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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一章——冷明

(2023-04-04 13:46:20)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哲……呃……

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

安详雍荣的是盛夏的万物

……

啊哈嗬伊,啊哈嗬伊……

 

 摘自蒙古长调《旭日般升腾》

 

 

第一章

1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三日。

国人对数字六和八的痴迷无以复加,可身处那个年代,人们不知道其中的寓意,只知道就在两年前的八月十八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在响彻云霄的万岁声中把刚刚开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了新的高潮。

好在那时的年轻人心无旁骛,否则,他们会强烈要求,把决定一生命运的重要时刻改在一九六八年八月十八日八分八秒也未可知呢。

火车站从来都是承载离愁别恨的伤心地。这一天,北京火车站却异乎寻常的热闹,车站上从来没有聚集过如此多的人。红旗招展,彩旗飞舞,无数只高音大喇叭反复播放着革命歌曲。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歌声、锣鼓声、口号声,排山倒海,此起彼

伏,震耳欲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车站里到处悬挂着一幅幅标语:“热烈欢送北京市赴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站台边停靠着一串长长的专门用来运载下乡知识青年的列车,火车头喘着粗气,好似早已迫不及待,催促人们快快启程。

将要远行的学生们一个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趾高气扬的男红卫兵们热烈地高谈阔论,女孩子们围在一起低垂着头,慢声细气说着临别时的悄悄话。在他们身上既有少男少女渴望摆脱樊篱展翅高飞的喜悦,又有留恋亲人、留恋家园的依依不舍之情。兴奋与压抑、幻想与现实缠绕在一起,或哭,或笑,或激动,或悲哀,或沉默寡言,或滔滔不绝,数万人的热闹场面千姿百态。

2

    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位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也许他谈不上英俊漂亮,身高虽然足足有一米七几,不发达的肌肉和四肢使得身材略显削瘦,他脸色苍白,鼓鼓的高鼻梁和那双紧闭着的薄嘴唇,尖尖的下巴,短短的学生头,一切都显示,他不过是北京学生中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北京人。

    北京人的傲慢与天生的优越感在他身上体现不出来,北方大汉的粗壮威武似乎与他也沾不上边,与众不同的是他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一点点机敏和坚定不移,那也许才是四川的老祖宗遗传给他的唯一值得称颂的地方。

他没有穿着时下流行的国防绿军装,也没有佩戴显示荣誉与地位的红卫兵袖章,很显然,他不是出类拔萃的红卫兵。他肩上斜挎着一个特大号黄布书包,脚上蹬着一双白球鞋。

 他低垂着头,清澈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凄楚的神情。他默默地伫立在如一堵墙一般的火车边,眼里含满泪水,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是钟伟明。确切地说,应该是钟离伟明。

    当眉清目秀的钟伟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他显得过于文质彬彬和怯弱,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他有多么精明和过人之处,什么魁梧、英俊、潇洒、漂亮用在他身上都让人感到有些牵强,可是他那双出神入化的大眼睛,只要看过一眼的人就会知道,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心地善良的人。

钟伟明的悲哀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喜悦,无论怎么说他都是这次上山下乡运动的幸运儿。就在几天前,头一批报名的钟伟明却名落孙山,未能通过去草原插队的政审。因为他父亲头上有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多亏了学校里负责报名的张老师,不辞辛苦,四处游说,终于在火车开动前,为钟伟明争得了去草原的通行证。

簇拥在钟伟明身边的是平日与他最要好的同学、伙伴,叮嘱的话早已说完,大家默默地站立着,看着四周热闹非凡的场景,听着四周悲喜交加的哭笑声。

一位中年妇女不厌其烦絮絮叨叨以长辈的口吻对钟伟明说个没完没了。

 “到了那边一定要听党的话,别惹事生非,多给家里来信,多跟贫下中农们学学,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妈一边说一边将一套四本、崭新的、外面套着红塑料皮的《毛泽东选集》递到钟伟明的手里。

“大妈来不及买东西,送你一套红宝书。”

尽管钟伟明简陋的行李里已经有了两套简装《毛泽东选集》,三本精制的《毛主席语录》,他还是低声道了谢。

大妈磨磨叨叨说完了一番话,见没人搭理,自知没趣,悄悄退到了圈外。她冷眼看着自己的亲侄儿悲悲切切的样子,同情和怜悯早已飞到了爪洼国,她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节省了买礼物的几块钱而在心中暗暗庆幸:哼,谁家没有几套“毛选”呢!

3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开车前的几分钟漫长得就像一个世纪,钟伟明抬起头,悄悄看了看四旁的同学。

好朋友苏铁站在不远处被更多的人包围着。他昂着头,四目直视前方,坚毅的四方脸棱角分明,眉头紧皱,丝毫没有了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小个子孙小龙早已哭得泪人般模样。他此时也许有些后悔,真不该脑袋瓜一热,死说活说报了名,虽然年龄不够,也偏要跟着苏铁一起走。

    苏铁是红卫兵组织的小头头,打过不少人,得罪过不少人,就在报名的前几天,三五成群的小流氓在他家门口堵了他好几天,吓得他和小龙连门都不敢出,要想出门上街还得瞻前顾后偷偷摸摸从后墙上往外跳。如果不走,好家伙,说不定他俩就要被人用三棱刮刀捅成筛子眼呢!

真要感谢这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大革命,是这场革命造就了苏铁这样一位英雄。如果没有这场大革命,苏铁也许永远默默无闻,永无出头之日。

从上学起,苏铁学习成绩总是全班排老末。他的父母觉得自己的儿子简直无可救药了。他们盼着有一天苏铁凑合着中学毕业就心满意足了,从来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这场及时雨般的大革命不但挽救了中国也挽救了苏铁。他可以永远抛弃掉令人讨厌的书本,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拿起笔了。

如今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又一次拯救了他。他一走了之,可以放心大胆地躺在草原上高枕无忧地睡觉了。他打过谁、骂过谁、抄过谁的家、剃过谁的光头,他树了那么多的仇敌,这些陈年旧账随着他的远走高飞,从此一笔勾销。

梳着两条长辨子,长得苗条秀丽的薛尔尼,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与自己的妈妈低声话别,旁边站着高大健壮的杨大威。

尔尼报名上大草原的当天,杨大威紧随其后也报了名。大威追求尔尼由来已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高高大大,为人正直,仿佛由他来保护娇小柔弱的薛尔尼是天经地义的事。

    红卫兵政委郑策,表情严肃,两眼紧盯着面前长长一串看不到首尾的列车,满腹心事。他小心地在原地踱着步。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红卫兵头头还在不断地埋怨他:“政委,你真不该走,你一走咱们组织群龙无首,缺少了一员大将,战斗力大大削弱了,谁也没逼你,干吗偏要走呢?”

    郑策严厉的眼睛里闪耀着坚毅的光芒。谁也不能识破他脸上笼罩着乌云似的、难于捉摸的表情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他低声解释着:“我不走哪儿行呢?我是学校的头头,大家都看着我呢!既然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咱们‘背起行李就出发!’”他本想说一句歌词活跃一下气氛,对大家笑笑,可是说完话,咧了咧嘴,还是没有笑出来。

“计春芳真不来了,到现在还不见她的身影。”不知是谁有心无心地冒出一句。

“不走也好,万一再打起来没有计司令更没法了。”

“政委,到了那边缺什么少什么别客气来信要。”

“政委,你放心,有春芳在,咱们组织垮不了......”

    战友们的话在郑策耳边嗡嗡响着,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作为一名学生领袖他的热情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霜雪。在他心中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此时他正为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他最亲密的战友计春芳的背信弃义而耿耿于怀呢。

    计春芳与钟伟明同在一个班。春芳人长得漂亮学习也不错,在“文革”刚刚有了一点眉目之初,她在班上突然向钟伟明发难,罢了他的官,名正言顺地成了集书记、班长于一身的领袖。“文革”大规模展开后,对待阶级敌人她从不手软,在什么重大的场合无论对多少人讲话都铿锵有力,不论文斗还是武斗都得心应手,她领导的红卫兵所向披靡,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令所有自认为最坚强的男子汉也望尘莫及。春芳温柔时甜得迷人,面对阶级敌人却怒发冲冠,与那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判若两人。

    郑策在红卫兵组织里与春芳这几年并肩战斗,同生死共患难,论能力春芳文武双全,论计谋还是郑策更胜一筹。工作上两人配合默契,生活上相互关怀体贴,郑策除了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搭档既漂亮又能干,不知不觉间暗暗滋生了些许爱慕之情。

学校插队动员工作还没正式开始,郑策跑去征求计春芳的意见。

“春芳,你说咱俩是不是第一批都走,我听你的。”

计春芳沉思片刻,坚定地说:“走,当然得走!”

见进来几个人,计春芳指着墙上贴的毛主席语录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锡盟草原是反修的最前线,‘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想想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微风吹拂绿草,雪白的羊群洒满原野,我们草原上的新牧民,一边放牧着羊群,一边背着枪警惕地保卫着祖国的边疆。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情画意,我们每一个红卫兵战士能不为这样美丽的土地动心,能不为之倾倒吗!”

计春芳说的那样坚决,让郑策来不得半点犹豫。她接着说:“可能有的人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父母,可是,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她脸上由衷地笼上一层无限的忠诚和敬意,深情地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有解放,为了彻底解放全人类......”

大家听着红司令、团支部书记、学校公认的美人儿振聋发聩又不乏浪漫情怀的话无不肃然起敬,那令人心醉神迷、绚丽多彩的草原怎么能不让人神往。

郑策、计春芳还有许多同学都报了名。可是就在同学们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的时候,唯独不见了团支部书记计春芳的踪影。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行期将临,几个好伙伴沉不住气三番五次跑到她家去找她。计春芳的妈妈吞吞吐吐地告诉大家,春芳在上海的外婆病了,她急着去探望,来不及跟大伙儿打个招呼,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赶回来。

4

    钟伟明想,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我有什么可眷恋的吗?我不是早在盼望这一天吗?我一个生来就罪孽深重的人,能不能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能不能脱胎换骨重新作人,答案在哪里?答案也许就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

    大喇叭播放着的歌声更响了,嘈杂混乱的人群中隐约听得到难以抑制的哭泣声。准备发车的铃声响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骤然响起,与歌声不和谐地混杂在一起。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

    “呜、呜、呜、呜、呜、呜......”机车已在远处鸣笛,火车头喷出的蒸气在空气中低低地散开,车身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告诉人们列车马上就要缓慢而有节奏地启动了。

    在将要登车的一刹那,钟伟明心中悔恨交加。

    就在几天前,因为家庭问题,没有批准他插队,他当着母亲的面还睹气摔坏了一个茶杯,恶狠狠地诅咒他的父母呢。

钟伟明偷偷地四下瞭望,心里乱糟糟的,感到怅然有失。小龙“哇”地一声哭开了,旁的同学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人群骚动起来,刺耳的铃声无情地尖叫着,随着一声声汽笛长鸣,一股股浓烟从火车头的烟囱里喷出,列车徐徐开动了。

    狭窄的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拥到车窗口,泪流满面的青年们在与亲人做着最后的告别。已经分辨不清歌声、鼓声、说话声、火车汽笛声和人们的号啕大哭声,蜂拥而至的人群堆满了每个车窗口。人们不再注意车轮在徐徐转动,车窗在眼前慢慢闪过,人们紧紧盯着的那个熟悉的面孔也渐渐模糊了。无数只脚随着无情的列车向前奔跑,徒劳地想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同学、朋友、伙伴,抑或是曾经惦念过的人。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急切地向列车车窗寻觅着,当她找到钟伟明的时候,顾不得害羞,挤到列车边,双手扒住车窗,拼尽浑身力气,高声喊着:“伟明!伟明!”

她抬头仰望伟明满是泪水的脸,手足无措,慌乱中,将胸前佩戴的硕大无比的毛主席像章一把扯了下来,用自己手里攥着的皱皱巴叽的花手绢胡乱包住,急速塞到钟伟明手里。

    那个包着主席大像章的花手绢刚刚递到钟伟明手里,火车开动了。

    列车缓缓开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东风浩荡,但它也没能把慈母的哭声、伙伴们的呼唤送到知青们的耳里。

送主席大像章的小姑娘站在人群中,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执著地挥着手。她被拥挤的人流左推右撞,眼里流着泪,久久不肯离去。从童年到少年,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伤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留恋过一个人。她不想走,可是人群像无情的洪水将她卷向火车站大门口。

5

钟伟明从没走过这样长的路,坐过这样久的车。

连日颠簸,一路风尘仆仆,旅途的劳累,路途的遥远,使这些年轻人最初的热情与向往几乎快要泯灭了。车越走越远,路越行越难,出了林西,就再也见不到柏油马路了。城市不见了,村镇不见了,道路两旁满目荒芜,只见一片片光秃秃的山丘和裸露着的沙漠。在汽车的呜咽声和扬起的漫天尘埃中,偶尔可见几间简陋的土坯房,再后来,可以看到一两顶白色的如蘑菇般的蒙古包,孤零零地静卧在空旷、荒凉、漫无边际的原野上。

在敞篷卡车上,尘土扬满了每个人的脸,连续的颠簸让车上的年轻人昏昏欲睡,再也打不起精神引吭高歌了。

两辆六轮大卡车,载着整整二十名北京知识青年,从旗里到公社,又到生产大队,这一日也是最后一站。前面就是目的地,这些年轻人的新家,西乌珠穆沁草原最东部,水草丰美的白音塔拉牧业生产大队。

    草原上万里晴空,碧蓝如洗,犹如一个骄矜的处女。

    汽车翻过一道山梁,对满目的绿色和尘土飞扬的草原小路已经木纳了的小青年们眼前突然一亮。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繁茂翠绿的深草丛中,红的、黄的、兰的、白的,五颜六色的野花在绿草的烘托下,相互依偎着拥挤着,连成一片。像美丽妩媚的姑娘,低头俯首,争先恐后地向远方的客人们献上一片温情。在绿草丛中,在花的海洋里,在弯弯曲曲纤细的草原小路两旁,站满了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艳丽民族服饰的蒙古族牧民。他们听着远处汽车的轰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

    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草原上从没有来过如此多的汉人。他们来自北京,来自毛主席的身边,是尊贵的客人。这些人不是走马观花地来玩,他们要把根扎在这里,要成为草原的主人。他们是怎样一些人呢?说不定都是些身怀绝技的金童玉女,或是有理想、有道德、守纪律的好孩子,也许能一扫草原上这些年的阴霾,给草原带来些好运。

牧民们胯下的座骑,都是百里挑一,只有在赛马会上一争高下时才肯骑出的骏马:马肚子吊得细溜溜的恰到好处,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马膘不胖不瘦,个个昂首挺胸跃跃欲试——正是赛马的好时候。

他们身上的穿戴更是了得。

他们身上的蒙古袍,是只有在举行隆重的婚礼时,或是祭敖包大会、那达慕大会、热闹的赛马会上,才舍得一穿的新袍子。蒙古袍的领子边,大襟周边一圈,镶着宽宽的用金丝银丝编织而成的珍贵的库锦;自上而下系着一排排纯银圆扣;蒙古袍制地不同,颜色各异,小伙子们大都是深蓝色、浅蓝色或绿色的盘龙织锦缎;姑娘们则是艳丽的大红、大紫花团锦簇的暗花丝绸;它们在英俊的小伙子身上,在漂亮的姑娘们身上,闪着奇异的光芒,无声地炫耀着财富和身份。牧民们的袍子又宽又长,中间紧紧系着色彩斑澜的各色丝绸腰带。

听着由远而近的汽车轰鸣声,望着渐渐驶近了的汽车,马背上的人们欢呼雀跃。“来了!来了!跑呀,跑起来!”人们策马扬鞭,呼喊着,不约而同地向汽车跑去。

知识青年们在车上兴奋地喊叫起来,高兴地向牧民们挥手。汽车吼叫着加大了油门,仿佛在向人们说:“我是铁马,可不要和我比速度哟!”

牧民们不甘示弱,在飞奔着的马背上高扬起手中的皮鞭,一边向远方的客人示意一边以更快的速度飞奔起来。

转瞬间,汽车被抛在了马后。

开车的师傅犹如吃了兴奋剂,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疾驶。

马背上的人们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快马加鞭,向前飞奔着。绚丽多彩的欢迎场景刹那间变成了激烈、紧张、动人心魄的赛马场。黑马、白马、黄膘马、五花马、枣红马……你超我,我超你,一会儿他跑在前,一会儿他又落在了后面,大队人马黑压压风驰电掣,如一阵阵狂涛骇浪,呼啸着翻滚着,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滚滚向前。

马背上的青年男女脚镫乌黑锃亮的高统马靴,色彩斑澜的蒙古袍被风刮起,宛如一面面迎风飘扬的彩旗。 渐渐地,在万马奔腾的队伍中,一位英俊小伙儿骑着一匹通体洁白的大白马脱颖而出,他洋洋自得地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望后面拼命追赶他的大队人马,用马鞭连敲了两下马屁股,脸上露出了傲慢的微笑。

6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锡林郭勒大草原,历史悠久的乌珠穆沁草原分为两个不同行政区划的旗:西乌珠穆沁旗与东乌珠穆沁旗。在两旗交汇处,平坦的草原中央凸起座小山丘,牧民们称它为朝鲁敖包。依傍着敖包山,有二排坐北朝南,总共不过十来间简陋的土坯房,它就是白音塔拉牧业生产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一边,往日空旷的绿草地上并排搭起了四座雪白的蒙古包。蒙古包木制的骨架是崭新的,骨架上、地上铺的羊毛毡子是崭新的,就连系蒙古包的鬃绳都是用长长的黑色和红色的马鬃新打成的。杨木的蒙古包门漆成了天兰色。每个蒙古包前都摆放着一溜奇形怪状的牛车。一辆牛车上放着个大木水桶,一辆牛车上用毡子围成了半圆的棚棚,一辆牛车驮着个下宽上窄长方型的铁皮柜子,还有一辆铁钴辘的只有车称的牛车。走进圆形的蒙古包,正面和东西两面铺了双层羊毛毡,右手摆放着可以放锅、碗,放小铁桶的木架子,蒙古包中间是一个烧牛粪的铁皮炉子,炉子上的烟囱一直伸出了蒙古包的天窗。

这就是北京插队知识青年们的新家。

知识青年们跳下汽车,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和黝黑憨厚的牧民,别有一番韵味。他们抚摸着自己的新家——从没见识过,从没居住过的蒙古包,心中充满了喜悦。他们仔细打量牵着一匹匹骏马的牧民男女,与他们打着手式,互相激动地比比划划,说着哑语。

大家七手八脚将汽车上的行李拖进蒙古包,几个心细的女知青边整理行李,边从带来的木箱子里拿出一本本厚厚的《毛泽东选集》,摆在中间的木箱上。有人拿出一个镶有毛主席像的镜框,把它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蒙古包正中的骨架上。

    简单收拾完行李,几个女知青兴致勃勃地跑出蒙古包,向远方眺望。脚下的草足足有一尺多高,从她们落脚的地方向东看,是一片平坦的草场,绿油油望不到边。往西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坡,沿着山坡上一道深深的车辙慢悠悠驶过来一辆牛车,一位蒙古族青年牵着牛车径直朝她们走来。

车走近了,人们才看清车上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水在牛车吱吱钮钮的声音中从粗糙的木桶底往下不断滴漏着,几个女知青齐声说好玩,迎着牛车跑了过去。

跑到水车前,不由分说,一个姑娘扯过牛缰绳,另一个夺过皮鞭,赶起就走。老黄牛在一片陌生而尖声尖气的吆喝声中身上狠狠挨了几皮鞭,不知所措,猛地向前用劲。牛车歪歪扭扭,只走出不多几步,一边轮子陷进深深的车辙里,一边轮子却骑上了路中央高高的路埂上,牛车翻倒在路边,车上的水箱掀翻在地,拉来的井水洒得满地皆是。

7

钟伟明来到草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骑马。

在北京,这几年感觉到的只有贫穷和压抑,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他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被“反革命家庭”的大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从一个班干部沦落为“黑五类”,从同学们争先效仿的楷模成为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反革命狗崽子。大家看不起他,他在学校和大院里几乎是最没有地位最卑贱的人。

此刻,钟伟明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离北京远远的,和所有的同学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没有家庭出身,没有等级观念,没有被岐视和低人一等的感觉,如果再骑上高头大马,摇身一变,他会突然间成为一名居高临下傲视群雄的骑士。

    骑马对于所有北京的青年来说,简直是生命中最惬意的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上,骑上飞奔的骏马,在飘逸的马背上随风而去,忘掉一切烦恼与忧愁,摆脱这个纷乱的世界。

到处是喧闹的人群和鞍马。人群中有年轻貌美的姑娘,有风度翩翩的少年,有晒得黝黑的中年妇女,也有满脸沧桑,满是皱纹的额吉、阿爸。他们从草原深处,骑马、坐车,带着小孩,纷纷赶来。年幼的孩子躲在额吉的大袍子后面, 像看天外来客似的,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偷偷窥视着新来的北京人。热闹的场景绝不亚于“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飞奔而来的牧民们陆续下了马,紧紧围绕着知青蒙古包,一面遛马一面用眼紧紧盯着来自北京的年轻人。正当青春妙龄的蒙古族少男少女们顾不得在混乱中用眼暗送秋波、打情骂俏,淌着汗水驮着鞍辔的骏马喘着粗气打着响鼻,随着骑手们的脚步低头踱着步子,人们完全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住了,悄悄议论着。

    “来了整二十个呢,十个男的十个女的,那些姑娘长得又白又俊,真不愧是大城市来的人。”

    “是呀是呀,听说他们以后不走了,要在草原上扎根呢。”

    “那不正好吗,十个男十个女,男的不愁找不着媳妇,女的不愁找不到婆家。”

    “别瞎说了,人家还都是小孩子呢,哪像你心里只想着找媳妇,也不害臊。”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响起。

   有几个女知青瞧着马的耳朵,在一旁大惊小怪。那些耳朵真古怪,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朝后,它们前后左右都会动,机警得像是猎犬的耳朵。

    牧民们用乡土话说着笑着,知青们一句也听不懂。蒙古包里一声吆喝,传来了意想不到的亲切的汉话:“喝茶来吧,茶烧好了,一会儿就开饭。”原来是大队领导特意安排大队里唯一的汉人来为知识青年们烧茶做饭。

    这样热闹令人耳目一新的场面在草原上难得一见。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草原上几乎每天都是阴云密布,除去打人、抄家,就是开批斗会、办学习班,人们的脸色晦暗,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大笑多说话,不敢下棋打扑克,不敢摔跤赛马,甚至不敢举行婚礼。人人自危,唯恐灾难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牧民们本分地跟在牲口屁股后面,不敢越雷池半步。像今天这样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从内心中生发出无限的喜悦和兴奋更是近二年绝无仅有的了。

人群里有几位胆大的女知识青年让牧民扶上马,迫不及待地品尝着骑马的乐趣。没有来得及穿上蒙古袍的女知识青年骑在马上显得不伦不类,她们顾不了这许多,两只手紧紧抓住马鞍座,眼睛盯着马头,乐得闭不上嘴。骑手们牵着马缰绳,不肯离开鞍马半步。看着马上紧张兴奋的女青年,他们笑哈哈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踱着步划着圆圈。几个男知青与牧民小伙儿们死缠硬磨,跃跃欲试,要骑一骑他们彪悍的骏马。

8

    钟伟明直奔那匹赛马场上名列前茅的大白马。

    这是一匹雪白的、细腿儿的、像天鹅一样仰着脑袋的骏马。

    钟伟明走近马主人,那是一位长得比别的牧民更显英俊的蒙古族小伙儿,他用恳求的口气说:“能让我骑骑你的马吗?它跑的真快!”

    小伙儿显然明白了钟伟明的用意,连连摆手,着急地用蒙话回答:“不行,不行,这匹马太历害太快,等一会儿我给你找匹老实的。”

    钟伟明揣测着他的话,心里明白他十二分的不乐意,但要飞的激情怂恿着他,大白马的雄姿诱惑着他,他不顾马主人的再三劝阻,固执地从小伙子手里夺过大白马的缰绳。

    小伙子虽然万分不满,但对这些初来乍到的客人也实在不好意思沉下脸去抢、去夺,只能听任钟伟明牵过大白马,在人群中欣喜地走来走去。

    钟伟明牵着大白马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仔细端详:这匹马通体洁白,甚至连四只蹄子的角质也是白色的;两只眼睛乌黑发亮;身上鞴着漂亮的银鞍座,鞍座上镶满了亮晶晶的银鞍条和各种银饰物;马嚼绳上贴满了银叶,使大白马威风中显得格外尊贵华丽。

    大白马大汗淋漓,看到有生人靠近,傲慢地抬起头,踏着不可一世的步点,不满意地一连串打着响鼻。

    钟伟明牵过大白马,在人群中慢条斯理地遛了几圈,趁马主人不注意,嘴里念叨着一路上学来的骑马要领,收拢起马嚼绳,双手扳住鞍座,踏镫发力,纵身跳上马背。

    训练有素的大白马起初轻踱几步,续而大颠起来,转眼间四蹄腾飞,朝着草原深处飞奔而去。它好像发了疯一样向前狂奔,此时想让它停下来是不可能的了。

    大白马的主人一眼不眨地目送他们绝尘而去。

钟伟明左手紧握马缰绳,右手拼命抓住马鞍座后面装饰的细皮绳,前一蹿,后一仰,胳膊肘子乱颠达,可他丝毫不敢怠慢。牧民小伙儿的呼喊声渐渐远去了,只觉耳边呼呼作响,两眼流泪,头晕目眩,于是下意识地将马鞍绳抓得更紧,双腿夹得牢牢的,身子在马鞍上坐得死死的。大白马早失去了控制,高昂着头,飞越过一大片平坦开阔的草地,穿过大片大片又高又密的芦苇丛,不管前方是坦途还是坑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不知何时,一条湍急的小溪挡住了去路,随着大白马向上奋力一跃,钟伟明一头跌下马......

当钟伟明睁开双眼,只觉头昏沉沉。几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蒙古族老人围绕在他四周,而他躺在一位老人怀里,一股难闻的膳气味迎面扑来。

这是个又高又瘦浑身肮脏的老人,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看脸色足足有七十岁了。他花白的头发脱掉了大半,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又脏又丑,灰白的胡子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整理了。

周围的老人见摔马的年轻人睁开了眼,脱离了危险,小声地用蒙古话说着什么,如释重负。

    “全不拉,他醒了,醒了。”人们激动地用蒙话说着。

   被称作全不拉的老人见钟伟明醒了过来,赶紧把自己粗糙的手从钟伟明的胳膊上拿了下来。他刚刚为他号过脉。他用蒙话对他的同伴们说:“我说过,他没事的,这不醒了?”

钟伟明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面前的老人们,他们身上的蒙古袍下半截已经被水浸透,显然是在小溪对岸看到钟伟明坠马不顾一切地趟水跑过来的。在草原上,钟伟明见到的都是些身穿绫罗绸缎,脚蹬大马靴,神气十足,体面的牧民,想不到在草原深处,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会有这样一群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人。

看到钟伟明睁开眼,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那些老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对着钟伟明齐刷刷低垂下头。仿佛卑贱的奴隶面对高贵的奴隶主。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背着一个大大的用来拾牛粪的柳条筐,手里柱着粪叉。稍稍停顿了片刻,如面对老佛爷退朝一般,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着退着,走出好远,才转身慢慢走开。

钟伟明浑身泥泞不堪,那双崭新的白球鞋已经看不出白颜色了。当他从马身上摔下来时显然掉在了芦苇塘里一片不太深的水洼当中,他的头被大白马和银马鞍重重地碰了一下,暂时昏厥了过去。

那些肮脏丑陋的老人背着粪筐慢慢地从眼前消失了,他们在走着的时候还不忘弯腰将拾到的干牛粪抛进自己的筐里。他们在接受改造,虽然年事已高,可是一点不偷懒,他们的任务明确而又繁重,要在秋天结束之前拾到大队部足够一个冬天烧的干牛粪。

钟伟明晃了晃脑袋,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秋风拂面,身旁一株株铃兰挂着数不清的铃铛花,在微风下叮当作响;细叶百合开着艳丽的紫色小花,在向人们炫耀;一丛丛水菖蒲伸展开剑样的叶子,叶片当中托着一个圆柱形黄绿色尖头花穗;满眼的芦苇随风摇晃,那柔柔的绒毛组成的小穗就是芦花吗?无数的苇梢弯腰低头,仿佛在接受检阅。芦花盛开,成熟的芦苇疲倦地弯下腰,垂到湖面上,垂到香蒲上;眼前那片没膝的湖泊里,撒满了绿色的浮萍;一大群羽翼丰满的小鸭跟着它们的妈妈,一只漂亮的色彩斑斓的大野鸭,扑愣着翅子,飞向芦苇荡的深处;几只高脚灰鹤并不在意人们的惊扰,悠闲自得地低着头在水里寻觅食物;被马蹄声和人们的嘈杂声惊跑了的狍子,在芦苇深处最隐秘的地方猛地站住,好奇地回过头,窥视这边的动静;两只洁白高贵的白天鹅,呼煽起翅膀,不动声色地飞向远方。

初秋忧郁的蓝天抹上了一层苍茫的雾霭,如梦如幻,笼罩着河流、苇塘、深深的草以及肮脏的人。

    钟伟明使劲朝几位老人走远的方向瞭望,他记起在几位老人破旧蒙古袍的前胸后背,各缝着一大块白布,白布上面的蒙文曲里拐弯,旁边分明用汉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反动牧主、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等字样。

    钟伟明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的父母、老师和校长。在批斗会和劳改工地上,在牛鬼蛇神居住的简陋工棚里,他们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木牌,鄙夷地低垂着头。

    杂乱的马蹄声惊醒了钟伟明,他抬头望去,不远处几个年轻的马倌正在拼命地追赶马鞍子已经翻到肚皮下的大白马,白马的主人与几个牧民大步流星一直冲钟伟明走来。

“没事吧?他没事吧?”小伙子着急地问旁边的人。

“没事,他醒了,这小伙子真胆大,敢骑主任的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伙子庆幸地说。

说着话,马倌们有人牵着大白马,有人手里托着已经摔成了几块的银马鞍,一同赶了过来。

看着不成样子的银马鞍,小伙子“唉”地叹了一口气,对捧着马鞍的马倌说:“给送到希日布家去吧。”

人们七手八脚将钟伟明拽上了一个牧民的马背,大家慢腾腾地向大队部方向走去。钟伟明回头向远方望去,他的救命恩人们——那些穿着破烂的蒙古袍,背着大白字的阶级敌人拾着牛粪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9

    秋天是草原上的黄金季节。

    乌珠穆沁草原是世界闻名的锡林郭勒大草原的骄傲,是镶在地毯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金秋时刻,更显得风情万种,窈窕妩媚。天空湛蓝湛蓝,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与地上雪白的羊群相映成辉。没有了夏日蚊虫的叮咬,没有了夏日火辣辣的毒日头,马、牛、羊还有骆驼,一头头膘肥体胖,迎着凉爽怡人的秋风,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草儿这时最绿,最茂盛,最粗壮,虽然一朵朵诱人的花朵已经凋谢,可草尖上结满了一串串丰硕的果实,以它成熟、朴实、内在的美向世人展现着迷人的风彩而更加耐人寻味。

从几千里外喧嚣繁闹的大都市来到幽静的草原,过起了舒适幸福的集体生活,不缺吃不缺烧,这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使北京来的小青年们忘乎所以。

第一天,大队领导委派大队唯一的汉人为知识青年们烧茶做饭,传授用干牛粪烧火煮饭,用大块的砖茶熬奶茶的技能。第二天,大队派人将知青们的蒙古包搬到了离大队部不远的敖包山后面的山坡上,知青们自己开伙了。

为了能让初来乍到的知识青年们喝上奶茶,在大队领导的安排下,每天都有一位牧民妇女挤好牛奶一大早送到知青们的蒙古包里。牧民们管她叫花拉大嫂。

花拉大嫂刚刚三十出头,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身边带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大嫂圆圆的脸晒得黝黑,头上盘着条洁白的绸巾,蒙古袍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对健壮的胳膊。她给知青们送奶,好奇地望着每一个知青,从来不说一句话,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第一次来的时候,花拉大嫂的小女儿藏在她的蒙古袍后面不肯露面。后来,知青们知道了她们娘儿俩的一些事,开始怜爱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有人递给她一块水果糖,有人在她胸前别上个小小的毛主席像章。没过两天,小姑娘已经让漂亮的女知青们拉着她的手,在蒙古包里说起了话。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用才学会的结结巴巴的蒙话问小女孩。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使劲猜测人们的问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几遍,小女孩终于听懂了。她哦了一声,连忙用蒙话回答:“岗岗玛。”

“岗岗玛,岗岗玛。”人们嘴里重复着,尔尼拿出纸和笔,伏在木箱子上,用汉字写了起来。

“是干干妈呢?还是敢敢马?”尔尼一边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小女孩低下头看了看尔尼写的汉字,听着她嘴里发出的奇怪的音律,一边微笑一边大声说:“敢干玛!”

书怡听了女孩的话,急忙纠正尔尼道:“只要音对了就行,甭管写什么。”

黑砖茶里兑上奶,味道要好的多。砖茶、奶茶知青们都喝不惯,有人干脆跑到那个妇女家,用茶壶灌满牛奶,打回蒙古包烧鲜奶喝。反正那个唯唯诺诺的挤奶妇女出身上中牧,充其量是个团结对象,见了知识青年大气都不敢出。虽然大队领导嘱咐让花拉尽量给知青们多做些奶食,储存起来,以后食用,可花拉一句汉话都不会,从来不敢与这些陌生的年轻人讨价还价,几头牛挤下的奶让知青们喝去一大半。

10

蒙古包外有大队派人送来的一小堆干牛粪,蒙古包里有现成的白面、小米,差不多够吃一个月的,头一年每人每月还要发十块钱的安置费,初来草原的第一年看来衣食无忧了。

    最让知青们感兴趣的还是骑马。马是草原上最快捷方便并且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大队领导用安置费为每个知识青年购制了全套的马鞍具,特地让马倌们圈来上千匹的马,十几名套马好手围着马群一匹匹地套,知识青年们一匹匹地挑。

    女知青们喜欢老实温顺外表秀气的马。书怡选了一匹黑骏马,尔尼挑的枣红马,凤菊则要了个头高大的雪花青。男知青们不但要看马的个子大小,颜色深浅,还要问马的速度如何,仿佛都是些骑马的行家里手,随时要去参加赛马会。

    每天吃完饭,男知青们牵来自己心爱的骏马,鞴上马鞍,都要学着勇敢的牧民们一样在大草原上风风火火地跑上一程。每天都会有人摔得鼻青脸肿,他们乐此不疲,第二天又会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纵马驰骋。

女知识青年们虽然不敢与男知青们一起纵马飞奔,可是她们对马的热爱与男知青们相比毫不逊色,她们把骑马在草原上奔驰看作是一件最富有诗意的浪漫行为。

当太阳还没有落尽,金色的夕阳照耀着绿茵茵的原野,女知青们打扮起来,每个人穿上新分到的蒙古袍,蹬上锃亮的长统马靴,走出蒙古包,男知青们知趣地为她们牵来了各自的马匹。

大个杨的手脚最快,他早已把尔尼的枣红马鞴好鞍,看到尔尼走出来,就再一次把手伸到马肚子下,确认勒紧了马肚带,将走到一旁的尔尼扶上高大温顺的枣红马。

书怡的黑骏马皮毛如闪亮的黑缎子,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它个头匀称,肌肉发达,四只长腿好似踩在弹簧上一样,不停地跳跃,害得书怡担忧地勒紧马缰绳,丝毫不敢怠慢。苏铁和孟要武围着书怡,一个安慰她不要害怕,一个牵着枣红马的缰绳不敢放手。

丁言志将有些发胖的凤菊扶上马背,凤菊由于害怕,左手紧紧勒着左则的马缰绳,另一只手扶在鞍座上,她的座骑因为嘴里的马嚼铁被勒紧了一边,歪着头,在原地打转,引得周围的知青们大笑。

男知青看女生们都上了马,呼哨一声,一匹匹马如离弦的箭朝着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钟伟明牵着精神抖擞的大白马站在最外围,神态庄重严肃。大白马不安分地来回捯换几下它的细腿,双眼瞪着前方,围着主人团团打转。大白马被人骑了一夏天,看上去有些消瘦,仍不失为一匹彪悍的骏马。钟伟明抚摸了一下它瘦削的臀部,马的兴奋也感染了他,他觉得全身血液都灌进了心脏,他也像马一样,要去飞奔,要去与所有的人一比高下。

    男知青们向前飞驰而去,谁都想在女知青面前显露一下自己卓越的骑术。钟伟明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前跑去,翻身上马,不慌不忙掉转马头,大白马早已被狂热的气氛激怒了,它迫不及待地听从主人发出的命令,马嚼铁稍稍松了一点点,就如风一般向前蹿了出去。

    钟伟明闭紧了嘴巴,抖了抖缰绳,大白马听话地加快了速度。它的鬃毛赛过飘逸的长须,马尾像枚子弹,马腿跑起来像一阵风,高昂着脑袋拼命往前冲。

骑在飞奔着的马背上,马匹的颠簸使钟伟明左右摇摆,他让大白马飞奔起来,眼睛蒙上了一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钟伟明有些害怕,他勒紧马嚼铁绳,使出全身的力量仿佛要把大白马所有的牙齿都掰下来也在所不惜。任凭钟伟明用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济于事,大白马越跑越快,几次险些把他摔下来。钟伟明用力蹬紧马镫,双腿夹住马肚,身体微微前倾,使劲勒住缰绳,大白马像火箭似地轻易地超过了几匹马,还没有跑完半程,它已经遥遥领先了。

女知青们骑在马上,看着男生们不要命地飞奔着,有人高声喊着:“看呀,又是钟伟明跑第一!”

女知青们的话激励着钟伟明,越发使他勇敢无畏,他原先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任大白马一阵风似的狂奔。他逐渐适应了大白马的速度,体味到一种如梦一般的舒适。

    “哎呀,不好了,谁摔下来了?”

“还好,没事,那人站起来了。”

听到喊声,钟伟明回头望望,在狂奔着的队伍中摔下了一个人。钟伟明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的眼泪,一面注视着被摔下马的人。他掉转马头奔向那人,是他的同伴陈文生。

那匹摔下主人的黄膘马疯狂地奔跑着,使劲尥着蹶子,马鞍子已经转到肚皮下面去了,它依旧使劲踢着、尥着,直到马鞍子丢在了地上,才昂着头,腾起前蹄,嘶鸣着跑向了一边。

    一场虚惊过后,迎着宜人的飒飒晚风,知青们互相招呼着,骑着各自的骏马,向草原深处慢慢走去。

骑马的人们慢慢走向那座敖包山。

在女知识青年当中,尔尼和书怡长得最漂亮、最出众,是她们之中的佼佼者。尔尼的鼻眼小巧灵秀,书怡显得端庄大放。

书怡是外校生,据说是尔尼的什么亲戚。不管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知青们早接纳了她,把她当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书怡穿着紫色的丝绸蒙古袍,系着黄腰带,骑着乌黝黝的剪过了鬃毛的黑骏马,戴着红沙巾,沙巾下面露出一绺绺乌黑漂亮的头发。她那丰满的肩膀,她那穿着艳丽蒙古袍的苗条身段,以及端庄优美的骑马姿势,都使钟伟明感到惊讶。每位女知青都显得很漂亮,但唯独书怡不同凡响,几乎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这名横插进来的外校生,她的美丽抢了所有女生的风头。

尔尼穿着粉红色的蒙古袍,系着翠绿色的腰带,骑着高昂着头的枣红马,神气好似趾高气扬的公主,与书怡并排走在最前面。

她们离得那样近,互相衬托,在她们四周男男女女骑着黄膘马、大白马、五花马、菊花青,各种肤色的高头大马和神采飞扬的知识青年们只不过是绿叶,甘愿充当她们的陪衬。

金色的晚霞照耀着她们红扑扑的脸,喜悦和兴奋洋溢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女知青们好似一群逃出了笼子的百灵鸟,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每个人都心花怒放,过往的牧民姑娘和小伙子们顾不得天色渐晚,禁不住都要站住脚朝他们张望。

    落日、牛羊、骑马和郁郁葱葱的草木花卉,对于北京的小青年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奇异的了。脚下的青草润湿鲜嫩,熠熠闪着光,金色的夕阳勾勒出天陲的轮廓。知青们毫不在意地接受了它们的美,犹如在北京骑自行车或是在花草如茵的公园里散步一样。

人们欣赏着草原上美好的落日黄昏,眺望空中越来越浓的彩色云雾,看到原野上一群群牲畜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轮弯月从敖包山后面升了起来,蒙古包里铺满了乌黑的阴影,芦苇边的小溪却被照得闪闪发亮,一只百灵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意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在草丛里又鸣啭起来。

    温柔、亲切、静穆的夜色笼罩在草原上空。草上洒满了夜露,微风把沼泽地、芦苇、烂泥和露水浸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一起送到了知青们的蒙古包里。偶尔听到几声绊马索的哗啦声,马匹打着响鼻,喘着粗气,贪婪地啃食着青草。在一片朦胧的寂静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可闻野雁沙哑的叫声和近处野鸭子的呱呱声。

    暗夜,寂静,朦胧,潮气弥漫的草原。

知识青年们不愿辜负这个美好的夜晚,四个蒙古包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个女生蒙古包里,大家说呀唱呀,欢天喜地笑声朗朗。

从没有离过家的少男少女们忘记了想家,忘记了北京,忘记了这里是远离都市远离人群的边塞。蒙古包外绿草如茵,蒙古包内欢歌笑语,这样好的景致,这样好的生活,这种自由自在的幸福,简直是任何大城市都无法比拟的。

多么美好、多么迷人的聚会,多么快乐、幸福和热闹的夜晚啊!钟伟明在这样的气氛中只感觉到轻松、欢悦和说不尽的自由自在。

人们无拘无束地聊着天,孟要武向左右邻座说着不着边际的奉承话,他不时用胳膊似乎偶然地撞一下书怡的手臂,书怡也不介意。

这里没有阶级斗争,不问每个人的家庭出身,没有打骂,没有吼叫,没有歧视,所有的人都心平气和喜气洋洋,大家在秦书怡的带领下,唱了一支又一支歌。

起初女生唱着歌,一个叫丁言志的憨憨厚厚的男同学吹起了口琴为大家伴奏,他笨拙的动作,不太连贯不太准确的音律使歌声时快时慢,时强时弱,有的人忍不住捂着嘴暗暗窃笑呢,让欢快的场景大煞风景。

不知哪个女生说了句:“把口琴给钟伟明。”

丁言志迟疑不决地放下了口琴,满脸的不信任,但看到钟伟明信心十足地望着他,只得不情愿地把口琴递了过去。

钟伟明从丁言志手里接过口琴,他随着女生们的歌声,熟练地打着节拍为她们伴奏。有了钟伟明的口琴伴奏,仿佛多了一支乐队,知青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声更响亮了,所有的人都振作了起来,整个蒙古包变成了一座大舞台。

    书怡和尔尼无疑是这次晚会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俩在男知青中间激起了一阵阵狂热。

    大威紧挨着尔尼,由于尔尼受到大家的青睐,他像保护私有财产那样坐在她的右边,任凭别人挤来挤去也不挪动一步。

    苏铁和要武,围绕着书怡,他俩时不时殷勤地望着书怡,希望能得到她一个鼓励的眼光。

    夜深了,知青们聚集在一起聊天唱歌丝毫没有睡意,尔尼说:“要是有点吃的东西就好了。”她的话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大家的肚子都感觉有点饿,又懒得动手做饭。

    听了尔尼的话,梳着短发稍微有些发胖的李凤菊一声不响地走出了蒙古包。凤菊比别人大一岁,大家尊称她为大姐,大姐照顾小弟弟小妹妹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吭一声地走出蒙古包,身后那个憨憨厚厚的男知青丁言志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悄悄跟了出去。

    大家的兴致正浓,谁也没注意他们两个人的举动。过了一会儿的功夫,凤菊提着一壶刚刚烧好的奶茶,丁言志跟在她的身后端着一大摞小碗和一盆炒米钻进了蒙古包。凤菊热情地招呼男男女女动手喝炒米茶,俨然一个家庭主妇。

    苏铁和要武出去的功夫,书怡的身边已经坐上了别人,他俩随时准备只要有人站起来便立即抢占一个靠近书怡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苏铁空着碗不站起来去倒茶,要武也不去抓盘子里的炒米吃。

蒙古包中的聚会达到了高潮,凉飕飕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说话声、口琴声、歌声,还有人们喝奶茶的声音。蒙古包里散发着炒米浓烈的香味,间或一阵清风吹来,包里的蜡烛光一闪一闪的,显得影影绰绰。

钟伟明坐在蒙古包最后面,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孔,谁也看不到他的脸,可是这丝毫不能减弱他的兴趣,他一支又一支吹着人们熟悉的曲子,把这些年来的不幸和痛苦忘得一干二净。

    蒙古包外是翠绿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晚风习习;蒙古包内昏暗的烛光下是没有饥饿、没有敌意、没有派别的知青战友;还有比这更美好、更温馨、更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吗?

11

    按照大队领导班子的安排,知青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去体验蒙古包的生活,最直接的去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

    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的蒙古族牧民,当然都是些出身好的贫下中牧,怀着好奇而又多少有点自豪的心情,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像过年一样,穿戴整齐,从四面八方赶着牛车,牵着鞍马,来迎接分配到自家的知识青年。

    一位面庞黝黑,长得高大强壮的蒙古族大汉,从牛车上跳下来,他顾不得卸下套车的牛,只是胡乱将牛缰绳系在牛车称子上,步子轻巧地走进知青蒙古包,他笑着与端坐在蒙古包正中的书记撒木打招呼:“毛主席万岁!”不等撒木答话,他着急地问:“达勒嘎(领导或是头儿的意思),我拉谁?谁上我们家?”

    书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万岁万岁,钟伟明,那个高个子小伙子。”

    蒙古大汉直奔钟伟明,用瓮声瓮气的蒙话问:“你是钟伟明吗?咱们走吧!”

    钟伟明打量着来人,刚刚说了一个走字,大汉伸出粗糙的大手,像拎只小鸡子一样,把他身边的行李用胳膊轻轻一夹,弯腰走出蒙古包。他把行李往牛车上一扔,不等后面紧跟来的钟伟明坐稳,赶起牛车就走。

    “何底那思太?(你多大了?)”大汉用蒙古话问。

    钟伟明一点也听不懂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不解地摇了摇头。

    大汉笑了笑,不再说话。

    钟伟明坐在慢慢叽叽、吱吱咯咯的牛车上既觉好笑又觉不过瘾,想说话聊天又说不通,倍感无聊。突然,背后一声大喊,一辆坐着一位女知识青年的牛车呼啸着擦身而过。赶车人是位稍年长些的黑脸牧民,他对落在身后的大汉高声吼着:“无尼尔!赶起来呀,咱们赛一场!”说罢,哈哈大笑。

    肆无忌惮的笑声、喊叫声惊破了沉溺在困倦中的草原,就连老牛的脚步也加快了,更起劲了,轻捷地捯腾着四条腿,吐着舌头,呼煽呼煽地喘着粗气。

    笑声激怒了无尼尔,一声吆喝,一皮鞭打在老黄牛身上,牛车猛地向前一蹿,飞奔起来。鞭子往牛背上噼噼啪啪地抽去,车轮的辚辚声更响了,速度快了起来。

牛车的轮子是用带弧度的桦木严丝合缝镶嵌在一起,车辕是两根又直又长的桦木杆,中间用坚硬的蔡木作横梁,将整个车身穿插起来,既坚固耐用又十分好看,一头肥胖的大黄牛正在车辕内伸着脖子向前快步如飞。

    跑了一阵子,两辆牛车慢了下来,喂得膘肥体壮的大公牛有节奏地慢腾腾地向前走着。钟伟明的注意力从自己坐着的牛车又到了另一辆牛车,这时才看清,坐在另一辆牛车上的是来自北京另一所中学,一路上爱唱、爱跳、出尽风头的女知青秦书怡。

    书怡坐在牛车上,高兴得解下系在头上的红沙巾,连连摇动招呼,开心地欣赏着这场别开生面的牛车大赛。

两辆牛车越走越慢,两头牛喘着粗气,嘴里的口水从它们伸出的舌头一直拖到土路上。老牛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赶开嗡嗡叫的蝇子,两个老牧民吆喝着牲畜,在一个叉道分手了。

12

钟伟明的新家是草原上一户普通而又典型的牧民——贫下牧民。男主人无尼尔年近四十,出身贫牧,是土生土长的乌珠穆沁人。他身材高大,脸膛黝黑,身上长满了结实的腱子肉,伸出手像个大莆扇。无尼尔性格内向,在家话不多,再加上一点汉话不会,他也尽量避免与钟伟明对话。

无尼尔家放养着有六十多头牛的畜群。放牛在牧区也许是最简单的活,尤其到了夏、秋天,风调雨顺,早晨牛群自己悠闲地出去吃草、喝水,晚上,无尼尔在家附近将牛群圈回。一整天无尼尔无所事事,不是在家喝茶,就是串蒙古包。工分却不少挣。

贫下牧民享有的特权最多体现在放养的畜群上。有威望有权势出身好的放牛群;中牧、上中牧只能放羊群;放马和骆驼最辛苦,除去贫下牧民,也有极个别表现好的牧主子弟。

无论放什么畜群挣的工分大同小异,白天十分,夜晚十分,可出的力气却有天壤之别。

放羊要一整天跟在羊群的屁股后面,羊倌们夜里也不得安闲,下夜的多半是蒙古包的女主人。白天忙了一天,没有片刻空闲,夜里还得警醒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放马最辛苦,早出晚归,遇到天气不好,马群跑远了,马倌一走就是上百里地。放骆驼更是常人难以承受。骆驼跑起来没边没沿,骆驼倌有时要凭经验骑马出去十天半个月,才能找回属于自己大队的驼群。

放着集体的畜群,有固定的收入,无尼尔家不缺吃,不少穿,可是家里有四个孩子,挣的钱有限,优越的贫下牧民也并没因长期放牧富裕起来,除去老婆、孩子,无尼尔家全部财产只有一顶蒙古包、几辆修复得整整齐齐、光滑利落的老牛车。

    女主人阿拥各日勒与她的丈夫正好相反,人不但长得小巧灵气,且能说爱道,一边烧茶做饭,一边支使几个孩子,还忙里偷闲,手嘴并用,不停地教钟伟明说些蒙古话。

    她端起碗作喝茶状:“切唔。”

    钟伟明连忙鹦鹉学舌般:“切唔。”

    她指着勺子、碗、锅、刀子、筷子连珠炮般教钟伟明说着,钟伟明笨拙地学着,不标准的发音,歪曲了的单词,逗得一家人前仰后合开怀大笑。

    主人为欢迎来自北京的高贵客人,特意杀了一只乌珠穆沁肥尾大绵羊。钟伟明清早起来喝一顿炒米茶,中午时分再喝一遍,牧民们吃得又香又甜的奶豆腐放进嘴里咀嚼多少遍,没滋没味,如同嚼蜡。下午又是奶茶,虽有小半碗炒米,还是不禁饿,一天下来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无尼尔一家人用手握着大块的羊肉,用锋利的蒙古刀削下来塞进嘴里,或将足有脸盆大的肥羊尾削下一大块,就着用羊血、荞面灌成的血肠,大口大口吃下去的香甜滋味,真令人垂涎欲滴。

    钟伟明照猫画虎地吃起来,觉得羊肉又硬又淡,放进嘴里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真是活受罪。拿起煮熟的羊肠吃几口,还觉烂和一些。于是拣起一个如荷包形状的灌肠,用刀削成薄片,一点点吃起来。吃到最后,却有一段长长的细肠子,未曾灌血,瘪瘪的缠绕在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钟伟明怎知其中的奥秘,把细肠子一段一段吃了下去。肠子快吃完了,还是最小的男孩儿眼尖,一声稚嫩的尖叫:“大哥哥,你怎么把那截肠子也吃下去了?那里面可有屎!”

    一家人再看时,笑得前仰后合。原来那段小肠是灌肠的终端,肠内的粪便并不清洗出去,为图省事,缠巴缠巴绕在木棍上了事。这段肠子并不能吃,钟伟明初来乍到,不明其中就里,已经吞咽下不少又苦又涩带屎带尿的羊肠。

    晚上睡在蒙古包里,盖上自己带来的厚厚的棉被,感觉身下有些发潮。出来大小便,实在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空旷的草原,没遮没拦,要解手,只得学着老牧民的样儿,身上披件蒙古袍,蹲下后,把又长又宽的蒙古袍的前襟后摆紧紧围在身体四周,权当厕所。每个蒙古包都喂养着三五条凶猛异常的看家狗,只要有生人走出蒙古包,便会扑上去,围住生人不断地狂吠。主人稍有不留意,身高体壮的牧羊犬就会将客人撕咬得屁滚尿流。

白天,阿爸、阿妈将蒙古包的围毡全都掀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风,空气凉爽新鲜,躺在里面往外张望,草原、蒙古包、羊群、牛群尽收眼底。

四个小男孩整日围着北京来的小哥哥,话说不通,唱也唱不懂,白天的时光不好打发,于是钟伟明拿出从北京带来的竹笛,就吹了一曲家喻户晓的《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悠扬的笛声飞出蒙古包,在空旷的原野上随风飘荡,几个小男孩高兴地随着笛声一遍又一遍大声欢唱。

13

声韵婉转,似能销魂醉魄的笛声也传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位牧民家。途中对钟伟明不屑一顾的秦书怡,此时觉得那笛声竟如此美妙动人,如此悦耳动听,她连忙让自己家的小妹妹领路,顺着笛声找到钟伟明的蒙古包。

阿妈看紧了狗,领着书怡往里走,在打开蒙古包门的一刹那停住了。

书怡倚门伫望,觉得那男生长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然不敢说英俊潇洒,却也有动人之处。

书怡远没有阿妈的虔诚,连毛主席万岁也忘了喊,直截了当地问:“你就是钟伟明吧?”

不等回答,又接连说道:“我们早较量过。”

    伟明怔怔地看着书怡,如堕五里雾中。

    书怡眉飞色舞,脑袋一歪,“在牛车上,你忘啦?”看着钟伟明的呆傻样,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知识青年们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天了,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伟明与书怡却从来没有说过话。秦书怡接过阿妈递过来的奶茶,扭过头悄声说:“都说这奶茶好喝的不得了,我怎么觉得又苦又涩,又不禁饿,实在不敢恭维。”

书怡对伟明小声说着话,额吉盯着他俩,似乎在揣摸他们话的意思,嘴里不住地用蒙话叨念:“多俊的姑娘,多俊的姑娘呀!”

“孩子,多大了?”

    书怡这时也学会了简单的蒙话,知道在问自己的年龄,连忙用蒙话回答:“十八岁。”

    “爸爸妈妈都好吗?”

    “好!”

    “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书怡自豪地回答:“工人!”

    坐在一旁的无尼尔记起几次问过钟伟明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支支吾吾总说不清,大个子阿爸以为钟伟明听不懂蒙话,这时突然不知趣地问钟伟明:“你的爸爸也是工人吗?”

钟伟明和秦书怡都听懂了这句话,伟明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有生第一次当着一个姑娘的面撒谎,毕竟不十分理直气壮,轻声地点头回答:“是。”

说了谎话,钟伟明低下了头,回避着书怡的眼光,几乎不敢看她一眼,而他先前还为书怡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呢。 伟明抚摸着心爱的竹笛,心里七上八下,仿佛有人故意揭他的伤疤,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书怡见状连忙掉转话题:“你吹的挺好,接着吹呀!”

    钟伟明离开一起来的知识青年们有好几天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孤独和郁闷是什么滋味,此时,他甚至不敢奢望能与苏铁、小龙几个好朋友在一起谈天说笑了;只要能有一个人,一个懂得汉话的人与他聊天、说话,与他面对面而坐,听他说,听他吹,他就知足了;他早已憋得头上长出了犄角,纵然一天吹一百支曲子也难消孤独与寂寞。何况那些拿手的、能展示技巧的笛子独奏曲更是恨无知音赏。如今有了书怡这个漂亮的听众,他巴不得一支支地吹呢。他连忙演奏一曲热情奔放的笛子独奏曲《我是一个兵》。

    笛声刚刚作罢,书怡不禁夸奖起来:“你笛子吹得真不错,双吐、单吐、滑音掌握得也挺熟练,比我们宣传队吹笛子的李爽吹得还好呢。你给我吹一首抒情点的,《深深的海洋》会吗?”

听到书怡真切的夸奖,伟明他乡遇知音,喜欢的连忙拿起笛子吹起了书怡点的歌。一首深沉而略带伤感的外国歌曲《深深的海洋》。

钟伟明一边吹一边暗自琢磨,书怡不点《万岁毛主席》什么的,却点了这首歌,想不到在空旷的大草原上还有人欣赏这些禁唱的爱情歌曲,真看不出这个活泼漂亮的红卫兵战士还颇富浪漫情调呢。不过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吹呀、唱呀,无论什么歌,在这个广阔天地里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得懂,不会有人告状,不会惹事生非。

钟伟明卖弄地吹了起来,并且避开了眼下最时髦的革命歌曲,一水地吹起了“文革”前风靡一时的外国歌曲,《宝贝》《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

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上,钟伟明竟这样轻而易举地遇到了知音。

放下笛子后钟伟明向书怡虚心讨教:“听说你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我是自己瞎琢磨,停课后没事干,学着吹了没两年,吹的不好。”

    书怡长得水灵俏丽,在“文化大革命”的数年中,她凭借漂亮的脸蛋和与生俱来的艺术才华,再加上难得的工人出身,曾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呆过两年,对于音乐、舞蹈早已耳闻目睹驾轻就熟,于是不客气地对如何吹好笛子,如何唱好歌,如何表演等等发表了一通高谈阔论。

书怡确是内行,她一眼就看出了钟伟明吹笛子的水平足以加入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上台演出了。可是,想起在北京的时候,钟伟明心里就充满了委曲。

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满怀心事地看着同院里好些佩戴着红袖章的同学,三三两两结成伴,兴高采烈地离开大院,去参加演出。“除了我,人人都走了!”钟伟明无聊地拿出竹笛,觉得对任何曲目都没有兴趣,一连串地吹起了枯燥的练习曲。随着他的笛声,一个小姑娘做贼似的一头钻进他的小屋。

外面的伙伴经过他的窗前都向他挥手致意,他也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大院里,除了几个长得特别丑且五音不全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走了,只有他不能去。

这太不公道了,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歌唱得好,笛子吹得也有了一定水准,只是因为家庭,他什么都不能参加。他心里隐隐作痛,这疼痛慢慢升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那个小姑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伟明,快帮我干活来,要不明天来不及交活了。” 母亲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叫他。

    钟伟明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

    母亲知道他在看那些欢天喜地跑出去的孩子,知道他又在心里埋怨他的父母,埋怨这个家庭了。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屋里屋外,娘儿俩一声不吭。

14

    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钟伟明和秦书怡在各自的蒙古包里闲得无聊,蒙话又说不了多少,好在两人相隔不远,寂寞难耐的年轻人姑且把对方当作了知音,很快熟悉起来。每天喝完早茶,书怡都迫不及待地去到伟明的蒙古包串门,她自己也感觉到,只要一看见他,她的眼睛里就会闪出快乐的光芒,嘴唇上就会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每天喝过早茶,钟伟明都盼着书怡到来;如果进来的不是书怡,她应该来而没有来,他就会感到怅然若失。

几天以后,刚刚喝过了早茶,蒙古包外的几条狗又狂吠了起来,额吉出去看狗,进来的确是书怡,还带来了她家的妹妹萨仁格日勒。

十三岁的萨仁格日勒穿上了崭新的蒙古袍,像个大家闺秀端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喝茶。额吉问一句答一句,额吉不说话了,她又瞪圆了大眼睛,看着书怡与伟明欣喜地说笑。

    书怡见小姑娘望着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伟明,萨仁格日勒学会好多汉语歌曲了呢。”

“哦,小孩学东西就是快。”

钟伟明心想,我们家的这几个小弟弟还学会不少汉话了呢。

    “你说绝不绝,”书怡不等伟明说完抢着说了起来:“这小姑娘真爱学,学什么一学就会,我前两天教她唱革命样板戏,你猜怎么着?她唱得特棒!”

    “啊,会唱样板戏?”伟明不无惊奇地说。接着他用蒙话对萨仁格日勒说:“唱个革命样板戏吧,萨仁格日勒,会唱什么?”

    额吉听懂了这几句蒙话,知道要让萨仁格日勒唱歌,她一边呵斥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几个小男孩,一边鼓励起萨仁格日勒:“佳,萨仁格日勒姐姐要唱歌了,你们几个别说话了,听小姐姐唱歌。”

    蒙古包里突然静了下来,萨仁格日勒放下茶碗,站直了身子,煞有介事地,用李铁梅的姿势,标准的普通话唱道:“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字正腔圆,感情充沛,要不是她站在蒙古包里,身穿蒙古袍,人们会以为这是哪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小鬼呢。

    “好,真好!”即使额吉听不懂歌词,也禁不住为萨仁格日勒鼓起掌来。

    “真不错,真不错!”钟伟明也为小姑娘喝彩。

    “我们会唱毛主席语录歌曲,”一个大些的小男孩儿用蒙话说。

    “我也会!”  “我也会!”几个小男孩儿不甘示弱,嚷作一团。“我会!我会!”

    额吉急忙出来解围:“别喊了,你们要会就给两个姐姐唱一个。”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几个小男孩儿争先恐后、七嘴八舌、整齐不一地用汉语唱了起来。

    孩子们在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先是汉语的毛主席语录歌曲,后来汉语的唱完了,几个孩子意犹未尽,萨仁格日勒唱起了蒙文歌曲,几个小男孩儿只能跟着瞎哼哼起哄。

    在孩子们吵吵嚷嚷的歌声中,伟明与书怡在一起探讨起了蒙古话。书怡问伟明蒙话里刀子和井的区别;勺子和嫂子的区别;套马杆和结婚的区别。伟明一一用蒙古话演示,书怡在一边紧跟着学舌,当她说出刀子的蒙古话时,因为发音不准,变成了一句很难听的骂人话,引得额吉在一旁大笑。

书怡全神贯注地瞧着、听着,她不得不承认,伟明的蒙话比她学得好多了。

一阵微风夹着野草、野花的香味从掀起的蒙古包一角吹了进来,书怡从蒙古包缝隙里往外瞭望,蒙古包后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原,不远处隔着沼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苇塘前的小河微波荡漾,几只水鸟在水上随波逐流。阳光倾泄在水里,书怡眯缝起眼,看到了光怪陆离的颜色:水是蓝的,天是青的,芦苇是黄的,草是绿的,花儿是红的,远处的羊群是白的。

啊,多美啊!书怡在地毯上伸了伸腿。

空气多甜蜜,半躺半卧在地毯上多舒服!

书怡被伟明的笛声和谈话陶醉了,草原、河流、苇塘、羊群、蒙古包,在她心中都变成了音乐,还有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她觉得来到草原真是不虚此行,和北京的那些打打杀杀相比,这里简直是个极乐世界。

   “切唔。”额吉又递上了奶茶。不知不觉,下午茶都要喝了。

书怡觉得这一天过得真快。喝过炒米茶,两人聊起了音乐,谈起了蒙古包,谈起了离开北京的种种感受。在书怡眼中,这位高高瘦瘦、孱弱腼腆、脸色苍白的男青年,变得格外可爱起来。

一周的插包生活就要结束了,钟伟明不但学会了如何住蒙古包,如何应付吃、喝、拉、撒、睡,学会了简单实用的几句蒙话,还结识了活泼可爱的女知青秦书怡。

15

北京来的小青年们很快熟悉了草原上的生活:喝兑了奶的砖茶,吃大块的手扒羊肉,骑驯敖不桀的烈马,用牛粪烧茶煮饭,睡在潮湿阴冷的蒙古包地上,与牧民们说蒙古话,一起唱蒙文歌。

这些首都来的知识青年与广大的贫下牧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虽然只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们认为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革命的主力军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抓革命、促生产”,可这些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从没干过任何力气活,稚嫩的娃娃们能干些什么呢?让他们去放牧,这绝非一日之功,恐怕不行;干些抬土抹墙的重活,初来乍到,于情理上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们刚来,还被人们视为尊贵的客人。老队长其木德和老支书撒木万般无奈,只得轮流领着知青们到秋季草场堆堆草,装装车,干一些简单而轻快的活计。

在敖包山东南面平坦的草甸子上,牧草长得格外茂盛稠密。站在草地上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马平川,一直延伸到天际,微风吹拂着草地,一轮一轮的波纹,整个草原好似都在轻歌曼舞,美不胜收。

两台马拉打草机在两位牧主子弟的操纵下一刻不停地滚动着,长得又高又粗的青草在大推子似的打草机的剪推下,一排排倒下去,草香弥漫了整个世界。

牧主犹如地主。知青们以为这两个出身不好的牧主子弟是在接受劳动改造,只有知情的牧人们心里明白,他们俩可是全大队最有文化、最富经验、最有技术、最聪明能干的牧民。

骑惯了马、坐惯了牛车、马车的牧民谁能摆弄得了这个机械玩意儿,机器坏了要修,刀片钝了要磨,马累了要吃草,只有这两个人一点不知道疲倦,不停地吆喝着马儿快走。打草机在他们的驾驭下,一来一往把草割倒了一大片。

一群穿着蒙古袍的知青男女快乐地高声谈笑着,散布在嫩绿的草地上,他们手里拿着钢叉,很快将松散的青草堆成一个个又宽又高又松软的草垛。

碧绿的原野上人显得十分渺小,远处河边有几头正在吃草的母牛,一头犍牛拉着沉重的水车蹒跚而过。

这时,驾车技术高超的大车把式希日布和道尼德赶着各自的大马车来了。大车在收割过的草地上辘辘滚过。希日布和道尼德赶着马车,他们忘记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个微笑着,一个欢快地哼着歌。

道尼德大车的辕马是一匹黑得油亮油亮的黑骏马,拉帮套的是三匹同样高大同样壮实的枣红马;希日布的车套着四匹又肥又壮的大白马,每匹马的鬃毛剪得平整划一,马肥得屁股上显出了一道沟,浑身上下通体洁白,精神抖擞。一匹匹强壮无比的高头大马,在两个如同艺术家般车老板的指挥下,迈着细碎的舞步,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不差分毫地来到一堆堆草垛旁。

知青们挥舞手中的钢叉,将一堆堆青草挑上马车,两个车老板站在大车上,一手拿鞭杆,一手拿钢叉,忙乱地把小青年们胡乱抛上来的青草用钢叉接受、铺平,再用脚踏实,码放整齐。草车越来越高,越往上越宽,青草把辕马的身子埋没了,只露出了一个长长的脑袋。知青们堆起的小草垛一个个消失了,变成了方方正正的草车。

草场的边缘,牧民妇女们赶着连成一串的牛车,男人们骑马扛着草叉,来到草堆中间,也在不停地装车、捆车。

“你们瞧,奥日娜来了,那是奥日娜!”一个小青年高声对别人说。

蒙古族姑娘奥日娜骑着她家的大青马一路小跑着过来,只一小会儿功夫,她的马和马上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下了马,给马戴上马绊,奥日娜背对着这边装车,年轻的牧民小伙子们从她身后那优美的身段和挥舞着草叉的婀娜样子也认出了她。

奥日娜的到来,四周仿佛蓦地飘溢出一股甜滋滋的清新的奶香,她身上多像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使正个草场浓香四溢。

在大草原上,在白音塔拉,只要奥日娜出现,就要引起一阵骚动。牧民小伙子们的激动惹得知识青年们也禁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草原上到处呈现出一派欢乐迷人的景色,阵阵微风,清澈的空气,秋草长势喜人,草株一颗挨一颗,草粒饱满,草浪起伏,割倒了的绿草宛若一层绿色的地毯躺在秋日的大地上,整个草原弥漫着醉人的浓香。

    草车装好了,大车把式欢快地挥动鞭杆,“得,驾,喔喔!”大车老板用震耳的低沉的声音吆喝着马,随着一声声吆喝,草车慢慢启动,草车顶上传来了车把式希日布嘶哑着嗓子不知疲倦的歌声。

    令知识青年们感到奇怪的是,大车把式扯着粗野的嗓子高声吼着,粗犷的歌声传遍了整个草原,不是蒙古长调,也不是草原情歌。

    “毛主席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照得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照得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草原上尽是欢笑和呼叫声,拖着长腔的歌声、马嘶声和金属马镫的撞击声。拉着草车的马吃力地弓起身子,车轮磨得铁轴吱扭吱扭响,草车一辆跟一辆,邻近车上的人也加入了希日布的合唱。

草原小路上车声辚辚,从远处跑来的牧民顾不得大汗淋漓的马匹喘着粗气,迅速跑到一辆辆草车前,忙碌起来。

    “真是割草的好季节,草干透了,如果不下雨,再有几天就差不多了。”脸庞晒得黝黑个头高大的老队长其木德说。

    “是呀,是呀,天气好就多打几车草,谁知道今年冬天雪大不大,这些年轻人干得挺卖力,他们对我说了好几次,都要求放牧,你说他们放牧行不行呀?”支书撒木说。

    汗流如洗的马在割过的草地里小步跑着,“毛主席万岁!达勒嘎!”几个骑马的牧民路过这里向书记、队长问好。

    “万岁万岁!”两人一边应付人们的问候一边继续聊天。

    “这些年轻人骑马学得挺快,就怕吃不了苦。”

    “我看有几个干活真不错,蒙话学得也快,咱们大队缺医生,还要物色一个大夫。”

    “是,公社开会说过,要全公社统一培训几个大夫呢!”

    “唉,如果能挑出两个能当医生的才是正事,我们这里不缺牧马人,就缺有文化有技术的医生呀。”

    支书撒木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那匹壮实的走马,不断扭头看着来来往往的骑马人。

    老队长其木德下马盘腿坐在草地上,递给支书一支烟,两人继续攀谈起来。

    “不知这些孩子能不能住长?”

    “谁知道呢?听说旗长也给打倒了,你我还不知命长不长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就不信,从合作化以来咱们两个就当大队的干部,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不能不说理,说打倒就打倒吧?”

“唉,谁知道呢?刘少奇、乌兰夫,哪个不比咱们官大,大队干部算个什么,听天由命吧!”

“说是什么内人党,你知道吗?”

“谁知道呢!我就知道当初参加的共产党,怎么又变了内人党了?”

    其木德手里捧着的烟卷抽完了,他先用唾沫淹灭烟头的火星,然后不放心地使劲把烟头摁进泥土里。他抬起古铜色、长着高高颧骨的脸,向远处草原望去,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的迷茫。他轻声地“唉”了一声,支书心领神会,也不再说话。

两人身上穿的是抄牧主分来的绸缎蒙古袍;怀里揣着德国蔡斯望远镜,也是抄牧主的战利品;小到翡翠嘴银烟袋锅,大到洁白的蒙古包和包里铺的波斯地毯,马身上鞴的亮闪闪的银鞍子,都是“文革”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唉,”书记撒木从怀里掏出漂亮的烟袋锅,用肥厚的手掌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翡翠嘴,爱不释手,他忽然也叹了口气。

大车走了,马拉打草机也停下来喘息,知青们坐下来休息,欣赏着人声鼎沸的草原,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女知青们弯腰捧腹哈哈大笑不止,她们的脸上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

人们躺在松软的草堆旁,闻着干草的清香,倾听着希日布的歌声渐渐远去。仰望天空,凝视着蓝天上那奇异的朵朵白云,远眺金波如染的草地,山坡上抓秋膘的羊群在牧人的眼皮下,头也不抬,大口大口咀嚼着秋草,慢慢地蠕动着。憨态可掬的旱獭在山丘的洞穴里钻出来,窜来窜去,听到动静站直了身子,警惕地注视着草甸子。

知青们都禁不住发自内心地赞美起来:“多美呀草原,乌珠穆沁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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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潇潇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您记录知青的故事。珍贵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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