理人員送進一張小學生用的單人課桌供使用。
在于伶關押期間,由於“犯人”的特殊地位,實行單獨放風制度。放風地點設在牢房外的一塊平地上,一道長牆將平地隔為兩半,牆兩側隔成小格。看守站在高高的中牆上,可以將兩邊格子裏的情形一覽無餘。犯人被一個一個地單獨帶出來,一人一格,隔著高高地隔牆,誰也看不見鄰里,更無法講話和交流。他常年一個人,便以在心中寫詩度日。在心中寫就的詩,又時時在記憶中背誦。一直到出獄後再憑著記憶把它們寫下來。
讀了《玫瑰》,我一直在琢磨,獄中的于伶恐怕很難有機會看見囚室外的玫瑰,因為囚室的窗往往開在高牆上,能遠眺的除了浮雲,還有的就是遠方的天空。那麼也許于伶詩中的玫瑰,便更多的可能是他心中的一種夢想,一種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
于伶是在1966年8月入獄的,入獄的原因就不能不說到江青了。文革剛開始,江青就想到了報私仇的機會到了。根據審判江青時揭發的材料,她和葉群策劃了對上海一批文化名人的秘密抄家。是江青主動去找葉群,對葉群說:“文化大革命,就是把你要打倒的壞蛋統統打倒!你把你的仇人告訴我,我去整他們。我的仇人,我也告訴你,你想辦法幫我去打倒他們!”
如果不是有歷史資料記載,簡直不敢相信這位標榜革命的江女士,說話會這麼赤裸裸,連起碼的遮羞布都不要。
而江青提到的仇人中就有上海電影界、戲劇界的幾位名人。如鄭君裏、周信芳、于伶、陳鯉庭、趙丹、顧而已、童芷苓。所謂仇人,說白了就是這些人對江青解放以前的情況有所瞭解,對江青去延安之前在上海灘演藝界的緋聞耳聞目睹了,其中有些人還收到過江青的或者是與她有關的一些信件。
譬如鄭君裏導演在上海解放前夕,就收到江青的前夫唐納從香港寄來的信。信中提到一大批文化界名人離開香港回到解放了的北京、上海等地,可是他卻再也無緣回上海了。唐納說:我現在很認命。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愛阿蘋(江青),我曾經為她出走幾乎自殺;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瞭解她,她心狠,她什麼都下得了手。
而于伶是在1935年在上海擔任左翼劇聯負責人時就認識了江青。當時于伶對這位來自山東的青年演員是寄予過希望的。知道她演過戲,對於她在台下的一些花邊新聞,也沒有太計較。可是也聽到過她曾經被捕和自首變節的消息,甚至還為慶祝蔣介石壽辰公開登臺演出過。
解放以後,于伶擔任上海文化局局長,江青第一次到上海來就沒有忘記召見他。可是這次召見不是為了敍舊,而是來顯示她不同往日的威風。
“于伶同志,對了,你現在不叫尤兢了。多年不見了,你沒有忘記我吧?”
“哪里,哪里?你離開上海十多年了吧?”于伶曾有一次對我說,事後他真後悔自己的記憶這麼好。早料到後來的文革,就應該裝得對什麼都不記得了才好。
江青說:“從1937年去延安,再沒有回來過,一晃十多年了。我真想上海,想上海的許多老朋友。他們都沒有忘掉我吧?”
“沒有沒有。”于伶敷衍道,“大家常常想起你。”
“是嗎?他們都好嗎?我今天請你來沒有別的事,老朋友敘敘。另外也向你這位文化局長瞭解一些老朋友的情況。”
於是江青逐個地詢問所謂老朋友的名字,看似隨意,卻總離不開那幾個名字。于伶暗底裏佩服她的記憶力,都十多年前的人和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于伶必須字斟句酌地回答問題,什麼該說,什麼又該回避。還要儘量回避某些人的名字,譬如唐納。生怕引起江青的猜疑。
從那以後于伶沒有再見過江青,但是于伶知道江青的記憶太好,她不會忘記上海這批瞭解她的文藝界名人。只是沒有想到她的心胸會如此狹窄。
江青對葉群把話說白了,沒有一點掩飾。她說有一些過去的資料在那些人手裏,他們會拿出來造謠、搗亂,甚至會落到敵人的手裏,所以一定要找到手燒掉。特別是有一封信,一封重要的信落在電影導演鄭君裏的手裏,一定要弄回來。
於是一次准軍事行動開始策劃。葉群把江青的意思傳達給了空軍司令吳法憲,再由吳法憲佈置給南京軍區空軍副政委江騰蛟,最後由江騰蛟組織了一支抄家突擊隊去執行任務。
于伶的家被抄了多次,最後一批抄家者光臨的時候,于伶已經被捕了。逮捕證上的號碼為“文字0002號”。0001號是誰呢?想到自己不是一號,也是二號,于伶不知作何感想。
不過確實暗中有一隻巨人的手在保護著于伶,他很快就被從上海轉移到了北京秦城監獄。後來才知道,是周恩來總理採取的保護性措施,周總理列了一個名單,將一部分著名人士轉移到了秦城,以避免在外受到傷害。
秦城監獄位於北京市昌平區小湯山附近。是中國最著名的監獄。曾關押過滿
清要員、國民黨戰犯。
秦城監獄建於一九五八年,是五十年代蘇聯援助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與國防建設的產物。當時,蘇聯與中國訂立的援建項目共有一百五十七個,其中之一便是秦城監獄。但因秦城監獄屬秘密項目,對外不公開,所以外人只知道蘇聯援建的項目是一百五十六個。
居住在秦城監獄的犯人,除文革時期被折磨死的,沒有“死刑”。這大概因為在一九五七年,毛澤東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什麼樣的人不殺呢?胡風、潘漢年、饒漱石這樣的人不殺,連被俘的戰犯宣統皇帝、康澤這樣的人也不殺。不殺他們,不是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了不利。”
發生在秦城監獄的故事,可謂之“秦城春秋”。 由於中國歷史的風雲變幻,自秦城監獄有史以來,進進出出的犯人情況的千差萬別,所以,在秦城監獄的高牆深獄裏,埋藏著無數動人心魄的故事。無數被囚者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既令人唏噓,又使人深思。
于伶的獄中詩就是“秦城春秋”中珍貴的一部份。
1975年5月15日,于伶被釋放出獄了。但是不幸的是,與于伶一起被江青列在黑名單上的周信芳、鄭君裏和顧而已都已經在“文革”的殘酷鬥爭中先後離開人世。
對於自己的重獲自由,于伶以小詩《結論》記之:
秦城乃秦代築城抗禦胡人之地,現代化,規模大,如城堡。1975.5.15結論正式簽字,發給了刮鬍鬚刀與鏡。攬鏡自顧:自己廬山真面目--政治面目,九年始得見,不禁失笑!
秦城曾立抗胡旗,囹圄生涯九載羈,
一紙結論歸去也,捫須攬鋻笑如癡。
夏衍對于伶曾有一段精彩的描述,“一閉上眼,仿佛可以看見一條漫長而艱險的道路上,一個怯弱可又是那麼悲壯的求真和求美者的姿態,顛躓、挫折、無情的嘲笑、一時的迷失,荊棘刺傷他的肌膚,崎嶇磨損他的腳底!可是他摸索著,行進,沒有絲毫的後悔。”
如果不說這段文字來自夏衍1941年的《于伶小論》,我真以為是對于伯伯建國以後生命歷程的描述。
這也是我所見,所親身體會到的一個活生生的求真者和求美者的真實寫照。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