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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二章

(2023-05-01 02:28:02)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二章 

1

钟伟明头天夜里迷路跑了不少冤枉路,又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在展赤家吃的面条里有不多几块肥羊肉,好象变了质,全是哈喇味。第二天回到家,感觉身上不舒服,浑身酸懒,也不想吃喝,躺了一天,天黑时突然发起了高烧。好在自己是个医生,选了两片退热的药,吃下药,盖上被子蒙头大睡。本以为着凉感冒吃点药睡上一觉就会好,不成想后半夜肚子痛,连连往外跑了好几趟。

钟伟明在心中暗暗叫苦,不好,着凉发点烧不可怕,就怕拉肚子。自己孤身一人,拉历害了,起不了炕,没人照顾,可怎么好?他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这一天一夜往外跑了十几次,起初拉的是稀便,到后来已经拉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里急后重,肚子一痛就要往外跑,害得内裤上沾满了污秽的粪便。

两天的功夫拉得钟伟明脱了相,本来精瘦的身子更加削瘦,脸上瘦得只剩下一条条,没了人样。

谁知这一躺,把一路的风寒,内心的郁闷,一夜的劳顿,一齐发了出来。高热不退,肚疼不止,能吃的药都吃过了,甚至咬着牙给自己屁股上打了好几针,拉了二天一宿,腹泻止住了,人却一卧不起。

钟伟明的破土屋里连一个能照出人影的镜子都没有,他躺在土炕上,偶尔看了一眼玻璃窗,天呀,那是我吗?钟伟明不敢相信在模模糊糊的窗玻璃里看到的甚是丑陋的脸竟是自己。由于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不堪,几天下来,形销骨立,双眼下陷,两腮也深深地瘪了进去。头发蓬乱,像擀了毡似地贴在脑袋上。

钟伟明疲惫地躺在土炕上,不敢想刚刚过去的一幕,可是展赤那双晶莹澈明的眸子总像在凝视着他。展赤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他不断袭来。

什么爱情?什么展赤?什么奥日娜?什么书怡?什么前途?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受苦,思念,骚动,如果遇到了死亡,这一切还值得吗?

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钟伟明想起展赤的音容笑貌,在他心中儿时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它们便争先恐后,汹涌而出。不过令钟伟明无法遏止的回忆里,只有小秀琪的形象,而展赤的踪迹难寻。与展赤的这次邂逅,本以为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在钟伟明的心里却结成了一个疙瘩,令他整日愁肠百结郁郁寡欢。
    钟伟明十分疲惫地躺在床上,虚弱到了极点。他隐约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走到了图穷未日,他从悲哀中挣脱出来,冥思苦想,并想从中领悟到某种哲理。他那样地虚弱不堪,形影相吊,独自卧在床上倾听外面暗夜的风响。渴了热一口黑砖茶喝,饿了煮一锅碎挂面头吃。

小朝克清晨起来到马群换马,远远的看见马群里一匹个头不大的青马马蹄上拖着个皮马绊,三个扣只剩俩,一蹦一跳的,坚硬的皮马绊将小青马的腿磨得鲜血淋漓,它却固执地一步不肯落下,低头啃几口草蹦蹦跳跳紧紧追赶着大马群。

朝克一眼认出那是钟哥哥的小青马。他急忙打马跑进马群,甩动套马杆套住小青马,解开皮马绊,将小青马牵回自己的家。

    额吉走出蒙古包,见朝克牵着钟伟明的小青马独自一人回来,连忙问:“孩子,怎么把你哥哥的马给牵回来了?你哥哥哪儿去了?”

    朝克回答:“钟哥哥的马带着马绊在马群里乱跑,可能是马跑得太远了,他找不到,我一会儿给他送去。”

    “好,你喝完茶就去吧,你钟哥哥没有马该着急了,要是有人找他看病怎么办?”

    喝完茶,朝克牵上钟伟明的小青马急匆匆跑向大队部,他把二十几里路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从夏营盘来到了钟伟明的破土屋。

    窗外,钟伟明做饭用的一小堆牛粪全被雨水浇透了,牛粪堆被一圈马莲围拢着。经过了暴雨的洗礼,条状的马莲叶油绿欲滴,上面一串串淡蓝色的花开的正旺盛,坚韧的马莲越窜越高,盖过了小小的湿乎乎的牛粪堆。朝克望了一眼湿牛粪堆,心里想,牛粪都浇湿了,钟哥哥怎么点火做饭呢?

敲门走进钟伟明的家,朝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几天的功夫,钟伟明瘦得皮包骨头,好似一头刚刚熬过了一个严冬,在青黄不接的春季里饿得就要断气的老弱畜。他身上披着件破蒙古袍,半躺半卧在行李上,屋里锅朝天碗朝地,半锅剩面条连盖都没盖胡乱放在火炉上。

见小朝克走了进来,钟伟明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朝克顾不得问好,急忙说:“哥,我把你的小青马抓回来了。”

    钟伟明有气无力地低声问:“朝克,小青马的腿磨破了吧?我病了好几天了,没有功夫去找,你在哪里看见它的?”

    朝克说:“它跑回大马群去了,你怎么了,病得这么历害,找医生看了没有?”说完他自己差点笑出声,真是急糊涂了,大队里只有钟伟明一个大夫,他自己看不好还能找谁呢?

钟伟明望着小朝克,披着蒙古袍硬挺着坐了起来,他苦笑着说:“没事,我自己吃了药,打了针,好是好了,就是浑身没劲。唉,那天迷路淋了雨,回来发烧又拉肚子,真不禁折腾,没两天的功夫就快起不来了,小青马跟着我也受罪了,没人管,腿不知道磨成什么样子了。”

朝克站起身看了看铁锅里剩下的半锅挂面,他用勺子翻动锅里清一色的挂面条,煮得像大米稀饭一样,又碎又粘。他说:“钟哥哥你这几天净吃这个呀?连点肉星也没有,上我们家吧,额吉要知道准得着急!”

    钟伟明急忙说:“不要紧,千万别跟额吉说,过两天我就能骑马了,你先回去吧。”

    朝克见钟伟明身体虚弱骑不了马,无奈地说:“那我先走了,一会儿我给你送点羊肉干来。”

    回到家,朝克述说了钟伟明的遭遇,额吉不等听完,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怜的孩子,他没有家,他病得这样历害怎么能行,我的儿,把套车的牛赶快抓回来,上大队部,把你哥接来!”

    小朝克不敢待慢,慌忙骑马出去找回了套车的牛,一个人赶着牛车,急匆匆赶往大队部。

朝克用牛车把钟伟明接回家已是黄昏,额吉不顾朝克奔走了一天,又催他骑马找队长批条子买羊。

一个夏天一户牧民只能杀一只羊,牧民们为了得到一张完整无缺、羊毛长得不长不短、能熟了作皮得勒的羊皮,往往选择在入秋后再杀羊。羊皮现在没毛,光溜溜的,什么都不能作。额吉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天晚上就为钟伟明煮了一大锅手把肉。看着钟伟明大口小口贪婪地喝着羊肉汤,额吉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她小声嘟囔着:“肉汤里要是有点葱段就好了,咱们这里什么菜也吃不着。”

钟伟明在朝克家调养了三天,大病初愈,元气未复,比过去更显得修长、枯瘦,简直就是副骨头架子。两条瘦得像麻秆似的腿走起路来直打颤。

深更半夜,有人来找钟伟明看病。睡眼惺忪的钟伟明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他披着破蒙古袍,被连夜不眠和没完没了地骑马累得疲惫不堪。额吉看着他干瘪的皮包骨的胸膛,瘦骨嶙峋的手,细得出奇的脖子,怜爱之情尤然而生。

“孩子,你行吗?要不让朝克把小青马放马群算了,别人看不见你的马以为你走了,找不到你,也许就不找你了。你已经连着跑了六个昼夜了,要不给他们包点药,先不要出去了?”

“没关系,额吉,反正有马。”额吉的鼓励使钟伟明身上慢慢有了力量,使他的情绪豁然开朗,在他心头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的感受,不管怎么说,又活过来了。

夏天漫漫的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但是灼人的太阳已经不能使钟伟明感到丝毫的温暖。不断有人来找看病,钟伟明背上药包,为了挣几个工分,机械地骑在马上,在茫茫草原上走呀走,对周围的一切漠然视之,一日复一日没白没夜的奔波。身上的病好了,可对付心里的疾病,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折磨着他,使他无法躲避。

2

途经寡妇花拉的蒙古包,钟伟明跑了一天,感到十分劳累,花拉大嫂一惯热情好客,虽然家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却经常高朋满座。花拉大嫂对每一位来客都不冷落,又是茶又是饭,有时还有酒。有些坏小子背地里说些她的坏话,说什么寡妇花拉睡觉的瘾特大,来者不拒,不管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还是中年人,不管是牧民还是喇嘛,都满足不了寡妇花拉性的欲望。可是说归说,花拉求到谁的头上,小伙子们都受宠若惊地巴不得鞍前马后的伺候。

钟伟明走进蒙古包,与花拉大嫂互问了好之后,花拉关切地问道:“钟大夫,是不是很累?你的气色不好,坐下来好好歇歇吧。”说着话,把一个瓷碗擦得锃亮,她知道钟伟明胃不好,怕吃硬的炒米,特意用小米饭拌了甜奶油端给钟伟明。

钟伟明跑了一天正饿得难受,差不多蒙古包都是炒米茶,炒米硬,里面小石头多,整天喝它实在受不了,每次路过花拉大嫂家都要进来坐坐,一是大嫂甜言蜜语让人听了感到欣慰,二来大嫂从来都舍得吃喝,对钟伟明更不吝啬,什么好吃的都拿给他吃。

花拉大嫂给钟伟明带来了更多的乐趣,与她说话聊天让钟伟明心情舒畅。得承认花拉比一般的牧民妇女性情更温柔,甚至比天仙奥日娜还要聪颖的多。谁也不否认她是个诚实、聪明、有胆有识的小妇人。

钟伟明见了花拉把自己最近迷路、闹病的事说了一遍,花拉也像见到了娘家的弟弟,把自己家这些日子的苦、辣、酸、甜唠唠叨叨对钟伟明说个没完。

花拉大嫂说:“我就发愁我家的敢干玛十来岁了还上不了学,将来大了没文化什么也做不成,还得跟我似的没出息。”

钟伟明说:“不是听说大队要成立个马背学校吗,流动上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花拉点着了一支烟,一边吸烟一边忧虑地说:“唉,那都是没准的事,现在谁给组织啊?谁当老师?能给记几个工分?都是事。”

钟伟明说:“要是敢干玛能学汉字我到能教,蒙文可不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花拉赶紧说:“汉文也行呀,将来学会了汉文,敢干玛可以上大城市呢。”她冲女儿说:“还不快谢谢你哥,你就跟他学汉文吧。”

敢干玛乖巧地说:“真高兴,我有老师了,我要跟钟哥哥学文化了。钟哥哥,你可要天天来哟。”

钟伟明是寡妇花拉家的常客,对这一点他不否认。花拉虽然年纪将近四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对北京来的这个小伙子的款待尤胜一筹。每次钟伟明来好吃好喝不说,单为钟伟明的一双破蒙古靴、臭毡袜,就让她操碎了心。今天毡袜磨透了,明天蒙古靴开线了,缝了补,补了缝,直到再也挂不住针脚。钟伟明为这事求东家找西家,连插过包的无尼尔家都不愿意再为他缝补这双糟透了的蒙古靴了。

花拉大嫂见钟伟明骑马穿着双布鞋,脚腕子磨得又红又肿,心疼地问:“蒙古靴又坏了吧?拿来我给你补。”

钟伟明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成了,实在不能穿了,我给扔了。”

敢干玛长大了,她乖巧地坐在钟伟明身边,听额吉和钟哥哥说起来没完。望着钟哥哥身上实在破得不能再破的蒙古袍,敢干玛不止一次地对额吉讲:“额吉,我要给钟哥哥缝一件蒙古袍!”

额吉每次听到敢干玛说这话,都要用外表的高兴来掩饰内心的尴尬。她假装夸奖她一番:“行呀!你看我们的敢干玛长大了,能给钟哥哥缝蒙古袍了。”

花拉大嫂不是小气,不是惜力,她为钟伟明一年复一年缝补的蒙古袍和蒙古靴比缝件新的还费力。说到新袍子,谈何容易?皮子从哪里来?一个大小伙子缝件像样的二茬羊皮蒙古袍,怎么也要七八张羊皮,一个牧民家只有秋天能杀上一只长齐了毛的绵羊,不要说这些生皮子还要制成熟皮子,薰黄上色;布、棉花、铜扣都要钱买,她知道这个北京来的小青年穷得只剩下了赤裸裸的自己。

花拉大嫂和钟伟明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起了家常,把他当成了自己娘家的弟弟,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和他扯扯。看看夜色渐浓,花拉大嫂打了个哈欠,说:“今天晚上也不来人,要是有人来咱们可以打上一夜扑克牌。”

钟伟明知道花拉大嫂宁肯搭上茶,搭上饭,也乐意牧民小伙子们上她们家玩,她才不怕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呢!

人们说起花拉的遭遇,说她的丈夫因为喝醉了酒摔死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起初她非常悲伤,人一下子老了许多,但等到寒冬一过,刮起了春风,草原上刚有点暖和的时候,花拉的悲伤也随着积雪一同融化消逝了。

整个大队的小伙子们都私下里议论花拉的风流,什么来者不拒,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她的性欲多么强烈。花拉大嫂圆圆的脸颊随时随地都露着淡淡的红晕,一度暗淡无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势又像从前一样轻盈,往日的习惯又都恢复了。她爱热闹,爱打扑克牌,爱和男人开玩笑,喜欢用些放荡的话语逗弄来找她的男人。她的嘴唇上越来越多地挂着一种不知在期待着什么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钟伟明听了花拉大嫂的风流轶事,心里充满了忌恨,仿佛花拉是他的情人,他可不愿意让那些醉鬼整天缠着她。他在内心里往往按捺不住,想见识见识花拉的风骚何在。住在花拉大嫂的蒙古包里,钟伟明坐卧不安,身心得不到满足,夜里躺下后使他不自觉地想入非非,在心里渴望着浪漫故事的发生。

冬天住在花拉家,大嫂像对待孩子似地给他盖好大皮得勒,让他抬起脚,把皮衣在他脚下卷成一个筒,再在上面盖个大大的皮得勒,关爱地说:“小心夜里睡觉别冷着。”

钟伟明默默享受着,望着大嫂一双美丽的眼睛,慈爱的眼神,不敢多说一句,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第二天,大嫂总爱开玩笑地说:“你可真老实,一夜一动不动,睡好了吗?”

钟伟明像个小弟弟,连连说:“睡好了,睡好了。” 他引颈盼望能有机会一遂平生心愿,期望的事没有发生,看来永远也不会发生。

3

    生活馈赠给钟伟明的是无尽的烦恼,这个年轻人甚至习惯了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大脑,用香烟毒害自己的神经,他神经质地拼命折磨他的几匹座骑,无论白天黑夜沟沟坎坎,不顾死活,向着草原深处,向着黑暗,向着死神,纵马狂奔,他用这种近乎歇斯底里般的疯狂来宣泄他的孤独,他的失落,他的思乡情。

    钟伟明心情烦燥的时候,与全不拉整天盘坐在阴暗的小土屋里,或在莫日根的蒙古包里,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寻找乐趣,直杀得天昏地暗,令全不拉、莫日根与众多的蒙古象棋好手俯首称臣。他寂寞时,不顾昏暗的煤油灯、柴油灯将他的嘴巴、鼻孔,甚至气管和肺熏的乌黑,整夜整夜和孙满福、郝必萨哈拉图在一起打扑克,聊度时光。插队一晃几个年头过去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或者一生。

    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草浪声跟踪而来。

    赤脚医生虽然有比较固定的收入,可是,挣工分要在一年一度的牧民代表大会上讨论,由于贫下牧民代表中总有人不满意,钟伟明的工分也就一年一个样,今年一天能挣九分,明年只能一天七分,或者更少。这一年秋季,钟伟明为了多挣几个工分,与牧民们一起用芟刀去打草。

在秋季草场,钟伟明手拿长柄芟刀,跟在无尼尔后面,无尼尔随意舞动芟刀,割下一行行宽宽的草,钟伟明起初紧紧跟在后面,用力挥动手中的芟刀,眼前的草在他的刀下一片片倒下去了,他感到很欣慰,心中想,到了那一头就可以休息了。可是时间不长,他感到越来越累,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唯一偷懒的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去磨刀。

不一会儿的功夫,钟伟明沿着刚才割草时留下的踪迹慢吞吞地往回走,走到牛车边,坐下来,拿起磨刀石,吐上口水,一下一下磨起来。

好在膀大腰圆的无尼尔并不在乎钟伟明割了多少草,他自己抡圆了芟刀,只顾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走,一点也没把草糟蹋了,一行行割得整整齐齐。

割草时,野草发出飒飒的响声,散发出芬芳的清香味,相隔不远的牧民小伙子们争先恐后地割着草,唯恐好草地让别人都割了去。

太阳照着钟伟明瘦弱的身躯,汗水从他面颊上、鼻子上流下来,后背也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的腰疼得像要折了,胳膊累得已经抡不起芟刀了,使他感到扫兴的是,他割的那一行弯弯曲曲,参差不齐,草稀稀落落,割下的也不多。

从敖包山一直伸向很远,被蹂躏的草地在芟刀下波动、呻吟,已经割完的草地闪着苍绿色的斑点,一条一条的,整齐划一;还没有割草的地方,微风吹得闪着绿缎子般的青草沙沙作响。看不见的鸟一叠连声地唱着歌,太阳隐在云的后面,不知愁的牧民在用蒙古长调哼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曲。割草季节全家出动,多打一点草就会少死一头牲畜。五颜六色的花头巾、蒙古袍像鲜花一样撒满了草场。

谁也没有注意,钟伟明一个人,坐在草堆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嘴里衔一颗青草,眺望远方,一声不吭,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活动。

钟伟明走上敖包山,以为能找到一点书怡和其他知识青年的痕迹,哪知这痕迹只嫌太多。

在从前跟书怡谈话的地方坐了下来,以往的日子都回来了。那个初恋的姑娘也复活了……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面容,一一映入他的眼帘。

他依稀听见了知识青年们男男女女热闹非凡的笑声、吵闹声;听见了有人哼唱着淫秽的小调;有人赶着马车高声咒骂;马蹄哒哒,几十名知青如猛虎下山,呼啸着一拥而去。每条小路,每处草地都有离人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拐弯处,山冈下,芦苇深处,都有知识青年出其不意叽叽喳喳的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他宁肯重新温习一遍。

他的目光随着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一直伸向遥远的地方。

他完全孤立了。

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书怡、苏铁、小龙,哪怕是文生的叫骂和葛翠玲的哭泣。

上午还烈日当头,中午时分,愁云漠漠的天上洒下了雨点。黑云在一片嫩绿的草原上空翻滚,一只苍鹰在乌云波浪似的边际下飞翔。苍鹰偶尔扇动一下翅膀,然后又展开,顺着风势,卷进天上的激流,斜着身子向东方飞去,越飞越远。

雨过天晴,草原上笼罩着一片蒸汽,草地瞬间变成了温润的墨绿。无尼尔收起芟刀,骑上马,匆忙向自己的蒙古包跑去。摊草、堆草是个笨重的活,钟伟明有了用武之地,他一个人留下来,默默地干了起来。

4

    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钟伟明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过着与外界隔绝的日子。

在大队边界的最南边,有一片好草场,一年四季,这里人迹罕至。

这里是牧民家族放置死去的亲人的墓地。

当家里有人去世,牧民们会把他的衣服脱得精光,用大毡裹起来,赶着马车一直驭到家族的墓地。停下马车,打开大毡,将故人浑身赤裸着平放在草甸上,尸体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卧在草地上,躺在万花丛中,躺在枯黄的哀草上,躺在皑皑白雪上,等着草原狼深更半夜来吞噬掉他们的肉体,把他们的灵魂送上天堂。牧人们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最后将身体也还给了草原。

大队的牲畜越来越多,草场不够用,南边的这片草场没有河没有水泡子,连一口井也没有。没有水源的草场再好也无济于事。

许多牧民想挖出口打不干的深井,可这里二尺深的黑土层下就是流沙,夏天挖井容易塌方,冬天冰冻三尺,牧民也羞于干这种又苦又累又危险的体力活。打井的计划酝酿了多少年一直无法实现。

冬季是打井的绝好时机,大队领导班子一商量,决定由表现积极的保尔负责组织,调动大队里的所有能工巧匠,一块去挖大口井。

希日布、道尼德首当其冲,还有其他几个牧主子弟。钟伟明是赤脚医生,顾名思义,赤脚是没鞋,是不脱产,是兼职,他当赤脚医生每天挣的工分一降再降,有了体力活当然跑不了他。

晨风峭厉,草原上空荡荡的,孙满福冒着严寒,赶着大车,拉上大队那顶公用的破旧的蒙古包,搬到了最偏僻、最受人冷落的南部荒原雪地。坐在大车上,往南瞭望,雪原白茫茫一片,雪地上有个影影绰绰黑乎乎的影子,希日布告诉钟伟明,那是前几天死的某某某。钟伟明不解地问:“死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没让野兽给吃了呀?”

希日布看了看孙满福,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多说少道,只是笑了笑。

倒是孙满福仿佛早忘了与希日布的恩恩怨怨,接碴对钟伟明说:“你看这些年有多少枪呀,兵团的军人们有枪,大队的民兵有枪,军人又有吉普车,听说团长和团参谋长都是北京军区大比武的神枪手,只要看见狼的影儿,十拿几稳,别想逃出手掌心。”

钟伟明说:“难怪现在看不见狼的影子了,我们刚来那几年往这边走十有八九都能看见狼,看见黄羊什么的。”

大车上的人昏昏沉沉,闷闷不乐,希日布不哼唱小曲,道尼德也不再讲故事说笑话。山冈上都是干草堆,草堆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不知这是哪个懒惰的牧人没把草拉回家,马群一来就全糟蹋了。

蒙古包里烧上牛粪、羊粪,钟伟明与几个乐天派的牧主子弟在一起过起了日子。白天出去打井干活,晚上回来吹牛谈笑,围着火炉子吃自己的小米干饭,喝熬得浓浓的黑砖茶,屋外是白雪皑皑的荒野,冷得连哈气都要冻在了一起。荒原上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一头牲畜,连飞鸟也看不见一只,蒙古包里却其乐融融。

几个牧民小伙儿说女人,说谁家的姑娘长得俊,谁偷了几个漂亮媳妇。每天晚上,听几个牧主子弟哼唱蒙古长调,讲与女人在一起的感受,钟伟明把这些从来没有听过遇过的事情当成了精神会餐。

大家让钟伟明讲点新鲜的事情,他用仅有的一点点知识为那些没有文化的蒙古族青年们讲《草船借箭》《水浒》,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这辈子连听也没有听到过的书本上的故事。

那些低人一等的牧主子弟比起钟伟明来也要富裕得令人羡慕,他们早上喝茶有炒米、奶渣子和炸果子吃,钟伟明的早饭永远是在一只特大号的铁茶缸子里削上几块肥羊肉,撒点咸盐,煮上一大缸子小米干饭,盖上盖,在灰堆边一焖。焦黄的小米干饭飘出诱人的香味,美美地吃上一大缸子,那种滋味,那种满足,与刚刚享受过美味家肴,酒足饭饱的感觉并无二致。

钟伟明的裤子破得一塌胡涂,到处是裂缝,还好,里面还有厚厚的皮裤遮丑。几个男人住在一个蒙古包里,最方便的地方就是晚上脱个精光,一面用指甲挤着衬衣、衬裤缝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哨牛逼。

大地冻得如铁板一般硬,一镐头下去只能刨出个白印。钟伟明面对这般情景以为无计可施,照这样的速度挖下去,直径足足有三米的大口井不知要挖到驴年马月。

可任何困难似乎都难不倒那些看似憨憨厚厚其实都是些绝顶聪明的牧主子弟们。

夜晚,在挖开的雪地上,在一个圆圆的凹陷下去的不大不小恰恰是一个大口井面积的冻土地上,小伙子们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干羊粪,在下面点着火,沤上烟,四周是厚厚的白雪,也不怕引起火灾,第二天早上起来,地表的冻土化了一层,挖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有经验的牧民们不着慌不着忙,一个星期过去了,冻土层被揭了盖。

钟伟明以为照这样的速度要不了几天的功夫就会见水了呢。果然,很快接近了地下水的表层,冻土层也越过了,如果一直挖下去,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就会大功告成。

牧民们却出奇不意地不再着急,每天只挖薄薄的一层,直至地下水完全浸湿了沙土。湿润的沙土层被浸了水,再经过一个零下三、四十度的夜晚,第二天,井下的沙土层连冰带水又冻成铁板一块。

人们用力刨呀、挖呀,也不再用火攻,每天进度很慢,冻一层挖一层,仿佛在故意磨洋工。

一个月过去了,大口井足足有一丈多深了。只见井中层次分明,两尺厚的黑土层,往下是冻得一圈一圈的流沙层,井邦冻得如灌注了钢筋混凝土一般结实,再没有了塌方的危险。

井越挖越深,越往下挖越费力,用铁镐,用钢钎,一下一下,一锤一锤,再用铁桶将刨下的冻土块一桶一桶拽出井外。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在白雪皑皑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大口井的进度越来越慢,人们每天不是盼着天暖和,而是盼着天冷。

一天晚上,大车老板孙满福找了个借口回家取东西,牧主子弟道尼德打趣地说:“什么回家有事,还不是想老婆了。”

人们哄堂大笑。

希日布本是个风流快活笑口常开的人,大家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喜欢他的蒙古长调,喜欢他唱些爱情的哪怕是淫秽的小曲。可是,自打他唱歌颂毛主席的歌曲,被孙满福告了恶状,他唱歌的兴趣几乎全被打掉了。今天,见孙满福走了,蒙古包里都是些牧主子弟,除了钟伟明,都是同类人。“不过,钟伟明值得信任。”他想。

希日布突然来了兴致,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唱起了草原牧民们喜爱的难得一见的蒙古长调。

“啊哈嘿……啊哈嘿伊......”

悠远辽阔,深沉高亢的蒙古长调如曲折的彦吉嘎河水蜿蜒淌出。

一个高亢的男高音随后响起。

“碧绿的湖水,明亮的蓝天,比不上妹妹纯洁,金色芳香的桂花哟,比不上你的美丽......”

钟伟明在蒙古包外停下脚步,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用心倾听着,第一次完整地听到了这首忧伤凄惨的蒙古民歌。他知道希日布是草原歌手,可以前只能听他用似乎调侃的腔调唱的歌颂毛主席的歌,从没听到过希日布这样感情充沛,发自内心地唱起长调。歌里朴素伤感的情调有力地感染了钟伟明,仿佛在他的心上拉起了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

“聪明的姑娘森吉德玛,我时刻想念着你......”

蒙古包里的牧主、富牧子弟,所有的牧民随着希日布的歌声唱了起来。

“啊哈森吉德玛,狠心的爹娘为什么把你出嫁到天边,再也不能相见森吉德玛......”

音色深沉的歌曲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钟伟明痛苦不堪。他伫立在离蒙古包不远的地方,凝视着冬天黄昏的阴云,不禁热泪盈眶。

“骑上那骏马,离别了家乡,哪怕路途多遥远,为了寻找你呀,我走遍了茫茫草原,心上的人儿森吉德玛,我如今多么孤单......”

歌声的节拍加快了许多,牧民们玩弄着高亢的尾腔,逞强地大声唱着。

钟伟明含着泪,在心中与牧民们一起哼唱了起来。

“啊哈,森吉德玛,为了你我受尽了草原的风霜,望穿了双眼,依然不能相见,森吉德玛......”

牧民们的低音部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希日布的长调掠过低音部扶摇直上,他的声音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

“啊哈嗬伊,啊哈嗬伊......”

希日布的长调千迂百回缓慢悠长,它凄凉单调的步伐从容不迫,逍遥自在,慢慢地消失在草原无边的苍穹中。

希日布的蒙古长调唱完了,钟伟明站在那里,久久不愿走进蒙古包。歌中的那种伤感情调不绝于耳,萦绕在他的心灵深处,勾起了他年深日久的哀伤。

“蒙古包里的牧主子弟都是娶了妻的,连最丑的马二骚也不例外。这些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们不是也好久不能回家了吗。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他的森吉德玛……可是,这悲伤的曲调,令人心碎欲绝的歌词,好像是为我写的,这分明就是为我写的......”

“为了寻找你哟,我走遍了茫茫草原……走遍了茫茫草原......”

歌声好比雨水,一点一滴的渗透了钟伟明一颗枯萎的心。纯洁美好的音乐唤起了钟伟明回念往事的惆怅。

孙满福想辙回家的第二天按时回到了蒙古包。傍晚,一个牧民小伙儿又告假回家,不用说,也是想媳妇了。

插队一晃六年,整整六个年头,钟伟明历尽千辛万苦,领略了多少人间冷暖,历经了多少世态炎凉,他领悟了许多在北京在学校在大城市永远学不到的东西。漫无边际的困苦生活已将钟伟明的青春热情耗尽,再没有什么感受力可供激情驱遣了。

5

大口井挖好了,钟伟明又搬回了大队部。

走进自己那间空荡荡的小屋,冰冷彻骨。

钟伟明放下药包,在黑暗中摸出小药瓶做的煤油灯,想用火柴点亮。火柴擦着了,他把火凑近灯捻,煤油灯滋滋啦啦地响着,火柴棍熄灭了,灯没点着。反反复复点了好几遍,仍然点不着。小油灯里装的是夏季的零号柴油,柴油在严寒中凝成了一团。旷野上有零下二、三十度,小屋里最多不过零下十几度,并且,烧火的干牛粪所剩无几,不要说睡在这样一间冰冷刺骨的屋里,就是时不时地呆上一小会儿也会让人不寒而栗。

钟伟明束手无策,重又陷入绝望的境地。他翻箱倒柜,想找到一截蜡烛点亮灯。蜡烛没找到,饭盆碰到了地上,一声巨响,里面的冰摔得粉碎。钟伟明抄起茶壶,沉甸甸的,也是一个大冰包。寒冷使一切都凝固了,包括这个年轻人的心。

大喇嘛全不拉“文革”初期挨了斗、挨了打,几年过去了,人们似乎把他忘记了,没有人再打他、骂他、污辱他,他尊贵的身份虽然与住在破屋里不相符,可是看的出,人们对他的崇拜、爱戴与日俱增。不光他的亲戚不断地给他送黄油、奶豆腐、牛羊肉,别的牧民,甚至贫下中牧们也偷偷地送来吃的、喝的、用的。这个昔日的阶级敌人不缺吃不缺穿,一个人生活在小土屋里乐不思蜀。

小土屋外是一片暴风雪。在屋外歪斜倾倒的防牲畜的杨木杆上,压了一层被风舐得光光的坚硬的雪堆。雪堆前就是一望无际白雪覆盖的单调荒凉的草原。

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风吹走了小土屋上冒出的白烟,小土屋前扬起一阵阵的雪雾。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淹没了村庄、小路、草原、人兽的足迹。

一个骑马的人,浑身都被大雪遮盖住了。他的马变成了白色的,他的皮得勒上落满了雪花,他的大皮帽子两边、上沿、眉毛上,都是一层浓浓的白霜。

钟伟明撩开沉重的羊毛大毡缝制成的门帘,推开木门,径直走进了全不拉的小土屋。

全不拉个头不矮,肤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他穿的蒙古袍旧的寒碜,两个肘部的棉布早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的羊皮。裤子也是穿了多年的皮裤,油黑发亮。内衣尤其脏,一年到头恐怕从来没有洗过。他好像被衰老和历经的沧桑吸干了。枯瘦的嘴角凄凉地耷拉着,布满皱纹的眼皮肿胀而又显得沉重。

小屋里,油灯冒着尖尖的黑烟苗,烟雾弥漫,昏暗的灯光下,一头白发的全不拉盘腿而坐,他用一双如树皮一样干瘦的手转动着一小串佛珠,嘴巴动着,默念着佛经。门吱扭响了一下,全不拉抬头见钟伟明走进了屋,互相问了好。

尽管钟伟明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念经是绝对不允许的,是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迷信,但全不拉早把钟伟明当成了自己人,不用费尽心思地遮遮挡挡,两个人心照不宣,谁也不去说穿它。

老人并不隐藏佛珠,看见钟伟明就如同看见自己的一个穷亲戚,急忙起身下地,从大木柜上端来一盆手把肉。

“马鞍子卸了吗?把马喂上草了吗?”全不拉问。

“马出了不少汗,还没饮水,过一会儿饮了水再放草圈。”

 “孩子,还没吃饭吧?吃点手把肉,还不凉。”全不拉轻声说。

“今天我和莫日根下了一下午象棋,都让我赢了。”钟伟明突然兴奋起来。

“历害,历害。我是赢不了莫日根,上次让他把我赢得,给我转了一次磨呢。”

“我今天也给莫日根转了磨。”

“啊?”老人惊叹里透着佩服。

转磨是蒙古象棋里最历害的着法。绝对占优的一方,把对手消灭成了光杆司令,用自己的几个作战棋子,皇后、车、象、马、兵,缺一不可,按照一定的套路,把对方的皇帝,一步一将,围着棋盘边,从棋盘的一头绕到另一头,是对交战方最大的污辱。

“嘛嘛,最近莫日根已经赢不了我了。”钟伟明胸有成竹地说。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全不拉着急地说。“莫日根这人爱面子,爱急。他给别人转磨行,别人老赢他,给他转磨,他可真急。”

老人的潜台词是人家是当官的,可得罪不起。

钟伟明盘腿上炕,坐在小炕桌边吃起了手把肉。老人端来了热茶,见钟伟明吃得正香,也不搭话,拿起佛珠,继续叨念经文。

钟伟明喝着热茶就着肥肉,狠狠地吃了一通羊血肠,一天的劳累和深入骨髓的寒气顿消。老人见他放下刀子,吃得差不多了,捋着下垂的白胡子,两只眼睛闪着炽热的、只有蒙古人才有的慈爱而锐利的光芒望着钟伟明。

“吃饱了吗?孩子,再吃点。”

“吃饱了。”

老人扔过来一块污黑油腻的毛巾,钟伟明用脏毛巾擦干净手,全不拉嘛嘛收拾起肉盆,同时把蒙古象棋摆上了小炕桌。

“孩子,下完棋在这儿住吧,别走了。”老人关爱地说。

天色已晚,与全不拉老人下棋拼将起来,哪次都杀得难解难分,一晃就过半夜。钟伟明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屋,他点了点头。“行,我先出去饮马、喂马。”

把小青马放进了马圈,钟伟明满身寒气地回到了小屋,煤油灯的烟雾笼罩着他,久久地缭绕在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上。

“脱了毡疙瘩,脱了蒙古袍吧。”

钟伟明解开皮得勒的腰带,脱下毡疙瘩,披着皮得勒,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小炕桌一边,与全不拉老人杀将起来。

“不行,不行,我没看见,缓一步,缓一步。”老人不是钟伟明的对手,时不时走出漏着。

全不拉老人聚精会神地下棋,他被钟伟明追杀得不得不皱着眉头长时间地思考。他甚至忘记了添火,钟伟明不得不时不时地往小火炉里添几块干牛粪。屋小热量大,小土屋里热气腾腾。

夜深了,钟伟明潇洒地伸了伸胳膊,喝了口奶茶。腰上簌簌地发痒,他把手伸进裤腰,从里面准确地抓出个大虱子。他把虱子放在指甲盖上,用两个指甲盖把虱子啪地一声夹死。看到全不拉盯着棋子还是一动不动,他不禁打起了瞌睡。

“输了,输了,没救了。”全不拉老人虽然从头输到尾,并不介意。老人知道,在白音塔拉他永远无法战胜这个强劲的对手。

全不拉老人对钟伟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十分肯定地对牧民们说,这个北京来的小青年就是咱们白音塔拉草原难得一见的菩萨医生。老人说的不错,钟伟明治好了无数人的病,这些年无论百日咳、麻疹,还是伤寒、痢疾,白音塔拉都没死过人;几个老结核患者的身体也明显地好转了;最要命的妇女难产,也不是什么必死无疑的鬼门关了。全不拉老人救过无数人的命,可他只能给病人吃些蒙药,充其量用银针给高热惊厥的小孩扎扎手指头,放点指血。你们没见这个北京人呢,他能打针、输液,能动刀子、剪子,他治好了丹僧的痔疮,给乌云其其格的乳房动了手术,他能用胎头吸引器把生不出来的婴儿救出来,能给妇女们缝上撕毁的会阴。

“睡觉吧,累了一天了。”

钟伟明披着皮得勒跪在土炕上,皮得勒围成一个筒,躺下后把自己的身体围得严丝合缝。老人在他脚下盖了个皮得勒,中间又搭上一件。在温暖如春的小土屋里,睡在毛烘烘的羊皮得勒中,闻不到膻味,感觉不到浑身乱爬的虱子,钟伟明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老人点着火,烧好茶,拿上个小铝盘,打上小半盆清水,“洗脸,”老人把水递给钟伟明。自从钟伟明经常来住后,老人一改用吃饭的碗洗脸的习惯。

洗了脸,老人往钟伟明专用的碗里放上小米干饭、奶食、黄油,端了上来。老人没忘了钟伟明是城市人,把他当成了家庭成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付专用碗筷。

喝过早茶,钟伟明鞴好马,背上药包,要出去巡诊看病。老喇嘛慈爱地望着他,像看着自己的亲侄儿一样,亲切地说:“天气冷,晚上早点回来,还来住。”

钟伟明点了点头,“嘛嘛,我走了。”

每天晚上钟伟明与老人对坐在小炕桌前下棋,两人从不奢淡什么政治、什么国家大事,老人也从不打听钟伟明的父母如何如何。他宁肯相信钟伟明是在父母身边耳濡目染学到的高超的医术。老人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连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也没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人自己偷偷地默念佛经,无欲一身轻,仿佛能与外人下下棋就是最大的乐趣。

钟伟明不敢回那间满目凄凉、空空如也、冰冷刺骨的小屋,这位又脏又老的阶级敌人收留了他。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钟伟明住在这个小土屋里,突然看到了以前从来没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一种东西。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好多年过去后,他才明白,一位无亲无故自身难保的老人为什么不经意间救了他钟伟明一命?

老人身上具有一种品质——仁慈。

仁慈也许是佛教的真谛,难道不是作人的准则吗?

一天晚上,老人意外地没有和钟伟明下棋,他把案板摆放在小炕桌上,拿来一块冻肉,对钟伟明说:“孩子,春节快到了,咱们包点饺子吧。”

老人的话提醒了钟伟明。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快到了。

一冬天没收到父母的一封信,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断了。住在老喇嘛的家里,钟伟明更像是个闭塞的草原上没见过世面的超凡脱俗的喇嘛。

时间吝啬地打发着死气沉沉寂寞的漫漫长日。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出奇的冷,钟伟明在冬牧场走了一天,傍晚时分回到了全不拉老人的小土房。

钟伟明为小青马喂上了草,自己的小屋连进都没进一下,径直走进了全不拉嘛嘛的家。

“孩子,今天特别冷是不是?”老人关切地问。

“是,嘛嘛,今天可能是冬天最冷的一天了!要不是小青马跑的快,我的脸又要冻坏了。”钟伟明边说边解下蒙古袍的腰带。

“今天是年三十了,来,咱们煮饺子吃。”老人说着,颤微微地走到外屋拿来冻饺子。

饺子馅是一水的羊肉,咬开饺子,从里面流出的汁,凝固在碗里,结成一层厚厚的雪白的油脂。

饺子吃完了,火炉上坐着茶壶,小炕桌上摆上了茶碗,老人回过身去,钟伟明以为老人一定去取蒙古象棋,这是每天晚上必备的功课。

“给。”

老人伸出了一只手,手里托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毛巾上有一只蓝花瓷碗,里面放着一块月饼。

钟伟明疑惑地望着老人。

“今年是你25岁本命年,我们蒙古人有这个习惯,给过本命年的孩子都要送礼物。”老人解释道。

“我?”

钟伟明从来没有本命年的概念,在北京也没有人过什么本命年。在草原上,他私下里知道了什么是本命年,看到了牧民们无论多么穷,多么困难,思想多么进步,都要偷着给老人过个像样的本命年。

可是,从没想过自己一个北京人也能过上什么本命年。他不知道用蒙话说些什么好,他甚至想不起此时如果用汉话该怎样表达。见老人执著地伸着手,捧着礼物,他只得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礼物。

“来,下棋,下棋。”老人说着拿出了蒙古象棋,从那个又脏又黑的布袋里倒出希日布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棋子,把一个个摩擦得油光锃亮的棋子一一摆放到棋盘上。

“往年,我说是“文化大革命”以前,蒙古人都要过本命年,13岁是小孩过的第一个本命年,大人们是不到他们家里去送礼物的,要小孩们挨家串门,收礼;年轻人过本命年按理说都是年轻人走东家串西家,接受老人们的祝福,接受礼品的;49岁以上的人过本命年可就要隆重了。”

“嘛嘛,希日布是不是本命年?我看他秋天偷着买了一大桶白酒?”

“是。希日布今年49了,肯定亲戚朋友要偷着给他过本命年,人家去了就得喝酒,要是没酒,可就太丢人了。唉,蒙古人就是好面子,别人去祝寿就得喝酒,从早喝到晚,客人不走就得一直喝。希日布这些年也没牲口放,大车也不让赶了,挣不了多少工分,难呀!”

“嘛嘛,希日布手太巧了,什么都会做。”

“希日布可是个聪明人,什么都会。你说是木匠、银匠、放牧、文化,样样通,可就是家里是牧主。以前帮人干什么活,人家都给点钱,现在他不敢干了,也没人给了。”

“嘛嘛,今年都有谁过本命年呢?”

“无尼尔的老妈七十三了,嘎日布六十一了,马二骚的老爸是咱们白音塔拉岁数最大的了,今年八十五本命年。活这么大不容易啊。”

钟伟明盘腿坐在全不拉老人温暖如春的土屋里,喝着茶,下着蒙古象棋,听老人叨念着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老人的兴致很高,说起以前的事没完没了。夜深了,老人见钟伟明打起了哈欠,问:“孩子,是不是困了?睡觉吧。”

“好吧。”

头发花白、肮脏的全不拉老人完全忘了这是个北京来的知识青年;骨瘦如柴、浑身长满虱子的钟伟明也忘了这是个万恶的阶级敌人。他们放心地睡在同一个土炕上,盖着厚厚的大皮得勒。

第一缕晨光悄悄地照射在小窗前,但这光亮并没有把钟伟明照亮,他对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天,对如此漫长的年月不再有任何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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