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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蒙文结婚证——冷明

(2023-04-04 13:13:58) 下一个

一张蒙文结婚证

结婚是人生重要驿站,体面的婚礼,西服革履,一袭婚纱,是一对新人最幸福靓丽的时刻。草原上的婚礼别具一格,草地上并排扎上几座蒙古包,杀牛宰羊,大宴宾客,美酒奶茶手把肉,大快朵颐,一醉方休,蒙古包里男男女女彻夜歌唱,蜿蜒曲折的长调唱得额吉伤心落泪。双方宾客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新娘新郞,鲜艳的蒙古袍精彩纷呈,赛马一触即发,迎亲的和送亲的定要分个高下。婚礼就是盛大的节日,牧区与农区截然不同,娘家非但不要彩礼钱,恨不得把多半个家陪嫁过去。

基督徒的婚礼庄严而肃穆,面对上帝耶稣和众多亲朋好友,婚誓的每段话发人深省,刻骨铭心:“......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你都愿意爱她、保护她吗......”

电视连续剧《灵与肉》里贫穷落魄的男主人公许灵均,因凑不齐100块钱,错失一段好姻缘,四川姑娘秀芝为了一口饭,不远万里逃荒至偏僻的祁连山,心直口快的姑娘不小心泄露了那个时代的秘密:四川饿死了好多人!牧马人的罗曼史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插队到内蒙牧区,生活了22年,虽没放过马,但在大队的11年里,天天颠簸在马背上,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牧马人”,无巧不成书,同样贫穷落魄的我,娶到的农村媳妇也叫秀芝。

在西乌旗白音华公社插队数年后,我先后把轰回四川老家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接到了草原安家落户。我们挤在大队部学校一间废弃的土房里,牧区不论大人小孩,每人每月20斤粮食定量,牧民有喝茶的习惯,佐以奶食肉食,晚上才吃一顿饭,孩子多往往吃不完定量,我求助牧民,他们毫不犹豫地拿来粮本,让买他们的粮食定额。有足够的粮食,能吃饱饭,解除了一大家人在四川老家永远不够吃的后顾之忧,隔着五里地,经常有连队的兵团战士来串门,母亲终于有底气恢复她一贯热情好客的传统,毫无顾忌地为大家烧茶做饭,星期天我家小土屋里充满欢声笑语,姑娘们说够了笑够了,吃饱喝足返回连队。

母亲背后夸这个姑娘贤惠,那个姑娘清秀,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当时找对象的标准十分简单,出身好,人老实,知青和兵团战士外加一条:有希望返城。每个家庭都不富裕,贫富悬殊不大,也就没人斤斤计较钱的多寡。我一个反革命狗崽子,不能上工农兵大学,不能分配工作,谁愿意在农村牧区一辈子!

有一年我们大队划到了四十四团,经常到罕乌拉团部卫生院开会、买药,药房有个梳着长辨子的赤峰姑娘,她让我进药房随便挑挑拣拣,围着我有说有笑,有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年轻人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意让人心领神会。难得有人欣赏我,但贫穷束缚了想像力,家庭出身这个紧箍咒窒息了爱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几十年后把这段经历写在了一部小说里。

瘦骨伶仃,每天骑着马,背着药箱,在大草原上走啊走,狂风暴雪,日出日落,永无尽头。

年底召开社员代表大会,除了冠冕堂皇的总结报告,主要是评工分。放羊最高,白天黑夜20分;放牛略少;放马一天10分,冬天下夜加10分;会计出纳保管员一天9天;赤脚医生也是9分。知青走的只剩下一两个,我不知代表知青还是代表外来户,年年让我出席大会。一次快讨论完了,我出去解手,回来不多一会儿会议结束了,我奇怪怎么没评赤脚医生分值,会计额登白依拉偷偷笑说,你出去的瞬间,评了赤脚医生的分,今年是7分。

父亲作为反革命分子一个人留在四川大山里改造,几个子女为他一人积攒粮票好办多了,父亲来信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说实在不行他在四川想想办法。母亲和妹妹也不断聊起四川老家哪个姑娘长的好,哪个姑娘能干,还说有一家姑娘在他们走时就想跟着一起来内蒙。四川实在太远,走一趟来回起码一个多月,我们掏不出几百元路费,即使有四川老家的姑娘愿意过来也没办法。

为我当红娘的迟广印大叔是比“郭谝子”还要“谝子”的大车老板,他是外来户里为数不多的汉人,有大大小小六七个孩子,生活十分窘迫。七八家外来户一律以干零活为生,主要特征就是家家住土房,喝不上奶茶,迟广印家的砖茶水寡淡无味,孩子身上打满了补丁。自从赶上大车,老迟大叔不辞辛苦,坝前坝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然穷,依仗着能吹会哨,总能偷着摸着搞点投机倒把,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草原上难得有汉人家,南来北往的坝前农民路过这里都到他家打尖吃饭(住宿),毛驴车上拉着蔬菜沙果,就送他家点果菜,贩烟草的送几片烟叶,实在没的送给他家挖几碗炒面,穷人谁也不笑话谁。浩尔图公社有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赵连庭,每次到他家盘腿上炕,喝着白酒哨牛逼。一次赵连庭酒酣耳热,说我们营子有个姑娘二十多了,想找个坝后的,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素来与我没有什么交往的迟广印当即答应:有啊!我们大队有个北京知青,正好没对象......

我们大队号称在西乌旗首屈一指,牲畜数徘徊在2万左右,人口将近500,牧主富牧子弟几乎都干零活,让个别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放马,那也是最辛苦,工分挣的最少。外来户的活计时有时无,都不富裕。坝前农民视草原如天堂,有油有肉有奶食,主要吃商品粮,旱涝保收,不受大累,都向往草原的生活。

赵连庭在坝前坝后大名鼎鼎,他出身地主,但天生胆大妄为头脑灵活,年年组织村里的农民来坝后搞副业。公社革委会罚他,他变本加利屡教不改,看到兵团大卡车一辆辆停在他家门口,解放军首长与他称兄道弟,吃饭喝酒,他家油肉不断,哪个干部不眼红心热,村干部有求于他,大都睁只眼闭只眼。

那年赵连庭组织村里人在四十三团烧石灰,自从知道了我的名姓,他们到处打听我的信息。团里干部经常下大队,很多都认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不论蒙族干部还是汉族干部,不论打了噶(官)还是普通百姓,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迟广印骑着大车马领我去团部石灰窑,一个叼着旱烟袋,穿着破衣服,身上满是石灰的老农跟我聊家常,几个老农转悠着观察,我也不知谁是谁,据说未来的老丈人心里早有了小九九。

我和迟大叔骑马二百多里,到姑娘家换盅(定婚),我囊中羞涩,只在一个笔记本里夹了5块钱。后来听说这个秀芝姑娘在村里可是身价最高的主,刚刚退掉了几千的彩礼钱,铁了心要跟坝后的这个穷知青。

婚礼选在第二年五月,按照习俗,老迟大叔赶着马车,我弟弟妹妹跟着去接亲。可以想像老迟大叔唾沫横飞,怎样忽悠人家,又怎样嘬瘪子。他走时把我家两套新婚被褥装上马车,说农村有这个习惯,接上新媳妇再拉回来。那可是这个家徒四壁的土房里唯一光鲜的摆设,缎子被面是二姐专门从北京寄来的一龙一凤,母亲一片一片絮上棉花,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接亲大马车到了女方家,不要说成百上千的彩礼钱,一件新衣也没有,老迟大叔急中生智,送上两套崭新的行李,算是男方孝顺老人的礼物。

弟弟去时带了一桶散白酒,女方用来招待客人,可以想见财迷了一辈子的老丈杆子怎样肝疼,姑娘嫁人,没收到任何钱财,这在农村几乎是不可能的。

接亲车在罕乌拉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早来到了兴安队岔路口,邻居北京知青李连生当仁不让,骑着高头大马充当伴郞,我们与马车会合后先到公社领结婚证书。公社秘书巴图敖气一早回乌兰托克队办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大队人马在长寿、高娃家歇息。长寿、高娃中专毕业,专职兽医,国家干部,算是高级知识青年,这二位蒙汉兼通,善良正直,惺惺相惜,我们一直聊的来,是多年的好朋友,众人在他家喝茶吃饭,过午,巴图敖气姗姗来迟,他一边笑着解释对不起我回家办了点事,一边用蒙文为我们开了一纸结婚证。

1975年牧民逐渐恢复了旧时的礼节,婚礼尽可以搭上几个蒙古包,杀牛宰羊大操大办。大队几家外来户都来随份子,连队的兵团战士也来贺喜,李连生家摆上一桌专门招待兵团战士,他们嚷嚷嚯嚯起哄架秧子,亲一个,唱一个,来一个,给暗淡的婚礼增色不少。有一年走场,我在牧民格立格家(知青王增义下包的家)住过一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特意送上几尺蓝绸子,一个人端坐在炕中间,也不说话,也不吃菜,从头喝到尾,酩酊大醉。大队领导班子开会,几位领导听说特意赶来祝贺。书记队长主任等人盘腿上炕,每人象征性地喝上一小杯,掏出一块钱随礼,起身告辞。

老迟大叔家腾出一间房,光棍汉老杨头腾出自己的房,安排送亲的亲戚及我家人,夜深了,客人们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格立格醉的不省人事,我端茶倒水,不知所措,霍瘸子走了进来。他一边吃力地抬起瘸腿上炕,一边说你去吧,我来照顾他。

霍瘸子是外来蒙族人,有不少孩子,一家人破衣烂衫,屋里臭气熏天,脏的下不去脚,连队的梁医助戏称他家是卫生部长,一个残疾人养活一大家子,艰辛可想而知。霍瘸子可能有文化,经常出口成章,大家最爱听他的黄段子,三十什么甜如蜜,四十五十怎样怎样,光棍汉老杨的小屋是我们的娱乐天堂,每天夜里点上昏暗的柴油灯,(买不起煤油,我们外来户都偷着找拖拉机师傅要柴油点灯)油烟把每个人的鼻孔熏的毬黑,无非老八、老九、老嘎达、霍瘸子、老杨、李连生我们几个,一付扑克打到天亮。有一次,几个人高谈阔论,煮酒论英雄,霍瘸子语出惊人:我看冷大夫有诸葛亮的智慧,将来必有出息!我并没有什么惊喜,穷的掉渣,出身不好,67届初中生66年就开始文革,回不了北京,娶不上媳妇,胸无大志,腹无良谋,霍瘸子一语石破天惊,众人一笑了之。

洞房设在屋后另一间更小的土房里,一盘火炕,炕上摆着借来的大躺柜,给空空荡荡的小屋增色不少,墙壁、顶棚新糊了报纸,秀芝的陪嫁里有一套新行李,让我喜出望外,否则新婚之夜只有68年从北京带来的一套旧被褥。第二次见面,履行完古老而原始的结婚手续,两个陌生人就是一家子了,四十多年恍然如梦,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纸蒙文结婚证见证了我们的婚姻,五十年了,老霍大叔,我是否让您失望?

                                  2018、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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