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老杨孤家寡人,知青们一来就叫他老杨,矮矮的个子,烂眼边,待人和气,老气横秋,虽然他那一间半土房不大,许多知青却愿意往那跑。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老杨瘦弱的身子骨干不了什么力气活,他的生活来源就是每月找会计借10块钱,天暖和了为大队种菜园子,年底还清欠款,第二年接着借。
牧区饿不死人,按月上公社粮站买粮,人勤快,多拣点牛粪就冻不着,老杨的小屋什么时候都烧的热热乎乎,相信有不少知青去他家蹭过饭,有没有少男少女在他家秘密约会就不得而知了。老杨出身贫农,文革十年波澜不惊,改革开放后,大队里头号新闻就是老杨结婚了。
在一块生活了那么多年,人们老杨老杨地叫着,以为他年老体衰没有性功能,不想女人,事实给了大家一记响亮的耳光,都是穷闹的,那一年估计他也就五十多岁。分牲畜到户,老杨也分到了若干只羊,两三头牛。牛在家门口凑合养着,羊可就犯了难,正巧牧民义乐特在连部附近住,老杨就去求他。
义乐特是牧民朝伦巴特尔的儿子,一家人老实巴交,从不多说少道,他说我自己的一群也是放,加上你的几只也是放,你尽管拿来。改革开放后,老天爷可怜中国人过了多年苦日子,连续几年风调雨顺,牧民的牲畜呈几何状增长,大队牲畜总数一下破了最高记录。每年义乐特都来给老杨报喜,你的羊又增加了多少多少。老杨从一个一毛不毛的老光棍一下有了几十只羊。老杨把这喜讯告诉我,我深受感动,放牧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无论狂风暴雨,天寒地冻,无时不轰赶着羊群走呀走,春天接羔,夏天药浴,打防疫针,剪羊毛,为亲戚放羊情有可原,少给老杨几只羊也情有可原,为这样一个失能的孤寡老人无偿放牧,且如数奉还让人匪夷所思。善良不是写在脑袋上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我把这一事迹投到锡盟日报社,很快在汉文版刋出。
我偶尔回大队,晚上必定住在老杨家。老两口见了我象见了自家的亲侄儿,烫上烧酒,炒上小菜,烙上葱花饼,富态的大娘和瘦小的老杨盘腿端坐在炕上和我唠家常,打听我母亲的消息。我父亲平反后母亲和弟弟妹妹陆续回了北京,我在白音华卫生院当了国家正式医生,小日子蒸蒸日上,彻底告别了贫穷,老杨他们由衷地为我高兴。
(奇勒克)阿迪亚也许有人不认识,但要说胖丹僧可能无人不知,插队的第一年,有位女知青在群众大会上揭发胖丹僧深更半夜到她插包的牧民家睡觉,胖丹僧当着众人脸红脖子粗的窘态让人记忆犹新,当年我们17岁,都是生马蛋子,不解风情,纯朴的牧民,只要两情相悦,男主人不在家,蒙古包里有人没人无关大局,过后也不追究,不象现在的某些人,把人的本能当成权钱的交易。(奇勒克)阿迪亚是胖丹僧的亲弟弟,当过几年兵—奇勒克即兵的意思。
文革过后,当了一辈子书记队长的尼玛、粹丹僧都要退休,这一对欢喜冤家,别看平时严肃稳重,在大队部开完会,每次都要痛饮一番,喝醉了,谁也不服谁,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你揪住我的蒙古袍,我揪住你的头发,从桌上纠缠到地上,互相叫骂着,缠斗着,醉眼迷蒙,一闹就是几个小时,直到酒省了,俩人拍拍屁股骑马回家。喝酒是蒙古人的嗜好,并不妨碍他俩德高望重,智多星加脑力布当了大队长,(奇勒克)阿迪亚出人意外接了尼玛书记的班。
书记阿迪亚住在旧连部附近,他也是好心,让老杨把羊全换成了牛,他帮忙放养。老杨住在原连部宽敞的土坯房里,里外两大间,除去一铺炕,就是顺墙摆着阿迪亚家的几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阿迪亚一家老小的四季服装。牧民的蒙古袍相当讲究,春夏秋冬薄厚不同,有皮的,有棉的,有单的,有夹的,皮蒙古袍有厚绵羊皮的,有二茬皮的,也有羊羔皮的,各种场合穿戴不一,隆重的节日、婚礼、那达慕大会穿镶着金边上等绸缎的袍子,冬天放牧穿熏黄了的厚羊皮袍。小孩子大大小小多套蒙古袍是母亲多年的心血,姑娘的蒙古袍要赶在出嫁前一件又一件一针一线缝制出来,色彩斑斓各式各样的蒙古袍非一日之功,那时候有钱买不到羊羔皮、二茬羊皮,都凭一年年积攒而成。
一天来了几位赶着毛驴车,要到东乌旗搞副业,八杆子打不着的农民亲戚,老杨老伴来自坝前农村,老家来人了,哪能不帮忙。几个毛头小伙在外屋烧火做饭,外屋的灶火是夏天临时搭的,烟筒从房顶伸向屋外。连队的房顶是多年干枯的山柳,见火星就着,赶上老杨不在家,等他回来一看顿时傻了眼,一场大火把整座房屋吞没了,老杨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惜屋里好几大箱阿迪亚的衣物,烧成了一堆堆灰炭。
一天下午,大队老九着急麻慌地走了进来,见面大叫:“冷院长,不好了,我把老杨害死了!”啊,我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老九是同龄人,在大队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把人拉来了!”人来了?我更奇怪。
老九领我到屋外,指着卫生院前的拴马桩,一辆小马车上捆绑着一铺大毡,“人早死了!我给拉来了。”
老九与老杨同住在旧连队办公室,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街坊,这天上午,两人不知什么缘故拌了几句嘴,老杨嘴里嘟嘟囔囔,“都欺负我......”回到家二话不说,拿出一瓶敌敌畏,一口气喝了个净光净。既然死了人,就是刑事案件,我赶快领老九去苏木(乡)报案。老九态度诚恳,明眼人一听就知怎么回事,也没追究。
过不几天,老杨老伴搭别人牛车到我家小住,她唉声叹气,全完了,把人家阿迪亚的衣服都烧光了,人家让赔,我们赔不起呀!我们家的十几头牛都在阿迪亚家放着呢,他不给了......老杨老伴到旗里告状,想要回几头牛,旗里无人答理,此事不了了之。她是坝前人,只能回老家,投奔自己的亲戚聊度残生。
阿迪亚当了一届书记黯然下台,也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但人们总怀念老书记尼玛,别看他胖胖的上下马都费劲,有时喝的迷里马瞪,大事不糊涂,小事敢作主,在正义与邪恶面前,他总是站在对的一边。
大队会计额日登白依拉作主,到罕乌拉为老杨打制了一口棺材,他和保管员北义京尼玛代表官方出席,老九和我骑着马也来送老杨一程。那天草原万里无云,装着老杨的薄棺材安放在一辆小马车上,我们几个骑着马,静静地朝南走去。将近到农业队,在一个小山包下,我们下马,把棺材抬进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为他堆起一个小小的坟丘。
我不知道我代表谁,我甚至从没叫过老杨一声叔叔,在他闭眼的那一刻,他想不到一名北京知青会为他送行。老杨无儿无女,那就让我代表您的孩子吧。
2018、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