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亲守望的家园——冷明

(2023-04-11 12:12:43) 下一个

母亲守望的家园

冷明

1月的北京秋风飒飒,91岁高龄的母亲如院中百年老槐,在寒冬到来之际叶落归根。2017年11 月2日17时慈母王林在宣武医院病逝。

自从88岁的父亲2011年过世,一直为母亲担心,她患有冠心病,这几年天气一冷就会因慢阻肺、肺炎、心衰住次院,还好,每次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在宣武医院发小宋厚权告诉我,冷三婶这些天有点反常,以前从来不出去,最近经常冒着寒风出大院,好像看不够这条街、这个院。母亲因骨性关节炎,双膝变形,行走不便,轻易不出门,大限将至,好似冥冥之中有了预感,她默默地向居住了一辈子的储库营胡同告别,向居住了七十年的四川会馆告别。

储库营东头与金井胡同交叉处一大片空场新修了花坛,过去每到入冬这片开阔地是卖白薯、卖冬储白菜的地方,一斤粮票五斤白薯,各家的大白菜整整齐齐码在窗下,过冬都指着它呢。动员了几年的拆迁忽然销声匿迹,从达智桥往西,各条小胡同门面整修一新,大门、窗户描眉画眼,青砖勾缝,雕梁画栋,朱漆小门,似要恢复明清风格。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四川会馆里六十年代定期放映露天电影,几棵老槐树遮天蔽日,如今自建房拥挤不堪,大院早已面目全非。

母亲—1945年以前搬进四川会馆的最后一名老人,此时想到了什么?大院保住了,胡同整洁了,有谁记得早先那个宽敞、古朴、气派,无时不飘着四川乡音的大院,单单门外的排场就与众不同:大门三间,两边八字影壁墙,沿路边两级台阶,数丈宽的广场青砖铺地,两边各一块足有上千斤的汉白玉上马石,中间又是数级台阶,两边石板滑梯,黑漆大门矗立门洞中间,门两边两座石兽,穿过大门洞,又是数级台阶,两边各有一大间门房,下了台阶是一座大影壁......

我家和宋厚权家住对门,从小一起长大,他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有工作,条件较好,上了年纪的姥姥尤其溺爱他,一会看不见,就会喊叫:胖子!胖子!每天放了学,他把作业本拿到我家,让我帮忙做功课,我经常为他写作业,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有零食,一定拿来与我分享。父母管教严,轻易不给零花钱,他就天天磨姥姥,姥姥你还有钱吗?给我五毛钱,我买点吃的去。姥姥看不见,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让爱孙挑一张,胖子高高兴兴地叫上我,走,买吃的去。子欲养而亲不在。现在偶尔说到小时候的事,提起姥姥,五尺高的汉子眼圈就会红。这几年宋厚权做了包子饺子等美食,都要给母亲端去尝鲜,母亲平时生病长灾他和另外几个街坊跑前跑后帮忙,母亲生前经常叨唠大院里的街坊真好。

躺在宣武医院病床上,母亲执意要摘下呼吸机面罩,她一边唠叨宣武医院太差劲,还不如去电力医院、朝阳医院,一边向我交代后事。电力医院新盖的大楼,整洁干净宽敞,三人间病房,带卫生间,母亲住过两次,都顺利出院。朝阳医院治疗呼吸系统疾病名不虚传,母亲住过一次后,有二年没再住院。宣武医院名声在外,急门诊住院人山人海,一床难求,母亲第一次需要呼吸机辅助呼吸,她心里明镜似的,我不行了,家里存折上有一百多万,你们几个分了吧......

农村有句谚语:家里有粮,心中不慌。城市人何尝不是。老年人没点积蓄,大事小情向孩子伸手,于心不忍。但做为一个没有工作的老太太,手里有这么多钱还是让人感到意外。

时光回到六十年代,还是在四川会馆的这间小屋里,母亲脸色煞白,捧着一杯热糖水,让我们每人也沏上一杯,与她一起分享有钱了的快乐。

父亲被开除工职劳改,家中唯一的收入断了,五个孩子上学,全家靠母亲一人做临时工维持生计,一家八口要吃饭,临时工时有时无,没白没夜加工卫生纸报酬寥寥无几,绝望之中母亲找到了一条生财之路,偷偷地卖血,卖一次血能得到几块钱,外加一袋白沙糖。

这一情节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永远难忘,我把它写在了小说里,多次出现在我的文章中,这一次不禁痛哭失声。

与母亲结伴一起偷着卖血的还有平生的母亲吴大妈。吴大妈四个孩子,只有吴大爷一人在房修队干临时工,无论寒冬酷暑,在外面抬沙抹泥,工作最劳累,工资最微薄,他佝偻着身子,一到冬天咳嗽带喘,见人不敢抬头,永远低三下四。我不知道庆生立明是否保存着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吴大爷身穿制式军官服,吴大妈身披婚纱,男的英俊挺拔,女的貌美如花。吴大爷解放前当过警官,解放后自然打入历史反革命之列,吴大爷却是有大智慧的人,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前三十年五十五次政治运动吴大爷闪转腾挪,没伤到半根毫毛,穷归穷,受歧视也难免,但没被抄家,没被赶出北京,只有大女儿一人去插队。

母亲和吴大妈万般无奈多次去卖血,在献血大厅偶遇街道主任。三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街道主任先发制人,啊啊,我来这是调查你们的,快走吧!

回到家,街道主任对母亲和颜悦色,冷三婶,不瞒你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弟弟在农村,家里困难,这不要结婚,找我要钱,我上哪找去,您可千万别跟外人说我卖血的事。母亲守口如瓶,从未对人提起,直到许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往事。

我的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大姐拿着手提包要搬到单位住,在胡同口被街道主任等几位老大妈截住要检查,怕她为反革命家庭转移黑材料、手枪、电台什么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大姐身上,与我书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母亲在草原生活了几年后,我们卖掉家中唯一的一匹自留马,母亲带着妹妹回到久违了的北京,看望奶奶。肖永珍见母亲回来了喜出望外,高兴地说,冷三婶您就不要走了,帮我照看李燕李颖,亏待不了您。当初在北京,永珍的大女儿李燕一出生就交给母亲看护,李燕一头自然卷,长得漂亮可爱,很快成了我们家的宠儿,大家轮流抱她,哄她,母亲爱她如已出,后来母亲不再看她了,她却只认这个姥姥,吃饭都要亲姥姥端着饭碗到我家。这本是件极好的事,一来可挣些生活费补贴在农村苦苦挣扎的父亲,二来也免去母亲跟着我们受罪。时间不长,街道主任又来了,她拉长了脸,冷三婶,您什么时候走呀?上面有通知,外来人不能长住......母亲脸薄,只得再次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四川会馆。几十年后提起往事,母亲奇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里街坊,何至于如此绝情。

穷是大院里的主旋律,若论“最”整个大院整条胡同非我家莫属。背后人称“张胖子”的张叔叔,住我家隔壁,他人稍胖,浓眉大眼,梳着分头,老大学生,是北京35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员,只有一个男孩,先是上四中,后考入了大学,多半还由前妻供养。从我记事起张叔叔几乎都在休病假,是院中唯一的高血压患者,夏天,我们一帮小孩喜欢坐在院子里,听张叔叔讲永无穷尽的故事,张叔叔略带四川口音,绘声绘色,不论鬼故事还是小笑话信手拈来。六十年代,每逢下半月,张叔叔的病情急转直下,浑身哆嗦,不说话不出屋,实在熬不住了,走进我家,冷三婶,能不能借我二块钱,家里没粮食了,吃了好几天白菜了。

母亲掏出一两块钱,实在没有也会找其他街坊借了来,张叔叔的穷令人费解,一直是个谜。

近邻张叔叔知识渊博出口成章,有一阵他说自己创作的电影剧本就要开拍了,星期天,与他合作的同事找他修改剧本,两人争论得不可开交,从不发脾气的张叔叔拍桌子大吵大叫。张叔叔喜欢我二姐乖巧伶俐,电影剧本的主角就用了我二姐冷莹的名字。有一天一位白白净净的中年妇女走进我家,一边帮我母亲搓卫生纸,一边打听张叔叔的底细。张叔叔不在家,那女人隔窗了望,两间小屋,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小书架,一个铁火炉,里屋地上放着几棵大白菜,真正是家徒四壁。张叔叔最潦倒的时候,夏天的两件单衣夹层棉花缝起来当冬衣,天暖和了把棉花掏出来当衬衫。

在贫穷压抑的家里,叛逆种子在少年心中发芽,我恨死了父母,一次赌气,摔门而出,我决定离家出走。走过下坡,小六条,校场口,绕到菜市口,晚上住哪?饿了谁管饭?我要去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黑了,只得悻悻回家。

文革伊始,停课闹革命,我们中学生正求之不得,红卫兵不让我参加,不能与革命的伙伴们比翼齐飞,只能革父亲的命,用句文革语言就是,与反革命家庭划清界线,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能翻身。我是文革的受害者,谁能说我不是文革的帮凶,助纣为虐,尽管事后后悔不迭。

整个大院我家是唯一的反革命,多少年后母亲奶奶不约而同提起过,院子里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有不少曾经穿着国民党军服、大马靴耀武扬威地走进大院。解放后,父亲母亲同时进入市公安局工作,父亲是抓间谍的便衣,母亲学习打字,因孩子多没坚持下去。他们闭口不谈街坊邻居的隐私,在以家庭出身论红黑的年代,街坊们顺理成章成为领导阶级。每个家庭的底细都在父亲母亲的心里,他们与街坊和睦相处,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从没泄露过半点秘密,如果为邀功请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们完全可以举报几个人,历史反革命会给一个个家庭立马带来血光之灾。文革中,街坊邻居们没有一个人打过、批斗过我父母,没人带红卫兵来抄家,出身好的伙伴们没有看不起我,玩的更欢,现在想来真心要对街坊邻居们说声谢谢!

文革前,眼睛高度近视的马思映几乎天天找我母亲要火炉里的蜂窝煤点炉子,冬天干脆天天端着大杯子要开水,母亲从没二话。文革后回到老院子,全盲的老光棍许龙海又是天天要开水,要烧红的蜂窝煤,母亲年年月月从无怨言,有时替他点好火炉,有时把开水灌满他的暖壶。劳改回来没人待见的瘸子兄妹也是天天来麻烦,母亲从不拒绝,我们都讨厌这家子烂货,有时出言不逊,母亲从不,听到一声“冷三婶!夹块蜂窝煤。”母亲爽快地答应“夹吧。”

文革中整日无所事事,大院里我和祥精、金波、秋立、胖子、小生,祥精的同学闫春英、小冯等人整天去公园弯腰劈叉,习武练功,有段时间王金英跟我们一起锻炼,风雨无阻,我们大都半途而废,她却练得炉火纯青,记得有一张“朝天蹬”照片,一条腿靠近头伸直朝上,登峰造极,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威武的时刻。

不知为什么,对院有个姓杨的职业流氓专跟我们作对,一次我们几个在大院里练摔跤,我最辉煌的战绩是把身强体壮的小芬子大哥撂倒在地。曾祥精是我们的跤王,没人能跟他匹敌,那天杨姓流氓昂着头目中无人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他肌肉发达身手敏捷为人凶狠,整条街没人敢惹他。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派曾祥精出阵。两个人按规矩绕了几圈,刚搭上手,只见杨流氓突然变身,一个大背胯把曾祥精摔到身下。第一回合,一比零。站起来,两人继续。曾祥精再没给他机会,一个搓窝,轻轻将他撂倒,一个别子狠狠地砸在他身上,一个大背胯让他几乎站不起来,直摔得杨某人头晕脑涨不知东南西北。曾祥精把学到的各种招式都使上了,杨流氓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四川会馆取得了绝对胜利,让我们欢欣鼓舞,一天我们几个结伴出门,杨流氓迎了上来,摔跤不是个,打架!没等他出手,曾祥精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到身下,我们几个上去又锤又打。小霸王丢了丑,在家门口吃了大亏,一个职业流氓怎肯善罢甘休,不久,我们接到他下的战书,约架。地点:天安门小广场,时间:星期日晚上九点。

四川会馆的孩子从没打过群架,哪见过这阵式,祥精一建的朋友小冯来自郊区,是个临时工,细细高高的个子,见多识广,颇有主见,他说不能认怂,找几个人,去!

天安门小广场就是大广场西南角的一块空地,四周长满了小松树,星期日天黑了,祥精的几个一建同事,我们一干人马,骑着带着,按时到了小广场。四周寂静无声,少有行人,也不见警察巡视,小冯掏出两把超长的三棱刮刀,仗义地说,看我的!

忐忑不安中左看右看,不见呼啸而来的各路好汉,夜深了,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我们各自回家。

这两年,祥精大哥逐渐失智,行走困难,我看后十分难过,我插队后他告诉我,在宣武区的一次摔跤比赛里,他赢了宣武的摔跤冠军。王者纵有衰落的时候,祥精未老先衰,未免来的快了点。他在第一建筑公司一干多年,电汽焊技术稳座头把交椅,改革开放后下海,成立了建筑队,规模不小,他为人诚信,干活讲究质量,绝不偷奸取巧,本该是大海的弄潮儿,没想到......

为哥们两肋插刀的小冯也下了海,很快捞到第一桶金,有了工程他就来拉哥们祥精,至于工程款,咱是什么关系,还能坑了你。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工程款一拖再拖,祥精想张口要,他说最近手头紧,人家不给我钱,我也没办法,你看我媳妇家快拆迁了,钱马上就到手了。小冯与媳妇住西单商场对面胡同里,不久真的动迁,再后来,小冯到祥精的厂子把多年寄存在那里的大型建筑机械全拉走了,从此再无踪影。

祥精的同班同学戚海伦家住金井胡同,两人莫逆之交,戚在政府机关当个不小的干部,经常能揽到一些建筑活,他把活交给祥精,让他尽心尽力完成,就是不给工钱。摔跤场上的曾祥精生龙活虎,要账时却口拙木呐,欠钱不还,连张借条都不打,好哥们玩失踪,祥精有苦难言。

改革开放后我父亲也作着发财梦,北京一公司在广州开了家烤鸭店,请他去当经理,父亲兢兢业业,烤鸭店却连年亏本,直到父亲亲眼看到店员夜里开着面包车,大张旗鼓地拉走好烟好酒,他才明白,他老了,当官、发财只能是一场梦。父亲说他本来是有发财机会的。日本刚投降,四川会馆住了不少日本人,因为他精通日语,有个日本朋友急需将一堆金元宝银元宝变现,他相信父亲,把一大堆金银交给了他,实诚的父亲找到了有门路的朋友,日本人匆忙回国,来不及多等待,那朋友拿了金银一去不回头。

父亲晚年,有不少朋友劝他投资,母亲是个明白人,叨唠他年轻时净惹祸,老了老了再让人坑了吧!明明是老革命,为什么成了反革命?让我们受了多少委曲,吃了多少苦,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其实比起母亲,我们受的那点罪算什么。她要为父亲的冷暖安危着想,要照顾年迈的奶奶,要安排好五个孩子的吃喝穿戴,上学,成家,后来又同时为四五个孙辈操劳。这么重的担子扔给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工资的家庭妇女,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但她的一生就是这么过的。

约好司机星期二接我们去平安大道办事,“正好去储库营看看母亲,”我想。忽的,记忆恢复,我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向夫人叙述刚刚可笑的念头,“我,我,我想说顺便看看......”哽咽着说不下去,赶紧跑到另一间屋。

尽管母亲年事已高,我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无论走到哪永远有一个念想,打个电话问候,给老太太买点小吃,她住进宣武医院那几天,我从网上购到的新疆杏干刚刚寄到四川会馆,她却永远收不到了。

入秋,母亲打来电话,高兴地对我说,肖远威他们来了,他还提到你,说你是他徒弟。没有比见到老街坊更高兴的事,看到曾祥燕传来的照片,我一眼认出肖远威大哥,大姐,二姐,那银发飘飘的是他家小妹。

肖远威是我师傅,他一直这样说,我却不敢喊,他是我遇到过最聪明的人,我从小生活在恐惧之中,脑子一团浆糊,愚不可及。他在北京31中上中学的时候,经常领我出去玩,有一年暑假,带我和刘文生远足,顶着烈日穿过广安门大桥,大井小井一直来到莲花池,路虽不远,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小学生来说还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捉青蛙,在青庄稼地、小渠旁捉蚂蚱。第一次走这样远的路,又饥又渴,肖远威让文生背着军用水壶,规定一段时间每人只能喝两口水。走到湾子,打开水壶,空空如也。师傅毫不客气地质问我们谁偷喝了,文生脸红红的,不敢吱声,由于不诚实,不能吃苦,文生被师傅淘汰出局。我生性胆小,记得师傅带我去护城河边玩,他快步走过西便门河上残存的铁道桥。那是两条平行的宽约一尺,有几丈长的独木桥,桥下是湍急的河水,我胆战心惊,一步一挪,后来多次来玩,每次我都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师傅的勇敢和坚毅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影响着我。

四川会馆几十户人家,不知不觉出了一个现象,大多数家庭的孩子初中毕业,高中生凤毛麟角,肖家大姐、二姐、三姐接连上了大学,小弟(肖远威的小名)金榜提名,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

大院里后来出过一个好学生,脾气古怪的老姑娘“孃孃”收养的侄儿瑞官,高中时得过北京市数学竞赛银奖,上大学十拿九稳,因家庭出身资本家没被录取,文革中分配到颐和园扫马路,与一扫马路的清洁女工结婚,改革开放后,外宾来的越来越多,领导看到瑞官的英语说的哇啦哇啦,远远超过导游,知识分子重新得到重视,瑞官当上了颐和园园长。

年轻时的肖远威也是热血青年,在学校,品学兼优,为了参军,写过血书,在北航是学生会的骨干,学校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国庆联欢晚会,他会带上我,他忙前忙后跑里跑外,安装广播器材,组织调度人员,广场上人山人海,学生们载歌载舞狂欢半宿,让我记忆犹新。

北航学子,怀揣飞天梦,一心报效国家的高材生,家庭出身不好成为致命一击,肖远威毕业后竟被分配到环卫局。因家庭出身不好受歧视屡见不鲜,这当头一棒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肖远威是什么人!他难道情愿一辈子扫马路倒垃圾,默默无闻?为祖国制造大飞机与他无缘,他不甘沉沦,北京市的垃圾车,从人工倒垃圾变为半机械化,自动化,全都是他的杰作。他发明设计的垃圾车几经升级换代,走向了全国。他是工程师、发明家、劳动模范,改革开放后走上了领导岗位。城市垃圾处理是世界难题,早成为一门学问,肖远威因祸得福,北京环保界也因有了他,让垃圾处理早一天走向了现代化。

毫无疑问,肖家曾是世代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改革开放后听说,肖远威的父亲曾是四川会馆名符其实的“馆长”。我不知道会馆有没有他家的股份,起码他父亲受四川同乡重托,负有管理职责。解放后会馆归了房管局,肖大爷没有收入,肖大妈为了照顾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名画家既将成名成家的机会,在家相夫教子。母亲讲过,他家最困难的时候,买不起书本,新学期开学,姐弟几个就抄书上学。小小的年纪,一本本厚厚的课本,他们在一沓沓纸上,正面反面,密密麻麻,除了天赋聪慧,苦难的童年成为他们奋发向上的动力。

2012年温都水城,在庆贺孙大妈九十五大寿的会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数百人欢聚一堂,老寿星精神矍铄子孙满堂,看到我们这些四川会馆老街坊,能一一道出姓名。我们不由得发出感慨,老人家步入百岁指日可待,孙大妈含辛茹苦养育了七个孩子,个个成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一家七八个孩子,有一两个出类拔萃也好理解,如果个个有出息,个个事业有成,在会馆里又是一个现象了。孙若成军官不当,执意回京,几年后成了一厂之长;大姐大学毕业,去了国防科研单位;二姐校长;弟弟企业家......

孙若成大哥是四川会馆最早穿上了军装的学生,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让院里的年轻人好生羡慕。孙若成多次提到,他上中学的时候,暑假打零工贴补家用,我母亲正巧每天搬砖运沙,干临时工,在工地上,他得到了我母亲的关照,让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少年得到了温暖,让他永世难忘。

孙大爷家让我们眼热的莫过于他家墙上挂着的两支真枪,那是孙大爷亲手制作的一对鸟枪。我父亲说,孙大爷是七级钳工,最高等级的工人,技术是厂子里拔尖的。母亲一再夸孙大妈心灵手巧,院里谁家做鞋做衣服,都要找孙大妈要纸样。巧手主妇自己做布鞋也非易事,那些年孙大妈却让自己的孩子穿上自己做的皮便鞋。

孙若玲说她母亲慧眼识珠,从小看好何家义、冷明和自己的孩子孙若斌。何家义在国内吹口琴早有名气,几年前去了美国,他用口琴演奏《野蜂飞舞》,美国交响乐团为他伴奏,速度极快的曲子让人眼花缭乱,把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小口琴演绎得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孙若斌工作后从普通职员做起,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游刃有余,很快成长为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名噪一时的企业家。

我的两个孩子从草原回京没处上学,孙大妈说,冷三婶您别着急,我跟二闺女说说,上她们学校去。孙大妈把这事说给二闺女,当校长的女儿没说二话,行!孙大妈和二姐一句话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后来回京见到当校长的二姐,感激的话未出口,她欣慰地对我说,你的孩子还真争气,那年二女儿当了宣外大街小学的少先队大队主席,儿子是中队长。

在北京知青网举办的赤脚医生座谈会上,听说我姓冷,会后有人找我“认亲”,他叫张光前,儿时住在四川会馆戏楼底下。我对母亲说起,她说老街坊太熟悉了。北平还未解放,张家与我家同住戏楼底下,张家不少孩子,光前妈妈因病早逝,张爸爸领着几个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他家五几年搬离了四川会馆,后来几个孩子长大,在北京成家立业,也是个个不凡。

四川会馆戏楼早没了踪影,其实现在物资局党校后身,肖永生家门前的大楼,就是当初四川会馆的戏楼。隐约记得戏楼中间是宽敞的空地,沿楼梯上楼,有几间房子,楼下住了一圈人家,戏楼大门对着林家的窗户,如果仔细看,还可以寻找到当初大门的痕迹。

宣南一带会馆数不胜数,除了湖广会馆重新修建有戏楼,名目众多的会馆还没听说过带戏楼的,四川会馆门外的排场,里外的影壁墙,小巧玲珑精致的魁心楼,两座铜制焚香炉,青砖漫地,大树遮天,几出几进的院子,这样的会馆上哪找去。

母亲人到晚年头脑极清楚,耳朵比我们都灵,两年前做了白内障手术,耳聪目明,天天搓麻,乐此不疲。她为牌友沏茶倒水,到了饭点有的牌友干脆与我弟弟一起喝酒聊天其乐融融。现在吃顿饭不算什么,三年困难时期谁家能舍出一顿饭来。

六十年代最困难的时候“林叔叔”经常光顾我家,一家人吃不饱饿肚子,母亲却每次都为他做一顿热腾腾的面条,吃饱喝足,留下半斤粮票,过些日子又会来蹭饭。林叔叔个子高大留着分头,既有老大学生的范儿,又有公安干警的机敏,解放前在北大念书时加入了地下党,是资深的老公安。58年反右,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林科长被打成右派,劳改后丢了工作,与我父亲同病相怜。平时靠打零工过日子,三年困难时期,临时工都找不到,他上垃圾站捡过白菜帮子。说起来林叔叔是典型的陈世美,他一个美男子,偏偏娶了个丑妻,早早离了婚,最无助的时候靠前妻偶尔接济点钱财度命,前妻想复婚,他坚决说不。林叔叔学识渊博侃侃健谈,一大碗面下肚,什么公安内幕,局长私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说上面多次动员他回农村老家,我就不走,没吃的我上垃圾站捡白菜帮子,看丢谁的脸。文革后期林叔叔与一女知青同居,一个为了上户口,一个为了找个年轻貌美的女性陪伴,林叔叔艳福不浅。硬撑到了文革结束,官复原职,他无需再来我家蹭饭。

也是在六十年代,一位穿着皮夹克,骑着挎斗摩托,戴着大墨镜的高仓健式帅男,把摩托停在院外,潇洒地径直走进我家。父亲后来说他是北京市的监狱总长,让街坊邻居,包括我们对父亲刮目相看—您不是反革命吗,还有这样威武的同事?

改革开放后常来我家的“白叔”戴着厚厚的眼镜,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父亲说当年他在劳改局可是有名的笔杆子,58年打成右派,文革结束后才找到对象,结婚生子,白叔的儿子比我的女儿还小两岁,他常感慨耽误了一代人,儿子应该是孙子才对。我们家文革中被迫离开北京5个人,文革后陆续回来了11个,父母都等到了拨乱反正,享受了改革开放的成果。对于邪恶,你无力抗争,就用生命战胜它。

在草原上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有粮食吃有肉吃,生活无忧,经常有知青兵团战士来串门,母亲都热情招待,有不少人吃过我母亲做的饭。这个好看,那个机灵,母亲和我妹妹背后议论,她老人家是不是想从中挑选如意的儿媳,看到知青们一个个陆续走了,始终没敢开口。兵团撤离,我们三家外来户被赶出大队部重镇,搬到几里外的原兵团九连,我们一家住进了连部的三间套房,四周是空旷荒凉的大草原,举目无亲,兵团战士知青们的欢声笑语不见了,他们走了,而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

在孤寂的生活中,女儿降生了。头胎臀位难产,幸亏我当赤脚医生有几年了,练就了过硬的接生本领,当女儿呱呱坠地有了哭声,母亲迫不及待接过来,不顾胎儿身上满是粘液污秽,上去就亲了一口。在这么多年一连串的倒霉困苦之后,母亲终于感到了一丝幸福,她当奶奶了 ,新的生命就是希望。

父亲平反回京,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希望早日把女儿送到北京,尽管后来母亲有了七个孙辈,唯独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女儿长大后不负众望,对奶奶加倍的孝顺,让我们感到欣慰。孙儿一辈长大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我们都有出息,九个重孙横空出世,最大的已经上美利坚留洋,孙男弟女四世同堂,母亲见到孙子、重孙笑的合不拢嘴,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后代生活的幸福更让人心满意足的。

我们带着小外孙和阿猫阿狗来到后沙峪,住着四层的别墅,宽敞明亮的房子让我们想起曾经的租赁小屋,真是暴殄天物,多想让母亲一起过来享点清福,她说住不惯楼房,舍不得大院的街坊邻居。母亲的生命早已溶入了四川会馆,十年浩劫结束后回到北京,她再也不离开这个大院。

老人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四川会馆的老邻居们终于在天堂相会,摆开麻将桌,哗啦哗啦,玩个痛快。

四川会馆从前院到后院,从西院到东院,孙大妈、王大婶、何奶奶老街坊邻居们的声音犹如在耳。

京顺、京震回家吃饭!

小京、小海回家吃饭!

九贵、家义回家吃饭!

立明、庆生回家吃饭!

大平!大平!

双目失明的姥姥离不开孙子,胖子!胖子!

小亮、羊子回家吃饭!

母亲的声音萦绕在心中,永远不会忘记。

                                  2017、11、11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冬季到温哥华来看雨 回复 悄悄话 昨天在网上找资料,看到了这篇文章。里面写的孙大妈是我姥姥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