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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五章

(2023-04-14 01:48:56)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五章

1

从北京出发,坐火车到达终点站赤峰。在赤峰车站,钟伟明找到几个身穿乌珠穆沁蒙古袍的牧民老乡,人们告诉他,乌珠穆沁草原今年又是白灾,大雪把乡下的各条路都封死了。

平时西乌旗往各公社就不通车,现在就是变成鸟也难飞回白音塔拉草原。钟伟明思前想后,决定从来时的路返回。

每年冬闲时分,坝前农区有不少农民赶着牛车、马车、毛驴车,顶风冒雪到坝后草原,用自家的土豆、萝卜、粉丝或炒米,与蒙古包的牧民们换些羊油、牛油、羊肉、牛肉,给一年的生活增加点油水。只要有利可图,农民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路远,不怕严寒,不怕风餐露宿。

    开弓没有回头箭,打定了主意,钟伟明在长途汽车站排队买票。小小的售票窗口前排了长长的一串人,没过多久,服务员过来对大家说,去往林东方面的车票卖没了。

摸着衣兜里不多的几张人民币,钟伟明心里七上八下。通车的赤峰都走不出去,回草原顺利的了吗?

钟伟明拐进停车场,一个人在班车前面徘徊。一辆开往扎鲁特旗的班车正在检票,这趟车路过林东。钟伟明厚着脸皮,有生以来头一次,像个贼似地溜到了汽车旁边。售票员检完票,扭过脸说话的工夫,说时迟那时快,钟伟明大步流星,几步跨进了汽车,挤进了众多的乘客当中。

汽车关了门,呜地一声开走了。四十个座位的汽车足足挤进了七、八十人,钟伟明夹在人堆里,低着头,暗自庆幸。车开了一半的路程,钟伟明趁大家下车小解的功夫,小声对售票员说补张票。售票员望着四周荒凉的野地,嘴里嘟嘟囔囔,说要不是荒山野岭的没人烟,偏得轰他下车。

    钟伟明到达林东镇的第二天如法炮制,坐上开往麦尔图坝的班车。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暴土扬场的土路上颠簸了一天,把他送到了麦尔图坝的山脚下,左旗最后一站的一个大车店。

    在巴林左旗土路的尽头,有一个住着几十户农民的小村子,村子边有瞥大车店。顾名思义,大车店是为走远道赶大车的农民们预备的。所谓店,不过是一间大房子,房子里一副大土炕,炕上没有行李,铺着一张草席,一天只要五毛钱。大车店里虽冷,土炕是热的,举目无亲的钟伟明和衣而卧,一边与吹灯后倾巢而出的臭虫们战斗,一边盘算着怎么找个去坝后的车。

    第二天天刚亮,钟伟明冒着寒风站在大车店道边,守了一整天。头戴大狗皮帽子,身穿破烂的白茬羊皮大衣的农民们,赶着一辆辆装满了货的马车、毛驴车,从麦尔图方向往南,纷纷返回家。钟伟明生怕错过了回草原的机会,挨个打听。人们失望地告诉他,别想走麦尔图大坝了,坝上足足有一人多深的雪,别说牛车、马车、毛驴车,就是坦克来了怕也闯不过去呢。

一天的时间白白过去了,什么收获也没有。残阳照着道边的几间破土房,照着窄窄的土路,照着道边的白杨树,照着光秃秃裸露在外的黑土地,照着孤零零无计可施的钟伟明。

钟伟明不情愿地正要走进大车店,从林东来的末班车呼啸着拖着长长的一串尘烟停在了路边。从车里鱼贯走出一个个穿着又厚又笨的大棉衣的农民,忽然,两个熟悉、亲切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个瘦小的牧民,身穿标准的乌珠穆沁式蒙古袍,只见蒙古袍黑色卷毛的羊羔皮领子翻在脖子上,蓝色暗花的绸缎面料闪着光辉,金黄色的库锦镶边夺人眼目,一排排耀眼的银扣显示着富足。两人脚蹬高腰蒙古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系在脑后,背对钟伟明,从车上往下搬着一个沉重的小木箱和一个硕大的沉甸甸的塑料桶。

钟伟明顾不得认识不认识,仿佛在绝境中遇到了亲人,连忙迎上前去。两个牧民回头看时惊呆了,几个人同时叫出了声。

    “朝克、母胡鲁?”

    “钟,钟哥哥?”

    “钟伟明!”

    车上下来的正是一个大队的牧民小朝克和母胡鲁。

    晚上,在大车店里,母胡鲁请客,吃过店主人提供的晚餐:酸酸的粘豆包和猪肉酸菜炖粉条,母胡鲁眯缝着小眼,兴高采烈地向钟伟明说起了这次来左旗的任务。

    “我额吉今年是六十一岁本命年,咱们旗里雪大,供销社里也买不着月饼和白酒,听说左旗好买,我们就来了。”母胡鲁慢条斯理地说着。

    钟伟明知道牧民们把老人的本命年看得很重,虽然“文革”中不让给老人祝寿过本命年,可是,有头有脸的、有钱的、贫下牧民、特别是当官的,谁不偷偷地准备些月饼、白酒。莫日根如今是大队的一把手,他们家有权有势,如果不为老母亲过好这个本命年,非让人笑掉大牙不成。

    “今年雪大,我哥他们走场了,让我上林东买点月饼和白酒,这不,我让小朝克跟着我帮忙。”母胡鲁说着,嘿嘿笑了笑,忽然跳下炕,走到塑料酒桶旁边。“我尝尝这酒怎么样,”边说边拧开塑料桶盖子,把酒倒进盖子里,口中咂咂有声地喝了下去。

    “额吉好吗?”钟伟明问朝克。

     “好。你爸爸、妈妈好吗?”小朝克有礼貌地回问道。

    钟伟明犹豫了片刻,不得不回答:“好。”他避开了小朝克有可能询问父母家庭的话题,忧心忡忡地说:“这下糟了,不通车了,咱们怎么回去?”

    母胡鲁笑了笑,轻松地说:“不通车没关系,这坝前我们有朋友,明天我找老田头去,老田头跟我们是老朋友了,让他想办法送我们,麦日图坝不通咱们走黑里黑坝,天无绝人之路。”

    “黑里黑坝?”钟伟明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

  “是呀,黑里黑坝,你不知道吧。黑里黑坝就是路远点,走不了汽车,道不太好走。”

    小朝克不开心地说:“这土炕烧的太热,夜里还有臭虫,钟哥哥,你怎么睡的啊?我反正整夜整夜睡不着。这坝前真不是人呆的。”

母胡鲁把塑料桶的盖子拧紧,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说:“你是不困,要困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2

巴林左旗是蒙古族和汉族人混居的地方,人多地少,农业多,牧业少,比起水草丰美牲畜旺盛的草原来显得贫穷破旧。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入仓,只留下低矮的茬子埋在庄稼地里,显得一小片一小片的黑土地更加荒芜凄凉。村里的道路两旁,偶尔可见三五棵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直挺挺刺向蓝天。向远处眺望,一座座荒山秃岭如长满赖疮的秃头,赤裸裸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村里的孩子们空穿着破旧的黑布棉袄,露着黑车轴一样的脖子,揣着两只手在墙跟下懒洋洋地晒太阳。土路上偶尔走过三两头牛、一两头驴,淘气的孩子们捡起土咔垃轰打着这些牲畜取乐。

整个村子里东一座西一座排列不整的土坯房,上面压着厚厚的稻草,只有几户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才在房上铺盖着整齐的芦苇。每家每户的院门口垒起猪圈和厕所,院墙外堆起掺和了人畜粪便的大粪堆。

第二天,母胡鲁果然顺利地找到了老田头。老田头爽快地答应赶着马车送几个人回坝后。

马车确实是车,是辆胶轮小车,马却徒有虚名。

这是匹劳累了一年的老马,个子小小的瘦瘦的,不要说三四个成年人坐在车上面,还要驮着一箱子月饼、一大桶酒,即便拉着空车,如能走回大雪封山的草原也是这马的幸运了。

    人们多年来习惯走向草原的通道麦日图大坝,被厚厚的积雪遮盖得严严实实,多少猫冬的农民,赶着驴车、马车、骡子车被无情的大雪挡了回来。唯一通往草原的路,只有翻越几十里外令人谈虎色变的黑里黑大坝。

    黑里黑大坝山如其名,它也是左旗与西乌珠穆沁旗的邻界山脉。这大坝山势险峻,路上怪石嶙峋,曲折的山路千迂百回,路旁长满又粗又壮的桦树、白杨,杂草丛生的密林里狍子、马鹿、狐狸、野狼自由自在穿行其间。空旷荒凉人迹罕至的黑里黑阴森可怖,由于道路险恶,人们前往草原时都选择走麦日图大坝,黑里黑早被人们遗忘了。

    有老田头领路,有母胡鲁、朝克作伴,钟伟明毫不犹豫地跟着三人一同穿越这座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可能吞噬一个个弱小生灵的大坝。

    黑里黑大坝距麦日图大坝足足有七十华里,一行四人牵着马车步行一天,擦黑时来到了黑里黑大山的脚下。黑黝黝的大山横在面前,没有村庄,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家四下瞭望,老田头忽然说有办法了。在黑里黑山脚下,有一座低矮的砍柴人住的窝棚,几个人忍着严寒,在里面蹲坐一夜,第二天天未亮他们就上路了。

    通往黑里黑大坝的山道上,巨石挡路,老田头的马车不要说走,连轮子都转不起来。老田头仗义地帮他们把月饼、白酒扛到了山顶,砍了几根树枝做成个雪爬犁,老田头赶车返身往回走,母胡鲁和朝克在雪地上拉着爬犁,钟伟明在后,三个人一直往北走去。

在崎岖陡峭的大山顶,放眼往北望去,展现在三人面前的是另一番景象:河流、山峦、原野,眼前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履盖着,白茫茫一片。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望不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没有人家,看不到牲畜,连飞鸟也没有一只。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足有零下二三十度,一股寒气直吹气喘吁吁走得浑身发热的钟伟明身上。

三个人踏着深深的积雪,沿着只能凭经验凭感觉才隐约可知的小路,艰难地向北走去。

母胡鲁身穿羊羔皮蒙古袍,既轻快又暖和;小朝克再不济也穿件二茬羊皮的蒙古袍;二人头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走得热气腾腾。

钟伟明戴着一顶栽绒帽,脚上一双单马靴,棉衣外套着—件絮着薄薄一层棉花的夹蒙古袍,走得又累又乏,浑身发冷。

    母胡鲁和小朝克拖着爬犁,不得不走走停停,返身用毛茸茸的蒙古袍袖口摩擦钟伟明的脸,免得他冻伤,并不断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人家了。

走了整整一天,钟伟明疲惫不堪,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再也不想动弹。昏黄落日下,万籁俱寂中,他不敢相信,远处如海市蜃楼般竟轻烟袅袅。

小朝克高兴地说:“哥,你看,有人家了!”

他们拽起钟伟明,指着不远处山根下隐约可见的两间土房。这两间房子让钟伟明看到了活的希望,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慢慢走近那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

母胡鲁上前敲门,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打开门,从他的装束和气质上,钟伟明一眼就看出他是北京人。想不到在如此荒凉冰冷的雪原上竟住着两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

    在千里冰封人迹罕见的荒野上,在交通断阻音讯全无的大灾之年,北京老乡意外相见,两位知青格外激动,他们忙着打听北京的形势,介绍各自的处境,几碗羊肉面下肚,躺在大土炕上,说着说着,极度困乏的钟伟明昏昏然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要从北京老乡的家一直赶到公社所在地。路上没有车,没有马,也没有人家。长途跋涉更加艰难,雪更深,天更冷,仿佛老天有意考验钟伟明似的,清晨,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白毛风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你能想象得到草原上暴风雪的情景吗?夹杂着雪花的飓风旋转着,猛刮着,搅得本来白茫茫的一片天昏地暗,车迹、人迹被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雪履盖得严严实实,毫无踪迹。要将人冻僵的干涩的寒风带着雪花吹打在人们的头上、脸上,冰冷生硬的雪花吹进人们的脖子,也将寒冷、失望、困倦和死亡吹进了钟伟明的心田。

母胡鲁和小朝克一只手拖着爬犁,一只手用马蹄袖捂着脸在前面开道,钟伟明远远地落在后面。他的栽绒帽子边因为哈出的气结成了一层白霜,单马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好像穿着一双单薄的布鞋。渐渐地,前面开道的母胡鲁和小朝克顾不得走走停停不断地照顾已极度疲乏的钟伟明,他们知道,万一天黑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没有人家,以钟伟明的穿戴,以他那单薄的血肉之躯,绝对熬不过零下三、四十度的漫漫长夜。

凛冽的寒风直接刺到钟伟明的骨头里,起初他还用两只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脸,后来手也冻得发僵,不知道脸、耳朵和手哪个冻得更历害,更需要照料。

钟伟明腿脚酸胀发软,一点劲也没有了,腿颤颤地直抖。一天没吃东西,他更虚弱了,到后来,简直连爬行都十分困难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漫天飘飞的雪花。

钟伟明艰难地机械地迈动着好似灌满了铅的双腿,盯着前面渐渐模糊了的人影,手脸冰凉,空空的肚子里早没有了饥饿的感觉,内心中却如同燃烧着一团火,燥热无比。

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现了幻觉:一队队冲锋陷阵飒爽英姿的红卫兵,蜂拥着要冲进钟家的大门;一个个低头哈腰脖子上挂着大木牌的牛鬼蛇神;父亲在潮湿破旧的牛棚里佝偻着瘦弱的身体,低垂着头无奈地叹息;母亲在烟气瘴瘴从没使用过的灶火旁,一边往炉膛里添柴草一边伤心地流泪;弟弟妹妹手里握着初中课本,望着满目青山,仿佛在问,我们何时才能上学?慈祥的老祖母站在家门口不安地徘徊瞭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爱孙的名字:“伟明,伟明…… ”

那颤微微清晰的声音渐渐随风飘飞了,它盘旋着颤抖着,在狂风中就是不肯远去。突然,铁青着面孔威风凛凛的秀琪妈出现在眼前,天真活泼总爱凝视钟伟明眼睛的小秀琪也再向他召唤,可是她的声音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模糊,被狂风撕得粉碎,她那张俯视着钟伟明的脸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迷雾中旋转起来,这片迷雾愈来愈浓,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

    钟伟明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他的躯壳腾空而去,他顾不得抹去满脸的雪花和冰碴,跪在雪地上,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颤抖着,喘息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塞进嘴里。

他一次又一次捧起雪团,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到后来,他心中却想,就让我死在这茫茫的雪原吧,我真一步也不想走了。

寒风在莽莽荒原和钟伟明的上方吹过,呻吟着消失在远处。带着饥饿、疲乏、寒冷的感觉,这凄凉的感觉,这完全的绝望,使钟伟明觉得干吗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这个前途呢?干吗要挣扎着保持毫无价值的生命呢?

更强烈的风雪迎面袭来,在钟伟明耳畔怒吼呼啸,凶狠地撕扯他单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着他的脸颊,简直要把他脖子上的脑袋揪下来。在狂风暴雪的压力下,钟伟明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他紧紧抓住,咆哮着要把他拖进地狱里。

昏天黑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看不清了,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天寒地冻步履维艰,钟伟明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一阵阵极度的痛楚撕咬着钟伟明,一阵阵绝望的苦闷撞击着钟伟明的心扉,他真正精疲力竭,一步也不能走了。哦,死亡这幽灵在最后时刻竟在如此恐怖中来临,它驱逐着孤独,驱逐着寒冷,驱逐了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和幻想,它让一个男子汉这样容易就将坚韧不拔轻易地抛弃。

一步,两步......钟伟明的脚踝深埋在寒风和吃吃作响的雪地里,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雪地中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卧倒了,把脸埋在冰冷的雪里,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

风雪刮的很猛,几乎要将他埋没。

只要他僵硬得像静止的冰霜,死神会友好地让他变得麻木;雪粒可以继续更猛烈地抽打他,他不会感觉到;此时,他可以在没有痛苦、没有悔恨、没有留恋、没有人烟,甚至没有人知晓的茫茫雪地里静静地死去。死神将回忆也变得格外的温柔些了。

可是,他那活着的肌肤和本能的求生欲望在他冰冷的身躯下颤抖。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望着前方,倔强地站了起来。

黑暗中两个鬼魂般的黑影向他扑来,踩得脚下的雪地咔吃咔吃作响。

    钟伟明觉得眼睛在往外渗血,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薄幕把他和整个渺无边际飘忽不定的世界隔开了,这个飘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竖了起来,要从他脚下挣脱。

    越刮越猛的白毛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吹到钟伟明身上,他定了定神,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母胡鲁和小朝克。

    两位好心的牧民见没有钟伟明的踪影,拖着疲乏的身子不情愿地返回来找到了他,小朝克高声说:“钟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钟伟明扭动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感到浑身彻骨地疲倦、虚弱和迷惑,在他大脑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里,有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他没有死,他还活着,身边来了救命的人,他还有一线希望。

    远远的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那里闪烁,昏暗而固执地透过黑沉沉的夜空。它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微不足道,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使钟伟明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他试着在两位牧民的搀扶下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脚朝着灯光慢慢走去。

    多亏了同行的母胡鲁和小朝克,他们连拉带拽,冒着与钟伟明同归于尽的危险,摸黑将钟伟明拖到了公社附近一个牧民家。

    第二天,风更猛雪更大,天气更寒冷,侥幸闯过了这一关的钟伟明已经没有可能再步行上百里回到大队部了。

天刚放亮,母胡鲁和朝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忽然,发现前面的车道上一长串牛车慢悠悠向北缓缓驶去,跑去一看,果然是白音塔拉大队的牧民买了粮食往回赶路。

在漫天大雪的空旷草原上,有了这样一串老牛车也许比宇宙飞船来得更重要呢。任凭狂风怒吼天寒地冻,任凭脚下的白雪平地一尺多厚,这些肥壮的草原老黄牛默不作声气喘吁吁,拉着满满一牛车粮食,低头向前一步一步移动着四蹄蹒跚而行。

钟伟明跟在牛车后面,依旧穿着那身薄薄的棉蒙古袍,头上还是那顶遮不住脸的栽绒帽子,脚上还是单马靴。路上的雪在牛蹄下喀嚓喀嚓地响,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被刺骨的寒风向后吹去,牛嘴巴、牛鼻子、牛眼睛、牛眉毛凝结了一团团白霜。出奇的寒冷使牧民们在缓慢行走的牛车上坐不到五分钟,就要跳下车,趟着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跋涉,实在累得迈不开步再爬上身边的牛车。有了这样一个缓慢行走的交通工具,毕竟不会把钟伟明抛弃在荒山野岭了。

“哥,都走了一半了,你怎么样?冷吧?”小朝克偶尔停下脚步,跑到钟伟明身边问几句。

“从早上开始走,走了足足一天了,才走了一半呀?”钟伟明被喉咙里的一阵干渴的痉挛弄得喘不过气来,他干咳了几声,竭力使颤抖的声音恢复正常。

“冷了就走走,累了就坐车。”小朝克无可奈何地说着废话。

穿着皮衣,戴着狐狸皮帽的牧民们在狂风暴雪中走几步坐几步,无论体壮如牛的蒙古大汉,还是最耐寒最结实的蒙古族大嫂,从早上走到天黑,早已经精疲力竭,谁也没功夫照看风雪中的这样一个年青人,何况白毛风刮得从车头看不到车尾,人们自顾不暇,早忘记了这个北京人的存在。

钟伟明脸冻僵了,棉蒙古袍的袖口挡不住严寒,栽绒帽子两边也结满了冰霜。手冻僵了,脚冻僵了,身体各个部位的冷和从心里往外冒的冷使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一次次跳下车,后来走也走不动了,只得双手拼命地抓住牛车上的绳子,任凭牛车拖着他一步步往前挪。

    天黑了,又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小朝克的喊声惊醒了在牛车上昏昏欲死的钟伟明。

    “钟哥哥,大队部到了!”

    昏天黑地里,牛车停了下来。母胡鲁蜷缩在牛车上一动不动,也仿佛冻僵了。

    钟伟明睁开眼。他还活着!他的生命在暴风雪中的牛车上奇迹般地得到了延续。整整十几个小时呀!牧民们都以为这个瘦削单薄的北京小青年挺不到晚上呢。

    疲惫不堪的钟伟明睁开眼,朦胧中隐隐约约看到一排房子。整个车队为他停了下来,小朝克把冻僵了的钟伟明唤醒,扶他下了牛车。钟伟明拖着僵直麻木的身子,提起自己的手提包,望着黑黝黝的房子,迈步向大队部走去。

    牛车继续往北驶去,小朝克还喊了些什么,朝他挥着手,但刮起的狂风卷起了更强的白浪,仅仅传来模糊不清的余音。

3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黑天后天气更寒冷了,牧民们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吆喝着蹒跚行走的老牛,一长串牛车向北渐渐走远了。

钟伟明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进办公室走廊。办公室的每间屋子都上了锁,钟伟明失望地看了看一把把无情的铁锁,返身往回走。

会议室的门敞开着,往日开批斗会热闹火爆的场景没有了,知青和贫下牧民们的歌声没有了,乒乓球台没有了,冰冷的会议室里横七竖八摆满了知青们的东西:拆下来的蒙古包骨架、大毡、马鞍子、铁炉子、铁皮柜、毡疙瘩、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烟火,没有温暖,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屋里的寒冷丝毫不比外面差,虽然没有风,干干巴巴的冷直入骨髓。如果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上几小时,再壮实的人也会冻成一个冰砣。

钟伟明冻得思想也仿佛凝固了。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了冷的感觉。他慢慢地往外走去,刚走出办公室的大门,呼啸着的暴风雪迎面扑来。

    钟伟明昏头昏脑,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挪动着。

    他站在风雪中屏息聆听,大气都不敢出。他抬头往四周瞭望。东南是孙满福的土房,孙满福害怕打仗,早封了窗户封了门,跑回了内地老家。马圈那一带黑糊糊的一片,是一排低矮的小土房。此刻小土房好像在示威似的,一缕缕白烟在严寒中,从房顶的烟筒里不顾一切地往外钻,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这些低矮破旧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马圈、牛圈的附庸,是狗住的窝更贴切;马圈、牛圈比它更高更宽敞更明亮更结实更顺眼呢。

这里是大队牛鬼蛇神们的聚集地。那些牧主、富牧、上层喇嘛、当过土匪的人以及所有被专政的坏分子们,为了方便接受劳动改造,为了方便随时挨批斗,也为了少连累自己的家人,挨着马圈,省了一面墙,暂时搭起一片窝棚。

而此时这缕缕轻烟却使钟伟明鬼使神差,好似要死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里。

钟伟明掀起一张沉重破旧的羊毛毡片,推开两扇吱扭作响对开的小木门,低头钻进小土房,一股热气裹胁着强烈的膻气扑面而来。

夜晚,小屋里显得昏暗凄凉,阴森得如同一座坟墓。昏暗的小屋里,被屡屡揪斗的上层喇嘛全不拉在土炕上盘腿而坐,如豆的煤油灯照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灰黑的脸一面黑亮一面灰暗,没有一点血色;一头蓬乱的白发,腮下一缕山羊胡子,坐在那里背也直不起来,猛然望去,真好似是一尊名副其实的刚刚走出地狱的鬼怪。

门吱扭响了一声,全不拉不经意地抬起头。在这样狂风暴雪的夜晚,他想,一般不会有牧民走路,绝不会有人走进他的破土屋。可是随着门响,一个又瘦又高幽灵一般的人影闪了进来。

全不拉在这样自以为安全的日子里偷偷取出一串暗藏的佛珠,一边捻动佛珠一边在心中默念经文。这佛珠是他赖以生存的宝物,对佛的信仰和崇拜是他终生不可改变的信念。但这些在此时却是大逆不道,反动透顶,一旦让人发现,足可以置他于死地。

进来的人戴着栽绒帽,身穿棉袍,脚蹬单马靴,只见他脸色惨白,好似个濒临死亡的人,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全不拉突然明白了,这不是牧民,是什么人呢?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是本能地惊慌失措地起身跳下炕,想高呼毛主席万岁,可是紧张得嘴都不好使了。他那表情如同被人当场捉了奸,或是一个毛贼偷盗时,人脏俱获。一连串的“毛……毛……毛......”就是喊不出万岁来。

钟伟明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整天没吃东西,又冷又饿,人几乎快要瘫倒在地了。

全不拉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认出了是本队的知识青年。他试探地用蒙话问:“你,你是,北京知识青年?”

钟伟明用蒙话回答:“是,我是钟伟明。”

全不拉老人不再多问话,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冻坏了。

    “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全不拉隐隐约约也认出这是个北京来的知识青年。

    没有解释,没有回答。

    “你冻坏了,一定冻坏了,快坐,快坐下。”

    全不拉慌忙扶钟伟明坐在炕沿边。

    钟伟明坐在了灯下,老人看得真切了。望着钟伟明失去了血色的脸,全不拉大惊失色,“你的脸冻坏了。”说罢,抖开自己蒙古皮袍的马蹄袖,用袖子上的绵羊毛不断摩擦钟伟明的脸。一边揉搓一边埋怨:“孩子,这样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穿得这样少,怎么能往回跑呢?你的父母不着急吗?真是不要命了呀!”

钟伟明还是不说话。

揉搓了一会儿,全不拉老人急急忙忙倒上一碗茶。

“快喝些热茶,可怜的孩子,怎么冻成了这样。”

钟伟明喝了滚烫的茶水,吃了全不拉老人的羊肉面,冻透了的肉体开始复苏,思想也仿佛被解冻。他在心中暗暗感叹:谁都比我强,牧主还有热茶喝,还有羊肉面吃呢,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吃饱了饭,喝足了热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了,钟伟明的真魂也仿佛刚刚被送回了自己的身体。他望着全不拉,脑子里开始斗争,我现在是在阶级敌人的家里,怎么办?

一个声音奉劝他:“唉,不要想了,这样冷的天,什么敌人不敌人的,又没人知道,你就放心地躺下睡吧。”

另一个声音高声喝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一个北京来的知青,怎么胆敢不分青红皂白住在阶级敌人家里!”

    全不拉老人呆呆地望着钟伟明,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知趣地小声问道:“孩子,其木德家冬营盘就在敖包后面住,我送你上那儿去吧?”

听了全不拉的话,钟伟明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明不白冒冒失失地闯进阶级敌人的家,吃了他们的,喝了他们的,还要在这儿睡觉,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他一个知识青年的脸往哪儿搁。想到此,钟伟明顾不得劳累与困倦,爬起身,不情愿地再一次冒着寒风,跟在全不拉老人的身后,一步一挪地走向其木德家的蒙古包。

4

其木德现在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他挨了斗,被罢了官,没有人给他平反,也没有人说还要继续斗他。骆驼死了比马大,其木德挨了整,他的余威还在,他是正经的贫牧出身,没人敢没收他家的牛群,两个儿子赶着牛群出场了,他留在家里优哉游哉轻松地养着几头老弱畜。

其木德的身上汇集了蒙古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豪爽、耿直、倔强、大方;最大的缺点莫过于喝酒,嗜酒如命。

牧民们高兴了喝酒,有喜事了喝酒,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过本命年喝酒,生气了更要喝酒。牧民们所谓的喝酒,已经不是一个喝字了得。那是豪饮,何止是豪饮,一连十天半个月长醉不醒,喝多了还要骑马狂奔,走东家串西家,直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醒。

钟伟明和全不拉老人走近其木德家的蒙古包,他老伴出来看狗,两个人躬身走了进去。其木德迷着一双醉眼,吃惊地望着来客,恍恍惚惚地不敢相信进来的客人。

“是……是全不拉嘛嘛吗?”

“是,是我,大达勒嘎。”全不拉恭恭敬敬地小声回答。

其木德忘了山呼“毛主席万岁”,也许是他真醉了。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不会有第二人看见他的所作所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东倒西歪地一把拉住全不拉,竟用牧民们旧时的礼节问候起来:

“嘛嘛,你好吗?”

“好,好,你好吗?”

“身体好吗?”

“好,好,你的身体好吗?”

“咦,可怜,可怜,嘛嘛这么晚怎么来了?坐,坐。”

其木德醉眼朦胧地扶全不拉老人坐下,他人还没坐稳,高喊一声:“老伴!”颠三倒四地说道:“倒酒,倒茶,倒茶,倒酒。”

其木德老伴一边忙不迭地擦碗,一边说:“先让嘛嘛烤烤火,喝碗茶。”

其木德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差一点摔到炉子上,老伴急忙扶住他,不满地说:“喝了快一个月了,你还要干吗?你看全不拉嘛嘛来了,还有......”

昏暗的煤油灯下,其木德看不清另一个人,可钟伟明却感到了大队长对全不拉老人发自内心的尊重。这在平时是看不到的。

“倒,倒酒,快给全不拉嘛嘛倒酒。”其木德又一次吩咐他的老伴。

“不,不,不,”全不拉连说了几个不字,着急地说:“我送钟……钟知识青年来了,我这就走。”说罢起身往外走。

其木德老伴急忙跟着站起来。“我给看狗,这些畜牲可不认人。”

其木德老伴往外送全不拉,蒙古包里只剩下其木德和钟伟明两个人,其木德再次迷起了眼睛仔细看,“你是?你是?钟?钟?”

“我是钟伟明。”

其木德晃晃悠悠终于看清了钟伟明,并且看清楚了他脸上的冻疮。

“你,你怎么来了?你,你从哪儿来?”

“我从北京来的。”

“喝,喝酒。” 其木德把酒碗递给钟伟明。

“我不会喝。”钟伟明为难地推辞道。

“做饭,快给做饭!” 其木德给刚刚走进屋的老伴下命令。

“我吃过饭了!”钟伟明大声说。

其木德老伴轻声劝道:“快让这个孩子睡觉吧,走了一天一定累了。” 她知道老头子的脾气,越劝他不让他喝,他越来劲。

“好,小孩子不会喝酒,累了就赶快睡觉。” 其木德爽快地说。

“阿佳(叔叔),你也别喝了,睡觉吧。”钟伟明劝说道。

“好,我兄弟劝我别喝了,我就不喝了,睡觉睡觉,明天再,再,再说北京的事。” 其木德颠三倒四地说罢倒头就睡。躺下后还不忘提醒老伴:“给钟伟明盖好,别让他冷着。”

其木德老伴见钟伟明的到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竟让连喝了许多天的其木德放下了酒杯,喜出望外,连连说:“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路上冻坏了吧?可怜,可怜。”边说边给钟伟明盖上一个又一个大皮得勒。

十几天前,莫日根从出场的地方跑了回来,他负荆请罪般来到其木德的蒙古包,从怀里掏出两瓶宝昌白酒,不好意思地对其木德说:“阿佳,”论辈份他应管其木德叫叔叔,“我回来请您去扎旗和阿旗走一趟,我去找他们借草场,让人家大队的领导给挖苦了一顿,说什么也不让咱们的畜群进入他们的草场。大家都说你跟他们是老朋友,非得您亲自出马,要不然咱们大队的牲口现在都不知往哪儿搬了。”

其木德虽然辈份大,莫日根怎么说也是当今的领导,其木德见有求于他,不计前嫌,客气地说:“行,行,我去,我去,不借还行?那几个大队的领导都跟我的兄弟一样,没问题,没问题。”边说边让老伴端茶、倒酒。

莫日根讨好地说:“我回来前去巴特尔和吐门那思图那里了,他们哥儿俩都挺好的,让您们放心。”

其木德大口大口喝着酒说:“这两个狼崽子,多大了,让我们放心,我们放心得了吗?走以前我跟他们两个说了,要是丢了牛,你们两个就别回来。”

莫日根又坐了一会儿,见其木德喝得热乎了起来,知趣地先走了。

其木德老伴见莫日根走了,对其木德发起了牢骚。“找不到草场知道找你来了,你又不是大队长,还要你去。”

其木德一杯一杯喝着酒,见老伴说起了风凉话,怒从心中升。“你懂得什么!”

老伴见其木德动了肝火,知道触痛了他的心事,低下头,不敢再言声。

其木德已经有好多日子不动酒了。如今酒难买,他又是挨斗对象,名副其实的阶级敌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喝得酩酊大醉,招摇过市。今天莫日根突如其来的有求于他,令他猝不急防,还有老伴的一席话,激起了他满腹的抱怨。

“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年代!人不人,鬼不鬼的,想我年纪轻轻就入了共产党,当了一辈子大队干部,说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操他妈的,说我是什么内人党,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几杯酒下肚,其木德热血沸腾,他一连气喝完了莫日根拿来的两瓶烈性白酒,意犹未尽,逼着老伴搬来还是仗着当大队长时存下的一坛陈年老酒,不分白昼,喝起来没个完。

第二天早上,其木德一家喝完早茶,打扫干净牛圈、马圈,给弱畜喂上草,团团围坐在蒙古包火炉边,向钟伟明打听起了北京的新闻。

    其木德和老伴对钟伟明的到来惊讶不已,他们奇怪这样的冰天雪地,穿着如此单薄,一个北京人为什么敢拿生命作赌注跑来冒险。他们简单地问了问,见钟伟明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

留下过冬的知识青年们,郑策领着一个男生包,秦书怡为首的五名女生包也不落后,还有保尔带领的一个男生包,赶着各自的羊群与牧民们一起走场去了,其他知识青年整个冬季没有活干,都知趣地早早回了城。大队部所在地空空荡荡,往日的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早已不复存在,办公室的每间土坯房就如同一座寒气逼人的冰窑,没吃没喝,没处落身。侥幸逃命的钟伟明又一次落入了尴尬的无法克服的窘境。

好心的其木德大叔收留了钟伟明。其木德老伴见钟伟明瘦削的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再也经不起风雪和寒冷了,赶忙找出来一张熟好的白茬羊皮为钟伟明缝制了一顶特大的草原帽。钟伟明也顾不得这顶惨白的大羊皮帽有多难看,戴在头上好歹护住满是冻疮不断往外渗水的脸。

    又是一个灾年,平地落雪一尺多厚,大雪将牲畜冬季聊以度命的枯草埋在了雪底下。牧民们为了集体的畜群度命,牵着一串串牛车,驮着家具行李,驮着蒙古包,驮着一家老小,骑上骆驼,赶着牛羊,迁往东南方数百里远的阿鲁克尔沁旗、扎鲁特旗,躲避风雪,躲避灾难。

钟伟明的到来,意外地让其木德终止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豪饮。当其木德酒醒之后,想起了曾答应帮助莫日根联系迁徙的草场一事。其木德的声望在草原上根深蒂固,他当队长这么多年,朋友多、哥们多,人熟好办事,其木德也不计较什么名分不名分,他觉得自己就是白音塔拉的当家人,别人也把他当成了白音塔拉永远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难事都要他亲自出马。

钟伟明不能没有工作,不能躺在人家吃闲饭,他见其木德要走,自告奋勇也要为出场的牧民们去行医。整理好药包,带上一捎马子(羊皮制作的皮口袋)药品,马倌郝必萨哈拉图为他抓回了大白马,他们要出发了。

5

    凌晨四点多,其木德一家起了个大早。喝完早茶,牵来马匹,钟伟明穿戴整齐,走出蒙古包,他吃力地将马鞍子扔上马背,伸出双手去系马肚带。只一瞬间,十个手指头冻得僵硬,好似万箭穿心,一双手再也不听使唤,磨蹭半天无论如何系不上同人的皮带扣一样的马肚带扣。

钟伟明急忙跑回蒙古包烤火。手烤暖了,他再一次出去系马肚带。系紧了马肚带,再跑进蒙古包烤火。烤热了手,出去给马戴马嚼子。

钟伟明冻得哆里哆嗦,一只手高举马嚼子,马嚼铁对准了马嘴,好不容易到了马嘴边,刚想把马嚼子整个戴进去,马嚼铁冻结在马唇上,纹丝不动。钟伟明的一双手已经没了知觉,他不耐烦地往下一拽,马嚼铁从大白马的嘴唇上揭下了一层皮。大白马用舌头舔着唇边,嘴里泛着血沫,好在大白马不会说话,嘴里不断咀嚼着,好似念念有词地说:“真痛,真痛。”

钟伟明不好意思地再一次钻回蒙古包,整个人都要扑到了火炉上。

其木德老伴见钟伟明走里出外三番五次就是戴不上马嚼子,慌忙接过马嚼子,用马蹄袖不断地磨擦马嚼铁,马嚼铁在羊皮的磨擦下不再冰冷如初。其木德老伴走出蒙古包,三下五除二给大白马戴上了马嚼子。她不慌不忙,解开马肚带,重新整理一下鞍具,勒紧马肚带,放心地走回了蒙古包。

    其木德一切准备就绪,看着钟伟明一次次地烤火,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他。钟伟明紧紧蹲在火炉边烘烤自己冻僵了的双手。片刻的功夫,手不再冷了,他咬了咬牙,勇敢地向外走去。

    其木德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马身上鞴着副崭新、锃亮、讲究的银马鞍子,厚实的马鞍韂,银光闪闪的马笼头。这些都是抄牧主的胜利品。其木德虽然挨整,万幸没有被抄家。

    钟伟明头上戴着又大又蠢的白羊皮草原帽,穿上沉重的大绵羊皮得勒(皮蒙古袍),脚蹬大毡疙瘩(毡靴),身上斜挎着药包,马鞍后驮着装满药品的捎马子,在其木德老伴的帮助下,吃力地爬上马背,冒着凛冽的寒风,紧紧跟在其木德身后,一头钻进弥天大雪之中。

    钟伟明穿得浑身臃肿不堪,大白马将这样一个瘦弱愚笨的年轻人驮在背上,与它的威武高大简直不相匹配。钟伟明丝毫不敢怠慢,双脚套在马蹬里,双腿紧紧夹住马肚,手里紧握马缰绳,凛冽刺骨的寒风肆意吹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刺痛,不得已,还要不断地将握住马缰绳的双手高高举起,用袖口暂且遮盖住露在草原帽外面瘦削、苍白、满是冻疮的脸。

世世代代以游牧为生的牧民们,对付寒冷和变幻莫测的天气有高超的经验和技巧,任何最微妙最古怪最狂暴的鬼天气来临之前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暴风雪就像时间表一样忽聚忽散,有时有规律有时无规律,来了又退,退了又来,可牧民们在任何一个狂风暴雪的日子里都要赶着畜群去吃草,牲畜一天也离不开草。

牧民们骑在马上,穿着厚厚重重的皮蒙古袍,两只袖口缝上一副形似马蹄,上长下短,足有一尺长,用柔软的畜皮作成的马蹄袖。马蹄袖既轻柔又暖和,可以当作手套,握牢马缰绳,又可以用它挡住脸,抵御风寒。头上戴着狐狸皮草原帽,脚上穿着用羊毛擀制的大毡疙瘩,还有又厚又重的大皮裤,再大的风雪,再冷的天气,也挡不住他们远行的脚步。

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地面上的积雪更深了,既没有马走过的痕迹,也没有牲畜留下的脚印。

钟伟明的大白马鼻孔周围的毛凝结了一层白霜,马儿的脚步平稳而又轻捷,马鞍子有节奏地发出响声,马喷出的白雾在空中变成了白色的水蒸汽,散开,消逝。

最初的几里地,钟伟明脸冻僵了,手冻僵了,藏在大毡疙瘩里的一双脚也冻得没了知觉。他紧跟在其木德身后,唯恐掉队,任凭大白马上下起伏剧烈颠簸。

四周白茫茫一片,如果没有其木德,没有这两匹气喘吁吁迅跑如飞的骏马,空旷的荒野如同没有生命,没有人间烟火的天外星球。静悄悄,白茫茫,没有房屋,没有人烟,连犬吠也听不到,仿佛空气都被冻僵了、凝固了。

不断地奔跑,剧烈地颠簸,钟伟明渐渐感到不那么冰冷刺骨了,周身逐渐暖和了起来。看,骑马真是绝妙无比,放马疾驰既赶路又活动身体增加热量,真是抵御风寒的好办法。

天渐渐放亮,风雪也知趣地小多了,能隐约看出白雪覆盖着的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山丘。草原、山岭、冬营盘,尽管在钟伟明的眼里是那么地相似,那么地枯燥无味,其木德稳座在鞍座上,如数家珍般向钟伟明讲述着它们不同寻常的名字和风趣各异的典故。

“这座敖包叫朝鲁敖包,那座小山丘叫乌兰温得尔,过了那条小河就是塔林嘎不他,虾拉浑地,翻过那座发黑的、高高的山岭,就是我们乌珠穆沁旗与阿旗的边界了。我最喜欢在阿旗边界的大山里打猎,那里野猪最多......”

6

第一天住在宝日格斯台牧场一个牧民老乡家,第二天,走了足足一整天,其木德告诉钟伟明,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山峰下,就是白音塔拉大队牧民们的冬营地。

冬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还未感觉到它的温暖,已经日落西山,不再耀眼辉煌了。大地灰蒙蒙一片,傍晚,天空中又刮起了西北风,夹杂着支离破碎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气温陡地下降了许多。

    其木德告诉钟伟明:“我已经打听好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人家了,还冷吗?”

    “不,一点都不冷了。”

两人不再说话。黑暗中,沿着山岭中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小颠着,急匆匆赶着路。

在一片长满灌木丛的小山下,其木德警觉地停下马,拉紧了缰绳,侧耳聆听。

两匹马低头挣缰,耿耿起脖子,用蹄子不耐烦地刨着雪地,马胸、马腿绷起条条筋肉,奔跑了一天,两匹马都想吃几口雪,啃几口草。

    远处传来了狼嗥声,在黑暗的山谷里四处漫延。狼嗥原来是这样可怕、可怜、可悲的吗?它哀号着,余音袅袅,如泣如诉。

“呜,呜,呜,嗷,嗷,嗷......”

这声音似狼嗥更似狗叫,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后来,又似不响亮的哭泣和乞求。

“唉,唉,唉,啊,啊,啊......”

风呼呼地刮着,大老远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能隐约听到、感觉到那似人似鬼的悲泣声。

辽阔的大草原上已经很少能看到狼的踪影了,钟伟明早听牧民们说这里山高路险森林茂密,常有狼群出没,听到这毛骨悚然的叫声,不免有些紧张。

“是狼!有狼!”

    其木德望着黑黝黝的大山,犹豫了片刻说:“我看不像是狼的声音。”他在马上纹丝不动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忽然坚决地说:“不是狼,是人!我们上去看看!”

    钟伟明跟在其木德身后,跨下有高大威猛的大白马,前面有健壮魁梧的其木德,两人手里都紧紧握着长长的打狗棍,一刹那间的恐怖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钟伟明不再感得害怕,开始慢腾腾、威风凛凛地爬上山坡,走上高高的,长满了枯柴一般的忍冬和骆驼蒿,在黑暗中危机四伏的山岭。

    大地一片灰蒙蒙,在风中,雪中,在朦胧的夜色中,在恐怖的、灌木丛生的、孤零零的、险象环生的山冈上,果然有一个人牵着马在山头徘徊。那人的哭声十分微弱,一边呜咽着一边扯着已经嘶哑了的嗓子,拼命地呼唤她放牧着的在灌木丛中四散奔逃的羊群。

    寒风吹拂着她又冷又沉重的双脚,她站在风中不禁瑟瑟颤抖起来,这颤抖与其说由于冷风,不如说是由于她内心中激起的恐惧和绝望心情。她抬起眼睛: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万籁俱寂。黑黝黝一座接一座的大山连绵不断,除了脚下低矮的灌木丛和呜咽的风声,什么生命,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黑暗,没有方向,没有道路,没有星星,没有一点点亮光。如果不是经验十足的牧民,很难想象谁能走出这样一片黑暗的险境。

从她的穿着,从破烂不堪的皮得勒和又大又蠢的毡疙瘩,从疲惫不堪的步履,绝望的呼喊,其木德早已猜出,这不是世代放羊的蒙古族牧人。

天已经黑透了,在这时候一个牧羊人和她的羊群还未归家,无疑,等待羊群和她本人的只能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灭顶之灾。

    其木德走近那人,高声问:“很白?(谁呀)”

    昏暗中,山脚下的灌木丛里突然闯出骑马的人,并且发出了令人感到十分亲切的声音,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熟悉的蒙古人的声音,牵马人先是激灵一下把全部精力都集中起来,绝望中这声音又激发出她对生命的渴望。

    那牵马人先是一惊,突然眼前一亮,赶快回答:“必,秦书怡莫诺(我是秦书怡)!”秦书怡的声音凄惨、急迫,几乎是从痛苦和悲伤中迸发出来的。

    山顶上风在盘旋,冷雾弥漫,洁白的雪地上到处都是牲畜的趾印。被黑暗和狂风暴雪惊呆了的畜群都逃到了荒野山林中去了。

    听到回答,钟伟明飞身下马,走近秦书怡,急切地问道:“秦书怡,天黑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听到是钟伟明的声音,是一位北京知识青年,是她的同伴,是她熟悉的人,最起码是人的声音,秦书怡悲喜交加,激动得真想放声号啕大哭。

她步履踉跄,恨不能上前拥抱钟伟明。

她强忍住泪,哽咽着,断断续续对钟伟明和其木德讲述着:“天快黑时,突然刮起了西北风,我大声喊叫,羊群就是不听话,说什么也不往回走,都钻进灌木丛不出来,急得我又哭又叫,马肚带也松了,我下马想勒紧马肚带,一着急,马也不听话,围着我打转,说什么也骑不上去了。天一黑,又飘起了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一会儿的功夫,早不知东南西北了。眼见着天黑透了,我想这下可完了,这里狼特别多,白天我们放羊经常能看见,这下羊群和我谁也别想活了。伟明,你从哪儿来的?多亏了你和其木德大叔及时赶到了,快帮我把羊群找回去。”

    钟伟明走近秦书怡,看到语无伦次、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书怡已经顾不得装扮自己了。她的皮蒙古袍松散得拖到了地上,腰带也快掉了下来,皮帽子遮住了整个脸,帽子边缘结满了白霜。书怡的马让白毛风刮得一惊一乍的,她人也被寒冷和风雪呛得说不清话。两个人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每人的眉目。风雪咆哮,黑暗湮没了一切,书怡仿佛浑然不知,她紧张得连寒冷也不觉得了。

    钟伟明急忙下马,把自己的马缰绳递给其木德,迈着两只麻木的脚走上前。

书怡冻得还在打冷战,钟伟明帮助秦书怡解开蒙古袍腰带,又帮她重新扎紧。

书怡的手冰凉,钻心透骨的冷使她几乎就要冻僵了,钟伟明不得不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她的手,把它捂热。

钟伟明感觉到书怡冻得在打哆嗦,安慰她:“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钟伟明接过书怡手中的马缰绳,松开马肚带,整理一下马鞍,低头勒紧马肚带,一只手握住马嚼铁绳,让马伏伏贴贴地原地不动,扶书怡上了马。

    黑暗中,秦书怡与钟伟明面对面,她根本看不清钟伟明满是冻疮的脸,也来不及仔细观察他头上戴着的用白茬羊皮简简单单缝制成的丑陋不堪的草原帽,她仿佛看到的是一个英俊无比的美男子,是远道而来的白马王子,是上天赐给她的保护神。

弯曲的、断裂的、枯干的灌木枝在狂风中就像心花怒放似地嘲笑,又像在欢乐地舞蹈,那些糊涂任性胆小如鼠毛茸茸的家伙们惊慌失措地跳跃着,咩叫着,穿过低矮的忍冬和骆驼蒿,四散奔逃。

其木德打马钻进灌木丛,扯开嗓子大喊几声。吼声如雷,响在冰封的山野,一声接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此起彼伏,如雷灌耳。

那些钻进灌木丛不听话,专事欺负女生的畜生,足足有五百多只任性骄惯的绵羊、山羊,此刻又恢复了任人宰割的温顺秉性,乖乖地会拢到一起,任三个人赶着,不情愿地一步三晃地走向宿营地。

蒙古包里凌乱不堪,五个女知青的被褥胡乱堆放在一边,唯一的家具只是一个摆放铁锅、铁桶用的破碗架。碗架上的小铁桶里盛满用雪溶化成的水,上面飘浮着几根枯黄的野草和几粒黝黑的羊粪球。火红炙热的是蒙古包中央,那座硕大的铁炉子,里面的牛粪、羊粪燃烧得正旺,使整座蒙古包暖洋洋的。

人们走进蒙古包,第一件事就要脱下靴子,烘烤冻僵了的双脚。其木德脱下靴子凑到炉火前取暖,钟伟明赶紧脱下毡疙瘩,烘烤早已麻木了的双脚,几个女知青也不约而同地脱下毡靴,围拢在火炉边。她们脚上的袜子后跟都已磨出一个个大洞,露出姑娘家白皙皙的本色,姑娘们顾不得害羞,一边烤火一边迫不及待地询问钟伟明在北京的所见所闻。

    秦书怡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着熬得红黑的砖茶,仿佛一生的眼泪都已流尽,忍不住在一旁不断地抽嗒。泪水将她本来晒得黝黑的面孔冲刷得黑一道白一道,曾经白皙好看的脸蛋已不复存在,耳朵边、脸蛋上,还有几处明显的、暗紫色的冻伤。稍事休息,她不好意思地坐到蒙古包一隅,人们的身后,默默地沉思起来。刚刚过去的,险些夺去她宝贵青春的经历,如同梦一般,使她心有余悸,坐在蒙古包里,姑娘们的话都听不进去,一颗纷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秦书怡这次九死一生,多亏了天上掉下个钟伟明。真是苍天有眼,不该她秦书怡命绝。想到此,书怡忍不住扭过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注视着救了她的性命,好几个月未曾见过面的钟伟明。

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钟伟明的脸显得格外惨白,冻疮刚刚结痂,清晰可见,削瘦的脸颊更见憔悴。

老队长其木德坐在正中间,钟伟明坐在蒙古包右首,书怡在左首,看得正真切。

火炉边,钟伟明顾不得不好意思,把一双腿伸得老远,冻僵的双脚几乎快要挨上火炉了。他的头发逢乱,瘦削的脸上黑一块紫一块全是冻伤,他的一双脚比起他的脸蛋来更是丑得让人笑话。脚上虽然有一双袜子,脚后跟却暴露在外。那是怎样的脚后跟啊?比起粗糙的疤痕累累的老槐树皮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个女知青望着满脸泪痕的书怡,望着脸上长满冻疮,同样也穿着白茬羊皮得勒的钟伟明,整座蒙古包叽叽喳喳乱作一团。书怡哭诉着她刚刚经历的生离死别,逢凶化吉。

曾几何时,知青们以穿着大皮得勒,穿着大毡疙瘩,骑在马上,跟贫下牧民一样放牧而自豪;可是,现在,书怡的遭遇更加剧了她们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绪。

几个女知青你一嘴我一嘴抢着说:“真是见了鬼,白天还晴空万里,天要黑了却突然刮起了风,险些成全了书怡,我们知青里差点出了个龙梅、玉荣式的英雄,以为再也看不到书怡了......”

有人说:“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当的,书怡,快冻死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书怡说:“快别说了,都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饿了,就是害怕,天要黑了,羊群又不听话,一着急马都上不去,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说起刚刚经历的险情,书怡惊魂未定。

“我怎么这样倒霉呀!今天放羊迷路,昨天我赶牛车,从大坝上下坡,套车的牛顺着徒坡一溜小跑,拽也拽不住,五辆牛车翻了四辆,差点没给我们急死。伟明,你没看呢,牛粪也撒了,行李也丢了,冻肉滚了一地。装蒙古包的车我们也椆不动,我们的车在道上挡着,别人也过不去。你猜怎么着?过来两个晒得黝黑的老牧民,也不说话,下马就帮我们装车。我结结巴巴地用蒙话还跟人说呢,人家一开口,才知道,原来是两个北京的,是宝日格斯台的。我开始还以为是两个黑脸老牧民呢,人家一说话才知道,不但是北京的,还是女的。别提了,要多黑有多黑,要多破有多破,要多脏有多脏。”

尔尼打断了书怡的话,说:“你还说人家黑呢,你以为你白?也许还不如人家好看呢!”

书怡也不管她,继续说:“多亏了遇到这两个宝日格斯台的北京人,帮助我们把车装好,把牛重新套好,要不是光我们几个,偏得睡在野地里不成!”

书怡的话让钟伟明想起了“祸不单行”这句成语。他想:“书怡总归是化险为夷,我呢?”

一场虚惊过后,大家商量着用什么招待客人才好。 蒙古包里有白面、小米和冻肉,没有蔬菜,连咸菜也没有,几个姑娘决定煮一锅手把肉,一来给钟伟明和队长其木德接风,二来为秦书怡压惊,为她福大命大造化大,碰到了钟伟明这样的贵人,大难不死而庆贺。

蒙古包外,北风刮得呼呼作响,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这微不足道的小小蒙古包连根拔掉。圆圆的细木架外面只有两层薄薄的毡片包裹着的蒙古包颤抖着,任凭肆虐的狂风作贱。蒙古包里的女知青们早已习惯了在狂风暴雪中挣扎,如今在这样一个小小空间里到觉得十分安全舒适,对外面的一切熟视无睹,一点不放在心上。火炉里的羊粪闷着闷着“怦”地一声,着得正旺,大家每人手抓一块带骨头的羊肉,两位男宾用刀削着,几名女知青用手撕着,用嘴啃着,吃得格外香甜。

尔尼高举起手中的羊肉汤碗,对大家说:“来来来,为书怡的逢凶化吉,为了伟明和老队长的到来,干杯!”喝了一口汤,她又对着书怡喊:“书怡,你还不敬钟伟明一杯,你们这叫邂逅相遇,英雄救美,还有那么点浪漫色彩呢。书怡,他救了你的命,你可不能忘了他!”

尔尼说这话时冲着几个姑娘挤了挤眼儿,自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她调侃的话语并未引起女知青们的响应,姑娘们咧了咧嘴没有笑出声。

钟伟明坐在尔尼身旁,对她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表情严肃,冷淡,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尔尼的笑声刚落,钟伟明赶紧说:“浪漫色彩?饶了我吧。一个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疲于奔命的人上哪儿找什么浪漫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知道还有什么大难等着我呢?”

卫红笑着说:“得了钟伟明,别什么福啊祸啊的咬文嚼字了,除了你,谁懂呢?”

书怡默念着伟明刚说过的话,在心里暗自琢磨。“这倒底是什么意思呢?是祸的后面是福,还是福的后面是祸?是福挨着祸,还是祸靠着福?”

说着话,喝完了一碗肉汤,老大姐李凤菊急忙给伟明和老队长盛上。“天冷,多喝点热汤,伟明要不要放点炒米?其木德大叔要不要?”

书怡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望着火炉,目光迷离、冷漠。

    摇摆不定昏暗的煤油灯下,钟伟明终于看清楚了,往日全大队最爱干净、最漂亮、最富魅力的北京女知识青年们,不可多得的,真实的,饱经大草原风霜雪雨洗礼过的迷人风采。

    被知识青年们尊奉为知青第一大美人儿的薛尔尼,素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色,人们常常笑谈她倾国倾城,早晚要被皇上选走。女生说这话时多半带着嫉妒的神情,男生可丝毫没有半点夸张。在学校、在插队的大队、公社,在她所在的一切地方,她真的迷住了无数的痴情男女。而此时,她的脸上显得黑乎乎的,仿佛从没洗过。谁都知道,尔尼的皮肤出奇地白嫩,可如今脸上那份污黑肮脏,除去几个月来风吹日晒,晓行夜宿,恐怕累得、困得、冻得再没有力气,没有心思认认真真地擦洗一回了吧。那条曾经又长又黑的大辨子,盘在脑后,看上去乱蓬蓬的,好像从来没有梳洗过,比常人更显得狼狈。

    勤俭朴实、为人憨厚的李凤菊,忙前忙后,烧水倒茶,仿佛招待每一个到这个蒙古包的客人是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责任。凤菊在蒙古包里负责掌管家务,即使在处境极其艰苦的草原上,她也显示出了女性操持家务的非凡本领。凤菊年轻并不漂亮,但她那双大眼睛,细细的眉毛、端正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很惹人喜欢。她聪明而温和,已经微微发胖了的身体在走场的路上瘦了半圈,圆脸变成了长脸,一头短发也长得快齐脖胫了。她手里没活时坐在火炉边,双手揣在棉袄袖管里,从远处看更像个蒙古族的老大妈呢。

支卫红戴着厚厚的眼镜,生性的胆小懦弱从外表上暴露无遗。大家还记得刚来到草原时她一人从不敢骑马外出,真难想象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她一个人骑着马在空荡荡没有人烟的大草原上放牧是个什么样子。只见她脸变了样,原来白皙皙的皮肤吹得又红又黑,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透过眼镜,更显得弱不禁风。她起身时用手抓住蒙古包墙勉强站了起来,一瘸一拐不好意思地对钟伟明说:“骑马摔了一下,好赖骨头没折,正好找你要点药。”

蒙古包里的五个姑娘齐整整每人一条白茬皮裤,这白得如同长癣的绵羊皮裤,如今上面一块白一块黑,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缀满了补丁。每人头带一顶羊剪绒绿色皮帽,身穿肥大的羊皮得勒。唯一还能证明她们是女人,是北京来的女知识青年,是她们脱去厚厚的皮得勒时,里面露出来好看的带花的棉袄,还有一口纯正的北京乡音。

尽管这样,她们仍是美丽的,因为青春在她们身上。

就在钟伟明观察几位姑娘的同时,姑娘们也在看着他。

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长着一张好看的小白脸,如今面目全非。他瘦削的脸颊上伤疮一块又一块,头发蓬乱,穿着破旧的皮得勒,脚上一双大毡疙瘩。好在彼此彼此,谁也别笑话谁。

吃够了肉,凤菊的羊肉汤小米粥也熟了,她为每人盛上一小碗,钟伟明接过粥,感激地说:“我都没看见什么时候下的米,这么一会儿粥都熟了。”

小个子支卫红一贯细声细气的嗓子也黯哑了许多,她夸奖说:“有咱们老大姐什么都不用操心,我有时候真想管大姐叫一声额吉。”

“去你的。”

    在最初的激动和关于迷路的语题过后,吃过晚饭,尔尼关切地问:“老同学,回北京见到你的父母了吗?”

    尔尼关切的话语好象揭了钟伟明的伤疤,他脸色阴郁不情愿地回答:“没见着,回去晚了。”

    伟明答话时几个女知青齐刷刷把头扭过来都看着他的眼睛,从钟伟明布满愁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极不乐意谈起他的家庭,那是他痛苦的根源。几个女知青知趣地不再谈这个话题。

    “你上我们家了吗?”尔尼又问。

    “去了,你妈还请我吃炸酱面了呢。”

    “上我们家了吗?”

    “上我们家了吗?”

    几个女知青七嘴八舌地问。

    书怡凑到铁炉旁,往里面填了两铲羊粪蛋,炉膛里的火燃得更旺了,她低声问:“我妈身体怎么样?她说什么没有?”问这话时,刚刚止住的泪水禁不住又流了出来。

    书怡的抽泣使钟伟明心乱如麻。

尔尼见钟伟明的到来勾起了大家思家的情绪,赶忙转了话题。

“北京形势怎么样?老说要打仗,咱们这儿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按说这儿离边界那么近,有人说苏修的坦克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开到这儿呢!”

钟伟明说:“孙满福一家子怕真打起来,大冬天卷了铺盖卷逃回老家躲避战火去了。”

    钟伟明接着说:“北京到处都挖防空洞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打起来?”他说这话时一付满不在乎的模样,潜意识里好像在说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谁还管得了打不打仗!

    尔尼不自觉地又提起老话:“伟明,你们一家都走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几个女知青都用眼狠狠地盯着她,尔尼也感觉到了大家聒怪的目光。

    “不知道。”

    钟伟明望着眼前几个落魄的姑娘,对尔尼和书怡的姿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现在就是送给他个公主,他也会无动于衷呢!他的心死了,他的青春死了,后来慢慢地,他几乎忘却了自己的灾难,开始怜悯起书怡和这几个北京的姑娘来了。她们曾经那么美丽,那么迷人,那么光彩照人,她们曾经与绿草如茵的草原交相辉映,她们是这个多彩的世界重要组成部分,可如今这份脏兮兮的样子真让人担心一辈子嫁不出去呢。

躺在冷清的蒙古包里,其木德大叔不一会儿鼾声大作。女知青们因为有男人同住,不但不脱衣服,一夜也不曾熄灯。蒙古包里昏黄的煤油灯放出微弱的点点寒光,不知什么时候,油耗净了,黑暗笼罩了一切。

钟伟明哀愁满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耳朵里不断传来趴在外面的羊群发出的一声又一声咳嗽声,还有秦书怡在梦呓中委曲的抽搭声。

    一钩新月忽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透过蒙古包的缝隙,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月光下,蒙古包里散发出来的羊粪味更浓了,冰冷的蒙古包里寒气逼人。

    钟伟明在呜呜的西北风的伴奏下默默地问自己:今后怎么办?他从遥远的繁华的北京来到草原寻找答案,经过了几度生与死的考验,躲过了死神的垂青后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天凌晨,夜色还未褪尽,不知疲倦的老大姐李凤菊第一个爬起来,她先将大铁炉里的灰烬掏干净,到蒙古包外的牛车上取来干牛粪,火炉里倒满干牛粪,用干草引燃。炉子上放口大铁锅,锅里盛满从半山坡铲回来干干净净的白雪。铁炉里的牛粪火越烧越旺,锅里的雪堆慢慢下沉,一点点地熔化。

响动惊醒了正在酣睡的女知青们,她们睁开眼,见包里暖烘烘的点着了火,赶快起身,穿好皮得勒、毡疙瘩,各自捆绑好自己的行李,趁着今天好天气,还要往东南纵深处搬家。

钟伟明迷迷糊糊刚睡着,听到其木德队长招呼他,睁开眼,见大家都已起来做着搬家的准备。

铁锅里的白雪已经化作了温水,凤菊用一把漏勺往外捞干草和羊粪蛋。

为了节约时间,大家舍不得多用水,脸盆里舀了小半盆水,轮流着凑合擦了把脸。说话时,锅里的茶烧开了,急急忙忙喝完茶,书怡往外装行李的功夫,大家七手八脚已经将蒙古包拆得七零八落,一件件按次序装上了牛车。

    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气温只有零下二十几度,女知青们已经习惯了寒冷的气候,不顾一切地拆着、装着、捆着、招呼着。羊剪绒的皮帽子边缘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嘴里呼出的气如一团团白色的雾,凝结在空气里久久不愿散去。

钟伟明冻得不停地搓手,跟在其木德身后帮忙。几个女知青倒毫不在乎,早没有了冷的感觉,你来我往,熟练地拆下蒙古包的大毡、罕那(木架)、木门,依次装上牛车。

尔尼赶来了几头套车的牛,大家你一头我一头,用牛缰绳系在牛角上,将牛套进车辕,再将牛缰绳系在前面牛车的车称上,七辆牛车一辆一辆地连接在一起,长长的一串。一声招呼,尔尼牵着头车慢慢地启动了。走出好远,东方的太阳才慢慢地好似迟到了一般悄无声息害羞地升了起来。

    书怡赶着羊群跟在牛车的后面,尔尼牵车打头,小个子支卫红坐在最后一辆牛车上压阵。大皮帽子把卫红整个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帽子边缘、眉毛、眼镜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她穿着臃肿的大皮得勒,大毡疙瘩,活像个小鬼似地坐在牛车的车辕上,还不得不时不时地摘下眼镜用马蹄袖擦拭。另外两个女知青骑马紧紧地跟在牛车的一旁,在崎岖的布满皑皑白雪的山间小道上,在并不感觉温暖的阳光下,吞吸着寒冷、干燥的空气,随着老牛破车一步一步向前蹒跚而行。

    其木德与钟伟明鞴好鞍马,站在扎过蒙古包的营盘上,其木德抽完一支烟,习惯地绕着营盘转了一圈。搬家仓促,说不定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接着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被雪堆压灭了的灰堆。老牧民都有这样一个习惯,唯恐灰堆里有火星,被风吹出来,死灰复燃,引起草原大火。望着渐渐走远了的女知青车队和羊群,其木德欣慰地点点头,用手擦了擦胡子上的白霜,对钟伟明说一声:“我们走吧。”两人翻身上马。

    风卷着雪花在空荡荡的草原上空四处飘飞,其木德挥动鞭子,站在马镫上,钟伟明策马紧跟在其木德身后,风吹弄着钟伟明的蒙古袍和他头上那顶丑陋的白茬羊皮帽,两人驰马飞奔,马蹄踏着车辙、白雪,一路大颠着,超过书怡的羊群,超过尔尼的牛车,马蹄扬起的雪飞溅到牛车上,向着东南方向,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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