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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探亲琐记

(2022-06-17 05:23:56) 下一个

知青探亲琐记

 

                ·黎 京·

                 (一)

我插队的地方如果在地图上画条直线,再用尺子精确计算出距离,咱不拐弯抹角到北京才不过800公里。在地图上寻找,捡直了朝北走,就会看到表示边境线的一溜粗线一拐弯奔了大兴安岭,咱就在那拐弯处艰苦奋斗了多年。

地界是块宝地,水草丰美,也是内蒙古草原唯一的可称为草原的地方。就因为这“唯一”,于是乎便偏离了主航道,远离主要交通干线,根本不通车。要想外出办事,只能在场部干等,如同撞大运。运气好了,三、五天进来买肉拉羊毛的车,一般司机倒是都能给捎带出去。运气不好的,十天半月也未准能走成。这话说的是夏天。到了冬季,别说汽车,马车都看不见半点影子。除非事情特别要紧,司机才勉强出车。因为出一次车,光把车发动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先是用喷灯烤,架火烧,水箱里面要加热水,闹的整个车头蒸腾着雾气。说了半天我说的还是拖拉机——要是汽车麻烦就更大了。最后用铁摇把摇时最叫劲儿,小伙子也会闹腾身汗。发动一次车,没半个小时解决不了问题。

从牧场回北京有两条路,一条是往西,约800公里一路汽车到张家口,然后转火车;还有一路是往东,约250公里到大石寨转乘火车。赶上哪边有车,就走哪边。

记得一年回家是在内蒙生活了三年后的初冬。

那年组建了生产建设兵团,来往的车辆比往年要多。碰巧有从锡林浩特来拉羊肉的车,我们几个要回家的知青正好可以让他们捎到盟里,到了那里再转乘长途车到张家口。其实这条路也是当初我们来内蒙古时走过的。

这次自然不能与来时的气势相比。想当年,据说是国务院调派了专车,把我们从北京天安门广场一下狠心就拉到了白茫茫的草原上。那时也是初冬,一路走了十天,每到一处,民众夹道欢迎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心中大有领袖亲自派来指导革命的使命感,觉得责任重大。

三年过去了,使命感荡然无存,却勾来了思乡之情,也不知年迈的母亲现在身体如何。归心似箭。

一大早,我们爬上满载冻羊肉的卡车。车厢里几十只剥皮开膛后冻得梆硬的羊上面就是我们几个知青乘客。幸亏身上穿了大羊皮得勒(蒙古皮袍)和皮裤,再往大毡子下一钻,车开起来倒也没觉得冷。只是昏天黑地也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全交给司机了,爱哪儿哪吧。

车到东乌旗,匆忙吃了饭,又继续赶路。至于沿途的风景由于天气严寒,又遮在毡子下面,就不得而知了。即便是看了,也不过是“千里冰封”,一派洁白。天还没全黑下来时,到了锡盟所在地——锡林浩特。三年前到过这里,记忆里只有一条街,前后不到二里。司机很仁义,把车一直开到了旅社边。那时在内蒙古草原的司机大多愿意载客,而且不收任何报酬。现在如何就不知道了。在草原上开车,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般车上都是正副两个驾驶员,万一出点事情,就没有辙了。人多,遇到麻烦,大家都会尽力帮助,也许这也是司机愿意车上多些人的原因吧。

旅社还没满员,我们很快办理好住宿手续,那时在内蒙古,外出一次要先办理各种手续,边境居民证、防火证,介绍信,缺了一样旅社都不让住宿。有地方住了,到街里随便吃了些东西,商量着如何继续赶路。长途车站早已关门,有同学出去四处打听消息回来说,听旅社的人讲,一周内的车票都已经卖光了,下周的票有没有也不清楚。大家有点着急,带的钱不多,这么拖下去,恐怕要流落街头了。

有同学想起来,边防站的指导员被调到锡盟前线指挥部工作,是不是去找找他,如果有军车去张家口,也许能把我们捎上。半夜,出去的同学回来了,在街里撞上了原来边防站的站长,他在锡盟运输公司支左,当军代表。天上掉一大馅饼下来,正掉进我们嘴里。据他说,正好有一要去大寨学习参观的代表团,临时加了一班车,可以让我们一起走,不过还要等两天。

第二天,住店的旅客匆匆出去找门路,我们几个人却在旅社里又说又笑的。有好心人过来劝我们说:“我们都是每天一大早赶到车站等退票,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大家支吾搪塞的把他对付过去。

下午,边防站指导员来了,他从站长那里听到了消息,特意赶来看我们。又是皆大欢喜。

指导员是蒙族,平日里对我们知青很关心,常到队里看我们,所以大家跟他很熟。记得有一次我路过边防站,顺便下马和熟悉的战士打个招呼。刚一进院子,被指导员看见了,他大叫“别过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傻般站在门口。指导员擦着墙根来到我跟前,说:“你看见院子里那大种羊了吗?”我点点头说:“看见了。”指导员说:“那羊顶人。”然后带着我溜墙根来到战士宿舍。

指导员离开后,满屋子兵全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指着指导员背影说:“他是真被顶怕了。”

原来那种羊刚来时,指导员经常装做羊打架的样子和它逗,一次那羊被激怒,猛冲过去,一头撞在指导员腮帮子上,顿时血流满面,几颗槽牙被撞了下来,因此住了好一阵子医院。从此后,只要从院子路过的人动作稍微快点,那羊就冲过去顶人。边防站的院子居然被种羊占领,平日看不见院里有人。

这次见面,大家又都不约而同想起那种羊,指导员还张开嘴,让我们看他新镶上的假牙。

锡林浩特是锡林格勒盟的首府,说是首府,看起来却像个大点的村镇,内地有些村庄都比她大。三年前来时,住在最高级的盟招待所,一栋庄严的红色大楼里。现在那里不会接待咱这些穷酸学生了。从衣着上看,我们已融入了社会,属于贫下中牧一类。走在街里,没了当年的辉煌。闲逛了半天下来只是在一家专卖蒙古用品的商店里买了把蒙古刀。

那把刀从外形上看,显得很华丽。木制的刀壳上还镶着“宝石”和金属装饰。刀壳不仅可以插刀,还插着一双骨制筷子。刀出壳,闪着亮光,有尺来长。用手指弹弹,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真懵人,是铁片子,一点钢声都没有。

逛烦了,回旅社睡觉去。

第三天起了个早,赶班车。站长等在车站,车票他已经准备好了。

坐正经班车的感觉大不一样。站长优先照顾我们,安排我们坐在前面的坐位上,这下可找到感觉了,沿途还可以好好浏览草原风光。

汽车开出锡林浩特不远,路过黑腾梁。黑腾是冷的意思,也许这道山梁要比别的地方寒冷。再往前开,那里的山梁全部是平顶,犹如刀切一般整齐,据说还有个当年穆桂英点将的地方。古老传说里的真实性有多少还来不及考证,车子便驶入一片沙窝子。这里的草原严重退化,草地上长满了稀疏的枯草,也许是由于风大,很少积雪。

草场退化是个严重问题。内蒙古草原真正可以称之为草原的地方集中在东、西乌珠穆沁旗和兴安盟靠近海拉尔的两块地方,其它的广大原野上基本被沙漠和亚沙漠占据。沙化的大地覆盖着薄薄一层腐植土,用脚蹭几下,就能看见下面的沙子。过了黑腾梁后的很长一段路程几乎就是行驶在起伏的沙窝子里。

洁白的雪原晃得眼花,地势越来越平坦,只有满眼的皑皑白雪俯伏在辽阔到天际的大地上。汽车驶过,拖出长长的雪雾,似一条蒸腾而去的白龙.

中午时分,车子开进一个小小的村镇,停在一家饭馆外。饭馆里摆放着简陋的木制桌椅,却没有人。司机走到后面去找人。看来这家饭馆平日里是没有人光顾的,如果不是还有来往的过路客,也许根本没有生意上门。

老板来了,先开票,后做饭。那饭也简单,一律是羊肉馅饼。

内蒙古的馅饼很有特色,薄皮大馅,那皮子透明得能看见里面的肉。最讲究的是和面,粘而不沾手。不用擀面棍,揪出一坨后,在手掌上先捏成一片,然后装大馅,掐成包子状,稍摁,放入油锅煎。羊肉大葱,其香味四溢,吃的满嘴流油。离开内蒙后,再没吃过。

一路上最留恋的就是这顿馅饼。

傍晚到张家口,车子直接开到火车站,买了车票后,天还没全黑。急忙进入站台,排队等车的人很多,一长溜排在入口处。另一小门立了块牌子,上写:孕妇、军人入口。有同学过去问:“兵团的可以从这里进吗?”

入口处一收票的问:“兵团的?哪里的兵团,是什么单位?”

同学回答:“北京军区序列的。”

那时兵团刚刚组建,名头很大,但不被外人所知,收票的点头,“兵团的可以。”

蒙混过关,优先上了车。一路顺风到了北京。

                 (二)

沾了兵团的光,以后回家也没遇到过太多麻烦。只要能到师部——乌拉盖,一般都没有问题。别的牧场、公社的知青回家就很不方便。记得一年回家,傍晚到了师部,一个道特诺尔公社的知青要搭车,司机说什么也不让。那个知青身穿一皮得勒,满脸油污,看样子真分辨不出是北京知青。刚开始我们也没理会,听口音像是京腔,过去一问才知道是老乡,去找司机求情,那司机听说是北京的,也很惊讶,说:“根本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当地牧民呢。”于是痛快答应。

我们牧场知青在六师很出名,只要提起54团的北京知青,办事都很顺利。师部运输连司机很多都和我们有过交往,所以我们搭车司机都愿意拉。

回家没问题,回来时却会遇到很多麻烦。

当年回家最多是在初冬。11月,天气虽说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冷到发动不起车的地步,趁那时匆匆离开草原,在北京修整一冬天,三月底赶接羔前返回。如果严冬回草原,也许根本找不到车,没有司机愿意冒那个险。其实初春时节,大地开化,道路翻浆,道路更难走,因为天气转暖,即便是出了事,也还不至于闹出人命来,再加上憋了一冬,各种物资早已短缺,有困难也只能克服了。不过车子开出大石寨后,是近五百里地的荒原,渺无人烟。那时要是车子抛锚,可就苦了大家了。

还没走,却说起了回来的事,该罚!揪着耳朵再把自己拽回来。

汽车在漆黑的草原上行驶,天地浑然一体。只有车灯照亮的前方可以看见崎岖坑洼的道路。司机有话:“小坑一闭眼,大坑一咬牙。”反正脚底下的油门是不带松的。车厢里的我们就似摇滚的元宵,上蹿下跳。几百里路一路滚将过去。平地上还好,如果遇到上坡,稍不留神,从车厢前面一出溜就到了后面。索性不坐着了,站起来双手紧攥住车帮,双腿还要不断适应道路的颠簸,随着车身起伏,随时调整膝盖的弯曲。如果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只能随着那颠簸不时被弹起。

路过一道山梁时,猛然间似一堵墙壁横亘在眼前,感觉车头都竖了起来,似乎要冲上天去。翻过坡后,犹如一头栽进万丈深渊,“呼啦”一下又体会了失重。后来司机在半路休息时还说,当时也吓了他一跳,那车像开上了墙头。

好不容易到了大石寨,已然是后半夜。车子开进转运站招待所,下了车后,才感觉到累。胳膊腿全部酸痛无比,进屋倒头便睡。

从铁路线回京,路上要换三次车。先坐小火车到白城,然后转快车到沈阳,如果顺利,在沈阳等两小时后,有从丹东来的特快,车上睡一夜,清晨到北京。

在沈阳站买了车票,街上吃过晚饭,虽然从没到过沈阳,却也没精神再接着逛。身上背了一包羊肉,行动不便。按说羊肉是不能往回带的,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物资。当年送我们到内蒙的司机,每人给了一大包,还没出盟就全部被扣押。

说起这话,想起一年在宝格达山林场的森林里曾经捡到过一对罕角。罕,当地人叫四不像,实际就是驼鹿,西伯利亚人用来拉雪橇的那种动物。每逢圣诞节,圣诞老人就是坐着驼鹿拉的雪橇车,给思雨、语婷、小恬、(凡草太大了就先等等,让给小MM)等小朋友送礼物的。可惜那也不能带回北京,遗憾地送给了师部医院,后来听说年头太久,失去药性了,不知被那个赃官贪污。好在有一段时间当成板凳,在蒙古包里吃饭时用过。

我们临行前头天下午在团部附近的熟人羊群里买了一只,宰完冻了一夜,第二天就全成了坨。方方正正的好大一块。在大石寨裹在了皮得勒里,从外面看像是行李。火车上热,包在皮子里就没关系了。

火车来了,上车后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旅客很少。一人一长椅,倒头就睡。半夜来了查票的,看见我们那付寒酸相,查票的问:“你们怎么买到的票?”

“就在沈阳车站买的。”

“他们怎么可以卖给你们,这是国际列车,前面还有朝鲜代表团。”

“不知道。”

查票的拿着我们的票看了半天,不像是假的。又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知青,回家探亲。”

话一出口,态度立刻好了:“你们可别到其它车厢去啊,这趟列车一般是不随便卖票的。沈阳站一定没看清,要不然是不会卖给你们的。”

沾了朝鲜的光,一觉睡到北京。

回家打开包着的羊肉,依旧冻的硬邦邦的。过秤,三十斤。家人问,“多少钱?”“一头大羊,人民币五块,下水和骨头都便宜了别人,只带回了肉。”听者目瞪口呆。

                 (三)

那些年里,知青回城探亲的很多。经常可见北京车站里穿梭着衣着各异的年轻人,身上大包小包,背负着今后几年的生活补给。

在农村干了一年下来,却有很多人连路费都挣不出来。我在北京探亲期间,曾看望过一个在陕西插队的小学同学。据他说,回家一次就像玩命,最多的是用两条腿走。先从村里走到黄河边上,然后游过黄河,到山西这边再搭车。到了铁路线上,就可以扒火车了。听着像铁道游击队。

我们在牧区插队的就算是富人了,起码来回路费不成问题。

记得1971年的三月底,快到接羔期了,在京的几个伙计结伴回草原。我们分别是三个牧业队的知青,在北京碰到一起,有几个只是半熟脸。男男女女七、八个,相帮着往火车上挤。

那天乘车的人很多,都想提前挤上车,占据行李架。在蹬上车门踏板时,觉得衣服口袋被拽了一下,当时没理会。找到坐位后,一摸口袋,车票失踪了。肯定是遇到贼了。当时我很坦然,因为我们几个人的坐位是挨着的,而且我被夹在了中间,即便是查票的来了,其他同学还可以作证,何况当时还有布林队指导员和我们一路,他是现役军人,买的是硬卧票。

那年有些知青没钱买票,在车站买张站台票混上车,当然也有个别人是带了第三只手去的。我很不幸遇到其中一员。

车开了,第一站是天津。开过丰台后,查票的来了。他们依次查到我们这里后,我主动对他们说,票丢了。

“哼,都说票丢了,谁信啊。”查票的不冷不热地说。

“到天津下车,挣足了车票钱再说。”

有客气的:“废话少说,先跟我们走!”

旁边的同学作证:“我们是一起的,他的票和我们是连着的。”

还有好心的旅客也说:“是啊,人家刚上车就发现票丢了。”

查票的不听,还是把我带走了。集中后,大约有那么十几个人,一看就知道全是知青。

也许是因为我不太像没票的,所以先审讯我:“你在哪里插队?”

“内蒙牧区,生产建设兵团的。”

“你真买票了?”半信半疑。

“当然买了,是集体买的。我不像有些人,占国家便宜。”当着那些扒车的,这话打击面有点大了。那几个没票的人斜眼看着我。没票的真没多少人敢这样理直气壮。

正在争吵,指导员来了,把车长拉到一边,说:“我和他们是一起的,他有票我可以作证。”

军人在当时很被尊重,那时流行的一句话叫:拥军爱民。军在前,民在后。先拥了军,那军才能爱民。车长只好顺应潮流,也先拥军,后爱我这个民了。

“他的车票可以报销吧?”车长问。

“兵团的,可以报销。”指导员撒了个谎。我们不算兵团战士,所以来回都是自负盈亏。

车长客气地一挥手,“走吧!”

和指导员回去,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站一列车员。

列车员看我们来了,说:“真丢票的来了,你走吧。”于是带走。我估计那小子就是偷我车票的,但他没敢露相。

过了一会儿,那列车员又回来了,嘴里还念叨着:“紧盯着的,一转眼就没了。”

看来那小子是个扒车油子。兴许还是专门吃两条线的主。

那时,火车已经有从北京直达牡丹江的,经过天津、唐山,过通辽,我们在白城下车,路近了很多。这班车是清晨五点多过唐山。当年唐山地震那会儿,还听过报道说,一列火车当时经过唐山,司机发现情况不对,看见地光后,立即停车,避免了事故的发生。说的就是这个班次。

第二天下午到白城。我没票,出站还要查票,为了避免麻烦,一个同学守着一堆行李,我们几个出去买到大石寨的车票。

听站台上两个值班的说:“他们有票吗?”看来有聪明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过来查。

还算顺利,虽然路上有点麻烦,最终还是到了大石寨转运站。

转运站是到了,没车。据说道路翻浆,司机没有敢上路的。何况那几天又连续下雨。

                 (四)

寒冷的冬天几乎把大地都冻透了。草原上打井都是在冬天,用钢钎打眼,然后用炸药炸开土层,挖下去四、五米还都是冻土。春天来了,表面上一层化开,下面依旧是冰层,积水渗透不下去,整个大地就像泥潭似的。人走在上面能感觉到软软的,颤悠悠的,就更不用说是汽车了,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就会陷车。车速快时,利用惯性可以冲过去,可是整条公路都是软绵绵的,车子根本开不快,所以陷车的可能随时都会发生。

没车,走不了。带相机的同学提出出去照相,于是几个男生结伙来到街上。要搁现在,没准会选择出很多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留下一些回忆。可那会儿很简单,也搭上当地那些破旧的民房看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随便照了几张后,来到火车站,正好有一列火车进站。我们站在铁路上,拍了几张就走了。

天黑了,把带来的显影液和定影液药水配好,开始冲洗白天的作品。我们倒是带了相纸,可没有暴光箱,印不出像样的照片,只能把胶片先冲出来保存。摸黑把胶片放进显影液中,心里数着秒数,也不知道黑白反差的效果。有人提出,用烟头的亮来看,在红色的光下,底片不会暴光。五个人,不管会不会抽烟,一人一只点着。脑袋凑在一堆,猛吸一口,倒也红光一片,然后把底片展开,勉强可以看到黑白对比。

折腾了半夜,也不知道底片究竟效果如何,只能等到天亮。第二天,冲洗的底片效果还行,尽管反差还是有点弱,用四号相纸还是可以印出来的。大家兴致来了,吃完早饭又上了街,去照相。直接去了火车站,想跟火车来个合影。也是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做做。没想到,这一去可真是找着事了。

这条铁路线从伊尔施到白城,每天上、下午各一班车。我们在上午火车进站前到达,站在站台外一段距离等候。火车到站了,机头烟筒喷吐着白烟。正当我们摆好姿势,准备拍照时,看见一个铁路工人挥着手向我们走来,嘴里还大喊着什么,听不清。

那个工人来到我们面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插队的知青,在这里等车回牧场。”有同学回答。

“你们不知道火车是不准照的吗?”

一同学回答:“不知道啊。我家就住在北京火车站的车库旁边,那里有很多新式的内燃机车,我都照过,你们这个老式的火车就不让照啊?”

“什么?内燃机车你们都照过?”工人不信。我想他也许根本没见过内燃机车是什么样。

“对啊。我还照过天上的飞机呢。”另一个同学说。

“什么,飞机你们都敢照?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时,有人从四周围拢来,看样子都是吃铁路这碗饭的。

那个工人看同行来了,开始教训我们:“你们不知道火车站是国家重点,国家规定,有四大不许照相的地方。”

有人问:“都是哪些啊,我们不知道。”

“机场、火车站、水塔、水库。”

我们一听全乐了,这都是什么啊。这几个地方我们在北京不说全照过也差不多了。可话刚一出口,立刻听见众人议论说:

“他们连这些地方都照过,一定有问题,先带走!”

“是不是苏修特务啊!”

阶级斗争立刻被提到日程上了,那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于是有人高喊:“先抓起来!”

一会儿功夫,我们就变成特嫌了。

最先来的那个工人说:“昨天就看见你们在这里照相,没抓住,今天又来了。上面一再要求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这里是边境地区,你们鬼鬼祟祟的,一定要跟我走。”

这里也算是边境地区,那我们那里算什么?成天都在边防线上溜达,也没人当我们是特务,到了这里,离开边境还有好几百公里,却被当成了越境的特务,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那天也怪了,几个人谁也没带证件,全放在转运站,这就更解释不清了。

一群人拥着我们来到车站,一个负责的说:“这里没办法解决,押到工人民兵指挥部去再说。”一声令下,也不知道从那里冒出那么多人,四、五个围住一个,我们大声抗议,根本没用。

这时有人想起最重要的证据——照相机,如果没有照相机说明不了问题,就要求我们把照相机交出来,可是却找不到了,我们谁的身上都没有。刚开始,同学们就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几个小动作,照相机就被转移,一个同学在我们争吵时,拿着相机偷偷溜走了。周围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看见相机是什么时候被转移了的。

这下工人被激怒了,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专业特务是干不出来的,一定是经过专门的培训。于是更加坚定了要把我们绳之以法的决心。刚开始,他们只是想把照相的那个同学带走,现在要全部抓获,一网打尽。我力气比较大,对付那几个人根本不成问题,在挣了几下后,甩开了纠缠我的人,回头看,车下只剩了我一个,同学都被拽到车上。不行,我不能看着哥们遇难自己先跑掉,于是走向车厢。工人看我又回来了,一拥而上,尽管我嘴里大声喊着:“我自己上去!”瞬间胳膊腿全被抱住,动不了了。一个手里拿着旗子的工人,举起旗子照我头上就打。车站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喊到:“不许打人!”

就这样,我被举到了火车上,帽子掉了,一手拽着车门边的栏杆喊:“我的帽子!”那几个人推不动我,只好把帽子捡起来给我。听身后有人说:“就这小子厉害。”这功夫还有人夸,心里沾沾自喜。

我们被从车尾带到车前,车厢里的乘客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们,还有的流露出同情。

车窗外闪过兴安岭返青的树木,似乎披上了一层蒙胧的绿。我的心也像是掉进了蒙胧中,不明白这些被我们称之为领导阶级的先锋队组织成员,居然会是这么愚昧。在哐哐的车轮声里,火车向白城驶去。

当车身缓缓停稳后,一个看样子像是领导的人说,“下车了!”

真没想到,迎接我们的是两个身背半自动步枪的解放军士兵。看来动静实在是闹大了。是不是要直接把我们押送到监狱去。管他呢,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我们几个排成一路纵队,在众目睽睽下被押送出车站。真实地体验了一把当犯人的感觉。

紧张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顿时觉得离毛主席近了,心里的害怕也减少了许多。

来到车站旁边的一栋建筑里面,看样子像是工人民兵指挥部之类的地方。穿过楼道,进了间空房间。一高个子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同学张嘴说:“我们真的不知道火车不让照,……”还没等说完,一个大嘴巴就抽上去。

“我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看来错在没正面回答疑问。

另一个同学说:“我们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在六师。”

“在那边做什么工作?”

“牧业队放牧。”

“啪”,一个嘴巴又抽在脸上。看来谁老实谁倒霉。

“照相机呢?”

一点声音也没有。既然谁出声谁挨打,那干脆谁都不说话了,免得皮肉受苦。

工人看我们都不再回答问题了,火气更大,指着一个同学问:“你说,照相机在哪里?”

我怕那个同学挨打,说:“让别人拿走了。当时照相机在我手里,只有我一个知道相机的下落。”那个工人看了我一眼,问:“谁拿走的?”

我说:“一个同学。当时我怕把相机被抢走,就让他拿着走了。”

工人向我走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只能紧紧盯住他的双手,为了预防他突然抬起手就打。果然,刚走近,一只手臂猛地向我挥来,早有防备,一横胳膊挡住了抽在脸上的巴掌。

看来也许要有一场恶斗了。那工人一下没打着,便抽出皮带,高高抡起,要开打了。进来一人,对那个工人说,“我猜你就在这里,头叫你呢。别打了!”

奇迹。不知道谁在保佑我。以后当了工人才知道,一般被厂子派出当工人民兵的,大多是工厂里的混混,派不出用场了,就被打发出去维持社会治安。

我们刚进来,遇到的就是这么一主——地痞加流氓。

黄昏时。进来几个人。还带着本子。看架势知道这次是真的,上次那是假的。

负责的问了我们一些问题后就走了。

天快黑时,来了个人,对我们说:“你们没事情了。我们给大石寨去了电话,你们指导员说,胶卷已经暴光了,你们确实不知道火车站不能照相。记住教训,不要到哪里都乱照。”

说完,带我们来到火车站月台,直到把我们送上返回的列车他才离开。

火车开了,车厢里人来人往。

一个看样子四十来岁的人过来说:“放了?”

“对啊。”

“够快的。我看你们就不像特务。不过幸亏是送白城了,要是送乌兰浩特你们就惨了。”看来这人知道我们是被当做特务带到白城的。

他看我们不解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乌兰浩特那些民兵就是土匪,不管你有没有问题,只要被抓进去,起码关三天。然后放还是不放也由他们决定。前些日子,我们村一知识青年去那边看朋友,吃完饭就睡觉了。谁知道来了一屋子人玩牌赌博。半夜被抄了,连那个知青也一起带走了。非说人家有问题,赌博,生给打坏了。现在人家家里在告,这咋告的下来。你们要是被带到乌兰浩特,今天是回不来了。”

当晚返回大石寨后,指导员说:“明天你们就走,转运站给你们安排车了,怕你们再惹事。”看样子虽然乱子闹的有些大,要是能够早点赶回牧场也是不错的了。

                 (五)

一大早,司机很不情愿地发动了汽车。大石寨周围散布着一些村落,再靠外,是山林环抱的大片农田。过了农田,便似进入了原始的洪荒,如果没有汽车驶过,可说是渺无人烟。五百里路,其中有近三百里的沼泽,在这种道路上开车,命运全在老天手里,想想很有点恐怖。

春雨婆娑,迷蒙着清晨的农舍和田园。阴霾在天顶隆重地扩张,使得大地和苍穹黏合成青色的幕布。汽车刚一出村,便一头撞进这青色的一团里,挣扎着,轻声怒吼着,带着颤抖和不情愿在淅沥的雨声中,向着前面的一切未知驶去。

刚开始这段路还行,车子开得很快。我们裹在毡子下,以免被小雨洇透。大约开出去二、三十里后,听车声轰鸣,动静大劲头小,紧着哼哼时速也许才30公里左右。道路却越走越平坦了。看来离沼泽地不远了。回家的时候是冬天,没理会还有片沼泽。这次在离开大石寨时司机多次强调说,到了那里也许就过不去了,前几天还听说有车陷在里面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沼泽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很危险。

开了一阵后,司机停车了,下来对我们说:“前面就要进沼泽地了,如果现在后悔,咱们还可以回去,如果继续往前走,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就难说了。要是大家坚持往前走,那就走,但是万一陷在里面,可要大家一起想办法啊。”

车上除了我们几个知青外,还有几个当地的牧民和归队的老兵(退役后分配到兵团的复转军人)。他们比我们在大石寨耽搁的时间更长,这次是沾了我们的光,转运站站长非要让司机开车,把我们这几个惹事的送走。其实我们认识司机,他们下牧业队时我们常见面。

一般出门,最怕耽搁。虽说在转运站有吃有喝的,不用操心,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我们在草原哪里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啊,不过多年来,还是感到进了那个破旧的蒙古包心里才踏实。再说,我们真的耽误不起了。每年一到四月五日,羊群就要开始接羔了,那羊羔可不等人,到时候了自己就往外跑。那时一个人要当成两个人来使,我们必须在接羔前赶回牧场。

几个人商量后,对司机说:“你走吧,万一出事了,大家一起想办法,有难同当绝不难为你。”同车的其他人也表示,到时一定全会尽力的。

司机没再说什么,坐在车门踏板上抽烟。

空气也像老天那样凝重了,潮糊糊黏稠得像要能沾手,春风却带着温暖轻柔掠过大地,把大地熏陶得也黏稠了。诗意盎然,却没有诗兴,浑身上下却真的开始发湿了。

司机把烟头在踏板上捻碎,啐了口吐沫,骂了句:“他奶奶的,走!哥几个闯了啊!”大义凛然,奔赴刑场的感觉都有了,这时候让他去演李玉和肯定感情特到位。

汽车慢慢起动,然后猛地向前冲去。地上留下了四个不大的小坑。司机很有经验,他在停车时离开了公路,停在了路边草厚的地方,如果停在公路上,真有可能会陷在里面。我们现在全成了湿人,身上的衣服也许可以拧出水来。大家赶快钻进了毡子下,互相依偎着,慢慢睡着了。

蒙胧中觉得车子的声音不对,而且越来越慢,哼哼唧唧的大喘气。糟糕,要有麻烦了。几个人掀开毡子,站起来四下张望。全转向了,也不知道汽车是朝着什么方向在开,感觉是在走回头路。再看下面的路,发现哪里有路啊,是在一座山坡上。汽车的速度慢的比人走着快不了多少,眼看着就要停下来了。不好!要是在这里站住了,肯定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们几个男的跳下车,分散在车厢两边,奋力推着车帮,后来女生也跳下来,一起努力地推着,直到车子开到了山坡最高的地方。司机把车停住了,让大家休息。

司机说:“幸亏你们发现的早,要不然在半山坡停了,就全完了。”顺着来路看去,两道深深的车辙,从山下公路弯曲着直到山顶。司机告诉我们:“公路山坡那段很滑,如果顺着公路走,万一打滑,就没办法了。离开公路在草地上开要好多了,只要冲到山顶,下去就是那片沼泽,利用车子的冲力,也许会冲过去。也只能这样了。”内蒙的司机对付草原的酱缸很有经验,也是因为经历得太多了。这么一来,司机对我们产生了信任,我们对司机的信任更远胜于他。

休息了片刻,大家爬上车,继续赶路。汽车顺着山坡疯狂地冲向沼泽地那段公路,车厢里的我们翻滚着,跳跃着,互相看着彼此的狼狈样,想笑却根本笑不出声。马达轰鸣着,一路滚将过去,终于闯过了沼泽地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又走了近百里,司机停车让大家休息,也让汽车休息。天开始放晴。

司机说:“下面的路就好走了,不过乌拉盖河那里可能是个大问题。那里的桥两边就像是个泥潭,别的路又没有,到了桥头又是上坡,万一冲不过去,今天夜里只好走路到53团了。机械连倒是在河边,可是人家不会半夜来拉车的。如果万一没过去,你们到53团过夜,我去机械连要拖拉机,明天一早把车拉出来,再去接你们。”

就像是在料理后事。肚子很饿,没吃的。又一次体验了饥寒交迫是怎么回事。

当西边露出昏黄时,远远看见了乌拉盖河边的小桥。真主、上帝、佛祖、伟大领袖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吧,心里在默默祈祷。最终人却没有胜过天,汽车的后轮开始打滑,眼看着车头快要接近桥面时,车身后面冒出两股青烟,屁股一歪,站住了。

看着河水奔腾不息流向前方的悠闲样子真是羡慕,我们却不能像河水那样潇洒。到53团团部,还有十几里路,一路拖泥带水,疲惫不堪,一直到半夜才终于走到。同行的一个老兵是53团的,先带我们去食堂,吃了点残汤剩饭以裹饥腹,然后带我们进一间仓库勉强休息了几个小时。

一夜,睡得浑身酸痛,天刚蒙蒙亮就躺不住了,爬起来出去转悠。虽然以前办事来过,当时时间很紧,办完事就走了,来不及细看,这次时间充裕,随便在街里走着。团部全是土坯盖的房子。草地有一片片盐碱地,挖坑取土掺上草瓤子脱坯,是件苦活儿,看过新来的兵团战士干过,一群小男女,浑身上下像从泥潭里钻出来的泥猴。

转了几圈,到吃饭的时间了,在食堂随便吃了些黑面馒头和咸菜,车就来了。

53团到师部所在地乌拉盖不远,而且道路要比前一天的好走。车子一直开到师部运输连,正好有去我们牧场的车,顺便把我们带上了。

初春的草原,大地蒙上了一层新绿,绒绒的青草嫩芽使草原显得生机蓬勃。空气也被青草的气息熏陶得清爽、馨香,混杂着泥土的味道,飘散在广袤的世界上。

师部到我所在的54团只有二、三十里地,这点距离在草原算是很近了。到了团部后,发现有我们连的大车在,真是巧了,当天就可以回连了。

赶车的也是知青,是兵团来后从牧业队抽调上来的。兵团战士不熟悉马性,一来就让他们赶马车不安全。草原上的马野性十足,五匹强健的拉车马训练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不,刚一离开团部,前面的梢子马就惊了。马也会起哄,一匹马惊了,其它的跟着哄,尽管辕马还算老实,但架不住前面四匹闹腾,顺着公路就狂奔起来。这种情况下,如果遇到老把势,几鞭子下去,就能把马抽得老老实实的。马怕打耳朵和鼻孔,大鞭子抽准了,耳根子下立马一道血痕,还有的车把势可以把鞭梢直接抽进马鼻孔里,威力更大。赶车的是咱那新把势,他抡了几下鞭子,尽管也“啪啪”响,根本不解决问题,梢马晃了晃头,依旧向前猛冲,只好听天由命,等马跑累了再说吧,反正是平地,跑到天尽头也不会翻车。只是苦了我们几个坐车的,说是平路,大坑小坑的也不少,马车时而被弹起老高,时而掉进坑里,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着,把我们颠得就像皮球一样,在狭窄的车厢里上蹿下跳,要不是双手紧紧抓住了车上的架杆,早就被遗弃在嫩绿的大地上了。

马终于跑累了,由狂奔改为小跑,再由小跑变成小颠、碎步,然后喘着粗气站住了。我们也像那几匹马一样张大了鼻孔喘着粗气。早晨吃的东西全部被颠簸的无影无踪,觉得很饿。这也算是一大发现,乘坐惊马拉的大车可以治疗消化不良。

下车活动着快散架的腰身,不敢脱衣看,恐怕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好地方了。最严重的也许就是屁屁所在地,如果脱光了爬着,眼神不好的定会以为那是一青紫色的土堆,夸张了,反正屁股上的肌肉酸痛了多日。

四十多里地,天快黑时赶到了连部,这马车比汽车的速度还要快!

在北京休息了多日,刚刚把几年的辛苦、疲劳缓解过来,还没到牧业队就都前功尽弃了,说起来比放羊更累人。

千辛万苦,惊心动魄的回家探亲记,总算告一段落。想家苦,回家可更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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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飯盛男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luck86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很好,人世的磨难,撑过去了也是人世的财富。
世界在我心中 回复 悄悄话 难忘的经历
傻猫儿 回复 悄悄话 好艰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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